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中的才德观

2022-05-13 13:16袁曼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浮生六记沈复才女

袁曼书

摘要:《浮生六记》是描写盛清江南日常生活的一部自传作品。作者沈复用温情的笔调与深情的追忆刻画出了一个德才兼备的才女形象。本文试图从沈复对其妻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感叹中探析其对女子才、德的看法,并从中窥见盛清时代的才女文化与其道德要求。

关键词:《浮生六记》 妇德 才女 沈复

《浮生六记》篇幅不长,共六卷,分别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作者沈复,字三白,乃苏州一位寂寂无闻的下层文人,他通晓书画,但并未获得任何功名,只能靠游幕、卖画、经商为生,奔波各地却碌碌无为,生活窘迫。如若不是1877年杨引传刊印的《独悟庵丛刊》将其《浮生六记》辑录其中,那么史上便少了一部讲述盛清时代日常生活的自然恬淡的随笔作品,也无人知晓这对苦中作乐的沈氏夫妇。沈复开篇明旨:“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浮生六記》是沈复内心世界的公开表白,他通过对过去的回忆与选择来重新审视自己,领会与理癣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他与芸娘的婚姻生活。俞平伯在介绍此书时说:“是书未必即为自传文学中之杰构,但在中国旧文苑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著作,即就文词之洁媚和趣味之隽永两点而论,亦可供我们的欣赏。”不仅承认了《浮生六记》的自传特征,也为它文字的沁人心脾与内容的盎然趣味作了辩白。张蕊青称《浮生六记》“实在是一种创造……类似散文记型的自传体小说”①。据勒热讷对自传的定义:自传是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为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他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②因此,《浮生六记》可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的第一部自传。

《浮生六记》一经出版就使得当时人“阅而心醉”③。到20世纪20年代,《浮生六记》也备受新文化人的推崇。除俞平伯外,林语堂将沈复之妻陈芸称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④。古往今来,有人在其中窥见了“反封建”“反礼教”的影子,有人为沈氏夫妇的命运多舛而掬泪,却忽视了《浮生六记》内容的独特性,即是完整地记录和书写了盛清下层文人夫妻的日常生活。陈寅恪明言:“吾国文学,白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⑤沈复突破礼教禁锢,将闺房之乐、夫妻恩爱、家庭琐碎诉诸笔下,记录了和妻子芸娘生活的点点滴滴,笔墨温情,感情真挚。在《浮生六记》中处处可见二人的情深意笃以及芸娘的蕙质兰心,因此芸娘也成为中国文学作品中塑造的最有魅力的女子形象之一。朱小田的论文《盛世日常:(浮生六记)所见江南社会》还原了18世纪中国江南的社会日常,从中看到了近代性的显现。然而《浮生六记》作为沈复记录自己生平事迹的自传,沈复对过去的真实记叙,不仅为读者刻画展开了一幅鲜活灵动的江南社会生活日常图景,更是通过自己的回忆和有意识地摘选完成了对自己一生的重塑与再造。《浮生六记》呈现出的是时间绵延在沈复心中镌刻下的痕迹,体现的是时过境迁、新旧视域融合后作者对过去的评价和怀念。由书中着墨的次数和情感的投入来看,沈复对妻子陈芸的追忆在《浮生六记》中最附其深衷。由此可见,沈复对芸娘的早逝耿耿于怀,从沈复的记述中可以看出,他并非只是单纯地回忆,而是想从对过去的追述中找寻答案,以释其怀。书中所表现的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夫妻生活备受后世称叹,而陈芸的早夭也着实让读者感到哀婉。在沈复深情款款的叙述中可见陈芸是一个才思敏捷、贤良淑德、烂漫可爱的女子。从沈复对其才华的叙述中流露出的强烈的情感色彩与态度也可以窥见沈复将其婚姻的幸与不幸与妻子的才华联系在一起,从而一觑其对女子才、德的态度。

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内涵

在《坎坷记愁》中沈复感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很多学者便认为这是沈复对芸娘悲剧命运的原因总结,即是陈芸优异的才华导致了其早夭的命运。从书中的整体叙述可以看出,沈复此言并非是对妻子芸娘才华与德行的否定,而是对其妻才女命薄的惋惜与感叹。据陈东原先生在1928年初版的《中国妇女生活史》中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考据,此谚语最早出现在明末。明末是一个产品经济日益繁盛的时期,反理学思潮不断滋长,肯定情欲、批判理学道统的言论纷纷出世。明清时期也是有着严格男女之别的传统性别意识松动的时期,于是,男女之间的情欲得到了一种自由的发展,严重威胁着儒家传统的道德要求。与此同时,大量的才女出现在明末文坛,而才女多是名妓。“才女”与“名妓”这样充满悖反的身份使“才”与“德”仿佛成为二元对立的存在,威胁着明末社会的传统。陈继儒的小品集《安得长者言》称:“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将“才”与“德”在女性身上割裂开来,注解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小说自明中期以来便大肆发展,称为女性阅读的主要内容。尤其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吸引了无数闺阁女子为其痴迷,甚至有因阅读其书而亡的事例。陈继儒认为读戏曲、小说会挑动女子的邪念,甚至会诱其做出违背礼教的事。因此,他并非绝对地否定女子有才与有德的兼容关系,而是表达了其对阅读小说引发女性欲望的担忧。并且在其对晚明闺秀范壶贞的《胡绳集》的精彩点评中也可以看出其目的是在于“正德”而非在于“反女才”。因此“女子无才便是德”反映的不是女子才学受压迫的情况,而是显示出儒家卫道士对才女文化日渐兴盛与儒家伦理道德日渐衰弱的担忧。

“四德”首先在《礼记》中被提出,经过班昭《女诫》这部中国历史上最流行的女训著作之一而得以广泛流传。班昭对“四德”的解释是:“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用一种否定式的判断对妇女的德行作出了规定,也体现出中庸的儒家观念。女子不必才华优异却必须知书识礼,女子无需巧言令色却必须言语得当,女子不必花容月貌却必须优雅温柔,女子不必巧夺天工却必须心灵手巧。由此可见,“妇德”的规训对女子的行为做出了明确的禁止,然而通过否定来进行的规范模糊了度的界限。“妇德”与“女才”的关系主要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广为流传,其中包含着“才可妨德”与“才女命薄”的双重内涵。首先“才可妨德”体现的是儒家传统对才与德之间关系的担忧。明末理学式微,男女逞才适情,因此时人多认为女子有才则“淫词丽语”,坏了德性;才子佳人小说中对女子才情的尊崇甚至高扬,使得现实中才女不循礼法、才子风流多情的故事频频发生,文采成为淫风的帮凶。而“才女命薄”则是时人对才女韶华早逝的感叹。因此时人皆认为才高必遭忌,于是才女早夭这一说法变成了让人忌惮的诅咒。叶绍袁在其女小鸾早逝后感叹:“古来名媛,文君无德,左芬无色,荀奉倩妇尤才。三者兼备,能无造物之忌乎?伤哉痛哉。”⑥叶绍袁认为才、德、色三者是无法同时存在于一个女子身上,如若兼有便会受到造物主的忌妒而遭厄运,因此才女早夭是因才而夭亡,这便是时人对才女过早去世原因的一个臆测。

二、沈复的才、德观与盛清风气

沈复与陈芸的婚姻既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结合,亦是自主选择的结果。“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猜,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怀,搞母日:‘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⑦沈复娶陈芸不仅是因为当时宗族联娴的风气,也是因为陈芸的才思符合他的择偶标准,让其念念不忘。沈复对芸娘福泽不深的感叹,既表达了对其文采的肯定,也暗示了其对才女早夭这一宿命论的迷信。在《浮生六记》中沈复不仅十分肯定与赞赏妻子芸娘的才华,并且认为芸娘是一位才、德兼备的女子。“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吕从师,惰脯无缺”⑧。沈复在对其天才型的聪慧进行称赞的同时也对其女工妇德进行了夸奖。陈芸颇好诗,在“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后来沈复观其诗稿将其戏称为“锦囊佳句”,并认为由此埋下了夭寿之机。因《浮生六记》是沈复对其一生的总结和回顾,书中多处在讲述陈芸才华的同时亦将妻子的早夭归因于其才华的优秀,可见才女早夭的宿命论对其产生了深深的影响。

在盛清时代的江南世家大族中,女孩从小就接受教育,并受到鼓励去写作诗歌(如果具有特别的天赋,她们还会被鼓励去学绘画和书法),直到出嫁。⑨才识不仅没有成为其品德的妨害,反而由于女性在家庭中的向心力,促使了当时的士族家庭对女子才华的重视。因为在诗歌和艺术上的成就会转化成家庭的文化资本,因此当时许多政治家主张女性也应该接受教育,这是出于实用与道德的考虑,因为她们需要承担起对子女的教养责任,还需要帮助她们的儿子应对科举。并且,“晚明名妓文化的繁荣,促进了家内和家外才华之美这样一种理想,城市经济的动力也使其成为可能,不少男人实际上是渴望拥有有文化的妻子的”⑩。男性于私人生活中对情感慰藉的寻求,促使他们期待获得知书达理的妻子,陈芸便是这样一位符合男性择偶期待的妻子,婚后“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11)。他们之间充满了尊重与爱意,不仅有情感上的亲密,还有智力上的共鸣。而她的才华不只在于她能识字写诗,还在于她对文学有自己的鉴赏与评判。在讨论诗歌时,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在论及赋时,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任重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可以看出她对诗赋有尤其独到的理解,这样一位有学识、有才情的妻子便催生了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陈芸不仅是一位才女,还是一位儒家道德的践行者与维护者。刚成婚时,每天早起,勤俭持家,沉默少语,谦恭有礼,“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沈复对此的态度是“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12)。由此,沈复对妻子的德行也是称赞认同的。

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当时确实成为一种流行,一方面是女子阅读能力的提升,一方面是对其才华的否定,这样的悖论部分源白中国家庭和社会中妇女固有的矛盾。女性的生育能力赋予了她在家庭中的权力,但她破坏内、外界限的能力,又使她变得很危险。伴随着构建“德才兼备的母亲”形象这一过程所产生的忧虑,便通过明末清初“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一个格言的流行表现出来。然而,沈复对妻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断与其说它是一种禁制,不如说是一种感叹。盛清时期浪漫戏曲的盛行让女子有了口头与书本获得阅读经验的机会,而诸如《牡丹亭》《西厢记》这类充满浪漫色彩的戏剧使得女读者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在陈芸获得一本《西厢记》后她便“不觉阅之忘倦”,由此可以一窥阅读的成瘾性。(13)美国学者高彦颐认为明清妇女的阅读不是为掌握传统教义以搏杀于科场,也不是信手翻阅而消磨时光,而是为充实及满足自己而阅读的。这种阅读通常接近于狂热。因此阅读是令人愉快的,也是耗费精力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才女早夭”便暗示着阅读的这种危险,于是“女性阅读现象变得普遍时,‘女人才高便福薄’的迷信看法也得到了流传”(14)。

三、结语

沈复的《浮生六记》复现了一个盛清的江南日常生活面貌,也塑造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妇形象,同时也表现出了当时有学识的闺秀的处境与地位以及当时人对才女的看法。从沈复对妻子陈芸“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感叹中所体现出的才、德观展现了时人对女子阅读与创作的态度,一方面是对才华的赞赏,另一方面是由宿命论带来的威胁与恐慌。而在“女子无才便是德”方面,在实际的道德需求时塑造并赞赏才女,另一方面又因才华带来的负面影响而否定才女,而德才兼备的女子又因此蒙上了早夭的诅咒,在当时的双重含义也表现着女性才华与儒家传统道德要求之间的矛盾。而沈复所表现出来的感叹与惋惜是对才女的包容与赞赏,从中可以看出在新文化、女性知识分子群里建立起来的盛清时期人们对才女的态度是呈现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希望用她们的才华维护儒家道德,一方面又抱有这种才华会阻碍道德传统的建构和损害其性命的双重担忧。

①张蕊青:《(浮生六记)的创造性》,《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4期,第227页。

②[法]菲力浦·勒热讷:《白传契约》,杨国政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页。

③[清]沈复:《浮生六记》,苗怀明编著,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10页。

④林语堂:《(浮生六记)序》,见沈复:《浮生六记》,苗怀明译,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13页。

⑤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3页。

⑥⑩(14)[美]高彦颐( Dorothy Ko):《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页,第172页,第193页。

⑦⑧(11)(12)(13)[清]沈复:《浮生六记》,苗怀明译,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页,第4页,第9页,第10页,第14页。

⑨[美]曼素恩( Susan Mann):《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定宜庄、颜宜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5页。

参考文献:

[1]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2]菲力浦·勒热讷.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3]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M].李志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4]曼素恩( Susan Mann).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M].定宜庄,颜宜葳译.南京:江苏人民卅版社,2004

[5]沈复.浮生六记[M].俞平伯校阅.杭州:风霜社,2006.

[6]沈复.浮生六记[M].苗怀明译.北京:中华书局,2018.

[7]张蕊青.《浮生六記》的创造性[J].明清小说研究,1995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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