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望断无寻处

2022-05-13 13:16顾婷婷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秦观孤独

顾婷婷

摘要:流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命运,可分为身体流浪和精神流浪。而流浪意识也贯穿于整个文学史当中,中国古典诗词中就存在许多对流浪主题的抒写。北宋婉约词人秦观,志向高远却仕途坎坷,受党争之害被贬谪各地,漂泊一生,加之性格的上脆弱敏感,其词中充满了离别的感伤、羁旅的孤独和追寻理想而不得的失落,体现出了强烈的流浪意识。

关键词:秦观 流浪意识 孤独 离别

一、何谓流浪意识

流浪意识是早期人类先祖为了繁衍和生存而不断迁徙,所留下的遥远的记忆,类似于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正如曹文轩在《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中所写:“流浪是人类白可以被称为人类的那一天起,就与生俱来的命运。”①流浪可以分为身体流浪和精神流浪。身体流浪主要指个体生命因为某些原因而不断迁徙,比如李白的漫游、柳永的漂泊。关于精神流浪,本文采用陈召荣在《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中提出的观点,他认为精神流浪就是内在流浪,“主要是指人的精神上的失落感、漂泊感、彷徨感、迷惘感、虚无感、荒诞感,以及心灵的无可归依感,是在精神上寻找出路中的迷惘,是对人存活的理由、现状及未来的怀疑与困惑”②。

目前,学界对流浪意识的研究多集中在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中,很少涉及中国古代文学。事实上,流浪意识贯穿于整个文学史当中,中国古典诗词中就有大量的对流浪主题的抒写,“中国古代文人留下的是无家的凄惶、路上的空芜、漂流的困顿和害怕失去、不肯归去的矛盾心灵的白创”③,这些内容都是古代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研究古代文学不可忽视的环节。

北宋婉约词人秦观,以词名著称于世,其词感情真挚,充满离别的感伤、羁旅的孤独和寻而不得的失落,体现出了强烈的流浪意识,这正是秦观半生漂泊和在精神上始终无所归依所导致的。本文将以秦观的词为切入点,结合其诗文和相关史料,来探析秦观词中表现出的流浪意识。

二、秦观词中的流浪意识

1.离别的感伤和对美好事物逝去的惋惜

秦观被冯煦称为“古之伤心人”,其词中有许多描写离别的内容,他“把深沉的辛酸苦闷融注在类型化的离情别恨之中”④,首先,在与佳人分别时,秦观《阮郎归》写道: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揮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肠断初,那堪肠已无。⑤

这首词是宋哲宗绍圣三年( 1096),秦观白处州贬往郴州,途径衡阳时所作。词中描写了一个寒冷的夜晚,秦观与一位女子在湘江边饯别。喝过离别的苦酒,女子向隅而泣,二人流泪告别,“人人尽道肠断初,那堪肠已无”,表现出离别之际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颇有断肠人在天涯之感。秦观的词有“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的特点,所以词中那位“红妆”未尝不是词人自己的化身。中国古代文人从屈原那里继承了“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诗词中出现的女子,定要极力刻画她的美貌,方能显示出作者高洁的品性或者高尚的理想。词中描写这位女子,“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词人用梨花带雨的哭泣,来展现出她的美丽。秦观与这样一位美貌的女子分别,又何尝不是在与自己未能实现的美好理想告别。

其次,在与友人分别时,秦观写下《江城子》一词: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⑥

秦观30岁结识苏轼,是“苏门四学士”中苏轼最得意的门生,与苏轼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因党争之故,二人共同经历了漫长的贬谪生涯。宋哲宗元符三年( 1100)四月,苏轼获准内迁,秦观放还衡州,二人终于在六月得以相见。饱经磨难的二人,就像南飞的燕子和北归的鸿雁,偶然相逢却巳是衰朽老翁,满腹愁容,心事难言。匆匆一聚,又即将离散。人生如落花流水一样漂泊无定,而此一别又是关山远隔,暮云重重,不知后会何处。事实上,这年八月,秦观卒于藤州,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第三是对故乡的怀念,比如《梦扬州》写道:“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带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这首词作于绍圣二年( 1095),秦观当时被贬处州。表面看来是与歌妓之间缠绵悱恻的感情,充满了离愁别绪,其实是以艳语写乡情,因为此时的秦观已经多年没有回过故乡,词中抒发的是游子离情,是对故乡深切的怀念。《梦扬州》是秦观白创的词调,他在《风流子》中写道“浑似梦里扬州”,在《长相思》中写道“依然灯火扬州”,“扬州”既是秦观的故乡,也是繁华与美好的象征,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见对扬州的忆念既是因为对家乡的眷恋,也是因为扬州自古就是文人向往的地方。

秦观的性格不如苏轼那样豁达开朗,苏轼贬谪岭南时,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被贬谪海南时,可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因为苏轼可以找到自己的精神归宿,虽然身在漂泊,但心却没有流浪,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此心安处是吾乡”。秦观则不同,他的内心始终在流浪,他对所有美好事物的逝去都充满怀念和惋惜。不仅仅是那些与他交往过的佳人、挚友和他的故乡,他对春天的逝去也非常敏感,在《蝶恋花》中表现出了明显的伤春情绪:“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对秦观来说世间美好的事物,如佳人知己、平生挚友、繁华的故乡、美好的春天等,都无法永恒存在,也都无法承载他漂泊的心灵,所以他的词中有那么多的离愁哀怨。

2.仕途失意和羁旅漂泊的孤独

秦观少年才俊,博览群书,志向远大,却直到37岁才考中进士,43岁才谋得秘书省正字一职,从此正式步入仕途。又因为与苏轼的关系,卷入党争而屡遭贬谪,他先后被贬谪到杭州、处州、郴州、衡州、雷州。因此秦观的词中也常表现出功业无成,仕途困顿,理想难以实现的悲伤。比如这首《长相思》:

铁瓮城高,蒜山渡阔,干云十二层楼。开尊待月,掩箔披风,依然灯火扬州。绮陌南头,记歌名宛转,乡号温柔,曲槛俯清流。想花阴,谁系兰舟?

念凄绝秦弦,感深荆赋,相望几许凝愁。勤勤裁尺素,奈双鱼难渡瓜洲。晓鉴堪羞,潘鬓点、吴霜渐稠。幸于飞、鸳鸯未老,不应同是悲秋。⑦

此词上阕回忆与一位歌妓的恋情,往日欢娱,历历在目。下阕笔锋一转,“感深荆赋”,借屈原、宋玉的遭遇来表达才士不遇的悲慨;“潘鬓点、吴霜渐稠”,表达了功业未建而鬓已先衰的忧愁。徐培均、罗立纲认为此词最晚作于元丰七年( 1083)之秋⑧,在此之前,秦观分别于元丰元年(1078)、元丰五年(1082)两次举进士未第。此时秦观才35岁,还没正式步入仕途,就已对前途感到失望,对未来感到迷惘。

宋绍圣二年(1095),秦观被贬谪处州时,作《千秋岁》一词,词中写道:“忆昔西池会,鸩鹭同飞盖。携手处,今何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词人回忆了曾经的西池盛况,可当年的志士才俊又有几人还在呢?“日边清梦断”,词人借“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来表达政治理想的破灭,并且自己也日渐衰老,对前途感到彻底绝望,所以发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感叹。绍圣三年( 1096),秦观赴郴州途中经过潇湘之时,写下“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临江仙》),联想到曾经屈原、湘灵也有类似的遭遇,迁客的命运古今同调,内心无限悲戚。除此之外,秦观词中还有“满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满庭芳》)和“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满庭芳》)之句,借杜牧在扬州的典故感慨人生,抒发怀才不遇之感。

仕途失意,连遭贬谪,由此而带来的是羁旅漂泊的孤独,比如这首《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⑨

绍圣三年( 1096)除夕,时逢佳节,词人却身在异乡,困守孤馆,凄风苦雨中,挨过一个又一个艰难又孤独的夜晚,忍受着“乡梦断,旅魂孤”的煎熬。南飞的大雁至衡阳而返,郴州尚在衡阳之南,连传书之雁也无法到达,可见词人内心巨大的痛苦和孤独。

与此相似的,还有绍圣四(1097)年春天所作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此时秦观由郴州移送衡州编管,已奉诏而未成行。词中写道: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⑩

前路迷茫,后无退路。词人身边只有孤馆春寒,斜阳日暮,只有声声杜鹃相伴,纵然与友人有书信来往,也只是平添哀苦,砌恨无数。郴江本应绕着郴山,但却向潇湘流去。身不由己的漂泊、独居孤馆的寂寞,始终无力摆脱,此时的秦观已经近乎绝望。

另外,旅居驿馆时的生活环境也非常艰苦。秦观在《如梦令》中写出了贬谪郴州途中的见闻感受:“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紧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词人贬谪途中,夜宿驿馆,风霜凄寒,遥夜难以成眠,梦醒只见老鼠窥灯欲吃灯油。同时,秦观也有诗纪此事,他在《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二绝》中写道:“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两吹风。”其旅途之艰辛、内心之凄苦,可见一斑。

秦观一生数次贬谪,仕途困顿,深感老之将至而理想无法实现,加之羁旅漂泊,身似浮萍,心中有无法排遣的孤独寂寞。“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如梦令》),“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减字木兰花》),“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如梦令》),都是其贬谪途中凄凉心境的写照,表现出无力与命运抗争的孤独无助和颠沛流离之感。

3.前路迷茫和对理想世界的追寻

秦观的内心世界其实很矛盾,他渴望施展自己的才华,渴望建功立业,可是当他在元祐五年( 1090)从蔡州入京供职时,却又写下“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水龙吟》)这样的句子,类似于李商隐“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中身不由己的无奈。绍圣元年( 1094),秦观被贬杭州通判,他在词中写下“东风暗换年华”“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用双关语表达了对时过境迁、盛事难再的感慨。同时,在贬谪途中秦观时常表现出对前途迷茫的忧思,比如“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望海潮》),“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风流子》),“高城望断尘如雾,不见联骖处”(《虞美人》),倚楼远眺,前路只剩斜日瞑烟,浮云黯黯,江水悠悠,再回首,都城已被尘雾遮蔽,前程黯淡,明日杏然。

由于秦观内心非常敏感,在经历重大贬谪之前,曾因党争小受讦难,其实总体上仕途还算顺遂,但他内心的失落却已经表现无余。他在《南歌子》中写道:“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其中“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未尝不是对仕途的担忧,“乱山何处觅行云”未尝不是追寻理想世界的迷惘。

关于对理想世界的寻找,贬谪郴州时,秦观写下《点绛唇·桃源》一词,词中写道: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11)

词人酒醉后任小船在湖中荡漾,仿佛中好像进入了桃花源,可是春归酒醒之后,想到现实中还有名缰利锁的烦扰,虽然向往着桃源中的美好世界,却无法在此停留,毕竟想象出来的桃花源并不存在。秦观在《踏莎行》写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在《鼓笛慢》中写道:“苦恨东流水,桃源路,欲回双桨”,由此可见,秦观对桃花源的向往和寻找,可是他也明白,桃源终究是无处可寻的。秦观毕竟不是陶渊明,陶渊明虽然也没有真正找到桃源,可是他在仕途无望的时候毅然选择辞官,隐居避世,使自己的身心都有一个归属,并且为后世文人士大夫构筑了一个精神堡垒。而秦观只能默默忍受这些加在他身上的桎梏,苦苦尋找一个能让自己柄息的桃源而终不可得。

因为苦寻桃源而不可得,所以这个理想只能在梦中实现。被贬郴州时秦观写下《好事近·梦中作》一词: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12)

词中描写了作者梦中雨后出游的经过,沿途春光明媚,生机勃勃,仰望天空,仿佛看到飞云涌动,龙蛇飞舞,在这美妙的景色下,作者不禁神往,最终进入不知南北、无我两忘的境界。根据《苕溪渔隐丛话》引《冷斋夜话》记载:“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13)可见这首词是由梦境而成。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荣格提出了梦具有补偿机制的观点,也就是说梦中愿望的满足,是对现实中受挫的补偿。可以想见,在秦观这雨光花色、意兴飞扬的美妙梦境下,潜藏着他心中无法释怀的痛苦和抑郁。后人论及此诗,总认为“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为藤州之谶。

纵观秦观的一生,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他似乎总是在路上,在漂泊中。他脆弱又敏感,每次离别之际都是无限伤感,而离别也正是流浪的开始。他遭遇贬谪,辗转各地,深感理想失落与羁旅孤独,前路迷惘,虽苦苦追寻一个桃源般的精神世界,却终不能实现。

①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页。

②陈召荣:《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③曹文轩:《论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

④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页。

⑤⑥⑦⑨⑩(11)(12)(13)石海光编著:《秦观词全集》,崇文书局2017年版,第82页,第99页,第104页,第84页,第85页,第105页,第79页,第80页。

⑧徐培均、岁立纲编著:《秦观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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