乡土社会的融入与接纳

2022-05-13 05:29王晨
西部学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外来者流动人口

摘要:人口流动带来了社会融入的问题。在国家土地政策的介入下,原为储姓一家所有的堂轩成为和外来佃农徐姓共用的堂轩。在共用中,储、徐两姓进行了密切的礼俗互动,包括祭祖和婚丧嫁娶等。堂轩在乡土社会中既充当一“家”之堂屋,又充当一“屋”之客厅,具有血缘和地缘的双重属性,其地缘属性使得本土人具有接纳外来者的可能,最终使得两姓融合为一“屋”人。

关键词:外来人口;社会融入;异姓堂轩;地缘属性

中图分类号:D669.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8-0041-04

引言

人口流动率不断增加是当下社会的一个现实。 根据第五次人口普查资料,全国人口流动15320万, 即人口流动率达12. 33%[1] 。 根据第六次全国人口 普查统计数据,我国流动人口已达约2.6亿,流动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为16. 53%[2]。预计2025 年、2030年,我国流动人口逐步增至3.07亿、3.27亿左右[3] 。流动人口的增加带来了社会融入的问题。 社会融入是指特殊情境下的社会群体,融入主流社会关系网当中,能够获取正常的经济、政治、公共服务等资源的动态过程或状态[4]。《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明确指出,在中国城镇化快速发展过程中,大量农业转移人口由于尚未消弭的城乡区隔,面临难以融入城市的问题[5]。城镇与乡村、本土与外来的区隔构成户籍制度的“ 双二属性”,加上附着于其上的外溢特征,使得国内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合既面临国际移民融合的共性问题,也面临中国式的融合困境[6]。

以上可看出,流动人口的不断增加使得社会融入问题凸显开来,而人口流动并非城市化进程所独有,在安土重迁的乡土社会也存在着。 因此,本文以安徽省岳西县中关村的异姓共享堂轩为例, 详细叙述作为外来者的徐姓如何通过共享本地储姓所有的堂轩而慢慢融入本地,获得储姓者的接纳, 最终成为“一屋人”,以期为解决当下的社会融入和接纳问题带来启示。

一、融入与接纳的开端:一姓堂轩变为异姓堂轩

岳西县位于大别山腹地,纯山区,交通闭塞,以农业为主,2018年以前一直是国家重点贫困县。堂轩是安徽省岳西县普遍存在的一个建筑,《岳西县志》载:“一般老式住房多是集户而居,数户或十户同一屋场同一堂轩。建国(新中国成立——本刊注)后,凡新建住宅多为独户。无论独居或多户聚居的房屋,必做一堂轩,堂轩中心架一大梁,绘太极图为饰。”关于堂轩的释义,《岳西方言志》中将其释为“厅堂”。堂轩的正墙壁一般都会张贴“天地君亲师”并置祖先牌位供奉。这为堂轩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即祭祖功能。此外,堂轩还是举行红白喜事的场所。因旧时聚群而居,故一群人共享一个堂轩。

(一)堂轩的建造者:本土储姓

中关村以储姓为主,村内立有储姓宗祠。储姓宗谱记载了储姓先祖定居于此的过程:“元至正间,携弟太荣公从槎水迁居清照乡查林河右鹤林山,原名三林,公复迁居湖乡”。此处的湖乡即今日的中关村,“至正”是元惠宗的第三个年号。易言之,大致在公元1341年到1370年,储姓就定居在中关村了。

今天的“储徐”堂轩为储姓所建,位于镜子石山脚下的中关村枫树组,本为储姓堂轩,有堂轩中所立石碑为证,碑文部分摘录如下:

“盖开根深者,实茂源远者流长,此造物自然之理也。而人之本乎祖者亦犹是焉。我七世祖镛公自有明卜齐中湖向土星,封崇马鼠穴妥牛眠洵福地也。数百年来,子姓蕃昌,衣冠济美。其庇荫固有如是者,乃近白穴,后来龙自少祖逶迤而下,其遏峡数处,水劫土崩,奈无费修补。裔众商议立簿写捐。凡我族人,输将量力,踊跃鸠工。尚存捐费若干置田数亩为公祀产,特将捐名刊列于左下,以垂不朽云……”落款为:“皇清光绪十四年岁次戊子孟冬月谷旦储浩三堂立”。

以上碑文的大意是:人追思先祖是为自然本分。我储姓七世祖镛公自从在此地定居以来,枝繁叶茂,子嗣延绵不绝。多亏先祖庇佑。但是以前无经济能力建堂轩供奉先祖,现在有能力,于是族人集资建造堂轩并置办田产。现将捐款详细录下来。

因此,储姓是堂轩的建造者和初始拥有者,建于公元1888年。

(二)外来者:作为佃农的徐姓

据徐姓现住民所叙,他们大约在清末时从潜山迁居至此,后在此定居。每年清明,他们还会去潜山祭祖,他们的祠堂亦在潜山。

据储姓现住民所叙,徐姓最初来到此地时没有土地,因此他们租种储姓田地为生。

结合碑文所立时间,我们大致可以推算,1888年左右,储姓置办田产,徐姓在这期间内来此成为储姓的佃农。因此,在这一段时间,储姓和徐姓只是地主和佃农的关系,作为外来佃农的徐姓是无法融入到扎根在此地的“储姓家族”的,堂轩仅仅属于“储姓”所有。

(三)土地政策:徐姓分得储姓土地和房屋

徐姓的佃农身份是在共产党的土地政策之下解除的。由于共产党的土地政策,作为东家的储姓族人土地被分给了原本为佃农的徐姓人,而在分土地的同时,地主的房屋也被分了。徐姓作为佃农原本是租住储家房屋,但土地政策之下,他们分得了地主的房屋。在被分的房屋之中,堂轩也包括在内。

因此,储姓和徐姓开始共用一个堂轩。虽然年代久远已不可考彼时徐、储两家人的心态,但是我们还是有理由猜测,一个由于国家政策刚刚解除佃农身份的徐姓在獲得堂轩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初始阶段是不易受储姓族人完全接纳的。

堂轩成为一个共有建筑后,其数次修缮由储、徐两姓共同出资。据储姓老汉(1950年代生人)回忆,自他经历的五十多年,堂轩就修葺过不下八次,都是储、徐两姓共同出资。由于出资了,堂轩也就更加名正言顺地为储、徐两姓共有了。

二、融入和接纳的进行:异姓堂轩中的礼俗互动

上面已经讲过,“堂轩”是祭祀先祖和举办红白喜事的场所。“徐”“储”两姓因国家政策原因共享一个堂轩,故在祭祀祖先和婚丧嫁娶之中则不得不进行礼俗的互动。

(一)堂轩:祭祖的互动

当地有腊月二十四迎祖先、大年三十送祖先的习俗,场所为堂轩。据徐、储两姓的年长者说(1945年到1950年之间生人),每年腊月二十四,储、徐两姓会彼此约定晚饭时间,这样方便统一饭后到堂轩迎接先祖。堂轩的布置与一般堂轩类同,正门墙壁张贴天地君亲师,天地君亲师前置一八仙桌,桌上置牌位,并设香炉和蜡烛。与一般堂轩不同的是,该堂轩八仙桌上分别放了储、徐姓两姓祖先的牌位。有趣的是,2009年储姓祠堂重新修葺之后,储姓将祖先牌位移置宗祠,但依旧参与堂轩的祭拜。迎接先祖的祭祀仪式主要是供奉饭食、烧香纸和磕头。首先,徐、储两姓晚饭后分别各自从家中拿出饭食,用托盘端出,一般饭菜为白米饭、猪肉和酒,但亦可依自家经济实力供奉更多样的饭菜,饭菜供奉后各自端回继续食用;其次,烧香纸,储、徐两姓各自在牌位前烧香纸,并无时间和空间前后之隔,亦不做特定区分,只是各家人在烧时各喊“老人家回来过年啊”,然后各自将一把点燃的香放在各自祖先牌位前;最后,磕头,香纸燃烧后,储、徐两姓者就地跪下磕头,心中各自对着祖宗许愿,祈求祖先保佑。这是正月二十四小年夜的迎接祖先。大年三十时,储、徐两姓在堂轩举行送祖先的仪式。仪式过程与前类同,只是这一天祭祀食物更为丰富,烧香纸时不喊“老人家回来过年”,而喊“老人家收纸啊”或“老人家保佑啊”。送完祖先以后,徐、储两姓者互相串门辞年。

(二)堂轩:婚丧嫁娶的互动

结婚的时候,堂轩是拜堂和宴请宾客吃饭的场所;生小孩的时候,堂轩是小孩百天和周岁宴请宾客的场所;老人去世时,堂轩是停棺和举行仪式的场所。该地有习俗,老人正常在家死后,放入棺材内,棺材置在堂轩,停棺三日后方出棺。而在这三日之内,会请道士来念经,死者后代戴孝,手持一根香火跟在道士后面日夜绕棺材跪拜。而参加葬礼的来客也都要前来堂轩跪拜。在这些婚丧嫁娶过程中,储、徐两姓是互为帮工的合作关系。例如,一姓老人死后停棺堂轩,另一姓者并不入堂跪拜,但却扮演着抬棺入堂轩和出堂轩以及操持宴席的角色。其他亦如是。

储、徐的互动并不止于堂轩之中,在堂轩以外,储、徐亦有礼俗互动,但这些互动并不以岁时节日为基础,而以常日互动为基础。在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里,每个姓氏内的亲属会互赠扇子、月饼等礼物,储、徐两姓间则不互赠。在更为众多的常日里,储、徐之间的互动则更为频繁。仅以日常的吃食互赠为例——一户人家若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如糯米芝麻所制的糍粑、清明草所制的毛香粑、毛豆所制的豆吧等),必定要送给住在一处的其他住户,若不送则被认为是“不好的”“自私的,只吃别人的”。

在这频繁的礼俗互动之中,外来者的徐姓逐渐融入进来,这一点从腊月二十四祭祀土地爷的习俗中可以看出。腊月二十四祭祀祖先之后,储姓和徐姓会在堂轩外面的路边共同祭祀土地爷。该仪式较为简单,各家带了香火到路边一同焚烧,然后口中念道祈求土地爷保佑庄稼丰收等话。这也就意味着,外来者的徐姓已经逐渐被本地的储姓者接纳为一地之人了。

三、融入和接纳的完成:堂轩的双重属性

现今,储、徐各家各户都建造了新房,房子内都各置了新堂轩,故旧堂轩在近两年已经废弃不用了,彼此都认为是一“屋”人,这证明着两姓者已经完成了融入和接纳的过程。这一点可从该地的“组长”和“队长”担任人中看出。以往四届的“队长”(即生产队队长)和“组长”均为储姓担任,而目前最新一届的组长是“徐姓”担任,担任时间将近十年。

而外来者的徐姓借助于原本属于储姓一家之人的堂轩成为了和储姓一起的一“屋”之人,这种完成源于当地堂轩血缘和地缘的双重属性。

(一)堂轩:一屋之人的客厅

“屋”是当地人在行政单位以外的最小地域单位。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当地人经历了合作社、大队以及现在的村、组等行政单位的划分,但是在当地人的口中,他们还有另一个地域小单位,即“屋”。所谓的“一屋”,即指多户人家房屋连接或置于一处,此处的房屋“连接”和“置于一处”紧密到下雨走动不湿衣裳的地步。若是少有间隔,甚至只是三两分钟路程,那都不算“一屋”。因此,目前最小的行政单位“组”中,可能包含多个“屋”,而人们对“一屋”的认同往往更甚于“一组”。一屋的人则共用一个堂轩,作为客厅。

“储”“徐”共享堂轩发生在中关村枫树组的“下屋(老屋)”。该组位于镜子石山山脚,北面为高地,南面为丘陵,丘陵呈西南、东北走向。人们主要聚集在高地以及高地与丘陵之间,另有住户散住于丘陵西南面和北面,而这些散住户是从高地与丘陵间的聚居带迁出来的。以“屋”这一单位来进行划分:对于住在高地上的人来说,住在高地与丘陵之间的聚居地为“下屋”,反之,“下屋”人将高地聚居地称为“上屋”;对于迁出散住在丘陵间的人而言,高地与丘陵之间的聚居带为“老屋”。丘陵散居者因是独门独户,故不称“一屋”。这里的每一屋,都有一个堂轩,被用作一屋之人的客厅。

因此,储、徐共享的这一堂轩是下屋的客厅。在这里,堂轩所具备的属性是“地缘”属性,其能够被多户住民共同使用的基础,源自于他们共同居住在一个屋檐之下。

(二)堂轩:一家之人的堂屋

在“屋”这个空间单位以外,当地人还有另外一个超越空间的血缘宗族单位,即“家”。凡是五服九族①之内的,均称为“一家人”。一般来说,“一屋人”的往往会是“一家人”,这主要是由于当地人聚族而居的习惯导致。但是尽管如此,“一屋”和“一家”是相区分的两个单位,前者是空间的,后者是血缘的,之所以会产生联系,由于人的重叠。比如,在上面提到的“上屋”,里面的居住者就是“一家人”;与此同时,“上屋”与“下屋”也是“一家人”。但在实际生活中,上屋和下屋分属两屋,各自拥有两个厅堂,各自行祖宗祭祀。因此,每个堂轩都是一家人共有的堂屋,供他们行婚丧祭祀之礼。

通过以上对“屋”和“家”两个单位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當地的人群结合方式是血缘和地缘两种方式杂糅一起的。而这种杂糅的集中体现在堂轩中。一方面,一家人住在一起,堂轩是一家人祭祀先祖的堂屋;另一方面,人们建房于同一屋场,堂轩则是同一屋场之人共享的客厅。关于后者,上文中所提及的徐、储两姓在腊月二十四夜堂轩外共同祭祀土地神,这一习俗也可印证该地对一屋地缘的看重。而关于为何同一屋场的人共享同一客厅,笔者猜测应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岳西县耕地少、人均收入低,民国时期,境内兵患连年,经济萧条,人们过着“斗米换斤盐”的生活。由于贫困无钱建造独立的堂轩,又加之山地地形,能够建造房屋的土地有限,因此产生了同一屋场的人共用同一堂轩的习俗。

因此,一姓堂轩能够成为徐、储异姓堂轩,本质原因是堂轩所具有的血缘和地缘的双重属性。虽然堂轩是一家之人祭祀祖先的场所,但堂轩亦是一屋之人共享的客厅。有了后者的基础,原本的“储姓”堂轩才有可能在国家土地政策的强制介入下真正接纳外来者的徐姓。

结语

本为储姓所有的堂轩,在国家土地政策的介入下成为储、徐两姓的共有财产,两者在此空间之中互动。而堂轩所具备的血缘、地缘双重属性最终使得外来者和本土人实现融入和接纳,融为一屋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堂轩作为公共空间在乡土社会融入和接纳的过程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而这一角色的扮演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堂轩本身既是一“家”人的堂屋,又是一“屋”人的客厅。如果说国家土地政策的介入是一姓堂轩变为两姓堂轩的客观原因,那在异姓堂轩之下,堂轩的初始拥有者能够接受外來者徐姓和他们共享堂轩,并且最终接纳他们,认为两者是一“屋”人,则源于堂轩本身就具有“血缘”和“地缘”的双重属性,后者为本土对外来者开放提供了的可能。

因此,笔者认为,面对当下社会流动人口的融入和接纳问题,中关村的异姓共享堂轩可提供参考。通过一个具有地缘和血缘双重属性的公共空间,让它向外来者和本地者开放,两者获得互动的机会,最终带来社会融入的真正契机。

注释:

①五服九族:五服,是由父系家族组成的中国古代社会,以父宗为重。其亲属范围包括自高祖以下的男系后裔及其配偶,即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通常称为本宗九族。九族,泛指亲属,九族一说的出现,与封建社会的刑法制度有很大关系。但“九族”所指,诸说不同。一说是上自高祖、下至玄孙,即玄孙、曾孙、孙、子、身、父、祖父、曾祖父、高祖父;一说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父族四是指姑之子(姑姑的子女)、姊妹之子(外甥)、女儿之子(外孙)、己之同族(父母、兄弟、姐妹、儿女);母族三是指母之父(外祖父)、母之母(外祖母)、从母子(娘舅);妻族二是指岳父、岳母。封建社会实行残酷的株连法,一人犯法,尤其是犯大法,往往要被灭“九族”,即“株连九族”。三字经对九族的说法是“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即“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己身、子、孙、曾孙、玄孙”。从秦代起,“九族”有经学上的今文和古文两种解说,各有其社会、政治背景,分别从不同方面满足统治者的需要。

参考文献:

[1]段敏芳.中国人口迁移流动现状及发展趋势[J].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学报,2003(6).

[2]崔岩.流动人口心理层面的社会融入和身份认同问题研究[J].社会学研究,2012(5).

[3]王毅杰,丁百仁.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相对剥夺与获得感研究[J].社会建设,2019(1).

[4]张广济.生活方式与社会融入关系的社会学解读[J].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

[5]杨菊华.中国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研究[J].中国社会科学,2015(2).

[6]杨菊华.新型城镇化背景下户籍制度的“双二属性”与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合[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7(4).

作者简介:王晨(1997—),女,汉族,安徽岳西人,单位为上海大学,研究方向为民间剧种。

(责任编辑:杨超)

猜你喜欢
外来者流动人口
毕飞宇小说中的城乡互望叙事策略探析
“本国人”与“外来者”:洛克的政治同意问题
漫画
数说流动人口
数说流动人口
给流动人口更多关注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