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印痕的“变”与“常”

2022-05-13 13:16房子兮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血色莫扎特春风

房子兮

摘要:《血色莫扎特》以一场凶杀案为背景,全面介绍20世纪90年代社会全貌。小说中保存着独属于20世纪的时代特征,并且在对葛春风等人的刻画中,书写青春时代永恒的浪漫主题,在时代的变动之中呈现常态的人生境遇。而叙述策略上对自我叙述惯性的突破性尝试,在作品中构成多重视角的转换,进而引发对人性之变的深刻反思。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中的“变”与“常”,探究文本背后隐合的对时代和人性的反思。

关键词:房伟 《血色莫扎特》 反思性 20世纪90年代

房伟在长篇小说《血色莫扎特》中,以20世纪90年代社会背景为依托,通过塑造葛春风、吕鹏、薛畅等青年人物形象,讲述了一代人在青春理想与生活现实之间的悲剧性命运。小说借助多重叙述视角,呈现了人们在面对生活时所做的不同选择,从而在构建记忆与现实的冲突中揭露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时代病症,以及人性异变。围绕十年前麓城扑朔迷离的杀人事件,房伟为小说提供了悬疑的外壳,并以冰冷客观的语言描绘出生活真实的样貌。而房伟对以葛春风等人为代表的一代人青春记忆,在充满悲剧性的同时又带有强烈的浪漫气息。作品中既具现实主义的理性色彩又有浪漫主义的激情,正是《血色莫扎特》独特的审美特征。

一、小说之“变”

相较于《猎舌师》《地狱变》《中国野人》等抗战题材小说中诗化的叙事语言,房伟的长篇小说《血色莫扎特》最显著的变化在于以冰冷客观的语言,实现对现实主义的回归。在整部作品的结构上,房伟借鉴日本本格派推理小说的写法,借鉴了《白夜行》的网状叙事结构,用悬疑小说的方式将故事一点点展开。①小说第一章便以“凶手返乡”成功地在作品中营造了整个故事的悬疑氛围,这种近乎戏剧化叙述方式,与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有相似之处。随着情节的深入,葛春风、韩苗苗、夏冰等人的形象渐渐清晰,并且在叙述视角不断转变的过程中,他们之间浪漫到近乎荒诞的青春记忆,也构成故事发展的催化剂参与到故事的叙述之中。

希区柯克有一句经典名言:“炸弹绝不能爆炸,炸弹不爆炸,观众就老在惴惴不安。”我们将其称作“叙事诡计”或“希式悬念”。显然《血色莫扎特》在叙述方式上借鉴了该方法。我们不难发现,“段观音画的符咒”“疑似夏冰的男人”“死亡请柬”等极具误导性的因素,每到章节的末尾就会显现,在扰乱正常叙述逻辑的同时将故事的悬疑性提高。《血色莫扎特》在技巧上最为精彩的是每一章都选择的不同的叙述视角:前半部分葛春风、薛畅、吕鹏三人视角的转变,完善了他们青春时代美好的记忆,同时也将他们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呈现出来。而后半部分夏冰、红姑等人视角的加入,则充当了揭开事实真相的“无形的双手”。

我们可以看到,在葛春风的视角下,韩苗苗、夏冰、葛春风三人身上强烈的青春浪漫气息,音乐、舞蹈、文学使他们沉浸在纯净且理想的状态之中;在薛畅的视角下,葛春风才华横溢且重情重义的背后,换来的是毕业后的失落和丢失工作的落魄,而夏冰则在生活的泥沼中由一个近乎完美的钢琴王子,变成一个猥琐的告密者,甚至和自己的学生冯露产生婚外情。毫无疑问,薛畅视角下,夏冰的身份变化大大地增加了“钢琴王子杀妻案”的可能性和可信度;而吕鹏作为警察的特殊身份,在介于葛春风和吕鹏之间为读者提供了另一种理性的视角。在吕鹏的叙述中,无论是葛春风还是薛畅,我们都可见他们人性中的龃龉。多重视角的不断转换,使得人物形象的塑造立体且完整的同时,也使得案情本身显得扑朔迷离。

文本叙述视角的不断转换是《血色莫扎特》在叙述方面尤为明显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房伟并未满足于人物叙述视角的变动,而是选择更为复杂的叙事策略:叙述视角的变化与时空跳跃相结合。不同人物视角的转变,更为清晰客观地呈现出葛春风等人真实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变化,而时空的往返跳跃,则更为突出社会和时代的背景。在“过去”与“当下”的不断闪回中,我们看到了薛畅的“个人奋斗史”。他从社会的底层一步步向上爬,期间的过程充满了艰辛与无奈。他的努力与隐忍昭示着底层群体为了改变自我命运的决心,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成长背后所犯下的罪恶。毫无疑问,薛畅在改变命运的同时选择了向社会的黑暗妥协,灵魂在金钱与物质的诱惑下逐渐滑向了罪恶的深渊。他曾故意揭露夏冰与冯露的关系,直接导致夏冰失业;也曾为了自己的晋升举报葛春风带领工厂员工集体上访的计划,致使葛春风下岗;甚至为了巩固自己的职位,不惜牺牲韩苗苗……正是叙事过程中时间的跳跃性,让读者能够较为全面客观地看到薛畅在不同阶段所做出的选择,更将人物内心异变的过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直接表现出了现实生活的逼仄对人性的异化。

可以说,房伟在作品中对人性的复杂把握得十分到位,他笔下的所有人物都不仅仅是完成叙述目的的工具,而是拥有白己的“灵魂”:葛春风原本是一个单纯、热血、敢爱敢恨的青年,但是慢慢变成了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油腻大叔;薛畅年轻时是一个沉默胆小的“跟班”,但却为了自己的前程选择放弃友情,最终成了利益至上的“薛主任”;被称为“清水中的刀子”的韩苗苗似一只高傲的白天鹅,可是在困难重重的生活面前,这只“天鹅”还是低下了头;夏冰作为令人羡慕的“钢琴王子”,却也逃不出生活的琐碎和金钱的压迫,不得不放棄钢琴王子的梦想,甚至走向自我的毁灭。他们在面临人生遭遇时的无奈,站在人生岔路口时所做的选择,正是一代人成长的真实经历,也是社会转型期人们无法逃脱的命运。显然,房伟正是借助小说的叙述手法之“变”,来彰显社会转型期的时代之“变”以及被命运所围困的人性之“变”。

二、小说之“常”

《血色莫扎特》的成功并不仅仅在于文本叙事策略之“变”,其中对20世纪90年代时代特征的真实再现、直面社会转型时期复杂的社会症结,以及对挣扎于社会底层的群体在求生时所滋生的罪恶进行的揭露,都是《血色莫扎特》尤为重要的审美价值和现实意义。而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房伟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中融入了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通过对葛春风等人校园生活的刻画,描绘出青春时代“永恒的浪漫”主题。这也是葛春风、夏冰、韩苗苗等人悲剧命运中最柔软、最动人也是最温暖的部分。

房伟以冷峻的笔法和理性的语言,在小说中构建了由钢铁和黑烟组成的处于转型期的社会,但对人物过往的书写中却始终以温暖的笔调描绘出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青春时代。在回忆性的文字中,葛春风、夏冰、韩苗苗,甚至薛畅和吕鹏,他们身上都带有青春的狂热和激情。他们珍惜彼此之间的友情,更重视单纯无目的的爱情。葛春风热爱着文学创作,韩苗苗沉浸于舞蹈之中,夏冰痴迷着钢琴,房伟借助“钢琴”“舞蹈”等意象,让我们感受到了青春肆无忌惮的疯狂和浪漫至死的人生态度。而“天鹅”“麇鹿”也始终萦绕在故事的情节之中,在无形之中软化着生活中坚硬的部分。

毫无疑问,人物情感之中的浪漫气息,对于叙述的进行同样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葛春风大学时为了韩苗苗痛打辅导员侯博,这种不顾一切的做法虽然赢得了美人的眼泪,男人的尊严,却改变了葛春风的一生,这是“浪漫”;在工厂时,他为了工友带头去跟厂长较劲,最后沦落为工厂保安,这也是“浪漫”。但也正是葛春风在情感的驱使下所做的一系列行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因为殴打辅导员,毕业后被针对因而没有分配到好的工作;因为为工友出头,结果从车间调到保安队,甚至在最后工厂买断时,被那些工友抛弃。这种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做法,正是青春时代带有一丝无知和冲动的想法,同样也是极致的“浪漫”。借用小说中的一句话:“浪漫过了头,就是‘傻’。”可青春时期对于理想的向往,对于友情的珍视,对于爱情的渴望,又怎么能让人保持理性和客观呢?房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选择让葛春风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傻”。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浪漫到极致的“傻”,让葛春风等人更具真实性,让他们的青春时代更为动人。

正因为作品中充斥着强烈的浪漫气息,因此尽管时代轮转社会变化,乃至人心也被现实所左右,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书中读到一股纯真与热血。当叙述的时间转移到当下,葛春风、薛畅和吕鹏,他们早已不再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但是从这群“大叔”中我们也能够依然感受到了他们对于青春的留恋,对于未来美好的幻想。尽管韩苗苗和夏冰以悲剧的结局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可在葛春风等人的眼中,他们依然是高傲纯洁的天鹅和麋鹿,他们身上保留的依然是青春时期令人羡慕的纯真浪漫。薛畅被卷入名利的旋涡,却还是时常帮助韩苗苗和夏冰的亲属;尽管东风化工厂给了葛春风不公,可他依然愿意和他的父亲葛工一样为工厂牺牲付出。“你平时是平凡的,但当灾难来临,你额头闪烁着星星的光芒”。“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是存在人内心深处最纯洁,最神圣的部分,它不可玷污。尽管时代在变化,但人性的光辉始终存在!而这种浪漫是生活之中,亦是人性之中永恒不变的东西,是我们身边一直存在的可谓之“常”的东西。

虽然《血色莫扎特》被称为是一部悬疑小说,但它的本质并不在与“悬疑”本身,而是借助故事的悬疑特征记录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迁,其核心是反映一个时代,更是反映一代人的成长和变化。在体现过去上,《血色莫扎特》与之前的小说有相似之处。王尧认为:“好的历史小说应是文学的感性体验与想象力,结合历史真实性与理性诉求的产物。”“注重历史精神,也不能放弃一定的娱乐性,将历史故事讲述的动人心魄,在传递历史小说真实信息的同时,给人以智慧启发与故事性愉悦。”②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血色莫扎特》的时代背景是90年代,就简单地将之称为历史小说,但房伟却是在叙述中表现出历史小说的特征,他放弃了宏大的历史史诗性,用一场杀人案将读者带入独特的历史氛围中,通过对不同人物的“历史心灵”的再现展示了那段历史,这样既能叙述历史,又能充满着历史反思与理性,这与房伟之前的历史小说有相似之处,其实也是房伟在文学创作上一直努力的方向。《血色莫扎特》也可以说是一部另类的青春小说,它不仅以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命运诉说着青春失去的凄凉,更体现了房伟对于青春时代“浪漫至死”的独特体悟。

三、对于“常”与“变”的反思

近年来,作为学者的房伟不断在小说领域发力,并且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审美特征为学界重视。尤其以《猎舌师》为代表的历史题材小说,更是以独到的切入视角和独立的历史观,获得众多赞誉。毋庸置疑,房伟小说的逻辑思维和不断变化的叙事策略,得益于其扎实的学术功底。他的很多小说在叙述的过程中掺杂着评论,感性中带有理性,在似烈火般的剧情推进中有夹杂着冷峻的思索。③这种特征在《血色莫扎特》中尤为显著,保障了小说文学性和思想性。而他在创作中有意识地采用的叙述策略之变“变”和青春追求浪漫的情感之“常”,让我们在审视时代和个人关系的同时,也不断反思社会现实,反思自我。

文学即“人学”,房伟在《血色莫扎特》中所塑造的一众人物中,均体现着对“人”的关注和反思。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处于一个大转型时期,彼时市场经济的发展、与世界的接轨导致了思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蓬勃与开放,中国也面临着国企改革、市场经济动荡等一系列的不确定性。新旧时代的转换,意味着社会矛盾的加剧甚至冲突的爆发,而身处于时代之中的人们无法摆脱时代所施加的压力,他们必然在社会的冲突之中经历各种变故,甚至命运因此发生改变。在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时代所烙印下的痕迹。针对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尼采曾发出那一经典的质问:“我们都走得太快,是不是应该等等我们的灵魂?”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每一个人都无法保持独立,他们在时代的快速变化中努力适应以求保全。但是在这快速的变化中,我们是否丢失了什么?《血色莫扎特》恰恰折射出当代社会的类似现状:生活节奏太快,使得人们疲于奔波,而膨胀的物欲又使人们沉溺于物质的世界,因而丢失了自我,丢失了快乐本身。然而,面对冰冷的现实生活,人们又能作何选择?对于这一问题,房伟似乎秉持了一种悲观的态度。他让小说中的人物做出两种选择:一种是保持着“永恒的浪漫”,努力保持自我的个性,努力做生活的主人,例如韩苗苗;另一种是做时代的奴隶,为此宁愿牺牲人格,例如薛畅。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最终都无奈地向生活低头,不得不接受物质贫乏带来的现实窘迫。葛春风和夏冰,面临的同样这一问题。因此,似乎只有在一开始便目标明确的薛畅,才在时代的波动中保全了自己。但是这种“保全”就一定是安全的吗?房伟又让我们看到了薛畅凄惨的结局。

房伟对笔下人物命运的安排,显然是希望提出对生命存在方式的质疑,更是希望能够给人们提供一种关于生的启示。也正如此房伟才会沉迷于描写这几位的学生时代的美好,他刻意让保留在葛春风心中的纯洁无限放大,不仅是在缅怀,更是想唤起读者心中那份关于青春的美好。当然作者并不是让我们沉浸在过去的美好无法自拔,而是希望在发展的过程中保留人性的光辉。“一个人仅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应当还有诗意的世界”④。而这便是房伟所发出的质问,亦是他对社会和生命的反思。正如三岛由纪夫所说:“如果人之过度思虑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⑤这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最终葛春风托举着氰化钾药丸,他到底吃没吃?其实这就是他对人生意义的判断:是带着罪孽一直活下去,还是以生命为代价赎罪,达到灵魂的永恒?这也是给读者的一个选择题。

在《血色莫扎特》中我们既能找到独属20世纪末的时代印记,也有对当下的反思和审视,可以说,既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底色,又有强烈的浪漫主義气息。正如杨庆祥所说:‘《血色莫扎特》以类型小说的方式结构故事,又以现实批判的理性来书写典型,它们之间互相建构和解构,这一方式同时让小说变得可读且可解,由此呈现了一段90年代的‘创伤史’和‘浪漫史。’”⑥血色莫扎特》是属于一个时代的浪漫史诗,更是属于一代人关于生命反思的浪漫史诗。恰如日本和歌中对生命的哲思:“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胜者必衰若沧桑。”即便当我们指尖垂落处响起的是命运的悲鸣,也要在勇于时代的悲歌里,弹奏即将诞生的未知奇迹。

①宋嵩:《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读房伟(血色莫扎特)》,中国作家网,2020年4月23日。

②王尧:《猎舌师·序》,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页。

③高丹、王珩瑾:《(血色莫扎特):时代转型之中个体的命运》,《中国作家网》 2020年12月15日。

④王小波:《万寿寺》,选自《王小波全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

⑤[日]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页。

⑥杨庆祥:《90年代的“创伤史”和“浪漫史”》,《文艺报》2021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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