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小像写风神,国色无双四座春

2022-05-15 12:15段继红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5期

段继红

摘要:席佩兰是随园女弟子中的翘楚,其人淡泊沉静、博学多智,其诗抒写性灵、自然天成,深得袁枚赏识,为随园老人“閨中三大知己”之一,亦是性灵派的追随者和实践者。

关键词:随园女弟子 独抒性灵 清丽典雅

清代闺秀诗人大多生长江南名家,她们在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的秀媚风光中陶冶出了诗情画意,又在父辈们的精心培育下,博览群书,精通六艺,获得了高雅的气质,温婉的风范和聪慧的心灵,她们是中国传统文化不经意间培育出的一株阆苑仙葩,更是中国文学中之有力一翼,随园女弟子席佩兰便是其中之一。

席佩兰(1760-1829?),字韵芬,号道华、浣云、佩兰等,幼颖悟能诗,八九岁即学完《毛诗》,后师从袁枚,为随园十三弟子之冠,诗才清妙,雅健飘洒,著有《傍杏楼调琴草》及《长真阁诗稿》七卷。其诗歌题材不外风云月露、生活琐事,多为送别忆外之作;另有山水清音、诗友唱和、咏物怀古、题画写序,极受业师袁枚欣赏。嘉庆元年(1796),袁枚选取随园女弟子十九人诗结集出版,佩兰诗位列首位,在袁枚心目中,这位女弟子才华横溢、“诗冠本朝”①

佩兰虽然生活清苦,但比之其他随园女弟子如骆绮兰之早寡、孙云凤之遏人不淑要幸运得多。婚姻生活的美满,使她的诗少有大多数女诗人常有的悲音,有时也会因思念而伤心落泪,辗转难眠,但与丈夫的心心相印,使她的诗中氤氲着平和温馨的情韵,如《同外作》:

水沉添取博山温,一院梨花深闭门。燕子不来风正静,小楼人语月黄昏。

此诗描画出一幅静谧安详的春夜图:月色溶溶的院落,梨花静静开放;没有一只鸟儿掠过,也没有一丝风吹过,来打破这宁静的空气。室内是甜蜜的二人世界,炉香袅袅上升,月光在窗外流淌;轻声细语的呢喃,透露出旖旎的闺中风情。

古代男性常常离家远行,游学、科考、宦游、经商、游幕,这是他们特有的生命形式,而思念和等待,也成了女性的生存格局。对待分离,男性的态度往往是通达的,感情细腻如秦观,也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潇洒;而女性中豪爽如李清照者,也有“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的缠绵;佩兰亦在《商妇曲》中,用“别来岁月如江深,江上孤帆是妾心。一片春光无处买,不知何用觅黄金”,婉曲地表达了自己对于离别和功名的不同看法。当“自言如同拾青紫”的丈夫子潇“归来依旧青衫”时,佩兰反觉宽慰,虽然她也希望丈夫能够实现“修齐治平”的理想,但在内心深处,她更宁愿子潇“作君之诗守君学”,如此夫妻便可长相厮守,不为功名所累。在科举取士、以出仕为人生价值评判的年代,佩兰有如此眼光和见识,不独为“闺中有卓识者”,亦胜过世间鸢飞冲天、经纶世务的须眉浊男子。佩兰为诗一向平和渊雅,而此诗则音节铿锵,笔墨自由,气势贯通,显示了她大气豪迈的一面,这也与其业师袁枚主张创作风格可“温柔”,可“含蓄”,可“尽言”的多样化不谋而合。

佩兰诗中最为感人的是当其两子相继夭亡时所作的《断肠辞》,她与子潇曾育有两儿,大儿名文楏,早慧,六岁即能诵诗,又工属对,应声即答;性又淳厚,奴婢失手碎物,因其受祖父的宠爱,常推其代为受过,不以为苦。如此聪慧纯良之子,竟被庸医所误,时年仅六岁,这让佩兰肝肠寸断,她在诗中哭道:

六年奉汝似昙华,喜即开颜怒不挝。博得床头临别唤,一声娘罢一声爷。

这种强烈的情感压抑在朴实的叙述之下,无一“痛”字,却让人感受到一个母亲内心绝望和怆恸。

袁枚极为称赏佩兰诗才,他在《随园诗话》中曾记一则逸事:“女弟子席佩兰诗才清妙,余尝疑是郎君子潇代作。今春到虞山访之,佩兰有君姑之戚,缟衣出见,容貌婀娜,克称其才。以小照属题,余置袖中,即拉其郎君同往吴竹桥太史家小饮,日未暮,见赠三律来,读之细腻风光,方知徐淑之果胜秦嘉也。”②

除丧子之痛外,佩兰生活平静无忧,虽无奢华的生活,但伉俪情深使她获得了心灵的充实,又加之位列袁枚门墙,被老师称为“本朝第一”,她原本不高的社会要求得到了极大满足。因此,她的诗境稳定清雅,写出了对于生活的满意和精神的优越,笔墨清爽自然,风格灵秀纤巧,自有不事粉黛的淡雅风韵。如《春夜月》:

小鬟夜半推窗看,报到中庭积雪盈。昨起更无余屑在,始知残月昨宵明。

错将月光当飘雪的小小戏剧性,使一个常见的生活场景变得趣味盎然,显示了佩兰雅致的生活情趣,有着韵味十足的女儿态。她的咏物诗也写得风神俱在,富有寓意,如《杨花》:

凭栏一阵扑衣襟,飞向天涯何处寻?芳草池塘春寂寂,梨花院落书阴阴。迎风欲舞佳人态,到处为家荡子心。一任儿童闲提取,不堪云鬓上头簪。

杨花柳絮多为女性吟咏对象,佩兰诗却并无她们惯常的伤感。她先描写杨花轻盈飞舞、曼妙如美人起舞的姿态;再感慨杨花如同荡子一般四处漂泊的命运。末尾两句则打入了诗人对人生的别样理解,“一任”“不堪”表明诗人两种生活态度,与其失去自由,飞上高枝,成为“云鬓上头簪”;倒不如“一任儿童闲提取”,落个自在闲身,显示了佩兰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

佩兰作诗纤巧清丽,一方面由于其温和洒落的个性,另一方面乃为其识见所拘,当她随夫子北上赴上党郡时,沿途的壮丽风光使长期困守闺中的佩兰大开眼界,胸襟也为之一廓,于是笔下便有了阔大的气象,虽然数量不多,却是其诗中上乘之作:

晓行乱山中,昏黑路难辨。默坐车垂帘,但觉霜刮面。水面滑马蹄,胆怯心惊战。前骇绝壑奔,后虑危崖断。合眼不敢看,开亦无所见。俄顷云雾中,红光绽一线。初如蜀锦张,渐如吴绡剪。倏如巨灵擘,复如女娲炼。绮殿结乍成,蜃楼高又变。五色若五味,调和成一片。如剑光益韬,如宝精欲敛。精光所聚处,金镜从中现。破空若有声,飞出还疑电。火轮绛宫转,金柱天庭贯。阴氛豁然开,万象成昭涣。

以夜行的艰难做铺垫,描写了一个风霜刮面,马蹄打滑,前有绝壑,后有危崖的惊险场景。接着以飘逸的想象,巧妙的比喻描绘了一幅奇情壮彩的日出图:日光如一条红线,慢慢如锦缎铺开,渐次淡如一抹稀薄的吴绡,静美如画;笔锋忽然一转而为壮丽,电光火石,飞龙宝剑,绮殿蜃楼、金镜火轮……用色彩和声音描摹出一幅五彩斑斓、令人目眩神迷的壮观景象。这感觉来自佩兰女性特有的细腻观察力,更是她第一次面对神奇大自然时所获得新鲜感受。

除诗集外,佩兰还有《长真阁诗余》一卷,凡十七首,共十二調,但“就其佳构言之,在闺秀词中,却近于上乘”③。佩兰词多为题画或题诗之作,其交游情况可略见一斑,其中有官员潘榕皋,有著名文人陈文述,最多的还是闺中诗友,如其《壶中天·归佩珊雨窗填词图》:

水云如墨,弄秋阴、酿出一天诗意。恰好个人新病起,愁又挟秋而至。草褪红心,苔酣绿发,绣遍凄凉地。帘儿风揭,窗儿却被风闭。

一任小女题糕,双鬟送酒,有甚闲情致。只看雨零蕉叶上,悟出美人前世。痴惜花魂,娇怜蝶病,减尽眉边翠。掷口而起,干卿毕竟何事?

这是一首典型的抒写闺情之作,借写佩珊的生活小景,却大有佩兰剖心自陈的意味。

虽然佩兰已经生活在清中叶,但宋以来女性不立文字的陋习仍然深深地戕害着女诗人的精神,她们都把自己无法解释的悲剧命运归结于“聪明误人”,因此佩兰衷心希望女友“只似雪聪明,休如雪易倾”,这种来自相同命运的微弱怜惜和关爱之情,化为照亮她们精神“黑洞”的光芒,慰藉着彼此的灵魂。她的《声声慢·题风木图》摹仿易安《声声慢》的词境,排遣其满怀怅绪:

萧萧瑟瑟,惨惨凄凄。呜呜哽哽咽咽。一片秋阴,摇弄晚天如墨。三丝两丝细雨,更助他、白杨风急。雁过也,遍寒林、尽是断肠声息。

有客天涯孤立。回首望、高堂更无人一。寒食梨花,麦饭几曾亲设。空含两行血泪,洒枯枝、点点滴滴。待反哺、学一个、乌鸟不得。

此词大胆使用叠字,况周颐云其“尤能缠绵悱恻,字字从肺腑中出。虽浑成稍逊,不当有所轩轾也”④。如此一唱三叹的婉曲,在佩兰诗中是少见的,也许是词的“本色行当”,使她在诗中没有诉说的深隐情愫得以释放,显示出哀怨清绮的风貌。

佩兰诗总体风貌清灵流丽,自然天成,抒写性灵,不黏着技巧,颇有“隐秀”之妙,难怪其师袁枚誉其诗为“字字出于性灵,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机清妙,音节琮琤。似此诗才,不独闺阁中罕有,其俪也,其佳处,总在先有作意,而后有诗;今之号诗家者,愧矣!”⑤佩兰追随并践行袁枚“性灵”之说,每一首诗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可以说是对其师诗歌主张身体力行的典范,在清代文坛上别是一道绮丽的景致。

①[清]袁枚:《袁枚全集.随园女弟子诗选》(第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

②[清]袁枚:《袁枚全集.随园诗话补遗》(第8卷·第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40页。

③④[清]况周颐:《玉棱述雅》,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613页,第4613页。

⑤[清]袁枚:《袁简斋长真阁集题辞》,见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第6卷),文海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