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前的“落花”

2022-05-13 13:16孙茗琸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落花林黛玉

孙茗琸

摘要:《小城三月》是萧红的最后一部作品,以女性创作者特有的细腻视角讲述了我国1 9世纪30年代一个妙龄女子在封建旧传统束缚下觉醒了的懵懂的爱情自主意识,但却无力呼唤春天的悲剧故事。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通过对林黛玉身世的描绘、性格的渲染,呈现在世人面前一个“风露清愁”的芙蓉仙子形象。运用互文性理论来看林黛玉对《小城三月》中翠姨形象的渗透,可以辨认出二者在性格上的弱质特征、相似的相对封闭的生存环境以及精神自杀的共同选择。萧红在自身生命经验的风霜感悟中体察传统社会渺小妇女的生存处境,以悲悯的艺术眼光揭示她们多舛的命运与弱质的反抗,呈现出对《红楼梦》中悲剧女性命运的时空续接。

关键词:《小城三月》 翠姨形象 林黛玉 互文性理论

法国文学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1966年首次提出互文性理论时作出如下阐释:“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化了别的文本。”①后来互文性又被法国结构主义思潮先锋索莱尔斯重新定义为:“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②正如萨莫瓦约在《互文性研究》的引言中所说:“互文性总是介于文本和评论之间,借鉴已有文本可能是偶然或默许的,是来自一段模糊的记忆,是表达一种敬意或是屈从一种模式,推翻一个经典或者心甘情愿地受其启发。”③

在互文性理论的指导下,不但可以看到萧红对《红楼梦》中悲剧女性命运的时空续接,在自身生命经验的风霜感悟中体察传统社会中渺小妇女的生存处境,以悲悯的艺术眼光揭示她们多舛的命运与弱质的反抗,深入挖掘旧社会妇女苦难的多重原因。

一、弱质性格与对宿命的自觉体认

《小城三月》写于香港,作品完成不到半年,尚在青春芳华的萧红便在寂寞和不甘中悄然离开人世。遥望她短短的三十载人生,想要追求的还尚未得到,几经磨难亦从未放弃希望,怎奈《小城三月》竞成为她缠绵病榻的最后一部心灵绝唱,“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而在小说中,主人公翠姨也是寂寞忧郁地死于花样年华,翠姨的敏感与倔强熔铸了作家切肤的生命体验,作为叙事者的“我”则代表着作家理性的一面,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切的感受力触摸到了那个在封建大家庭中相对边缘化的少女的内心世界,她为之祈愿和流泪的除了翠姨沉默而真挚的爱情,还有在中国传统社会文化背景之下的女性的共同命运。

《小城三月》以一位未经情爱的“我”的视角,用朦胧而又伤感的笔调叙写了翠姨还未开始绽放便匆匆凋谢的爱情悲剧。翠姨本身生长在封闭的小城里,自小接受传统妇德的规训,却在“我”家那相对开明平等的家庭里见识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生命形式——读过书、走路爽快、举止礼貌的“我”堂哥,察觉到了把握自我存在方式的另一种可能,開始幻想一种满溢自由意识和青春活力的人生。在和一个“长得又低又小”的男人订婚后,她本能地越发感觉到包办婚娴的恐怖,在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爱情祈望的双重纠缠下,爱上“我”那如春日暖阳般和煦漂亮的表哥,这几乎成为翠姨必然的宿命。去哈尔滨采办嫁妆的过程中,她更是短暂地在新世界里“梦游”了一圈,进一步感受到了在大学生们优雅文明的举止之下,对作为女性个体的她的尊重。她不想进入一个没有爱情和自我意识的婚姻世界,也不想重新回到没有白主权利的压抑生活中去,于是她提出要读书,用来推迟婚期,实际上则是抱定了不出嫁的决心。读书期间本就生病的她愈发忧郁了,在得知自己要因冲喜而被送嫁后更是拼命糟蹋自己的身体,最终抑郁而亡。

一个清晨,小说中的伯父将久久不愿露面和大家一起吃早饭的翠姨戏称为“林黛玉”,作家借周围人之口对翠姨性格中外化的那一部分柔弱、矜持、退缩进行了体认,翠姨与林黛玉都是命运多舛、寄人篱下,翠姨的悲剧亦和她身上这种“林黛玉”式的弱质性格直接相关。从人物形象来看,翠姨十八九岁,面庞平静敦厚,身形窈窕,走路从容沉静,说话清晰从容,是一位落落大方的旧式闺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翠姨伸手拿樱桃吃的时候,指尖是柔和轻盈的,仿佛对樱桃也带有了一种爱怜的情愫。萧红将翠姨设定为一个具有中国女子特色的典型形象,长相内敛而不惊艳,但走路和讲话都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独具悲天悯人的气质,这样出尘的个性使她与小城里囿于凡俗的女子们形成鲜明对比:在繁华的场景中翠姨的姿容使妇女们感到诧异,她风姿绰约、袅袅婷婷地进门,倚镜而坐,难为情于女人们的围观,翠姨含羞躲避……在其他人庸俗浮夸妆容的映衬下,翠姨“漂亮得像棵断开的腊梅”,但同时却隐隐约约让人感到她有些深沉、敏感、抑郁,更显得与沉溺在无意义生活中、肤浅麻木的芸芸众生格格不入,这与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愁容不无相似之处。

翠姨有着先天的才情与灵气,“她非常聪明,会弹大正琴等乐器”,出生封闭小城、从小养在深闺的翠姨本应遵照传统、听从长辈平静度过一生,然而造化弄人,在寄人篱下的时光中她又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我”那维新气氛浓厚的家庭影响,悄悄地苏醒了自己的生命意识,敏感地打量和思考着自己与周围青年男女的生长方式,并在人生大事的抉择上显示出自己执拗的一面。黛玉了解自己的诗才和美质,但也在意他人对自己价值的肯定和尊重的程度,这不单单表现在她并不吝惜地展露白己的“咏絮之才”,更体现在她对大家庭大事小情、吃穿用度上的关心。在周瑞家的分送宫花时,唯独黛玉直白发问:“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呢?”“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她将“惟恐被人耻笑去了”和“惟恐被人小看了他去”的心理固化成为一种自尊和自卫的表现,不惮以多疑善妒、含针带刺的面目示人,表明自己看得通透、不好“欺负”,期望以此达她获得平等尊重的强烈愿望。黛玉以挑剔小气作为自卫的武器,这种自卫无疑是门第差异和身世变迁在她心灵深处的细微折射,但在这样的权贵之家中黛玉仍然没有将顺从和谄媚作为白己的保护色,这足够证明她时时处处重视着自我的独立个性,将自由、自尊和平等作为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对于翠姨而言,她是一个寡妇的女儿,而且是一个再嫁寡妇的女儿,这在当时是受人歧视的,母亲的社会地位又直接影响着翠姨的社会地位,除了身世的复杂为她的童年乃至婚恋之路蒙上了一层阴影,小城里人们之间隔膜的态度也使她的内心愈发封闭,冷静白持的姿态固然是对封建闺秀的一贯要求,但是于翠姨而言更折射出她内心深处面对人生的谨小慎微、寸步难行。表现在对物质的追求方面,翠姨与她那个什么时髦服装、流行饰物都要立刻拥有的妹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翠姨对自己喜好的表达是极为拘谨和慎重的,独立的个性使她不愿意盲目地追求流行,然而一旦喜欢上,她就会将这种强烈的愿望深深埋在心底,并付出自己微薄的力量去靠近。翠姨对绒绳鞋的默默喜爱和对恋爱心事的保守具有互通性,她不将爱情宣之于口,直到它随着自己的生命走向消亡,“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在绒绳鞋流行在大街小巷时,翠姨并不上前询问,只是在默默的观察和打量中忖度自己的心意,而当她确定了对绒绳鞋的喜爱,那鞋子的样式却几乎已经在街市中销声匿迹了,纵然马车载着“我”和翠姨在漫天飞雪中飞驰,翠姨最终也没有买到属于她的绒绳鞋,于是她悲伤地感叹:“我的命,不会好的。”翠姨对绒绳鞋后知后觉又执着的爱,无可挽回地走向了绝望,这似乎是对她爱情自主意识的觉醒和爱而不得命运的一种隐喻。

翠姨这种对自身悲剧命运切中的直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黛玉面对花开花落时丰富的想象力和强烈的命运感。正当满园花枝招展、春光正好之时,唯有林黛玉产生了“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伤感。翠姨身上积淀的是长期以来对掌握自身命运的无能为力,自怜白叹,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后她只能进行沉默的反抗,她看不到梦想照进现实的道路,更遑论冲破阻碍、追寻幸福的能力,也就决定了她精神的内部撕裂,并最终走向“寂灭”的悲剧结局。

二、封闭生存环境的困囿和负累

从环境与人物的关系来看,无论是林黛玉还是翠姨,生存环境对她们有无形却异常沉重的压力,如同沉滞的空气,时时裹挟,无法摆脱。贾府的生活看似优渥,然而寄身外祖篱下,父母双亡的弱女所遭遇的人情冷暖使黛玉有着无尽的哀愁、淌不完的眼泪。这正如她在眉间颦蹙、泪光涟涟时所吟诵的诗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包含了多少对命运无常的幽愁暗恨和辗转难眠。

封建传统使翠姨从小就没有读书的机会,母亲的两次婚姻又违反了封建传统所规定的妇女要从一而终的信条,这样的坏名声累及到她在第一次提亲时被男方祖母嫌弃,第二次订婚也在懵懂中匆匆确立,婚姻完全没有个人的主动权,更遑论任何的感情基础。订婚之后翠姨自我感情的觉醒不是一种满足和快乐,而是沉钟般提醒着她要约束自己的言行。翠姨对自己的命运和身份有着刻骨铭心的负累感,业已订婚,成了属于他人的未婚妻,又肩负着再嫁寡妇之女的名声,受尽了流言蜚语的折磨,“她自己一天把这个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小说中,萧红特别刻画了翠姨在网球场上被动迟滞的动作——她从不主动迎击网球,而只有当球撞击到她时才勉强拿起球拍遮挡一下。她入场时站在白线上或是格子里,比赛结束时必然仍然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命运将她放在何处,她便无力移动毫分。而当青年们运动过后纷纷离去,唯独还剩下翠姨一个人站在短篱前面,“向着远远的哈尔滨市影痴望着”。这网球场正如一个封建社会思想体系浇筑而成的、困住翠姨身体和精神的牢笼,除了在痛楚之下本能地挣扎和对另一种可能人生的默然向往,她已经全然被雕刻成一种柔顺乃至麻木的样子。

在这个封建文化笼罩下的北方小城,重复地过着单调、苍白生活的人们用生命和时间积累成了一块苍凉而又沉重的背景。无论是如翠姨那个永远穿着黑色衣裳、情绪也像被黑色吞噬了一般蒙昧地进行着无意义生活的堂妹妹;还是以呆呆的目光打量着翠姨,最终又冷漠一笑什么都没说出来的纸人似的客人们;甚至是那个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被她爱恋着的男子,也只不过是在面貌上焕然一新,灵魂仍旧是麻木空虚和委顿,来家中看了她两次,也未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仍然是“吃饭、喝酒、打牌、下棋”。这里的一切人和事,如同凝滞的水泥,加固了威胁女性生存的“铁屋子”,桎梏着她们的岁月和精神,偶然有惊醒者,也只不过是练敏了感官而更痛苦的死去。

三、精神自杀情节的悲剧意蕴

从人物的结局来看,翠姨的精神自杀既是作家在创作上对黛玉“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有意无意的追随,亦是处于社会变革之中因袭了旧道德、觉醒了却无路可走的东方女性必然的悲剧命运。黛玉素爱咏菊,她对菊花的理解近于五柳先生陶渊明,二人的性格中对权贵的藐视以及面对俗世的隐逸之气有着内在的相通性,清高孤傲,崇尚气节,也是黛玉所预设和追求的理想人格。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行酒令时,黛玉抽到了一枝“风露清愁”的芙蓉签,签文除了映衬她荷粉露垂般仙气飘绝的容貌气质,更是暗指她坚持着一种美好崇高的道德追求。芙蓉即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黛玉的一生有对生之“净土”的渴望,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追问,也有不能容忍他人和命运对自己尊严的折损和对自由的践踏。

黛玉葬花是不忍面对昔日枝头绽放、冰清玉洁的花朵落得一个随风零落、碾作尘泥的境地,这又何尝不是她对白己的爱重。《葬花吟》结尾处那些凄怆欲绝的哀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一表明她已经冷静而绝望地认识到现实已经无法实现她对自由独立人格的追求和对理想爱情的向往。而这种生命存在状态下自我意识和生命价值的“求不得”,必然导致向死亡寻求归宿和肉体的寂灭,面对落花成尘她早已抱定“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结局。

翠姨的死同样是自己“主动”的选择,也是翠姨初步觉醒、认识到生命自由的价值后,对麻木重复的无意义的人生的一种否定和摒弃。翠姨对“我”的哥哥之所以这样一往情深,除却哥哥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更主要的是“我”的哥哥是读书人,翠姨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是青春的活力,是与自己的自我压抑截然不同的率性白由,翠姨比较自己和哥哥之间的差距,发现读书是一条有可能到达“新世界”的道路,但她的一生已在错误的方向上走了太远。即使某天晚饭后,翠姨与哥哥的交谈使他们迸发了爱情的花火,但在时代的寒冬下,翠姨的“不想出嫁”只能是片刻的拖延,脆弱的爱情最终将走向寂灭。

正如翠姨死前面对“我”的堂哥的自由,最勇敢的动作也不过是拉住他的手放声痛哭,口中说着要让哥哥代谢“我”的母亲。此时的翠姨仍含蓄得借“她”代“你”向爱恋之人明志——“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呢,我也很快乐”。但翠姨对自己存在方式的体悟已经趋于澄明,使她坚决拒绝嫁人的原因不是对未知婚娴生活的恐惧,而是对自我生命意志与自由的坚持,“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她擺脱了听从他人意志进而重复麻木的生活的命运,即为翠姨“所求”。翠姨对“死”的选择维护了个体生命的自主和尊严,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抗争姿态,是旧中国女性在封建话语体系下“弱者式”的抗争,是与不能战胜的异化力量对生命自主权的不死不休的争夺。

总之,林黛玉与翠姨两个人物形象的悲剧因为隐含了对于生命价值和自我意义的求索主旨,而显得意蕴丰富,并格外动人,生命之悲、人生之悲和东方传统女性所特有的悲剧性在前者对后者的互文中渗透,显示出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连续性脉络。萧红以她独特的孤独和忧郁创造了悲剧,并兼顾悲剧审美意义的同时倾注了更多的文化内涵,正如她的笔名一样,以一片“落花”的消逝凝聚起民族对个人特别是女性生存处境的关注,以期在中国社会的艰难变革中见证文化新生。

①②③[法]蒂菲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第5页,第1页。

参考文献:

[1]萧红.小城三月[A].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曹雪芹.红楼梦[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

[3]吕启祥.花的精魂诗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含和造型特色[J].红楼梦学刊,1987(3).

[4]辛若水.从林黛玉、葬花吟的魅力到精神白杀[J].红楼梦学刊,2002(4).

[5]刘爱华《小城三月》:美丽而苍凉的象征[J].东北师大学报,2003(6).

[6]黄晓娟.萧红的生命意识与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识[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4(5).

[7]张瑞英.萧红小说中的生命形态及其言说方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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