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妙玉的“畸人”形象

2022-05-13 13:16孙诣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妙玉红梅庄子

孙诣芳

摘要:畸人,是庄子笔下具有高逸精神境界的人,妙玉恰是《红楼梦》中庄子精神映照下塑造的独特文学形象。妙玉之孤怪狷洁,有其天真自然的自我精神追求,亦有残酷现实环境的催逼。庄子的“畸人”精神,可探析妙玉的幽微生命内涵,可解读其“红梅映雪”的人格文学隐喻。

关键词:畸人 妙玉 庄子 红梅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①,曹雪芹孤傲放达,似“尤好老庄”而率性放达的阮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眉批有云:“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②《红楼梦》将庄子的自由灵动,叛逆逍遥的思想贯彻始终,以蜿蜒纵肆的笔法,塑造了一个个经典的人物形象。其中,托迹空门,孤高标世的妙玉,恰是庄子“畸人”生命境界的人物代表。

妙玉位列《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着墨不多却个性鲜明。小说论及妙玉,常用“放诞诡僻”“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等语。清代评论家对妙玉的评点亦集中在“孤”“怪”“狷”“洁”四字,如东观主人批“孤相残相”③,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评“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④,脂硯斋评“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⑤。妙玉遗世独立的孤高,云空未必空的矫情,正如判词“世难容”所言:“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妙玉“世难容”的品性,在小说中也表现为“人”与“我”互动关系的不协调,例如李纨明确表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邢岫烟评价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宝玉也评价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红楼梦》尽管写尽妙玉的乖张孤僻,但仍赞她“才华赋比仙,气质美如兰”。尽管不合于世俗眼光,妙玉遗世独立、率性不羁的畸零之美,却是合乎天地自然的另一种美。自然生万物,有的美和谐、悦目、完整,还有的美古怪、扎眼、充满了瑕疵。

宝玉生日,妙玉寄笺祝寿,自称“槛内人”,宝玉请教邢岫烟如何回帖时,从闲云野鹤一般言行举止的邢岫烟口中得知,妙玉“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白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⑥

“畸人”一词出于庄子《庄子·内篇·大宗师》,子贡日:“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古日,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⑦畸人,是庄子笔下那些形体残缺、支离破碎之人,而这些人,形有所忘却德有所长,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形体的残缺更加突显了才德的全面,丑陋的外表张扬了自由高逸的精神境界。

世人眼中“孤怪”的妙玉,在缺少外在环境压迫之时,也能作逍遥游的清逸,她懂得赏玩皓月清波,懂得欣赏黛玉湘云联诗的清雅,懂得玩味笛音的清越。她一人在龛焰犹青、炉香未尽的栊翠庵中过的是孤寂的修行生活,却也能在琴棋诗茶中品味生活的点滴诗意,以充沛的精神与天地自然相沟通。妙玉煮茶用的雨水、雪水,是尊崇自然的体现。雨、露、霜、雪,在《本草纲目》中都归入“水部·天水类”,是人的生命与自然的沟通连接,在物质的交换中,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畸人”开阔疏朗,乘物以游心的生命境界,亦是妙玉的追求。妙玉面对世俗人情的那份疏离冷淡,亦是做超越人间苦乐的努力,试图以充沛的心灵能量,化解外物的袭扰,安时处顺,使哀乐不入于胸次,从而达到“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的逍遥境界。

妙玉在与周遭人物交接时,面对品性洁净的人,能显示她那份真率自然的天性。司空图说:“畸人乘真,手把芙蓉。”“畸人”的精神特点在于真。庄子对“真”的解释是“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⑧。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节,妙玉与宝钗、黛玉和宝玉吃“梯己茶”,亲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用的是五年前玄墓蟠香寺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待客,连自己都总舍不得吃,对待品性高洁、超凡脱俗之人,却慷慨地取出,于其性情可见一斑。在情感上,妙玉视黛玉为同类,洁癖之至却允许黛玉坐在她的蒲团之上,当在黛玉问这茶水是否也是去年蠲的雨水时,直率的斥责,亦是真诚不见外的体现,嗔怒于黛玉不解自己珍重待客的心。第七十六回,妙玉闻得黛玉湘云联诗,指出二人联的诗句“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因此出来阻止,又念及夜深露冷,热情地邀请她们去栊翠庵喝热茶。从诗句的意境看到诗人的命运,妙玉的生命意识可谓敏锐,主动“阻止”,并努力续诗翻转诗歌的颓唐意境,看出妙玉重生养生的生命态度。妙玉续诗主张“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性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⑨。求真的做诗态度,也是妙玉的人生态度。

妙玉欣赏宝玉的高逸与灵慧,品茶时妙玉对宝玉的态度是“欢喜”“十分欢喜”“正色到”,亦是欣赏喜悦的白然天性的流露,而将自己平常喝茶用的绿玉斗给宝玉用,在宝玉生日下帖子拜贺,固然不合于世俗礼法,甚至暗含微妙情愫,但亦是一种天然真实的情感表达。

然而,《红楼梦》中女性的现实生存环境是污浊残酷的,贾府不仅有心性高洁的青春儿女,还有丧伦败常的男性主子们和嫉妒愚昧的小人们。“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小说写晴雯因“风流灵巧招人怨恨”,因毁谤被逐而夭折,说她“像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⑩。“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同被喻为兰花的妙玉,同处于这污浊的现实环境,也难逃“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命运。

一旦现实环境的紧张逼人心灵,内心的伤痛恐惧被唤醒,妙玉的逍遥便沦为表面。妙玉为自己的心灵竖起高墙,以图抵挡现实的侵袭。妙玉以严格的贵贱区隔、极端的闺阁意识、明显的自我界限反抗残酷的环境逼压,潜意识的恐惧化为实际的行动,表现为不近人情的冷僻行径,显示出偏执甚至病态的性情。这都使妙玉在现实世界中显得独特,显得与众不同。面对这样的命运,有着敏感的生命意识的妙玉,心中充满了的警觉与恐惧,既害怕中途夭折的命运,又害怕心中的纯净被玷污。这份警觉与恐惧,超出了理性的高洁生命意识追求。

正如庄子笔下的畸人,支离疏、右师,哀骀它,其形残,或天生使然,或刑罚造就。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天下无道,“轻用民死,死者以量乎渐澤若蕉”(11);滥用刑罚导致“方今之时,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12)。畸人或兀者的形体残缺,是无可奈何的现实环境造就。畸人之畸,乖异人伦,不耦于俗,更是为了避免祸端。苟全性命于乱世需要极大的生存智慧,“羽翼美者伤骨骸,枝干叶美者害根茎”,形全貌美者容易沦为统治者的牺牲品,那么“畸”则成为全生保真的方法。以形体的残缺避祸,忍受残疾之苦才换来生命一定范围内的尊严与自由,更显示出残酷畸形的社会现实。

不仅如此,“畸”还是一种精神反抗。在世俗社会中,那些取得成就的人往往德性有亏,而真正的真人至人,往往因其外表的丑怪、行为的荒诞、思想的叛逆独特而遮蔽其内在的精神光辉,被放逐于人世,徘徊与社会边缘,成为“世难容”的一类,或隐逸或纵浪于大化之中。畸人外在形象丑怪,行为放达,在黑暗的政治环境中,在人心叵测、争名夺利的人世间,往往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一种欲“出淤泥而不染”的无声的挣扎。

因此,当贾母携刘姥姥来栊翠庵喝茶,面对贾府权威的突然到访,妙玉感到自我界限被突破,忙于招待应酬之余,白有一分热衷于维护人我关系的不自然。元妃省亲之际,只以“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13)一句带过,是为妙玉避俗。“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14)在讲究礼法的时代,为了保全性命,自然要委屈自己顺应世俗法则。因此,妙玉亲自为贾母奉茶,并依从贾母的喜好奉上精美的茶盘、适口的好茶。用旧年蠲的雨水烹茶,作者一再地用“忙”“亲自”“笑道”等字词写妙玉侍奉贾母的小心周到。但这并没有赢得贾母的好感,一句“我不喝六安茶”便将贾母优越的阶级意识写出。贾母对待妙玉态度冷淡,以至于将喝了半盏的茶随手便递给了刘姥姥。自我界限的突破,阶级意识的失守,精心营建氛围的失落,都让妙玉将这一切迁怒于刘姥姥,以至于迁怒于刘姥姥用过的杯子,站过的地板。

妙玉的畸零性格,源于失去亲人倚靠的孤绝,也来白“权势不容”的压迫。妙玉出生“读书仕宦之家”,“文墨极通”,“模样儿又极好”,“白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只有亲白入了空门代发修行”,“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⑤。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回,从妙玉品茶烹茶所用的珍贵器具看出妙玉出身并非微贱,命运却孤绝飘零,父母亡故,加之师父也“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是没落的贵族小姐,父母双亡,失去家庭的庇护,又青春貌美,极有可能被权贵逼迫,陷入“世难容”的处境。一袭袈裟暂时抵挡了权贵的压迫,也将妙玉禁锢在了青灯古佛、暮鼓晨钟的枯寂生活中。

元妃省亲之际,王夫人亲自下帖子将妙玉请人大观园,入住栊翠庵,才让妙玉暂时有了安身之所。栊翠庵青山阻隔、与世隔绝,花木繁盛形成屏障,将世俗人情阻隔在外,加上皇权与宗教的双重庇护,让妙玉暂时过上清净安宁的生活。大观园如青春女儿的乐园净土,在此独特的环境中,妙玉得以安顿身心、品茶论道、闭门修行。身世之痛潜入心底,只在刘姥姥喝茶一事中浮现出来。“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16),是一种极其激烈的情志表达,语气里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断。妙玉之怒,不仅是对贾母冷淡态度的回应,更是没落贵族对于失去优越感的恐惧。妙玉一方面守着诗书官宦小姐的优雅高傲,一方面又怕被现实抛入低贱不堪的深谷,只能在古董茶器中凭吊赏玩那过去的辉煌。

花柳繁华、诗情画意只是贾府的表象,肮脏丑陋、危机四伏才是贾府的真实现状。小说第七回写焦大醉骂“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17)骂出了贾府伦理关系的混乱。小说尤其写出贾府男性主子们的淫乱。其中贾赦,姬妾丫鬟众多,又看上贾母的丫鬟鸳鸯,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威胁鸳鸯:“叫他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⑩贾赦对看上的丫鬟威逼利诱,为了霸占扇子而不惜害扇子主人家破人亡。其子贾琏,贪婪好色,垂涎父亲的丫鬟秋桐,二人“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⑩。凤姐生日之日,贾琏又与鲍二媳妇私通,闹出来后贾母训斥他:“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20)在巧姐儿出痘疹时,凤姐儿忙着打扫净室,照顾孩子,斋戒隔房,贾琏却在内有娇妻,外有娈宠的情况下,与多姑娘私通。而贾珍贾蓉父子则有聚唐之诮,两人在热孝期间与尤二姐、尤三姐做出种种丑事,荒淫无度,就连小厮们也效仿他们的卑劣行为。小说在反映贾府黑暗面上往往用语克制,蜻蜓点水。但通过隐喻的手法,依然可见作者对贾家子孙败伦行为的深深批判。例如小说第六十五回,作者讽刺贾琏、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的乱伦关系,只以“二人的马不能同槽而互相蹶踢”(21)进行道德暗示。

妙玉作为大观园的青春妙龄女尼,模样儿又极好,在现实中,难免不被奢淫不端的王孙公子好色垂涎。妙玉唯有冷面对世人,孤高自守甚至于不近人情.才能白保。她的孤傲冷僻,是环境逼出来的。睥睨众生,万事万物不入眼目的姿态间接地隔绝了来自黑暗势力的侵扰。妙玉的畸零性格,孕育于这残酷的环境,只能以庄子笔下的“畸人”精神自我排遣,安慰种种苦楚。言为心声,小说第七十六回联诗中展露妙玉的凄楚:“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白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妙玉以孤苦嫠妇、狰狞鬼石等意象写出了她的凄楚处境,其苦其忧更甚于黛玉、湘云。

栊翠庵门前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的红梅,寒香扑鼻、姿态绰约,成了妙玉人格的隐喻。红梅映雪傲立枝头,绽放出青春美丽的生命光彩。敏于自然,追求生命高标的妙玉,其强烈的生命意识,正如那“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22)的红梅,哪怕在恶劣的环境中依然做着生的努力。妙玉自称“畸人”“槛外人”,畸零者不受世俗之束缚,槛外者不受生死之牵绊,离尘出世的精神追求,上通于天的仙姿逸韵,与白雪红梅的孤高清洁互相辉映。红梅御霜凌雪,其高洁的生命姿态令人赞叹,却也“寂寞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免不了被霜雪摧折的命运。正如妙玉也不免“终陷淖泥中”的悲惨命运,随着贾家败落,树倒猢狲散,“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红楼梦》的悲剧意识也由此彰显,一个个红颜,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无论怎样挣扎,怎样努力地绽放生命华彩,却都无可奈何地枯萎凋零。圈

①⑥⑨⑩⑥(16)(17)(19)(20)(21)(22)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第876页,第1070页,第1081页,第234页,第554页,第114页,第623页,第956页,第594页,第907页,第676页。

②⑤(13)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上),脂砚斋[批评],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4页,第397页,第178页。

③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276页。

④涂瀛:《红楼梦论赞·妙玉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0页。

⑦(11)(12)(1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94页,第107-108页,第140页,第113页,

⑧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23页。

(23)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052-1053页。

参考文献:

[1]陈鼓应.庄子浅说[M].北京:中华书局,2020.

[2]蒋和森.红楼梦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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