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小说)

2022-05-15 12:12陈克海
黄河 2022年2期

陈克海

过了野山关,被吵醒的田开枝还没回过神来。

梦里头都在往前挤,上火车的人太多了,塑料小板凳差点挤扁。想到板凳,她下意识扫了眼半露在座位下的拉杆箱,箱子掉得只剩一个轮子,箱身裹了几圈胶带,仍是稳稳当当地横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旁边几个站的站,挤在那里看人打牌,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田开枝又看了眼窗外,山腰上这里一座房,那里两座屋,补丁一样嵌在含混不明的陡坡上。坐火车,再找客运站,转车,等到车子离县城越来越近,她好像还在纳闷,怎么回去的路这么远?

站起来,想从拉杆箱里拿几个橘子,却看见旁边的人为几张牌吆喝得脸红脖子粗,她靠近看了会儿。这些打工的人,真是把钱不当钱。一个个,像是中了邪,输完了眼皮都不眨,直喊人再给他拿一点,好像旁边就是银行。田开枝从没打过牌,看了半天,发现赢点钱要比缝衣服钉扣子容易多了。打工一年能挣几千?几把牌,不过是十分二十分钟,比累一年赚得还多。有多难呢,就那么三张牌,没翻开之前,拼的全是胆量和运气。旁边的人说,光看有什么劲,得自己玩,才刺激。她可不想追求什么刺激。不过见对方没有恶意,穿得和她一样普普通通,不像什么骗子,她咽了口唾沫,没有吭声。看到后来,到底是没忍住。

“下一把,下一把,给我也发一副。”

头两把牌她下的注并不大,也没敢一直押,怎么能不看底牌就瞎赌呢?她才没那么傻。许是见她牌翻得早,也许是不知道她的底细,一个个,不再像先前那么疯,谨慎了。慢慢摸开牌,叹气,嘴里还骂,好像是完全想不到会败给一个新手。田开枝站起来发牌,还不太好意思。发完了,汽车一个急刹,差点把她甩出去。靠在座位上太不安全,她搬出拉杆箱,一屁股坐了上去。旁边的人就说,你倒是讲究,打个牌还把自己搞得这么舒服。田开枝还是没说话,每一把都关键,她可不想因为和人说笑分神。但不管她如何专注,接下来的几把牌还是输了。她的牌面并不小,没想到还会碰到比她更大的。邪门了。口袋里就剩下几块零钱,她又从人手里借了五百,说是下车了就还。五百全押完了,上家下家还是不开牌。田开枝眼里冒着绿火,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难道认准了她就是个没钱的人?她拽出屁股下的拉杆箱,像是带着愤怒,扯了半天也没弄断胶带。旁边的人说,干吗和一个箱子赌气?又有人说,她这是要掏大钱准备大干一场呢。有人递过来一把小刀,她三两下绞断了,掏出丝棉被。有人起哄,说,别人输得裤衩都没了,你却是准备把被子都输掉。什么宝贝啊,值得大老远从广东背回来?田开枝也不说话,从被子的一角掏出一摞钱。看到田开枝气鼓鼓的样子,周围的人说话声音更大了,说他有回走了背时运,就是把钱藏在裤裆里也被人摸走了。听的人一片哄笑。他说了半天,就是夸田开枝胆大心细。人人都把钱藏在身上,谁会看得上一个轮子都快掉光的破拉杆箱呢?

田开枝搓了搓手,手心里一直在冒汗。再后来,她一心想的就是怎么把输掉的钱赢回来。旁边看的人还在闲话,说赌这种牌和技巧毫无关系,拼的完全是实力,谁的钱多,谁最后就赢定了。输一把,田开枝想的不是几百块钱,而是自己越来越麻木的腰。年复一年,她坐在缝纫机旁,不停钉扣,锁眼。她感觉一切都轻飘飘的,像是在做梦。

顶着大太阳到了县一中门口,门卫问她找谁?田开枝说她是田子秀的妈,来送生活费。保安说,还没到放学时间,你在外面等等。她拖了拖拉杆箱,又往阴凉处靠了靠。她坐在拉杆箱上,想着到时候怎么和女儿解释。出门打工挣不挣得上钱,完全是命,能不能把钱安全带回来,靠的更是运气。女儿当然知道,前些年每年回家,她不都把一路上的遭遇和家人讲一遍吗?每讲一遍,听的人就跟着叹气,说挣两个钱真是不容易。打工回家的经历,简直就像是沿着布鲁克斯河溯流而上的大西洋鲑鱼,不管棕熊如何猎杀,仍是拼尽全力回到产卵地。即便被抢被骗了,年一过完还是东拼西借,凑够路费赶车。这些年,田开枝庆幸自己运气还不错,别人这个说坐车被抢了,那个说在人力市场被拐了,她却一次也没有撞到。只是这回该和女儿怎么说?她摸了摸口袋,就几块零钱了。给女儿买的表倒是还在。一块表花了她差不多半个月工资。女儿上学这些年,她隔段时间就写信,每回信里都夹一百块钱。她很少收到女儿的回信,应该不是田子秀没写信,而是她跳厂太多。也许前脚刚跳完厂,女儿的信后脚就来了。她想着那些永远没有收到的信,不免更加愧疚。对了,就和女儿说,有人下车拿错了箱子。

從天远地远的广东回家,一千四五百公里,上车下车的人那么多,谁没个糊涂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钱不是被人合伙骗了,而是让人错拿了,田开枝好像才好受了些。

等到学生走完,她提着只剩一个轮子的拉杆箱走进女生宿舍,打听到女儿所在的班级,问田子秀住在哪一间。被问的人还想了想,路过的人听见了,说,田子秀啊,这个学期就没来报名。这孩子,开什么玩笑?又问了好几个孩子,终于确认,她的女儿田子秀早就不读书了。不读书了,竟然都不和她说一声。她扛着拉杆箱快步走着,越想越生气。等到逃出学校,她像是才彻底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不再担心给女儿解释,还是以后再不用费劲攒钱给她了。

她又往渔川的方向走了一截,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好在是夏天,月色照着路面,时不时看见缓缓蠕动的长蛇。公路两旁的房子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还有狗叫声,然后是一片又一片更大的黑暗。她知道周围的异常不过是风声,是动物夜游带出来的响动,双腿肌肉还是泛酸,胸口像是挂了口风箱。翻过东门关,渔川应该就不远了。她想象着山边都是熟悉的景象,没有出门打工之前,夏天去八大公山扯鱼腥草,一天一个来回,百十斤背在身上,到屋了还要剁洋芋喂猪。冬天,天没亮就要去界上背炭,挑到镇上卖了,连饭都舍不得吃。她想不明白从前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劲头,现在呢,怪石乱山硌得脚底板生疼,黑漆漆的路途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她想起生完彭子华的第二年,乡政府的人捉她去结扎。她什么都不懂,刚动完手术,别人还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地养着,就她放心不下屋里,怕人喂不好她的猪。还没走出东门关,就碰到一个疯子,吓得她飞步奔跑。当时没觉得哪里不舒服,过了两年,毛病全出来了,一到阴雨天,大腿根骨头就霉痛。她停下来,揉了揉泛酸的大腿。这么多年都没回去了,难道这回就能把问题解决?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麻着胆子又坚持了一截。山色影影绰绰,路边河水声响不停,身后像是有收脚板皮的回声。回家的路不知道还有多远,她屏住一口气,掉头回了县城。

就在风雨桥上凑合了大半夜。一晚上也没敢睡,迷迷糊糊听见河水的流动,她都要时不时惊醒。出门多年,在机台边不停伸腰弯腰,浑身累瘫,黑夜里都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因为老家还有个女儿。而现在,等到真的到了老家,整个身体都泡在了武陵山的空气中,她却找不到目标了。

在沟渠边探头探脑的老鼠,好像闻到了危险气息,掉转头又跑回洞里。她心窝子揪得一阵比一阵紧。不知哪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捡拾好东西,又把几张扯烂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都走了一截,她又返回到垃圾桶旁边,像是掉了魂似的,伸进去乱摸一通,半天却也只掏出来几个矿泉水瓶子。她捂着翻腾的胃,背着一串塑料瓶子,拖着拉杆箱,深一脚浅一脚,向河对岸摸过去。

出发前,郑安奎想法特别多。

闷头骑了七八百公里,脑子里的怪念头消失了。也不是消失,是一心往前的念头占了上风。那些规划和目标,每天得骑到什么地方,不再像从前那样折磨他。

骑到客运站,刹车器坏了。他一边等师傅修车子,一边东张西望。那个拉客的中年妇女好像比他还闲,逢人就问,妹子,住宿不?带热水,单间,一晚二十。无论别人如何拒绝,也不管如何冷漠,都打消不了她的执著,碰见下一个可能的目标,她马上又堆出热情的笑脸,嘴巴自动开启。修车师傅取零件去了,他点了根烟,一直看着中年妇女。他在想她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女人拖着只剩下一个轮子的拉杆箱,箱子时不时翻过来,她像赌气似的,马上就把它弄回去。隔上几秒,箱子再翻过来,她又停下来收拾箱子。她拧开塑料瓶喝了一口,没有接话。教训还不够深吗?就在大巴车上接了一句话,害得几年辛苦钱打了水漂。不过,这回她豁出去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别人能骗掉她什么?她问,大嫂,你们旅店招服务员不?中年妇女本来都瞄到了下一个目标,听见问话,忙笑着转过来说,要啊要啊。形容了半天要做的事情,还不忘加上一句,是只有底工资,不过只要手脚勤快,不比那些出门在外的人挣得少。人要会算账嘛。你跑福建跑广东,算下来是挣得到,可你照顾不到屋里头。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孩子的事,老人的事,样样都能兼顾。

田开枝在缝纫厂干了多年,钉一颗扣子从几厘,到后来挣到一分,靠的就是眼疾手快。她喜欢和勤快的人搭档。进了旅店,她对老板娘说,放心吧,别人一天打扫二十个房间,我不说清洁得更多,至少保证干净。老板娘放下账本,递过来钥匙,让去洗洗澡,先安顿下来。田开枝怕人看见她满是污垢的双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使劲揩了揩。

好多年没这么吃过饭了。开始两碗米饭吃得急,噎得她打了几个饱嗝。吃第三碗,她耐烦了些,一口一口地嚼。饭粒的香味在牙齿的咀嚼下慢慢洇出来。其他几个女人见不得她的吃相,翻了个白眼,好像是生怕这个新来的妨碍了她们的生意。其中一个问她之前在哪里做,田开枝说广东。又问,年龄大了,那边生意不好做吧?田开枝只知道出门七八年,成天就面对一台缝纫机钉扣锁眼,哪里知道什么生意呢?她说,只要肯吃苦,年龄也不是问题,就是腰疼。几个妇女就笑,好像特别能理解。田开枝说,缓一缓,还得去广东,在小旅店里干,挣钱太慢了。见田开枝开口闭口都是广东,一副不把小旅店看在眼里的架势,她们先前挤出来的热脸就垮了下来。

早上九点,田开枝系上围裙,提着桶去收拾房间。因为从没想过在这里多呆,不过是捎带做几天,凑够路费就回广东,不免轻松,嘴里也哼出了调。几个操着本乡本土口音的人嘻嘻哈哈进来。田开枝提着拖把出来,说,水还没干呢,再等两分钟。说完又去铺床单。几个男的抽着烟,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又问,干不干?田开枝直起腰来,好像特别地困惑,干什么?对方踩灭烟头。田开枝又弯下腰,有人拍了下她屁股,还直喊,这老娘儿们,装什么装?说吧,一回多少钱?其他几个人又开始笑。田开枝不知道是被拍出来的响声吓倒了,还是真的被拍疼了,一下子蹦起来,屁股顶到了电视柜。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倒好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他几个人哈哈笑,还说,新来的?我就喜欢新来的。说完又要动手,田开枝一只手扶住电视柜,一只手拦在前面,直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你们到底想干吗?男的就说,我们不想干吗,财神爷给你上门送钱来了。

门被推开了。门其实就关不严,门闩早不知道被谁踹坏。先前拉着帘子,室内全是暧昧的暗色,现在从门外漏出一片光亮。

郑安奎穿着一身骑行服站着门口,也不说话。几个动手动脚的男人像是在亮光下恢复了原形。田开枝忙不迭跑出来,都忘了还要拿卫生间的拖把。郑安奎往旁边一退,连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说得那么惭愧,好像真不是故意要坏他们的好事,不过是无意中走错了地方。

吃饭的时候,田开枝又看到了郑安奎,他嗓子里像硌着异物,不停地咳。问他这是准备去哪里?郑安奎说,拉萨。田开枝说,骑自行车吗?郑安奎说,我以为我能骑到拉萨,哪知道沿着308国道才骑到这里,车子毛病不断,人也不行了。田开枝见他脸色黑瘦,说话也有气无力,不免又多看了两眼。她说,今天多亏了你。郑安奎说,我听见里面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早看见有那么多男人,我可能不敢推门。田开枝说,那也得感谢你。说完,见郑安奎不说话,又说,你说说现在的人都怎么啦?一个个都成狼成虎了,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郑安奎说,男人就那点德行。

有那么幾分钟,郑安奎只是擦着眼镜片,田开枝也没说什么话。田开枝又补了句,你这生活安逸,成天游山玩水。我女儿可能也就比你小那么十来岁,书也不念,不知道将来要干啥。郑安奎说,这只能说明你女儿开窍早。多数人就是这样,现在的生活不甘心,又不愿意折腾,害怕遇到新的麻烦。结果就是一肚子不合适宜。田开枝说,开窍?说得好像除了念书还能找到更好的出路似的。郑安奎说,我念的书也不多,不过人年轻的时候多遇到点事也不是坏事。见郑安奎说话像是谈玄,田开枝只是收拾碗筷,没再吭声。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下午两点,田开枝靠在楼道里抽烟,碰见郑安奎推着自行车出门。田开枝问,还要去拉萨?郑安奎说,不了。先前好多事情没想清楚,再骑下去也不一定弄明白。田开枝说,路上小心些,到处都是车匪路霸。郑安奎说,不骑车了,坐大巴回啊。郑安奎推着自行车下到楼梯拐角处,又问,大姐,你在这里一个月挣多少钱?田开枝回过头来说,这鬼地方,说是多劳多得,才做了半天,就碰见这档子事,谁知道说话算不算数。郑安奎说,那可是比我们那边工资低多了。田开枝说,我要长相没长相,要技术没技术,人生地不熟的,去你们那里能做什么?田开枝去过最远的也就是广东,广东也只到过番禺,说是在番禺,不过是终日呆在一个小镇上,甚至小镇上也不怎么逛,她一直就呆在那家服装厂钉扣锁眼。成天没事时也去看大海,兴致来了还捡贝壳,时日一长,也没了新奇。甚至别人动不动去白云公园,她也懒怠。对于她熟知距离以外的世界,好像都特别凶险。郑安奎说,做模具啊,干得好了,一个月至少上千。

这才知道郑安奎开有模具厂,虽然厂子不大,好赖自己能做主。田开枝说,我说呢,原来是个老板啊,难怪有工夫东游西荡。郑安奎说,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和你一样,不过是给人打工。田开枝说,快别那么说。我又不找你借钱。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就在昨天,我身上还没有一分钱,今天身上也没有钱。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郑安奎看了看田开枝,女人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不是说她的穿戴,而是整个人慌里慌张,失魂落魄的。他想了想昨天在广场上她拉着个拉杆箱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的样子。原来那个快要散架的拉杆箱就是她所有的一切。郑安奎又问了一句,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田开枝说,丢东西?没有没有,我都一无所有了我,有什么好丢的呢?

见田开枝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郑安奎整了整眼镜,又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呆在这客运站太不安全了。田开枝说,我知道,只要我小心,就不怕。上午那是他们把我当成这里的婆婆客了,以为也是出来卖的。郑安奎说,想想就不好,一样是挣钱,为什么不去大城市?田开枝就笑,我路费都还没有,去哪里呢?去你的厂子吗?郑安奎说,同样是厂子,我的跟别人不能比的。之前打几年工,老板没给结账,也没说把他的机台抵给我,就让我先干着。我带着这么个笨东西能怎么办?到后来简直成了个看门的。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可不比做模具。做模具还可以学习,开了厂才知道不光要考虑个人。一起给你干活的人都要吃饭,你得跑订单,得和各种人打交道。简直是要人命。田开枝想了想,一个老板为了订单,成天迎来送往,应酬累人不说,还得喝酒。这么一想,郑安奎是当上了老板,到底也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也要比她的情形乐观。田开枝说,听你一说那地方挣钱那么容易,说得我也动心了。郑安奎说,去吧,那地方到处是厂子,这家干不好,去另外一家再试试,混个肚不饥还是容易的。

先前冷冷清清的客运站人慢慢多起来。郑安奎放下自行车,问能卖多少钱?修车师傅说,你这车白给我都不要,烂成这样。郑安奎说,零件都是好好的,也别磨嘴皮子了,我七百块买的,一百块吧。修车师傅说,这样的车我一百块卖给你要不要?郑安奎说,五十。修车师傅说,三十。郑安奎接过钱,对田开枝說,你收拾下东西,我去买票。说完,跑向客运站。

对于即将要做的工作,田开枝完全没有把握。

模具是个什么东西,超越了她理解的极限,听郑安奎的说法,也就是个熟能生巧。她听得见隔壁绵长的呼噜。雨滴打在石棉瓦上,发出清亮的响声。周围一片黑暗。这地方,是有点简陋。田开枝倒也不怕房子简陋,大街上她都睡过,何况这里还有高低床。夜里醒了好几次,试图缩得再紧些,不让沿河的潮气打湿脚底板。

起来,才看见厂房隐在一片树林里,近处虽然都是差不多的厂房,刺目的蓝色顶子,满是污渍的外墙,这家活动板房比她想象的还要破旧,所谓板壁,不过是在轻钢结构间夹了一层三合板。更像是凑合,或者说,每一个做老板的人都在想着尽可能扩大生意,根本顾不上考虑细节,一副随时散摊,准备打包搬走的架势。哪里还顾得上考虑做工的人平日怎么生活?铁锤、扳手扔得到处都是。好在只要抬起头来,看向更远处,风景就不一样了。一座座装修漂亮的三层楼四层楼,接二连三地竖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

早上在河边择菜,郑安奎还和她讲,干上一段时间试试,不行就去人才市场。田开枝倒没想过去什么人才市场,说得好像那么多工作都由着她挑拣似的。哪里都是干活,下家就会比现在好多少?两碗菠菜煮挂面,郑安奎嫌味道淡,又从搁板上取下半瓶韭菜花干巴菌。尽管在这里和她所有到过的地方一样让人看不到什么希望,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想跑的冲动。

厂子还没招过女工,或者说自从大老板跑了路,机器就没再动过。田开枝摸了摸机器,冷森森的表面还有污黑的油渍。先前她看见的混乱,还以为是工人太多没有人好好管理,等到吃完早饭,仍然没见到一个人来上班,她才意识到,郑安奎的厂子,除了她和他,再无别人。

这怎么能叫一个厂呢?

郑安奎告她,要是嫌无聊,可以进城逛街。田开枝也没想过要去逛街,厂房说是在开发区,离市区也有一截距离。除了做饭,她就在那里枯坐着。有回见郑安奎大白天还在那折腾电脑。为一个UG命令,在百度搜来搜去,最后烦躁得直摔鼠标。田开枝没忍住,问,你这游戏又不像是打游戏,就这么天天对着电脑发脾气,到底想要干什么?郑安奎重重放下鼠标,说,做模具得先用电脑设计模板,好多软件命令我也不熟悉,都是临时抱佛脚。田开枝说,你真可以,无师自通啊。郑安奎说,那是没把你逼到那个份儿上,换成你,也可以的。田开枝说,开什么玩笑,这么复杂的东西,想想都头疼。郑安奎说,南斯拉夫使馆被炸那年,我就去了北海,进了家公司,做雕刻机的,名义上是编程,实际上是售后服务,教客户怎么操作。面试的时候,紧张得不得了,自己什么都不会啊,结果老板要我画个烟灰缸,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弄,大概画了一下,也画得不太像,心想人肯定看不上。结果老板说明天就来上班吧。好在模具的编程软件都大同小异,后来又学了些别的,虽然学得不精,模具中的门道倒也摸到了一些。田开枝说,说到底你还是有天分,只是为什么不念书了呢?要是接着念下去——她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想象他接下来的命运。郑安奎说,这可说来话长了。我就记得我妈为给我凑学费,剪掉一头长发。收头发的人也狠,齐根剪掉,记得周末回家取酸菜和生活费,见到我妈还在地里种黄檗树苗子,下着雨。我喊了一声妈,她抬起头来,哪里还像我原来的妈呢?秃得,像个拔了羽毛的鸡屁股。那个时候是真困难。他说得好像现在脱离了困境似的。田开枝说,你真是不容易。你妈妈长头发的样子应该很漂亮吧?郑安奎说,和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不过我也说不来,我妈都死十好几年了。田开枝抬头看着他。郑安奎说,说是自己喝农药,其实是被我爸打怕了。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你妈真狠得下心。想想也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害怕什么呢?”

郑安奎说,我没想过我妈害不害怕死。农村人就是心眼小,气性子大,我要知道我爹是那么一个人,为他死?多不划算呀。凭什么要按他的意愿活,凭什么因为他懦弱无能,我就要背锅?绝不。

田开枝见他眼里闪着凶光,心口一紧。她在想,她的女儿田子秀会不会也在心里怨她呢?想到女儿,她不由又叹了口气。郑安奎见她叹气,才认真看了她一眼,说,大姐,你呢?你明明都快到老家了为什么不回去住几天?就因为钱被人骗了害怕被人说还是害怕被人打?郑安奎像是为自己说破了一个秘密,连忙闭紧了嘴巴。田开枝说,我和你妈的命运差不多,我就是没有你妈去寻死的勇气。郑安奎笑了笑,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妈的死也有了些意义。以前我怨她,想着她真是自私,怎么就能撂下我不管了呢?现在听你这么一讲,幸亏我妈死了。她要不那么做,不定还得遭遇怎样的磨难。

说是来了几天,天天都是大雾,田开枝始终没看清周围是什么样子。这天,到了黄昏,大雾终于散尽,太阳从树林里漏进来,照在清冷的电脑上。田开枝给郑安奎添上水。郑安奎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活动了下手脚。他说了半天他的生活,田开枝听得没头没脑。她发愁眼前的摊子,一个蹲在电脑跟前的现学现卖的模具老板,一个不知道模具为何物的工人。

当然,她走神,并不单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在刺激着她,而是郑安奎说的那些话太不可思议了。她想象不出来,这些年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好几天田开枝都没怎么和人说话,她把散落在活动板房里的东西一一归整。原以为不大的厂区收拾起来并不麻烦,等到一点点清理完毕,她发现自己的腰都快断了。就是想得到现有的这一切,也不是想象的那般容易,一个年轻人,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把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机器驯服了。她甚至为自己光想着找个更好的去处感到不好意思。

每天机器一启动就是打螺丝,接线。

还不能走神。手要是没跟上机器的节奏,模具可能就坏了。做了一天,田开枝找到郑安奎,说她的年龄到底是大了,之前锁眼钉扣,一天完成几百件谈不上多难,刨板捡板,一分钟捡五六十片不成问题。可现在,手脚反应不过来了。郑安奎就笑,不是你的问题,做普工就是个这,体力活,要什么技巧呢?起初做了两个月,感觉一眼就望到了尽头。这才二十岁,要是这辈子都和模具打交道,一辈子恐怕也熬不出头了。到后来甚至都不敢想什么熬不熬得出头了,感觉自己也成了个模具,每天梦都不做了,早上起来要做什么,完全不用自己考虑,像具行尸走肉。就想着换工作。去旧水坑附近转,招聘广告不少,自己做得了的也有限,超市收银员,文员,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好工作肯定有,问题是自己要文化没文化。昏头昏脑转了半天,沒有头绪。一直在跳厂,到今天没跳够三十家,只怕也有二十五六家。大大小小的模具厂都呆过,顺德,广州,中山,珠海,北京,天津,东莞,深圳,还有昆山,最后来到了苏州。有时候一年就要换好几个地方。受了回刺激,仍是老老实实回来做模具,熟悉的老本行竟有些亲切。田开枝说,难怪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长过这么多见识。郑安奎说,什么见识,那些地方只能说你去过,你是去过,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是去了那么多地方,其实最终还是困在那么一个模具厂里头。田开枝说,不能听你说话,一听你说就感觉好绝望。郑安奎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跑,兵荒马乱的。田开枝说,脑子成天想这些,不发疯才怪。一想到郑安奎曾遭遇过那么多焦虑和痛苦,田开枝想这点体力活其实也不算什么。她说,我手脚出点事倒不怕,就怕把你辛苦设计的模具弄坏。郑安奎说,大姐,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要人出了问题,我的责任就大了。

郑安奎甚至说可以上手学学电脑,“学会了设计,就跟打怪兽一样,你的装备又升了一阶。”田开枝说,开什么玩笑,我大字都不识几个。郑安奎说,我也纯靠自学,平时无聊,就去逛模具论坛,看看别人分享的经验,偶尔也倒倒自己的苦水。田开枝笑了笑,想着他到底年轻,以为他人能理解自己的苦。从前她应该也渴望有个人能懂她,疼她,现在她宁愿买六合彩,宁愿自己的身体累到极限,也不愿意和人说多话了。

和人拼了几单生意,忙过几天,又闲了下来。天气渐渐凉了,郑安奎的劲头却是大得很,说看见区里志愿者之家搞活动,他得去一趟,还问她想不想去?田开枝不明白什么志愿者,也想不出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就说,一出门就得花钱,还是情愿在厂子里呆着。

田开枝先是收拾了会儿房间,把郑安奎随手扔在电脑边的《曾国藩家书》归放整齐,甚至把门口的浮土都清理了一遍。又把笼子里养的两只鹅也放了出来。出了一身汗,这才想着热水,洗下身子。刚打上肥皂,就听见板壁响了一下。田开枝停下来,喊了一声,郑安奎?见外面没反应,便想着可能是风,或者什么小动物。又涂抹着身体,甚至还哼出了歌。好久没这么放松了,她一只脚站在塑料盆里,一只脚横在椅子上,仔细地清洗。却听见板壁又是咚地一声。这回田开枝确定了,不是风声,也不是小动物的响动,是人。她吓得跳起来,肥皂泡也顾不上细擦,就把衣服往头上套。衣服还没套好,又跑到门边看门闩好没有。

到了晚上,郑安奎也没回来。她想着,这孩子,怕是没脸见她吧?平日里两个人,也谈不上说什么话,突然一个人困在空荡荡的厂区,还是不习惯。睡不着,索性坐到了电脑转椅上。她时不时转一圈,等到一杯茶水喝完,她顺手按下电脑电源开关。桌面上就有燕秀模具技术论坛的网页快捷方式,便点开了,一页一页地翻。她倒不是要看别人怎么做模具,那些专业的话,她看不懂。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找郑安奎的痕迹。开始每看到一处,还有偶遇的兴奋,到后来就有些心疼。郑安奎最喜欢在“模具人生”版块下留言,总是相同的一句话:

“谢楼主分享人生经历,祝福魔界的兄弟们都能平安幸福。”

她想象着黑洞洞的夜里,电脑的屏幕不停闪烁,郑安奎一手支腮,一手点着鼠标,翻看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遭遇一点一点比对。那么多的空闲,他既没有上网打游戏,也没有和人赌牌喝滥酒。甚至他要是堕落一点,和她见过的那些人一样,成天坑蒙拐骗,她也会好受一点。他是怎么做到的?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然后,她不知怎么就点开了收藏夹里的豆瓣网页,看了半天,她才意识到这个叫高山鹞子的人就是郑安奎。

那是怎样的人生啊……出门两年,过年回了趟家,才知道家里多了个妈。伯伯伯孃爷爷奶奶都让他叫妈,父亲一个人这些年多不容易,衣服没人洗,饭没人做,把他供出头了,才想着自己。父亲容不容易他想象不出来,既然老年人都让他体谅,叫一声妈也不掉秤少肉,那就叫吧。不光多了个妈,还多了个妹妹。父亲的劲头大得很,给他的人生都规划好了。打上几年工,一家人齐心合力,把妹妹送出头,再盖栋二层楼给他娶媳妇。他才十八呢,可没想过娶媳妇。正月十五都没过,就和人坐车去了番禺。进的是电子厂,在旧水坑,据说有上万人。看到这里,田开枝好像熟悉了。她努力回想着在番禺的时光,和郑安奎眼中所看到的那一切时时比对,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只是回忆早被日子锉得凌乱,无从校正。

厂子里女工多,墙上一边写着招收电脑培训英语培训,一边写着无痛人流的广告。周围的人天天想的是怎么占人便宜多弄钱,怎么搞个女人,吃喝嫖赌,什么都干。不光干,还成天说个没完。他想起那些快速人流的广告,是不是同宿舍去嫖娼的老乡造的孽?郑安奎虽然没有去嫖,宿舍里人放黄色录像,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干活也提不上劲,什么都不想,上完班就是看电视,有时候别人不放了,他还要把光盘找出来一个人反反复复地看。

父亲打来电话,让他寄钱。之前不用提醒,每个月给自己留点生活费,三百五百,全寄给家里。等到父亲又给娶回来个妈,郑安奎不知道哪里不对头,反正是没了心劲。父亲见他几个月钱不寄一分,就骂,你个猪脑壳,怎么这么死脑筋,我给你娶个后妈为了啥你还不清楚?只要你多寄钱回来,姑娘将来念了书,难道还不懂得知恩图报?人心都是肉长的。郑安奎也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却和父亲理解的不一样。从母亲被逼死那一天起,父亲就不再是原来的父亲了。他知道亲弟弟还在念书,要用钱的地方多,便把所有的钱都寄了回去。有两个月,他天天吃方便面,脸都吃肿了。

高三都念了半学期,弟弟却说不想念了,说是以他现在的考试排名,即便考个二本三本,将来还是个出门打工。父亲倒应承得痛快,让他跟着郑安奎去做模具。弟弟却嫌辛苦,说他的同学在北海卖西门子,一个月挣个万儿八千都是少的。郑安奎说,你就是个空脑壳,人凭什么给你几千?小心给骗了。弟弟却固执得很,去了没两个月,还时不时给他打电话。郑安奎在电话里也没话说,就是问吃饭没,最近生意好不好,工作辛不辛苦。弟弟说,这才几点,在和老板喝茶呢。郑安奎听了就窝火,成天活儿也不干,就知道个喝茶,还是和老板一起喝茶,真把自己当成二五八万了。几个月过去,一打电话,弟弟还在和老板喝茶。好像去了趟北海,完全过开了另一种生活。郑安奎想不通,问,你们具体做什么业务?弟弟说,和你差不多,也跟模具有关,比你们的层次要高一些,你们是生产模具,我们呢是把模具卖出去,教客户怎么维修。虽然弟弟说得特别像,郑安奎还是怀疑弟弟进了传销。说到后来,弟弟比他更生气,给你钱赚你还不想要,不来算了。后来还是郑安奎服了软,想着终归是自己的亲弟弟,能把他怎么样呢?

半夜到了北海,弟弟开着辆五菱之光来接他,车上还有两个人。郑安奎见弟弟果真穿得也利落,说话也稳重,谈吐更是和从前认识的那个弟弟不一样,想着大公司果然能锻炼人。一高兴,就请他们吃了个宵夜。吃了宵夜,去他们住的地方,才看见连张床都没有。第二天吃了饭,他们仨在那斗地主,郑安奎着急看他们的公司,他们就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着什么急呢,钱来了又跑不掉。等到十点钟,终于把他带到一栋废弃的别墅,里面的人都穿西装打领带,台上的人喊着口号,还相互扇对方的脸。一个个鬼哭狼嚎似的。郑安奎当时就想,完了完了,还是掉进了弟弟的圈套里。

试着跑了几回,也没成功。好不容易出来一回,给职高班主任打电话,正好有个同学就在广州,几个人连夜赶过来报了警,才把他捞出来。当时还谈的个女朋友,问他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郑安奎没敢说实话,只说跟人谈了个项目。女朋友和他一样,也嫌工资低,成天想的就是东奔西跑,怎么发大财。听见男人开口闭口都是项目,跟着也激动了。激动完了,还是骂他,下回你要再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消失,我就不要你了。骂到后来,两个人又忘了为什么要吵。

女朋友说,要不去北京吧?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对北京完全没什么概念,就想着北京有国家图书馆,可以免费看书。女朋友很快进了厂,郑安奎不想在流水线上坐牢,就买了辆三轮车,穿街入巷卖水果。一天也卖不了几块钱,有时候卖不掉,烂了,只能扔。倒贴钱也不是办法。女朋友嫌他不上进。郑安奎想着还是得做模具,只是在北京找了两个月,也没找下合适的。又干了两个月小工,女朋友说天津厂子多些,他就去了天津。面试了几家,最后进了家屠宰厂,车间主任和他是老乡,一个县的。虽然不是做模具,好在也不要什么技术,就是在流水线上剔骨头,看好肉,別让肉跑偏了。一个月说起来也有三四千,就是工作时间太长,早上不到六点就得上班,有时候加班加点,又到七八点。那段时间他就从来没看到过太阳。看不看得到太阳也没想象的那么重要,有空了,不是和人看录像,就是在那里看《伟大的旅行》,他做梦都想去西藏,好像只有跑到那么高的地方才能透口气。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无聊到读开了《堂吉诃德》。

不是他多么喜欢读书,实在是一闲下来就爱和女朋友吵架。他和她谈不上多了解,认识没几天就住到了一起。一起没住几天,就又分开。好多时候她质问他,到底怎么打算的?他说能怎么着,活一天算一天呗,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他说的不过是实话,女人却觉得男人是得了便宜,不想负责任了,动不动就说,你真不像个男人。他呢,想见她见不着,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说她的不是。有一年多时间,他天天给她发信息,她从来不回。偶尔回一条,问他到底想怎样,他说他不想怎样。她说以后别联系了。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去北京的厂子找她,也没找见,说是回家结婚去了。他昏头昏脑走了半夜,脑子彻底不会转了。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疯掉。他坐火车去了广州,又跑到昆山,后来花七百块钱买了辆山地车,想着骑308国道,一直骑到拉萨。起初,他还学别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找见当地邮局盖一个戳。开始驮了一百多斤东西,还做了面旗帜。骑到恍惚的时候,他就想,他的坐骑就是他的桑丘·潘沙,哪里便宜住哪里。一直骑,也不问,也不看,更不和人讲多话。这是要做什么呢?他想的是一路上肯定要遇到不少困难,能解决一件就是一件。就像唐僧去西天,历经八十一难,终于取得真经。他这么胡思乱想附会一通,好像自己的所作所为才不至于特别荒唐。有时候天黑了还在骑。本来就没做什么准备,在天津那两年就得了支气管炎,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身体完全垮掉了。

走了两天,打电话,郑安奎也不接。田开枝想,下回见了,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到了第七天,电话终于通了。她也没管他说没说话,先喊了一通,问他出门这么些天,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电话里却不是郑安奎的声音。对方也不报名姓,直接问她是郑安奎什么人?还让她闭嘴,先听他说。田开枝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算是他什么人?田开枝试着转成普通话的口气,听见对方义正辞严的,她嗯哈了两声,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对方又说,郑安奎犯事了。去城里那天也平平常常,怎么就犯了事?田开枝没敢多问犯了什么事,终于说了一句,问能不能去看看?对方说,寻衅滋事,扰乱治安,要判刑的。田开枝脑子一片空白,一急便讲开了土话,他婚还没结呢,这一判刑可怎么办?

到了派出所,看见到处都有人排队,穿警服的人走来走去,好像忙得脚板皮都跳翻了。她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就在门口站着。不一会儿出来个戴臂章的女人,见她畏畏缩缩站着,问要办什么事?田开枝说,也不办什么,就想看个人。问清姓名,那人又打了个电话。田开枝见对方一脸严肃地啊啊啊啊明白明白,也不敢插嘴。挂了电话,那人说,郑安奎已经走了。田开枝顾不上打问前因后果,慌忙拐出门。

给郑安奎打过去电话,电话里嘈杂得很。问清他在哪里,田开枝又往志愿者之家赶。不大的房间里坐满了人。郑安奎看见田开枝,招了招手。台上的人神色激动,大声呼喊着什么。田开枝和人吵个架都不敢高声,哪里见得人如此张牙舞爪。她把郑安奎叫出来,问到底是怎么啦?

这才得知,合资企业里的老员工要求厂里给补缴社保,厂里不同意。工人们想方设法维权。吵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策略,就是想仗着人多,闹腾一番。结果一群人刚上了街,横幅还没拉开,带头的就被摁倒了。郑安奎冲上前想和人理论,也被一个反剪手撂翻在地下,也是本能,他竟一口咬住了对方鼻子。主干道被堵了俩小时。得亏好心人报警,来了警察。双方各说各的道理。警察听了半天,又叫双方的人做笔录。结果到了派出所,郑安奎见他们想把黑的说成白的,又差点拍起桌子。一场嘴仗打下来,害得警察录口供就花了两天。到最后,警察问他们,是准备继续干仗还是接受调解?郑安奎想,还能这么便宜这帮孙子?忍不住说要干到底。警察就说,那下回再进来就得换个罪名了。你说说你一年轻人,做点什么正事不好?偏偏在这里胡搅蛮缠。什么事情不都得有个程序,就按你们那么想当然,想起来就是一出,那还要我们政府部门干啥?说到后来,郑安奎不免惭愧,倒像是他无理取闹,浪费警力公帑。

田开枝听完,说:“自古枪打出头鸟,你掺合进去干什么?”

“大姐你不懂,要是人人都只考虑自己,那还能做成一点事?”

出得门来,郑安奎还在不停数说他在黑屋子里的遭遇,说他就不信晴天朗日底下没了王法。田开枝说,自古都说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你有啥呢?钱,钱没有,身体又这么差,怎么耗得过人家?郑安奎说,我承认这是别人的事,我是跟着起哄了,问题是把我莫名其妙关了这么多天,总得给我个说法吧。不说给多少赔偿,还不给补两个误工费?我也不是想要他们的钱,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田开枝说,好啦好啦,好不容易进趟城,陪我买件衣裳吧。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才往人民商场里走。

当时只顾搞价,打折下来具体多少钱也没看,回来后田开枝拿起手机一算,当时说是三折,拼个单再打八五折,按标价重算了一下,竟然多收了她一百多。发短信过去问,人说是当时看错了货号,算下来她还得给人家补三十块钱。田开枝就和郑安奎商量,该怎么办?本来上访维权窝了一肚子火,郑安奎说,不能听人胡扯,她说看错了就看错?Excel表格上的价格和折扣还不是由着她们改?你也先别说给她补不补钱,免得打草惊蛇。明天咱直接去退,她要腻腻歪歪打马虎眼,我光脚还怕她穿鞋的不成?田开枝本想着为几十块钱的事和人嚷上一通意思也不大。她倒认为卖衣服的姑娘看上去性格面善,不会有意欺负她,可听了郑安奎的话,又觉着现在的人都不好说。看起来是个几百块钱的事儿,经郑安奎一分析,感觉又不单是钱的事儿,是明显被人欺负了。明知道被欺负,打了你的左脸还把右脸伸过去,不是圣人就是真傻。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郑安奎说,处理这事我有經验,明天你等着看好戏就成。

第二天,到了店里,郑安奎也不说话,直接把衣服扔到服务员跟前。服务员说,你看我也不是有心给你算错,要不我也不要这差价了。郑安奎说,我也不想贪你的这点小便宜,给我退了吧。服务员在那里翻来翻去,又说,你这吊牌都撕了怎么退?郑安奎说,你退不退?服务员忙着招呼客人,没怎么搭理。郑安奎突然吼起来,你是吃屎的,标牌也能看错?我们要不是找上门来,你是不是就想不起来看错了?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郑安奎说,别进来了,这是家黑店,净宰人。服务员说,你到底想干吗?郑安奎说,啥也不干,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你也别给我添堵,给我利利索索把衣服退了。服务员说,标牌都坏了。郑安奎说,标牌多少钱,你扣掉。路过的人本来还在悠闲地逛着,听见这头吵成一团,都转过来脖子,指望这个面色黧黑的男人表演出更有意思的桥段。他们本想着好好看一场热闹,郑安奎也想着大闹一场,不曾想,琢磨了一肚子的词儿还没完全发泄出来,服务员竟然那么痛快,说,扫一下微信,我给你转过去。还说标牌也不值几个钱,她少吃顿饭就出来了。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到了红绿灯口,田开枝还说,小姑娘也不是老板,一个打工的,怕是真要扣工资。郑安奎说,大姐你太心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要知道我们维权的艰辛,就不会这么软弱了。田开枝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看见小姑娘也像个正派人,你说万一冤枉了好人岂不是不好?郑安奎说,那也比给自己添堵要强。又说,这服务员也太不会办事,要是当时你刚和她说,马上道歉,说差价也不用补了如何之类,咱也能体谅。结果她倒好,还要让你过来,好像当面解释,性质就不一样了。哪有这样办事情的?即便她说的是真的,也不想要这件衣服了。看着就来气。耍人也不是这么个耍法。田开枝还在旁边附和,你不说我想不到这一层,我们也确实不能因为她事办得差劲就要替她交学费。郑安奎又上纲上线说了些别的,无外乎是别看这些事儿也算不上有多大,积累得多了,能量也不小。要是人人都讲规则,规规矩矩办事,世上就少了许多不良之风。

“所以我们一旦示弱,其实就是对恶的纵容。”

郑安奎越说越激动,咳得面红耳赤,捶打了半天胸口,说话仍是哧哧啦啦的,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田开枝连忙递过去农夫山泉,让再喝一口。等郑安奎仰起脖子,田开枝还说,你得去医院看一看,天天听你咳嗽,拖得时间长了,只怕成肺炎。郑安奎喝了水,说,没事,一激动,气走了岔道,咳嗽说明你身体的自我保护本能在起预警作用。田开枝见郑安奎坚持,就没再劝说。她不知怎么想起他读过的曾国藩。读了那么多书,到最后不也照样把维权失败的愤怒转嫁到一个服务员身上?这个傻孩子。她的心揪得紧紧的。

中间有两年,郑安奎劲头大得很。

志愿者之家有什么事,他但凡知道,总要参与。田开枝无事可做,只是帮着守厂房,提醒了几回,说她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郑安奎都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再坚持几天,马上就能再拼几个大单。

这天,郑安奎回来,见田开枝整理拉杆箱,问这是打算去哪里?田开枝说,也没熟悉的地方,本想着去佛昙刨板,只怕年纪大了,有没有人要是一回事,主要是自己干不动了。还是去旧水坑吧,干了多年了,熟悉。得知她之前在服装厂干过多年,每个月工资单还存着,郑安奎说,你这得让人给你买社保,将来老了也有一笔收入。田开枝想着自己就是个农民,哪曾想个退休保障,眼见得郑安奎越说越没影,便没接话茬。

此后一段时日,郑安奎没再问她社会保障的事,田开枝却上了心。这天,和田散叶打电话不知怎么说到钱上。田散叶说,你前些年放在我这里的十五万块钱,当时要在镇上买块宅基地,现在怕是卖个一百万都不止,现在呢,只怕买套商品房都难。田散叶本来是说钱不值钱,不经用,听得田开枝却慌了神。钱要是照这个速度贬值下去,她就是去刨板厂再如何辛苦捡板,去制衣厂再怎么钉扣锁眼,又怎么挽得回她的损失?

连续几夜睡不着觉,索性起来。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她本来怕走夜路,走了两回夜路,都是魂不守舍。走到天亮,到了太湖边上,两条腿都麻木了。一路上各种念头跳出来,好像马上就能想到解决办法,等到天亮了,却又想着还是有些草率。

便给田散叶打电话,别的没提,就说用那点存款在镇上买套房子。大小不论,万一将来田子秀结婚,也能用上。田散叶说,那装修呢?田开枝说,装修我还能管?我也给她打过电话,不要想着成天和人赌牌,那条路走不通,进个正经厂子,说不定也能交个正经男朋友。妹妹彭子华都结了,她这个做姐姐的没有一点样子。田散叶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回来住?只怕你在这里买了房子,到头来也是空着。再说你给田子秀买了房,彭子华知道了会怎么想?田开枝说,彭子华结婚我也给了钱,再说她还有她爹管。什么都指望我,我能怎么办,去卖血啊我?也不等田散叶回答,又说,我身份证都没有,什么都弄不成。田散叶说,上回田子秀还打电话,说是借人高利贷,不还钱就马上剁手。田开枝说,你没给她借吧?这背时孩子,也真是不听话,先是和人做无限极,后来又讲弄什么西门子,说是只要入了股,就等着分红,把我的钱也套进去好幾万。一回打电话问在干什么,说是在开会,二回打电话,说是在看大草原。你说这像是正经人干的事?谁没事就是成天开会旅游?别人都是傻子,就她知道开会旅游好玩?我还不能和她说,一说就吼我,说我懂个屁。真是越来越像她老子了,一个德行。田开枝说了半天,也不是生怕田散叶给女儿借钱,就是想着她们一家都有正式工作,吃财政饭,机会合适了能不能点化田子秀一下。其间,又说了些别的,田散叶问田开枝身体怎么样?田开枝说,可能是早年结扎把身体弄坏了,走不得下坡路,一走大腿直骨就生痛。还长了痔疮,浑身净毛病。田散叶说,年纪大了都是个这,煎点中药慢慢调理吧。听见电话里有人喊奶奶奶奶,田开枝问是不是孙子放学了?不等田散叶回答,又说,挂了吧,赶快给他弄点吃的,别把小孩饿着。

多次上访,郑安奎竟然也得了些好处,说是从二OO九年开始给他补缴社保。自己不过是在那厂里干了三年,补不补钱郑安奎也没多看重,就问是不是大家都有?领导就说,给你补就不错了,我劝你好之为之,见好就收吧。郑安奎当时就气得直咳嗽,回来和田开枝说起来,还是一肚子火,我见什么好了?拢共给了三五千,打发叫花子?闹了半天,别人什么都没有,这不是故意陷我于不义吗?我也不想要多少,人人有份,一人发一块也行。田开枝说,算了吧,都给你补了,别人是别人,你努力一场,总算没有白费。郑安奎说,这不是钱的事儿,要不然让大家以后怎么看我?田开枝问,那还能怎么办呢?郑安奎说,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告他们,要和他们打官司。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告谁。田开枝说,快算了吧,你成天上蹿下跳,没把你逮起来,都是祖坟冒青烟了,还去告他们。告他们啥啊?倒把郑安奎问住了。

下回再去志愿者之家,又说到维权的事。正好来了个搞社会学调查的教授,听见郑安奎的苦恼,就说,有打官司的想法很好,要是信访回复答非所问,你天天去堵政府的门,也不是办法。你人都见不着,怎么解决问题?打官司就不一样了,你把相关负责人一告,大家在法庭上面对面,见真章。本来只是赌气一说,不曾想还得到了人夸奖,说他终于找到了正途。郑安奎惊奇得不行,又问了好些问题。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听起来法律是条正路,只是太费钱。为什么要请律师?律师就一定比自己更懂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一开始只是上网搜,看些视频。不会写起诉书,就在网上找了一份,照着格式往里填内容。田开枝见郑安奎闲下来既没有上燕秀模具技术论坛,也不看曾国藩,而是成天看些司考用书,越发担心。她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就是认为这孩子不想着好好挣钱买房结婚,怎么净想着逞勇斗狠,跟未知的庞然大物周旋,简直比田子秀梦想赌博一夜暴富还不靠谱。

“真是绝望。”好多时候,郑安奎突然就这么感慨一句。田开枝不知道他是说整个事件本身的发展走向超出了预期,还是因为学习法律知识让他这个法盲受到了刺激。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和他说什么丧气话都太不人道。学习计划就贴在厂房的墙上,这个星期完成了就撕下来,又贴上下一个星期的。和田开枝说话也不像从前,时不时就蹦出来几句法律术语,得空了还要看《今日说法》,看《道德观察》。好多时候,他旁若无人地站在灰败的厂房中间,一个人滔滔不绝,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是陪审员,而他郑安奎,一个维权斗士,正站在法庭上捍卫属于他的尊严。

不过,田开枝还是意识到,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她脑子也僵僵的,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她只是想着,等过了年,就像他说的那样,等司考过关,成了法律人,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他说的是“我们”,好像她和他的命运早就绑到了一起。

新来的两个工人,聊起来也算半个老乡。

田开枝怕的就是人问她家情况,好在偌大一座武陵山,沟沟岔岔,哪里没立着几户人家?大概说了一下,对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架势,她总算松了口气。

“你说你弟弟也真是能干,别人打工,打了十来年还是个打工,他打了几年,撵走老板,自己上了台。当上老板不算,还想着替兄弟姐妹们伸张正义。仁义好人。”

田开枝听得心底一慌,倒不是因为别人暗示郑安奎卷走了老板的财产,而是竟然认定她和他有某种血缘联系。或许是他平日里大姐大姐地叫,给了别人某种误导。田开枝倒也不怕他人说三倒四,总比被人说成他和她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要好。从前在广东在福建,只是觉着难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现在没那么难熬了,跟着郑安奎,成天听他说些权利诉求、利益分配之类的事,平静的心又弄得七上八下。时不时还表现出那么多戾气,非要和人争个输赢。田开枝本以为自己早就心如死水,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经人提醒,才知道她的这个弟弟,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到底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好多时候,她只是认定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过于意气用事。一想到他还是个孩子,田开枝才反应过来,一晃几年,她肯定变得更老了。那个从渔川连夜奔逃而出的女人早就不见了。

甚至都不担心别人说什么闲话,得空了,她会和郑安奎一起去志愿者之家。多数时候,也只是在那里呆着,什么也不干。郑安奎看他的司考书,她呢,经常是戴着耳机看视频。困了,也会在院子里走一走,逗逗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如果不是听见郑安奎时不时喘不上气的咳嗽,她会误以为自己停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梦里。

这天,田开枝本是配合小孩子一惊一乍的表情做游戏,隐隐感到一双眼睛盯着,抬头撞见郑安奎的眼神,像是烫了一般,慌不迭躲开。郑安奎说,大姐,你这么喜欢孩子,赶快让你姑娘生一个。田开枝像是听不得人说这话,声音突然高了,生一个?说得轻巧,和谁生?想不到田开枝看上去如此绵善温吞,竟也有高声大话的时候。郑安奎好像吃了一惊。两人说是一起待了几年,却也像是故意回避似的,很少说到家里的事。田开枝不问,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他从前的生活,再问一遍,倒显得更像是故意表演。郑安奎不问过往,却是他从小在外念书,书不念了,一直东奔西跑,没有家庭的概念。

田开枝说,得空了还是要回去看看,亲人见一面就少一面。郑安奎问,那你怎么不回去呢?田开枝说,你先别问我,你年轻,還有机会弥补。郑安奎说,我不一样。后妈不欢迎我,亲爹也未必希望我回去。田开枝说,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没法儿说,亲不亲人吧。我爹死的那年,当时没手机,后来得信了,人早就抬上了山。再回去意思也不大。这么多年,就亏欠孩子。问题是农村人,谁家不是个这?别人家比咱条件差的,也本本分分在做事,不说一年存多少钱,经年累月下来,也能攒几个。但凡姑娘上进点,有心结婚,在镇上买套房,我还能不帮她?你知道她怎么说,一说就和我动气,就叫唤,谁会回到那地方去?说得好像她能在大城市站住脚似的。郑安奎说,年轻人有这想法也不错,反正我是死也不会回老家的。我要有了钱就给我妈在这里买个墓园。田开枝嫌他说得晦气,接着批评自己的女儿,说她不务实,得一点钱就去赌博。郑安奎说,下回她打电话了,我说说他。田开枝翻了翻桌子上的《曾国藩日记》,说,她要稍微争点气,我就会和她说,我已经花了十几万,给她在镇上买了房子。现在也不敢说,万一一说,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挣下多少万贯家财。

闲话一通,彼此好像多少了解了些,田开枝没说自己和丈夫的事,郑安奎也没问,好像他早就明白现在的成年男女是怎么回事。孩子在身边,还能一起搭伙过日子,要是没有孩子牵绊,又常年不在一起,结婚和不结婚又有什么两样?倒像是他对生活看得更通透,连顺便问一句都显得多余。

这天田开枝正看电脑呢,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年轻人。看见田开枝在忙,搓了搓手说,不好意思,我是来推销这一款产品的。说完,就打开背包,掏出一盒类似于清洁剂的罐状物。田开枝忙站起来,说,原来你是做推销的呀?年轻人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是啊。也不管田开枝方不方便,直接就喷洗电脑屏幕和键盘,又取出湿巾擦拭,好像他只要再卖力一些,马上就能打开销路。田开枝说,你看我们老板也不在,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转一转。田开枝越是客气,小伙子脸色通红,竟然弯下腰给田开枝擦开了鞋。把田开枝弄了个大红脸。她何德何能呢?小伙子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知道你们很忙,不好意思打搅了。说完背上包就要出门。田开枝说,你等一等。说完递过去一张五十的,说,我身上总共就只有这么多钱了。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郑安奎回来恰好撞见了两人拉拉扯扯,问明缘由,竟然真买了两百块钱的產品。等年轻人走了,田开枝才说,多不容易呀,十八九岁的样子,跟个孩子一样。他能有勇气走进来,和我说上两句话,就了不得。你不知道当年我刚出门,在小作坊里干了半个月苦工,老板说了我几句不是,我竟然赌气掉头就跑,连工资都不知道要。她好像实在想不明白从前怎么就那么胆小。郑安奎听了,说,大姐,还是你善良。自古人善被人欺,你得厉害一点。

二O一七年春天,郑安奎像是怀孕了似的,先是时不时干呕,过了些时日,整个人像是肿了一圈。那时厂子刚有起色,田开枝听着模具机器的轰鸣,也不觉得再像从前那样让人躁烦。她甚至都没注意到郑安奎的变化。好几年了,郑安奎总是在咳嗽,要是哪一天没有听见他快要背过气的咳嗽,她还不习惯。直到其他工人开起郑安奎的玩笑,田开枝才意识到他肯定是病了。

你得为自己的事情上点心,万一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烦了。田开枝像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灾难。郑安奎仍是满不在乎,说打工的人谁没个三病两痛呢?

直到他晕倒在厕所边,田开枝这才意识到问题大了。120救护车到来之前,郑安奎还想开开玩笑。他蠕动着嘴唇,一直告别人,没事,没事。九年前我一路骑了上千公里,身体差成那样,不都坚持过来了,这点毛病还能算个病?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叫什么120?钱多得没地方花吗?他试图用各种理由阻止她叫救护车。田开枝说,你少说两句,你都虚弱成什么样了,你逞什么强啊你?你这样子不爱惜自己,你想做的事还怎么去完成?郑安奎呜呜还想说些什么,声音到底是越来越低了。

护士忙着给郑安奎输液,田开枝见站着也帮不上忙,房间里又有一股腐烂味道,索性出了医院。起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路口等红灯,见对面卖水果卖花篮的小店人进进出出,她跟过去逛了一遭,买了两斤红富士,又往医院走。

志愿者之家的人听说郑安奎病了,都提着东西来看。田开枝连忙起身让座。几个人挨着郑安奎坐了,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好像生怕提起病情,更惹得他多心。郑安奎却说,都回吧,输两天液缓一缓,完了我也回啊。田开枝认为他们和他接触更多,更了解他,便让他们劝一劝,至少给家人打个电话,免得跟自己一样一辈子留下遗憾。生怕别人意识不到她说的重点,她又讲开了自己母亲的死。她做梦常遇到母亲,想着肯定是母亲在那边过得不如意。老人活着的时候没享一天福,过世了连通碑也没有。生前她是常年漂在外面,没怎么尽过孝道,现在她有钱了,几姊妹凑钱,给父母还有姥姥各打了一通碑。等到田散叶拍来照片,才看见,碑文上田子秀他爹的名字还和她并列在一起。当时她钻了牛角尖,一想到自己挣脱不过男人的控制,到死还得和他绑在一起,心里就不痛快。田开枝拿自己的故事说了半天,中心意思就一个,得趁早和家里联系,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和家里人沟通,要不然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郑安奎嘴里答应了,却也一直没打电话。田开枝想,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安排,勉强不来的。他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她孩子都快十岁了。

许是输液确实起了作用,郑安奎睡着了。

护士进来问,谁是家属?田开枝忙站起来。起了身,却也没跟着往出走。看了眼病床上插满管子的郑安奎,又给掖了掖被子,这才拉门。出得门来,护士没说话,看了她一眼才问,你是患者家属吧?田开枝还没反应过来,护士又说,赶紧把住院通知书签填一下,完了去办一下手续。田开枝又问,手术得花多少钱?对方看都没看田开枝,音量也高了半截,问,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田开枝吓得没敢再多问。

看了半天单子,要查尿,查血,肝功能,肾功能,血检,电解质,ECG,肝胆胰肾及输尿管B超,还说这都是常规检查。田开枝一项项看下来,别的没记住,到底什么意思也没明白,只是一些标黑的字触目惊心,“已理解”“认识到”“同意”。田开枝握着中性笔的手有些抖。与患者关系,有夫妻,有父子父女,有母子有母女,有姐弟姐妹兄妹,还有其他。她来不及多想,在“其他”下划了个勾,写了个“一起打工的”。感觉不合适,又涂掉了。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她。在患者家属代表签字处,她心惊胆战签下了名字。半中间田散叶打来电话,田开枝便把这档子事说了。田散叶说,你傻啊,这能随便代填?田开枝说,我是看这孩子可怜。田散叶说,你倒是博爱,问题是谁来可怜你?要是欠下几十万,你拿什么给人堵窟窿?田开枝说,讲得那么吓人,哪里有那么可怕。嘴上说是不怕,心里到底虚了。又找护士重新要了一张表。

接连下了十几天雨,仍没有放晴迹象。

陪郑安奎去做CT,排队的人都到了楼梯口。前面的人说,都回吧,我这还是昨天的号都没排上,你们上午肯定轮不上。田开枝还是不死心,又坚持等了会儿,一个人进去得三分钟,眼见得前面还有二三十号人,又扶着郑安奎往出走。

大腿根霉痛,下楼时像是踩在棉花上。见她走路都困难,郑安奎挣开,说自己能行。一步一步扶着楼梯,下到一楼。出了门,田开枝又搀着他的胳膊。说是在一个厂子呆了几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也很少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他的手瘦得全是骨头,腕上的青筋像冻僵的蚯蚓。

“动不动就拍片子,他们真是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翻出来照一遍。”

郑安奎嘴唇咧开了,全是皮。雨下得越发大了。见院子中央有个亭子,两人忙走过去。田开枝说,反正上午也来不及照CT了,我去买点吃的。郑安奎说他没有胃口,就想回家。

“回家?回到你老家能有这医疗条件?”

“不管是回哪里,反正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呆了。除了不停花钱,狗屁作用不起。他们连脉都不给你把。”

田开枝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便让他等着。冒雨买了十来块钱的包子,又一人拿了瓶矿泉水。到了亭子下,田开枝从怀里掏出包子,说,快趁热吃两个吧。郑安奎吃了半个,死活吞咽不下。田开枝说,要不我再去端碗稀饭?郑安奎说,算了吧。我这病怕是没得救了。田开枝呸呸几口,好像尝到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说净胡说八道,你能比医生还清楚?郑安奎说,生死的事我早看透了,还能再怎么样呢?田开枝没说话。郑安奎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在客运站碰见你之前,那个时候才是真的惨,要不是你的一番话,说不定我早卖了模具机器,把厂子盘给了别人。田开枝还是没有接话。要说惨,现在又能比过去好得了多少?郑安奎说,说来说去,还是我运气太差。不过这时候怪罪命运也没意思。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包袱,更不想成为你的。我想好了,我这病不打算治了。有时间遭这罪,还不如去城里再转转,也不知道兄弟姐妹们养老金的事落实到哪一步了。田开枝说,你少说几句,多吃一点东西。能吃东西,我们就不怕。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她也说了句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说得好像她在和他共同承受什么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戰胜了恐惧,还是回光返照,听见田开枝主动提出要陪他回老家看看,郑安奎竟然精神了许多,躺在病床上也不睡,还把枕头垫在腰下。

“好多年没去我妈坟上烧纸了,我妈肯定会骂我是个白眼狼。我跟你说过我妈的故事吧?她特别要强。小时候我爹常年在外,就我妈在家,又要给学生做饭,坡上的活路都得做。还养着一头牛,两头猪。可能是见不得我爷爷奶奶什么都帮衬着我叔,我妈时不时要说几句抱怨的话。抱怨起没起作用,反正是把我爷爷奶奶给得罪下了。我妈赌气,想着你们不帮我,我还不活人了?她开始和人换工。经常有男的在我家干活,喝酒。我爷爷就骂,说我妈不孝顺,一年也不见给他打一回酒,倒把好吃好喝的给了外人。我奶奶也帮腔,说我妈一个妇道人家不守妇道。话赶话说到最后,我妈也急了,和我奶奶吵,你儿都没说什么,你倒着了急?你这么看不惯我,你来把我杀了,给你儿再娶一个孝顺媳妇,看是不是有愿意做牛做马的嫁到你们郑家。我奶奶气得,抄起钉耙先是拍大门,后来又去打神龛。我妈在一边看着,也不拦阻,还不停刺激,都打吧,你把屋拆了才好。我看你儿到时候住哪里。你知道儿媳妇和婆婆处得好的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是在资源有限的村里。我妈受的委屈我爹也理解。就是找了别的男人帮忙给喝了酒,我爹也清楚。他就是见不得我妈做了这些事还那么理直气壮。我爹也不和我妈说理,都没吵,按住我妈就是一顿暴揍。当时我爷爷我奶奶,我太爷爷太奶奶,我叔叔我婶孃,都来了。来了也不劝,就坐在旁边看着我爹打我妈。要是只是两口子之间打闹几下,我妈可能也不会往心里去。但这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头没脑地打,简直是往死里打,我妈受不了了。开始她还嚎,后来干脆一声不吭。我爹越打越来气,想着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还跟我赌上气了,下手越发狠毒。我现在都记得一屋人坐在那里看着我爹打我妈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那么忍心。从那之后,气得我妈跑到福建打了两年工才回来。我妈以为带回来几千块钱,可是给家里做了贡献,哪里知道我爹气不顺,嫌我妈一走几年不归屋,又把我妈摁在地上劈头盖脸一顿打。我妈能怎么着?捡起堂屋里半桶敌敌畏就灌到了肚子里。我那时候十五六岁,不懂男女之间的事,只知道恨我爹。我是真的恨我爹,他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出息的事,十乡八里落得的名声就是打女人手毒心酷。”

“现在呢?”

“我爹让我把钱寄回去,说是给我盖房子娶媳妇。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找了个后老婆。后老婆带了个闺女,还在念书。他说只要我出力,把她供出头,将来都是我的。他说来说去,好像他结婚不是为他自己,倒是为我的将来打基础。”

田开枝虽然早看过郑安奎过去的故事,只是现在听到他亲口讲述,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别看我爹平时不吭不哈,一肚子主意。我还真信了,一发工资就寄钱。自己都舍不得。别人得几个钱,去唱歌,去喝酒,我从不接他们的茬。得寄钱啊,还有个亲弟弟在念书。说到我弟弟,小时候学习真不错。上初中那年,我妈让我给我爹写信,我当时净想着玩,写半天,涂涂划划,不成样子。气得我妈拿起烧火棍就往我身上打,弟弟在旁边直喊妈妈别打了,别打哥哥了,我写还不行吗?他从小就比我学习好,我也想着他将来会出息,结果你知道他去干啥了?去搞传销。还把我骗进去了。”

郑安奎的弟弟到厂里来过,来了也不干活,只是成天蹲在电脑跟前打游戏。郑安奎说了他几句,结果第二天也没见人,都不知道几时走的。弟弟走了,郑安奎好像也不担心,反而自嘲,说他们一家子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气性大。

“你说我还能相信谁?那会儿骑自行车,一天骑百十来里,我也不和人说话。不说话主要是不信别人。再说了,即便和人说了,别人也未必理解你要说什么。所以那回在客运站,我本是发呆,看见你的样子和我娘有几分神似,不免多看了几眼,后来又多说了几句话。你说话也不像别人,动不动就是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你多话也没说,还顺着我的意思,说我娘年轻时候应该很漂亮。其实我都忘了我娘漂亮不漂亮。我一直都在愧疚中生活,要不是我读书花钱,我娘就不至于那么苦。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总是想着过去也不对,得往前活不是,人怎么能一直生活在过去?要是看不惯的事我都记着都去恨,岂不得累死?”

田开枝都快忘了当时失魂落魄时的样子。

郑安奎说这些的时候,邻床小孩时不时就要撕心裂肺地痛哭。

有那么一阵子,郑安奎还扭过头去逗小孩,问他几岁了,在哪里上学。听说已上了二年级,郑安奎就严肃了。他说,你都是小学生了,该懂事了,这点痛怕什么呢?你看叔叔,屁股都打绿了,眉头都不皱一下。小孩说,你是大人,我怎么可以和你比?我要是像你这么大了,肯定也不哭。郑安奎说,你是个男子汉,现在也不应该哭。到时你出院了,就可以和人说,旁边的叔叔都会喊疼,就你挺了过来。小孩说,我喊一喊,就感觉没先前疼了。小孩爸妈还在旁边道歉,说是影响了他休息。郑安奎笑了笑,又说,要不这样吧,叔叔帮你转移注意力,帮你复习功课好不好?

接下来的许多天,郑安奎都会和小孩比赛背唐诗,赶上江苏卫视播《一站到底》,两人还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抢答。好多时候小孩抢了先,郑安奎都会表现得特别佩服。他一副心服口服的口气,好像是照这么学习下去,小家伙肯定会大有出息。

不知为什么,见郑安奎既不操心自己的病痛,也不诉说暗黑的历史,只是和小孩比赛,田开枝看得更加难过。

这天,从食堂打饭回来,刚进病房,小孩就跑到她跟前说:“奶奶,奶奶,我看见叔叔又流鼻血了。他流了那么多鼻血,会不会死啊?”

田开枝听得心里发抖,却见郑安奎嘴唇发乌,睡着了还在呼哧呼哧直喘气,不知道梦里是在和谁比拼。

没忍住,还是拿过郑安奎的电话,想着得和他家人说一声。拨了两回,终于接通。是个女人接的,问是谁?田开枝说,我是谁不重要,你儿子现在病了,在住院呢。结果对方像是马上反应了过来,问,你就是那个天天和安奎鬼混的老女人?你告诉郑安奎,他爹都快死了。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田开枝慌慌张张想挂掉电话,摁了半天,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下。正好志愿者之家的人进来送善款,说网上的人听了郑安奎的事,如何热烈,再发动点人,可能离手术费就差不了多少。他们像是谈论喜事一般,并没注意到田开枝灰白的脸。

穿过一条逼窄巷道,就到了楼跟前。

田散叶说,旁边规划的是客运站,到时这些二层三层的房子都得拆。田散叶的意思是,别看现在进出道路不通,将来可是方便。田开枝四处张望,好像是在想象将来车水马龙的景象。不远处,一条广告语横在楼中间:两证齐全,首付五万,两房三房,随便挑选。说是电梯房,还是畲刀沟第一家,四年过去,仍没接好水电。田散叶的解释是,公家房子,教师公寓,大务小事,考虑齐全,哪有那么简单。走楼梯爬到九层,进了门,只见毛墙毛地,水泥墙上渗着汽水。不到一百二十坪的房子,前后付了三回钱,一回五万,这回拿到钥匙,又交了两万。田开枝说,这个户型好,南北通透,三间卧室,还有客厅、卫生间,间间都有窗户,随便看到哪里都是风景。

田开枝打开窗户,山还是从前的山,灰黄的土块补丁一般散落在山间。她五岁开始放牛,亲眼见过这土地怎样熬弯了父亲的脊梁骨。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人怎么忍耐,活得筋疲力竭,完全体会不到田开枝嘴里的那份放松悠闲。民族中学的铃声急促响起,学生们跑出教室,原先空旷的操场填满了人。田散叶说,等你家外孙子大了,住在这里,多方便,门口就是中学。小学也不远,从这边穿小路过去,三五分钟就到了。外孙女上学的事情,田开枝还没考虑到。田开枝说,快别把孩子给我。彭子华那边有四川婆婆帮着照看,不用我操什么心,就这个田子秀不省心,当时她结婚我就劝,她不听。牌桌上认识的男人能靠谱?说多了,她还嫌我烦。我也想着,只要两口子真心喜欢也算。结果有了孩子,两个人天天吵。前两天还打电话,问我借钱。都是一家一业,他们也好意思。田开枝倒不是讨厌小外孙女,这么个肉肉的小东西有什么错呢?嘴里说不管,又生怕两个年轻人不会带孩子,忙不迭去邮局给他们汇钱。先前还只是为田子秀着急,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都没有。现在听了田开枝的话,原来田散叶早替她设想好了将来:再过几年,她就得回来帮着带孩子。多年没回来,田开枝一直以为自己很平静,等到看见挨挨挤挤全是新盖的房子,年轻人穿着她不习惯的衣服从眼前晃过去,她才有些庆幸,过去是错过了不少好时机,好在总算选择对了一回。

田散叶每进一处房间,都说该怎么怎么装,田开枝听了越发心慌。打一堵墙,得多少钱?还有刮墙抹灰,铺地改水电,买家具更是一笔大开销。这哪里是搬新家呢?简直是个无底洞。田开枝说,那十五万这两天帮我取出来,急用。田散叶说,你不会是要给那男的贴钱吧?田开枝听得一愣,贴什么贴,人家自己开厂子的,还会把我这几个看在眼里?她好像对眼前的房子毫无兴趣,着着急急取了存款好离开。田散叶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多点心眼,你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把你卖了还净给人说好话。

下得楼来,上了街,才有了些人气。

田散叶家在镇政府跟前,十年前就起了四层楼。田散叶忙着到四楼做饭,田开枝看了半天,也搭不上手,信步走到房檐底下。酉河水向西流去,河坝里几个孩子正在高声尖叫。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压过来:

“你们这算是哪门子民政?我残疾了几十年,谁不知道?还要我去医院专门找人鉴定。你们就没长眼睛?我都这样了,还说我没资格领低保。我都没资格领,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

大概是工作人员正在解释,穿衣服的人声音又低了下去:

“开个裁缝铺倒成我的错了。这么多年,我自力更生,找过谁麻烦?辛苦一辈子,连个贫困户都进不了。还说我有房子,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房子?我老婆买的?我老婆早跟人跑了,她还能算我老婆?”

田开枝听得生气,人竟能无赖到这种程度,还有抢着当贫困户的,好像是莫大荣誉。田散叶在里屋接腔道,你不在村里,自然没你的份。现在人也是怕了,不闹,干脆没有,咬得狠一点,多少总给你一点。我是懒得和他们打那个麻烦。吵上半天,也发不了财。好事还能全让他们都占了?我不信他们能靠这个吃一辈子。走出来看了一眼,又扭脸和田开枝说,你不认识啦?这个砍千刀的彭拐子,也是穷疯了,有空没空,隔几天就要来嚎一回。

田开枝脑子里乱成一片,没听清田散叶的话。

“好好好,既然你们政府都承认了,说我老婆在民族中学后边有房,那我今天倒是要去看看。我就不信我老婆的房子我不能住,还能让谁住?难不成让她养的小白脸住?”

田散叶说:“真是不要脸。别人老婆跟人跑了,都知道丑,他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婆跟人跑了,成天在这里叫唤。”

田开枝别的没听见,独这句刺激到了她。她问:“什么叫跟人跑了?我跟谁跑了?”

田散叶说:“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别人怎么嚼舌根子,嘴长在他们身上,由他们嚼蛆。我是相信你的。难不成你还真等着和他拿了离婚证再盘算自己的生活?”

田开枝说,我月经来一天就没了,都快绝经了,谁还要?田散叶说,去看医生啊。肯定是当年刚结完扎被疯子吓了一回,又跑了半天,种下的病根。田开枝说,你说一个疯子,谁也不撵,偏偏追着我打,是不是当时老天爷就看不下去了了,在提醒我?田散葉说,哪里有什么老天爷,真有老天爷的话,早睁眼了。找个老伴吧,有个照应。两姊妹返身进了厨房。田开枝好像困惑得不行,你说我长得又不好看,烂桃花还不少。我也不能说他们不三不四,只是做女人,总有男的来招惹你,真是烦躁。我真的不喜欢,太累人了。他们但凡来找我说话,我就想起彭坤民的怀疑,好像我真成了他嘴里的那种货色。田散叶说,你这是心理出了问题。你越是怀疑自己,岂不显得你更没用,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摆脱彭拐子的精神控制?他能怎么样?他就是把你的户口簿身份证都霸占了又能怎么样?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说了半天,田开枝从拉杆箱里取东西,有的是给田散叶的,有的是给彭子华,还给彭子华爷爷奶奶买了身棉衣,说是花了五百。田散叶就讲,你也是没有心路,还给他们彭家买这买那。田开枝就讲,和他日子不过了,老人到底没错,这么多年全靠他们拉扯孩子。两姊妹说到半夜,这才倒了洗脚水去睡。

那些压抑多年的想法又跑了出来,做梦都不消停。梦里不是她杀人,就是被追杀。一会儿萨达姆,一会儿本拉登。背后像是有鬼在撵似的,老是在跑。想跑到更高处,爬到有光亮的地方,透口气。感觉马上就要到头了,结果转过去,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路。

一着急,又吓醒了。

“小时候那个穷,还不止是缺钱。该怎么形容呢?那个时候,可能大家都没什么钱,也算不得特别突出,就是感觉饿。饿还不是最吓人的。上初三那年,我爹一夜醒来嘴歪眼斜,住进了医院。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年。我正上初三,我妹上初二。家里还喂的有牛,有猪。把我妈忙得,直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还念什么书啊。”

这年冬天,邻村的同学黄丽萍想去深圳打工,没有伴,田开枝知道了,却也没敢直接应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猛不丁就要去深圳。那是一般的地方?那是报上天天描述的特区。想想都心慌。黄丽萍说,每天按时上班,到月底了,还能像吃公家饭的干部一样领工资。有了工资不就能帮母亲减轻负担吗?田开枝心动了。两人搭伴坐上大巴车,黄丽萍激动得睡不着,不停说话。田开枝晕车,一千多公里路,嘴都套在塑料袋里,苦胆汁都呕出来了。

下了车,黄丽萍还一直在描画一路上所看到的景致,田开枝头晕脑胀,心想这特区真不是一般人来的地方。下了车,才知道大巴車不去特区,广州就是终点。她紧紧牵着黄丽萍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弄丢了。那么多牌子上写着工价,只要吃得了苦,马上就能拿到现钱。田开枝看得眼花。找工作的人多得很,踩得她的解放鞋跟老掉下来。又上了辆面包车,也不知道被拉到了哪里。厂子孤零零的,离旁边的村子还有老远一截距离。厂子偏不说,环境也差。满地的炉灰,脏兮兮的就别提,那么大点个宿舍,一屋子塞了三十多号人。冬天空气还稍微好点,一到夏天,各种味道混在一起,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过了两星期,她才搞清楚这里叫旧水坑。六个月工资还没领到手,黄丽萍就发牢骚,直喊这不是人呆的地方,逼急了就回老家啊。田开枝想着就这么跑回去,也太丢人了。再说,都出来了,还回渔川?她可不想再回去,像老辈子苦哈哈一样种地。

甚至连母亲催她回去结婚,得招个男人来顶门立户,田开枝也不情愿。她知道渔川有多穷,嫁到渔川,几十年的命运,她看得一清二楚。找个本地人,她不是没想过。之前认识个本地的,跟着去了男孩家,男方母亲给她水都没倒一杯就上了楼。她这才知道自己是送上门去的,被人看得轻贱了。现在她也不指望找个条件多好的,能对她好就行。

出来玩,等黄丽萍买水,半天人影也不见。田开枝不免多说了几句。

男人接了话,说,你真是不容易。我的情况,黄丽萍和你说过了吧?田开枝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是黄丽萍给他介绍的对象。田开枝说,你的什么情况?你可别多想啊,我跟你们出来玩,还以为你和黄丽萍在搞对象。田开枝心里窝着气。生气倒不是因为黄丽萍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而是好像因为自己年龄大了,就得接受一个残疾人。她对残疾人也没什么偏见,只是一想到这辈子可能就得和这么个残疾人捆绑在一起,田开枝就喘不上气来。

黄丽萍不慌不忙回来,看见田开枝和男人说得投机,就笑说,远远这么看着,你们站在一起真是般配。田开枝本没当回事,听见黄丽萍笑个不停,就多看了一眼男人。男人虽然走路有些瘸,个子倒是高高大大,长得不难看。嘴巴又乖。重要的是黄丽萍的补充,“别看他腿不大好,人可是上进,还在自考,准备考中大学院。”

周围的人不过是在按部就班,终日在缝纫机上忙活,有谁还会想到提升自己?这么一比较,感觉他腿是瘸着,形象却又要比一般人大不一样。心里边转了半天,嘴里却说,我们不合适的,你去找别人吧。得到了答案,男人像是终于踏实了,说,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结婚。我常拿书里的一句话安慰我自己,现在也送给你。那是些什么话呢,文绉绉的,听得她脑仁儿生疼。

她看着这个瘸腿的男人,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想,难道他以为现在自己还不到不中用的时候?这个念头也只是一下划过,并没有给她足够的警醒。她只是感觉他比她成熟,有自己的想法。当然,也有那么点书呆子气。她倒不讨厌书呆子。周遭的男人,面目大同小异,他的这点迂腐和固执好像反而为他添了层金色。原来他一直在看书,在努力,没有像她一样漫无目的,荒废自己。

像是生怕自己呆头呆脑的话吓着她,又说,你要是认识心肠好的姑娘,帮我介绍一个,年龄大一点也无所谓。田开枝哦了一声。男人又说,你就打算打一辈子工,没想着报个服装学校什么的,去进修一下?田开枝还是心不在焉,半天才哦了一声。她对要干什么根本没规划。男人却给她算开了账,你做学徒一天三十块,最多六十。长年累月干,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我看报纸,广州服装学校招生,想不想报名?田开枝说,学费那么贵,我就是念不起书才出来,又让我去念书,谁给我掏学费?男人说,这不一样,学到一门技术,再工作,起点就不一样。

田开枝当时没再说什么。

回到宿舍,黄丽萍还问,怎么样?见田开枝不说话,又说,他们家弟兄五个,家族大,谁嫁给他能受人欺负?他结不了婚,也不单是脚的问题,是他眼高,不想一辈子窝在村里。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想法的人有几个?黄丽萍说,要不是和人订了亲,我自己就用了,哪里轮得上你?甚至连男人的腿不好也成了优点。黄丽萍说,现在的男人又有几个坐得住,动不动就往外跑,嫁个那样的男人还不把你操心死。而彭坤民呢,不光人耐烦,沉得住气,挣的工资也比别人多。

下回男人再约田开枝,也没去什么公园,直接去了中大学院。田开枝从没进过大学,走在校园里本来还有些畏缩,看谁都是目光躲闪。田开枝步子慢不下来,总比彭坤民快大半步。后来见男人给她介绍学校的图书馆,食堂,音乐厅,田开枝想,这以后就是他上学的的地方啊,不免笃定了些,由男人拖着步子走。走了半天,看见粉馆,两人走了进去。结账的时候,将近二十块,男人掏出钱包,根本没犹豫。他好像完全沉浸在马上要通过的自考当中,根本没把这几十块小钱当回事。还有说有笑的。田开枝放松了,两个人吃完饭,又绕着学校走了好几圈。本来看过的场景,每走一回好像都能发现不一样的地方。等到想着要回旧水坑,天色已经晚了。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男人说,要不就在学校附近开间房吧,明天赶早班车回厂里。田开枝想着男人腿脚不便,也没害怕,凑合一晚就凑合一晚吧。进了房间,男人一把薅住她,嘴就要往上凑。田开枝本能扭住他的下巴,都忘了喊,只是喘着粗气。也不知这么斗争了多久,听见男人说,好开枝,我不毛手毛脚了,你放开我行不行?她放开了他,却听见他在黑暗中脱衣服。她裹紧被子。他说,好开枝,给我一点被子。她不松手。他一点一点抠进来。她从来没谈恋爱的经验,只感觉马上就要完蛋了,就狠命蹬了一脚。男人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声响。男人爬起来,半天没动静。她想,这下应该老实了。谁知过了会儿,他像是缓了过来,说你人也打了,气也出了,我们也都这样了,迟早都要结婚,干吗不对我好一点?田开枝急了。都哪样了?她憋着气,好像生怕一松劲,就被他攻破防线。他说,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花的。我出钱,供你去念服装学校。你想想,我们都有了学历,还怕在广州吃不开?

很难说是男人的话打动了她,还是一晚上的折腾消耗完了她的体力。浑身几近散架,双腿像截木头,由着他摆布,忙前忙后。

十一

田开枝大着肚子参加广州服装贸易学校培训,学费花了一千多块,都是男人垫的。三个月后,她拿到了结业证。再去找工作,别人一个月还是一百来块钱,她可以挣到二百多了。

大着肚子终是不便,便听了男人的,回到渔川养胎,捎带着整酒,请客。炮火放完,地上的纸屑还残留一点红色,男人又去了旧水坑。

男人每次來信,最后都要附带一句,问候我儿子。田开枝本来常为孕吐痛苦,听男人说得次数多了,也恍惚,好像怀的真是个儿子。他想要个儿子,和他一般高大就行,重要的是健康。将来可以自由自在。当然,男人说得也委婉,“主要是帮你们田家有了后。”什么叫帮?说得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田家在村里是势单,就是在田家湾本族,说话也没多少分量。生个儿子自然好。她倒没想过生个儿子,然后靠他来完成自己未遂的欲望。要是个儿子,将来行走世界,不过是让她这个为娘的少操几分心。

清明前一天,学生上学时候,她生产了。

“是个女儿。”

过了两天,她缓过来,一边给哭闹的女儿喂奶,一边给男人写信。收到信后,男人都没回来,只是带回来一个名字,说就叫田子秀吧。男人的意思是等孩子一岁断了奶,田开枝就回服装厂上班。两个人上班,总比他一个人挣得多。再说,他供她念了一年书,总不能白花那份冤枉钱。什么叫他供她念书?田开枝气不过,嫌他说话薄凉,没再回信。

到了年底,男人回来了,还带着铺盖,锅碗瓢盆。男人说,反正还年轻,先要孩子,我也可以安下心来准备自考复习。

田开枝的肚子再次大起来。男人有时忙着看书,还要让田开枝做家务。田开枝骂他没良心。男人就说,你肯定你的肚子就那么争气,这回怀的一定是儿子?好像怀不上儿子倒成了她的短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县医院有种机器能照出来,时不时地鼓动田开枝,说咱们也去医院看看,要是儿子,皆大欢喜。要是个女的,就趁早流掉。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凶,到时候再是女儿,就完了。田开枝不明白生个女儿怎么就完了?男人要是不讲得这么露骨,她兴许会配合去趟医院,现在听他的架势,她要怀不上个儿子,就得一直去医院打胎。她见过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堂姐打胎,先是吃药,沥沥拉拉屙了一个月血。后来挺不住,送到医院,仍是没抢救过来。这哪里是打胎呢?分明是要人的命。下回男人再说起,田开枝装作听不见。

到了第六个月,男人坐不住了,说,去医院体检一下吧,看看孩子健不健康。两个人坐上拖拉机,一路上颠得田开枝吐了好几回。到了畲刀沟,田开枝死活不愿上公交车。男人说,都到了镇上,离县城也就十几公里,再忍忍。田开枝吐完了,浑身跟瘫掉一样,想骂都没力气,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架到了医院。

做完B超,医生说,现在的孩子真是会享受,你看这二郎腿跷得。男人怯怯地问,是男孩吧?我就知道肯定是男孩,要是个女孩这么小就跷二郎腿,像个什么样子。医生说,都什么年代了?男孩女孩不一样?

见医生走了出去,男人说,肯定是个男孩,怀女孩肚子能有这么大?田开枝说生个五六斤的孩子就好。男人说,得生个大的,十来斤。生不下来,把你阴道剪开。说完还哈哈狂笑。田开枝脸色阴下来,说你是想让我死?不生了,你爱找谁生找谁生。我好不容易来人世一遭,凭什么给你做生育机器?男人说,玩笑嘛,你还当真。我嘴贱,下回不说了。田开枝说,你打心里就没把我当个人。我去结扎算了。男人的脸色变了,有那么半天没说话。他阴着脸一声不吭的样子也着实吓人。田开枝不知道男人又在盘算什么,索性把头扭向窗外。

生下彭子华,男人又去了广州。到了广州,几个月过去,男人没怎么寄钱,好不容易写封信回来,都是在说他们彭家谁又生了个儿子。还寄回来一瓶酱黑色药水,说是祖传秘方,吃了就能生男孩。花了他大几百。只要坚持吃,只要能生儿子,花多少钱他都在所不惜。男人说得特别肯定,好像只要按他计划的来,一切都万无一失。男人的意思是,他现在在广州条件好了些,在厂子附近租了间房子,她来了安心调养身体,班都不用上。他在信里,提都没提田子秀彭子华两姊妹。

男人把广州描述得天花乱坠,好像在他的努力下,又给她打造了一个适合生儿育儿的安乐窝。田开枝听了,只觉凶险无比,万一怀的再是女孩,可怎么办?再去打胎?就算怀的是儿子,冲他现在的态度看,她和他的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在她被村妇联主任盯上了。彭子华还没断奶,田开枝就老老实实跟着乡里来的人去医院结了扎。

等了几个月,见田开枝还是没去广州的打算,男人就来信质问,现在形势这么好,你不想挣钱了?你不挣钱,两个孩子将来用钱谁来管?男人信里也没直接逼她去广州再怀儿子,口口声声都是将来两个女儿的开销和他关系不大。她田开枝得出门,为家里做贡献,要不然他当年供她进修的钱就打了水漂。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等到过年回来,得知田开枝结了扎,男人气急败坏。又一回喝完酒,听说田开枝去结扎都没反抗,还乖乖跟在后头,男人窝着的一肚子火好像遇到了空气,一下爆燃起来。就因为洗脚水烫了一点,一脚踢翻,抓住田开枝就没头没脑地打。男人说,结扎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田开枝冷笑一声道,商量?怎么还有别的办法?把你捉去挨上一剪刀?见女人还在顶嘴,他骑在上面越发恼火,说,你是让我在你们田家从此绝后吗?啊?男人越说声气越高,手上又是扇过去几耳光。田开枝母亲当初看中他,也是想着他们家弟兄多,她和她娘,全是妇道人家,有个三长两短,好有帮衬。难不成現在连母亲的希望也给毁了?

母亲大概听到了这边动静,在屋外使劲咳嗽。男人不知道是打累了,还是酒醒了些,又说,就你会生?我就不信找不下个人给我生儿子。田开枝说,你打吧,打死我算了。打死了你就称心如意,好重找一个。

这年田散叶来拜年,等一屋子人吃饱喝足,两姊妹在灶屋洗碗才顾上好好说话。田开枝说,这辈子完蛋了,散叶,成天找我的茬,这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就因没生个儿子,一辈子都要受他的辖制。田散叶听了,跟着胀气,说,跟他离婚吧,都什么年代了。还由凭他一个上门郎作威作福。说完自己倒叹了口气,好像她这做姊妹的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都到了阳春三月,别人要么早出了远门打工,在家的也在地里做事,只有彭坤民天天和人赌牌喝酒,回到屋里看见田开枝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话也歹毒:“你这人没用了,我得在外面再找一个。”

田开枝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们离婚,你离婚了找几个都行。”

男人本来只是昏头说些气话,听见女人突然这么反常,疑心背后有人给她撑腰。还这么有底气,说不定还是某个男人。一想到他还在为生儿子纠结,还在操心他们田家和彭家子孙的千秋大计,谁知道女人早和他有了二心,竟然要离婚。再这样下去,还了得?他本来自考多年,到底也没通过,耗到三十来岁结了婚,以为人生会大不相同,不曾想更多精力被分散了。别人家欢声笑语,更是刺激了他。要不是女人和她对着干,他会变成现在这样?越想越来气,忍到半夜,为女人半天没端来洗脚盆,挥起老拳,对着田开枝就是一顿狂殴。

“我让你离婚,做梦去吧。我就是耗也要耗死你。当年我辛辛苦苦供你念书,那个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要和我离婚?把我的钱也花了,儿子也生不下,还想离婚。你离婚试试?打不死你。”

田开枝连夜跑出渔川,到了河边洗脸,才看见自己鼻青脸肿,鬼不像鬼,人不像人。

十二

腊月,田子秀打来电话,说是接她到漳州去过年。

去年,田子秀生女儿时,田开枝去看过一回。一家三口挤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做饭还得把煤气灶搬到阳台上,还不如她当年在广州旧水坑。田开枝不想去,却又找不到合适借口。甚至好多时候,她匆匆忙忙地去,也不是真的有多想见面,而是在路上的折腾,拉长了那份悬而未决的等待,好像这样就能把热闹的节日蒙混过去。但这回,她好像累了,懒得折腾,只是说,你们来苏州吧,一家人来玩一玩,反正这段时间厂子里也没外人。

听说田开枝女儿女婿一家人要来,郑安奎说,那得给你们接个风。

郑安奎像是怕人少太尴尬,又给志愿者之家的几个朋友打电话,问都还有谁在。听说郑安奎病情好转,又能吃吃喝喝了,都说得摆两桌子,好好庆贺。

一群人在厂子里做饭,田开枝系着围裙不停往锅里添青菜,得空就端个碗蹲在灶前吃两口。叫她上桌,也不肯。吃了饭,又去看小孩。还拿出自己做好的小被子盖在孩子身上。田子秀见了,问她什么时候回的家,怎么把她小时候的被子带来了?田开枝就笑,说一样是大红牡丹花,被子是她自己新缝的。还问是不是老气?母女俩翻了半天孩子的衣物,这才出去听人说话。吃了饭,郑安奎还在感慨。

郑安奎说,紧赶慢赶,回老家看了老父亲最后一眼。要不是别人说他是我爹,我都快认不出来,瘦得脱了相,牙齿也龇在外面。见了我,话也说不出来,半天从眼角滚出一行泪。也不知道他是痛苦,还是后悔当年那么虐待过我还有我妈。反正那一刻,我不再恨他了。不恨他倒不是说我原谅了他。他呆在那样的环境,做出那样的事情也不奇怪。我难过的是,他可能到死了,还是没活明白。田开枝扯了一把他的衣袖道,快别说了,都有老的时候。郑安奎脸红脖子粗的,不停抢话,见人都不说话,又说,我是真高兴呢,我怎么尽说自己那点事呢?

喝完酒,又有人说,大家一起去魔方唱歌吧,高兴高兴。

点的都是田开枝熟悉的老歌,《水手》,《鸿雁》,《望乡》,《铁窗泪》。歌是悲情了些,不过大家兴致蛮热烈。灯光摇来晃去,不唱的人也没坐,跟着光影扭着,转着。

再也没有人谈论过去,那些抗议,愤怒,似乎都被音乐化解了。

唱完《朋友》,郑安奎又道,我都想好了,等厂子效益好了,大家一起在这附近买房子,大的买不起,就买小公寓,到时候我们就像亲戚一样,随时走串。郑安奎脸上一直带着笑,时不时地还咳嗽几声,好像为自己想到了这么一个好点子实在激动。

田开枝听了郑安奎的话,不好当场打断。她从没想过要在这地方停留这么久,甚至都忘了怎么就到了这里。现在她患了糖尿病,又有甲亢,眼睛也越来越差了。她可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女婿把衣服也脱了,露出张牙舞爪的光脊背,说,难得过年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再来两打啤酒,今天谁也不要和我争,我请客。田开枝喝了一瓶,郑安奎又过来碰杯,她只好再开一瓶。也不知喝了多少,原先矜持的几个人,边唱边扭。田开枝只觉脸热心跳,问厕所在哪里?

在厕所呕了半天,洗完脸进得包厢,却见里面打成一团。田子秀揪着另一个女孩不松手,女婿反手抽了郑安奎一巴掌。田子秀不干了,这只手拽住女孩头发,另一只手又去撕扯男人。女孩顺手抄起啤酒瓶就砸在了女婿头上。郑安奎也在嚷嚷。田开枝一时不知道该劝谁,看见女儿满脸是血,本能地一把薅住女婿。孩子在沙发上尖声哭泣。老板带着保安进来,混乱场面这才控制住。田开枝一把抱起孩子。田子秀声音又急又快,直说错在陪唱小姐,骚货一个,勾引男人。回头又骂男人贱,乱摸人屁股。女婿就讲,就你好?你好你和郑安奎眉来眼去勾肩搭背?1BF19A76-6F29-42B7-AC09-F59E1A2E6601

田开枝听了大概,原来是郑安奎嫌不够热闹,非要点几个陪唱。本来是多叫几个人来开心开心,过年嘛,图个气氛,哪里知道会爆发这一出。他也是喝多了,手搭在田子秀的肩上,把她当成了陪唱,嚎到忘情处,搂住亲了一口。女婿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没去找郑安奎理论,倒扇开了田子秀。

郑安奎还在那里道歉,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他的错。听到后来,田开枝只觉丢人败兴,又是和经理讲好话,问摔破的满地杯子怎么赔钱。料理完一切,她对女婿说,不管你有没有错,都不能动手打女人。一个男人家,有种去外面厉害,对自己家里人下这么狠的手,欺负女人算哪门子本事?她不知怎么想起那个打了几回官司也離不掉的男人,越说心里越来气。田子秀这回却帮着男人,嫌她妈说话难听。老板没工夫听他们争吵,收了钱,就把他们往外撵。陪唱小姐也在旁边冷笑,骂他们简直是牲口,花了几个钱,又掐又捏的,还是人干的事?

出得门来,只听女婿和田子秀说,你妈是真疼你,我脸被你抓得稀巴烂不说,还被你妈抱住,活生生挨了你好几脚。说完,像是怕别人听见似的,声音低了些,又问,你妈怎么帮一个外人?田子秀说,你一个男人还好意思讲这些?我跟你说,我妈要是知道你是这德行,不把你腿敲断。喝了几口猫尿就不是你了,还找小姐?

郑安奎可能不好意思,和田开枝远远落在后边。看见刚刚还水火不容的两口子,竟然又好得像一坨蜜糖。郑安奎说,你刚刚一把薅住你女婿的样子,那叫一个吓人。田开枝好像还没从酒劲中缓过神来。她从没想到自己这么冲动过,跟鬼上身了似的,都不像自己了。只听女婿又说了一句,你说说你妈,倒拐子往外拐,她和那男的到底什么关系?田子秀说,关你卵事?不知成天操什么心。

听到这里,田开枝像是被揭发了,羞得浑身燥热。幸好都喝了酒。见田开枝不说话,郑安奎又说,你姑娘厉害,一般男人不是对手。田开枝说,一点都不像我,可能从小到大都没跟过我几天。郑安奎从没问过她过去的事,这回偏过头来,好像是等着她继续讲。田开枝说,我就知道,这两口子跑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平日能想到我?说不定就要把孩子撂给我。她好像是发愁自己都没个安身立命处呢,又要拖上个小孩子可怎么办。郑安奎咳嗽了两声说,好事情啊,小孩子正需要人陪伴。可得有个好环境,要不然像我们这样随便扔在一个地方长大,将来指不定会出什么样的问题。田开枝倒没想到孩子的教育,就是不忍心看着这么一个小不点儿跟着两个没有定性的年轻人受苦。

郑安奎可能酒喝得有些多,说自己真是一个王八蛋,回了趟老家,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在外面做什么,都在劝他赶快结婚。好像结婚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叹了口气,好像是后悔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竟然还在做这些荒唐事。意识到郑安奎随时会可能结婚,田开枝先是好奇相亲姑娘的长相,后来就变得婆婆妈妈,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对媳妇儿好一点,我们老一辈人活成这个鬼样子就算了,你们不一样。郑安奎就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田开枝说,重要的是你的心。郑安奎说,没什么意思,随便找个人,那我不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田开枝说,这话和我说说就算了,可不敢和人家姑娘这么讲。要对人好一些,要记住你妈妈受过的苦,不能再那么对待她们了。

过马路时候,郑安奎顺手抓住了田开枝的胳膊。田开枝也不敢乱动,只是抬着胳膊。田子秀两口子掉转头来,说今晚上住宾馆啊,好好洗个澡迎接新的一年。还问郑安奎去不去?郑安奎讪笑了一下,说,你们一家子好好聚一聚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田开枝走了一截,还回头扫了一眼,看见郑安奎单薄的身子越走越远,眼睛不知怎么泛酸。等到夜风起来,才意识到嘴边全是泪水,慌忙用袖子揩了。

开了房,女婿迫不及待开电脑。田子秀抱着女儿到田开枝房间。田开枝问,他呢?田子秀说,在买六合彩呢,说是今天出了血,兆头好。田开枝叹了口气,当年她就不赞成女儿跟牌桌上认识的男人结婚,不过也是一说。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了底气。

田子秀说,妈,和你商量件事。田开枝问,怎么又要借钱?田子秀说,不是。我想着孩子也大了,我带着什么事也做不成。你年纪也大了,能不能帮我们带带孩子?好像怕田开枝拒绝,又说,不是白带,我们会给奶粉钱的。都和他商量好了,一个月一千五。田开枝说,哟,看你们大方得,还有零有整。我还差你们那几个?这些年她可是攒了些钱呢,想着辛苦了那么多年,可以用心为一个小东西准备将来,说话也像是有些颤抖。

田开枝说,带孩子是可以。问题是我没有身份证,万一哪天带着小东西去坐高铁,赶个飞机,没身份证岂不麻烦?田开枝从没想过还要那么招摇地去坐高铁,赶飞机。她早习惯东躲西藏的生活了。田子秀说,这么多年你就没用过身份证?田开枝说,开始用的你大姨的。这不都换二代了嘛,怕不顶事了。你能不能回趟渔川,把户口本偷出来?就要我那一页。说完了,田开枝似乎意识到去偷也不合适,就说,你回去找找,他不是藏在床底下,就是放到了米缸里。田子秀说,都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你还记得清楚。田开枝说,做梦都想抢那个本子呢,感觉掉了魂似的。一想到户口还跟你爹绑在一起,就心慌睡不着。田子秀说,现在他不一样了,别说打人,走路都不利索了。家里没个女人收拾,和那些五保户没什么区别。田开枝说,你不要劝我,那都是他应得的。田子秀说,你自己过得舒心就好。她们说一句,小东西跟着念一句。田开枝说,你们好好睡一觉,我先和小东西睡一晚,看看她闹不闹。

浴缸放满了水,先是给小东西擦背。小东西在浴缸里玩得兴起,小胳膊小短腿兴奋得直扑腾。话还说不圆,嗯嗯啊啊地笑个不停。田开枝见小东西游得自在,索性也脱了衣服。等到热气腾腾的水漫过身体,感觉毛孔都像是受到了清洗。小东西发音还不太准,也不知道是叫奶奶还是叫姥姥,反正是要让她躺着。小东西竟然踩到她身上来了。一点样子都没有啊。不过田开枝心甘情愿,笑得脸都快僵了。一遍又一遍踩在她身上,但凡她做出点夸张的样子,小东西都哈哈大笑,好像自己真是能干得不行。田开枝看着洁白的瓷砖。玻璃房外。玫红色的地毯。还有窗外的灯光。她突然意识到没有拉窗帘,一时紧张,还把身体往水里沉了沉。

半夜醒来,房间里灯光亮着,晃得眼花。小东西双腿压在她的胸口。她生怕弄醒孩子,轻手把小东西的腿放平。好久没做梦了,梦里好像被一条蟒蛇缠得脱不开身。滑腻腻的,没头没尾。她有些脸红,好像一把年纪了还做这样的梦,真是不要脸了。梦境混乱,还有人喊救命。挣扎的人长什么模样,却也没看清。消防车尖厉的声音隐隐渗进来,马路上时不时还有轮胎划过的声响。她拉紧窗帘,也不关灯,和小东西一样,蜷成一团,面对面躺着。即便是女儿丢下小东西不管了,她这个当姥姥的也得努力存钱,给铺好后路。她就这么混乱地想着,那些日常生活的乏味,恐怖,还有嘈杂混乱的一切,似乎都被她远远甩到了身后。她的心劲是那么大,好像只要现在睡个安稳觉,就有足够的精力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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