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深渊与精神退守

2022-05-13 08:26唐寅琦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4期

【摘要】《丽人公寓》讲述了以宝宝为首的四名上海都市女性各自徘徊于物质和真情之间的情感经历。在唐颖笔下,传统两性情爱书写模式得到解构,现代都市背景之下浸润消费主义观念的新型两性关系登上舞台。她以女性敏感细腻的笔触,展现出了社会转型时期,男女精神世界和婚恋观的扭曲异化,各自陷入精神荒芜的情感困境,表现出对当下灵肉分离的两性关系的警醒,以及对坚守人性真情和创造生命价值的肯定,并对寻求女性精神出路作出探讨。本文主要从作品的形象塑造、叙述策略等方面加以论述,分析其情爱书写下对都市女性情感命运的关注和反思。

【关键词】《丽人公寓》;唐颖;都市爱情;情爱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2)04-190-03

【本文著录格式】唐寅琦.浮华深渊与精神退守——试论唐颖《丽人公寓》的情爱书写[J].中国民族博览,2022,02(04):190-192.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的时代。在此期间,消费主义文化迅速兴起,城市各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映照出人们生活模式和思想观念的巨大嬗变,这种嬗变很快为一批女性都市小说家所敏锐捕捉,她们开始关注社会转型时期下的都市男女,尤其是都市女性的生存状态。上海作家唐颖是90年代女性情爱文学的代表人物,上海作为中国经济最为繁荣的现代大都市之一,承载了无数具有典型特征的消费景观符号,出生于上海的她相较于其他作家,更加直观地体会到了物欲升腾的社会环境对都市男女精神世界的影响与侵蚀,她用极具海派风情的细腻笔触写下了《阿飞街女生》《上东城晚宴》《随波逐流》《丽人公寓》等都市小说作品。其中,《丽人公寓》讲述了以宝宝和海兰为代表的四名都市女性各自徘徊于物质与情爱之间的浮沉命运。她通过打造一个虚幻的浮华世界——杰波酒店,来揭示女性迷失于精神荒芜的困境,并试图探索出一条突破之路。

一、灵肉分离——异化的婚恋观

八九十年代,以陈染、林白为代表的“私人化写作”揭开了继二三十年代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之后,新中国女性性别自觉下追求自我独立人格的二重序幕,“黛二”们(陈染《无处告别》《嘴唇里的阳光》《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通过直视自己的身体欲望,通过灵与肉的挣扎,释放出童年创伤的压抑之下暗藏的女性意识,继而以一种孤独而疏离的姿态反抗父权,其诗意盎然的身体写作为九十年代都市小说的情爱书写开拓了前路。不过,都市小说的身体写作与之相较显然有了更为世俗的意义,其大胆、恣意的情爱描写既是写作市场化的一种手段,也昭示着消费时代人们直面身体欲望的重要特征,但这种情爱描写却又使女性陷入了新的迷惘之中。

《丽人公寓》里的宝宝、海兰、圆圆和施佳是在上海五星级酒店——杰波酒店工作的四位都市丽人,作为典型的上海女性,她们青春靓丽却又不失精明世故,酒店接待工作使她们既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又比一般女性更为近距离地接触到了顶级的物质享受。对“宝宝”们来说,拥有过伊丽莎白·阿顿、夏奈尔和在国内能买下一间房的乔治·阿曼尼時装,就再难回到不曾拥有它们的日子。“美人穿美服住美屋读美文,是人生美的极至”[1],她们深谙物质享受之于生活的重要性,这也最大程度地体现在了她们不谋而合的婚恋观上,即宝宝所说的“恋爱应该和婚姻分开来,年轻时惊天动地地爱一次,然后找个殷实可靠前景悦人的丈夫”[1]。一方面,宝宝在年少的十九岁与思川坠入情网时,就已经有了这样超前的世故和清醒;另一方面,宝宝的女性朋友们也“从来不把思川当作她未来的男人,如果有孩子就做未婚妈妈,好像思川不作丈夫是天经地义。”[1]在纸醉金迷的现代都市,传统两性情感模式遭到解构和异化,真情与金钱放于天平的两端,指针总是急急滑向叮当作响的那一端,灵与肉的可分离已成为都市人心照不宣的共识。如唐颖访谈中所讽刺的:“请不要不识相地索取‘长久性’。”[2]“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女关系早已不是现代人追求的模式。小说里的男女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这种婚恋观的影响,其中女性以宝宝(及其好友)、朱小梅以及酒吧老板娘Lily为代表:宝宝深谙“自己不会永远和思川恋爱”[1],因为思川只是个教师,他的薪水远不能给宝宝想要的生活,“跟着思川就别想用最昂贵的顶级牌子”[1];朱小梅为了追逐物质享受而出卖灵魂,做了每晚会小便失禁的欧洲老富翁的情人;Lily外表异化,道德淡漠,“剃光头穿奇装以颓废的美丽著称”[1],在有家室的德国男友资助下开了酒吧。男性则以思川、安迪、酒吧作曲男人为典型:思川与宝宝分手后与邻居女老板在一起,接受她对自己梦想的“包装”;安迪笃信只要把钱付够,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人生信条是“走的时候正好用完属于他的那部分财产”[1];酒吧作曲男人每日游手好闲,靠着酸言酸语和陌生女孩搭讪。金钱对整个城市的巨大诱惑将两性关系侵蚀得摇摇欲坠,将生命本体搁置在虚妄的物欲之中,人性呈现出重物欲、轻道德的倾向,两性真情的贬值折射出人们或贪婪、或狰狞的面目。事实上,当现代人为追求“可靠”的物质而迷失自我,物质反而成了人与人之间最不牢靠的纽带,对男性和女性来说,这都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博弈。

二、爱情范式——象征与对照

唐颖擅于运用象征和对照手法进行叙事。在《丽人公寓》中,她以宝宝的两次爱情范式为象征:对生命真情的舍弃——与思川分手;对金钱物质的追求——成为安迪的情人。宝宝蔑视朱小梅的自我堕落,却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与她相同的道路,在她选择理想中的物质“爱情”后,唐颖通过两次性爱描写进行对比:与思川结合“身体像解冻的冰河”[1];与安迪结合“像进入性冷状态”[1],当人一味沉湎于物质的欲壑时,人性的自我拷问就会悄然逼近心底,灵与肉到底能否分割,作者已然给出了答案。

唐颖还在暗处铺设了一组对照,以此来呈现出宝宝在步步滑向深渊的过程中,自我精神世界的转变。小说中,朱小梅曾三次与宝宝发生冲突,宝宝面对这三次冲突所做出的反应是耐人寻味的。最初与思川感情甚笃时,谈起朱小梅的事迹,宝宝“得控制脸上笑容的温度,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变成冷笑”[1]。而后思川提出要与宝宝分手时,看到朱小梅与高台巴走近前来,宝宝“脸上的笑不变,是凝固的笑”[1],她对朱小梅的奚落全然失去根柢,徒留空虚。最后,当宝宝迷失于与富豪安迪的关系之中时,面对朱高二人,她情绪过激,使劲唾了朱小梅一口唾沫,抽泣着辞去了酒店的工作,并下意识地回想起思川的心结。朱小梅通过做老富翁的情人换取物质享受,是酒店众女性所不齿的对象,尤其为自视甚高的宝宝所唾弃。然而,从宝宝与思川分手转而投向富豪安迪那一天起,朱小梅三个字就成了她的梦魇,朱小梅的发迹经历于她而言就如同镜子的两面,日日在消减她的底气,将她一步步拖向内心无尽的诘问和挣扎中去。

即使在消费主义时代,男权文化使得女性仍然难以逃脱被物化的命运,女性并非真正自我独立,而是处在另一种隐性依附状态。宝宝自以为对两性关系理智到近乎精明,内心深处却仍在追求情物两全的完美爱情,这一份世故下的“天真”致使她在与安迪关系的发展中一直处于怅然若失的状态。直到安迪死后,“暧昧和模糊不清的两性关系”[2]才戛然而止。原来宝宝自始至终都在一场没有未来的陷阱里徘徊,从前所有的自我争斗都沦为了一场笑话。在巨大的精神打击下,她用一夜情麻痹身体,精神却彻底迷失,最终走上了一条毁灭之路。唐颖草蛇灰线的叙事策略冷冽地推进着故事走向,人们精神世界遭受到物质的侵袭和异化,试图用物欲取而代之,最终却还是归于虚无,正如茨威格所言:“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三、精神退守——灵魂的转身

新时期情爱小说的现代性之一,表现在女性角色强烈关注自我的生存状态,并有一定的自救能力。在面对难以寻找到出路的灵肉矛盾时,共沉沦是作者消解矛盾的常规手段,也是最为省力,最抓人眼球的安排,但却有可能使小说落入俗套,成为仅仅用来展现人生痛苦的一幅图谱。唐颖有意放眼高处,她给予了宝宝自救的机会:从翡翠楼四楼坠落的宝宝竟然被二楼的晾衣绳阻挡了一下,大难不死的她和做了单身母亲的海兰洗尽铅华,互相扶持,退守进了所谓的“丽人公寓”中。这一安排是唐颖小说常见的图式结构,即“诱惑—沉溺—绝望—退守”,她笔下的故事往往从都市女性困囿于物质的丰满和精神的空虚之中开始,经由某一契机坠入物欲的陷阱,而后遭到刻骨的打击和绝望,最终选择与女性友人亦或是“去势”的男性形象(《无性伴侣》)退守到精神家园中去,如同宝宝和海兰所共同感悟到的那样:“异性带来快乐也带来灾难,而同性朋友才是此生最牢固的同盟。”[1]这是主角的一场“挣脱心魔,在填平物欲和真情之间那道沟壑中实现的艰难蜕变,在情爱的炼狱中升华自己,让自己重归凡俗人间的痛苦修炼”[3],也是唐颖对消费时代如何摆脱异化的两性关系,寻求女性精神出路作出的探讨。

小说的最后,宝宝和海兰合购的“丽人公寓”成了在两性情感中浮沉的女性最后的自留地,施佳和圆圆也都表示,到了自己爱情或婚姻受挫的时候,就搬来“丽人公寓”与她们一起合住。当男女关系被物欲纠缠到错综复杂、不可信赖的地步,真诚、无私、患难与共的女性伴侣反而成了精神的慰安,在这里,象征物质的男人不再会伤害到她们[4],海兰小小的胚胎消解了两人的绝望,当繁华落尽,一切归于平淡的陪伴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这是唐颖给世人留下的希望和指引。只是,宝宝和海兰两人的退守之举并非主动,而是无奈下的被动;所谓的“丽人公寓”里居住的也不再是世俗意义上的“丽人”,而是一群在当下正处于,或将来可能会面临两性关系挫折的失意之人。在情感虚无的物质时代,当她们为追求物质而疲于奔命,身体和精神都被耗费一空,精疲力盡地想要抽身上岸的时候,惟有远离异性,才能免于被伤害的命运。伤痕过后,宝宝和海兰“对于化妆已经疏懒,对于名牌的心情也已经平淡”[1]也是因为疲于“女为悦己者容”的男权意识形态,她们退守精神家园下的种种表现,似乎与陈染、林白小说中女主角主动“拒绝和逃离男性社会文化规范与秩序”[5]的反抗有了重合,这也让宝宝和海兰注定会陷入与之同等的孤独和寂寞中去。因为无奈退守的结局是未知的,这个世界始终是由两性构成,背对一方而独步于精神荒原所实现的自由意志并非是一种长久而彻底的和谐状态。唐颖对这种宿命是了然的,所以她才会在结尾写下宝宝、海兰和那些匆匆走进大厦的年轻姑娘之间,隔着沧海桑田的“惘然的微笑”。退守于精神家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消解消费时代异化的两性情感和价值观,这为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间。

四、结语

对《丽人公寓》,唐颖曾在采访中表示:“这部小说是有一点警示在里面的,虽然我没有刻意进行道德训诫,但故事表明,所谓的繁华背后,也伴有深渊。”[6]《丽人公寓》里写尽了都市男女的情欲博弈,但情爱书写只是一种手段,一个表象,小说的真正作用在于通过两性情爱描写和“宝宝”们的成长经历,唤起那些在物质时代里被消费主义裹挟的都市男女的灵魂叩问,探讨女性生命意义和生命价值究竟该安置于何方的问题。对每一位都市人而言,“成长”并非专属女性,它是男女两性共同面临的问题。但是,“成长”对女性具有着特殊意义。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波伏娃揭示出了女性生存困惑最为本质的社会文化原因。[7]在男性中心社会,倘若一位女性一定要通过宝宝这种在灵肉冲突中撞得头破血流的方式才能走向成熟,窥探到生命的真谛,未免太过残忍,也太过极端。宝宝和海兰的情爱体验指明了坚守人性真情,回归生命本真的重要性。我们应该认识到,女性想要突破生存困境,唯有摆脱依附状态,获得精神独立,用属于自己的意志去寻找,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如此看来,唐颖这部呈现两性之间物欲与情欲博弈的《丽人公寓》,自然也就拥有了更为深广的思想意蕴与社会内涵。

参考文献:

[1]唐颖.丽人公寓[J].上海文学,1996(6):4-31.

[2]唐颖,王雪瑛.现代女性的所有努力,都是一种自我坚守[N].文汇报,2016-09-22(010).

[3]冯万红.唐颖:情爱叙事策略与文本接受[J].小说评论,2017(3):131-134.

[4]苑学智.守望女性情感家园——从唐颖的《丽人公寓》说起[J].理论界,2007(11):206-207.

[5]陈娇华.从自我主体的塑型到叙述形式的探索——从女性意识呈现角度重审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创作[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7(3):62-64.

[6]紫凤,唐颖.唐颖:除了生活 情感关系最能探索人性的黑暗面[N].晶报,2017-09-2(B05).

[7]潘延.对“成长”的倾注──近年来女性写作的一种描述[J].江苏社会科学,1997(5):135-140.

作者简介:唐寅琦(1998-),女,江苏宿迁,本科,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