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合唱

2022-05-15 19:41麦子杨
黄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团长渔夫海鸥

麦子杨

1

区海鸥第一次去“考唱”,闹出了合唱团最经典的笑话。

主考官问:“你从小热爱音乐,喜欢唱歌,但没上过音乐院校,没受过专业声乐训练,凭什么自信要进合唱团?”

区海鸥答:“我天生音道好。”

主考官一愣,滑落鼻梁的不知道是老花镜,还是近视眼镜。

见旁边有人掩嘴,区海鸥睁大一双大眼睛,委屈地辩解:“老师,我真的是天生音道清新,听我唱过歌的人,都说我音道圆滑、湿润、深广、敞亮,单位每年三八五一五四十一、新年晚会,唱歌都是我的保留节目。”

大家笑作一团,倒下一大片。主考官盯了一眼面前这个身材颀长,染一头粟米色长发的女人,挥挥手妥协道:“好了,你随便唱一段,看看你的,嗯,你的——音色。”

区海鸥凭这笑话,笑进了合唱团,姐妹们一见她就想起这笑话,嘴里有啥喷啥。

混熟了,有一个姐妹叫罗海曼人称海鳗的,这天排练前问海鸥:“你知道当初渔夫为什么收你吗?”

区海鸥摇摇头。她知道主考官是美人鱼合唱团团长兼指挥蒙智道,大家都叫做渔夫,指挥一群美人鱼婆。

“就他一公的,怕死你那个了。”

海鸥好笑了:“我都过春了。”

海鳗说:“进合唱团的,都是第二春。”

海鸥一怔,想起自己的第一春。这得从海鸥十七岁说起,她写信给当时劲到爆棚的歌星费翔,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她的“初恋”烧得体无完肤。她的一腔热情——不仅对费翔,还对同桌闺蜜倾吐,但同桌把她写信给费翔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用同学们的话说,区海鸥“不知羞耻”,她有什么资格敢喜欢费翔?她凭什么自信到费翔会回信给她?但海鸥不这样看,她觉得爱就是自己喜欢,爱甚至与被爱的对象关系不大,只与自己的内心有关,不像皮球,踢出去就要求反弹。海鸥的爱,不是皮球。

职校临毕业,海鸥“见异思迁”,或者说是变得现实了,她暗恋上音乐老师,像费翔一样高俊一样的高亢歌喉——她与老师二重唱《纤夫的爱》《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得音质饱满,      的滋水汽。海鸥倾情演唱,都是来真的,从不掺假,身段、嗓音、感情和互动的眼波。有一天在练歌房,他们唱得热火朝天,海鸥递纸巾给老师,老师顺手给她擦擦粉红的脸蛋,亲了亲她的颈脖。海鸥害羞得像失身,又忘了过去的教训,跟上铺的闺蜜讲了,担心地说:“都说亲嘴巴会怀孕,好在他只亲了亲我的脖子。”

弄得上铺笑了一晚上,差点笑塌床。

回避着老师的海鸥最后一个才得知,老师去了西藏支教。再见到老师时,老师已告老还乡,海鸥也人到中年,就是经过老师的介绍,海鸥才有机会去面试美人鱼女子合唱团。说起与老师的久别重逢,海鸥是在同学微信群发起的聚会,突然发现一老头有点面善。同学会后,老师打电话约饭。海鸥在这个约饭上,看见老师老得不再费翔了——当年,怎么把一个糟老头认作偶像呢?中年的海鸥不禁笑话少年的海鸥。

那天,老师西装革履,一定要把飯局定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不论中餐西餐,山珍海味,你随便点,我带足了钱。”

海鸥看见老师的白衬衫上衣口袋里,清晰地透出一本褐色的存折。

为了不伤老师面子,海鸥一再强忍着不去偷偷用微信支付。

老师说:“本市美人鱼女子合唱团,我去辅导过的,你加入去,一定唱得好。”

海鸥也是这样认为的,跟老师干了满满一杯。

2

但海鸥没想到,合唱团主唱,不一定由唱得最好的担纲。

海鸥细心偷听过,合唱团发音最让人听得流耳油的是一个绰号叫海豚的,发出宽吻海豚的嘎嘎叫,但只能是伴唱。用团长蒙智道的话来说:“整个合唱团是一个整体,是大海,你海豚是伴唱,是小浪花。”

团长兼指挥蒙智道,人称渔夫,每周三晚上都对这群美人鱼进行声乐训练。他像海洋馆的驯兽师,哨子变成他的指挥棒。每轮训练,她们都没有到齐过,要上台演唱了,才来争角色。这一晚,渔夫真想把指挥棒像鞭子一样抽她们,总不在状态的她们,聊起家常婚变捉奸没个尾声。渔夫的指挥棒是一根仿制蒲鱼尾龙骨的铝合金条,灵活收缩,像蒲鱼一样带电,这边一指,高音颤闪,那边一挥,声乐霹雳。但她们未被驯服,乱哄哄的不听指挥。他握着空拳,轻咳一声,让大家安静,站好队形排练。他举起蒲鱼尾龙骨,蓄电间,引而不发。他的排练场在市妇女活动中心二楼大会议室,这些会唱歌的鱼,披着各款皮囊鳞片飘带,脚蹼洑着水花,吐着水波,汹汹涌涌。渔夫哄她们登上舞台吊嗓门,认五线谱“豆芽”,就像撵海里的美人鱼上沙滩,她们散漫起来,渔夫就像被一群美人鱼群起攻之,一根救命稻草也休想抓到。

像这晚,合唱熟几首歌后,要练整体效果,候补主唱,一头金发人称金毛狮王的曾主任,仗着活动中心是她的地盘,闹情绪,因为合唱团不唱她喜欢的《我的中国心》,她就撂担子,说自己来月经了。

一群女人婆笑炸了,说这把年纪还不正经。

曾主任扬高那一头烫成狮子头的金发,喂喂声抗议:“我还没到更年期喔。”

笑声被引爆,排不下去了。看看时间不早,渔夫挥挥蒲鱼尾龙骨说:“今晚到此,都散了吧。”

今晚本来主唱罗海曼要来的,但她临时一个电话说有事就撂了,渔夫也无可奈何。这不,候补不服,斗气来一个真假莫辨的月经,他这个男人婆就只好草草收场。那时,他恨不得男人每月也有那么几天!

他窝火的时候早就过了,渔夫不可能总跟鱼怄气,鱼不听话不能怨海。海大了,啥鱼没有?道理他晓得,自己看管的是“三千后宫”,一群非富即贵的女人婆,要命的是这群老女人,要装嫩,争第二春,合唱团成了竞技场,暗地里争风吃醋,合唱队员的分工、声部演唱,甚至队列站队站位、早唱晚唱和是否出列,都有一番明争暗斗,搅得大海难以平静。渔夫这个指挥简直成了男妇女主任,不断调停和化解矛盾。他知道,她们背后的男人,对他这个渔夫放心。

男人对男人放心,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被放心的男人失去部分男人功能,二是放心自己的女人,三是另有不放心的女人。

难得的是蒙智道一点也不蒙,他一开始就摆正自己的位置,什么市音乐家协会第一副主席兼秘书长,美人鱼女子合唱团团长兼指挥,都是他妈虚的,要多虚有多虚。她们背后的男人们才是群鲨,全域食人鱼,一个个把后院钥匙像诱饵扔给他。他一点也没有如水得鱼的获得感,反而是群鱼嬉水的瞎指挥,在台上就一牵线木偶,无数的线头常常让他呆若木鸡。渔夫指挥起《命运交响曲》,她们唱得老自豪了,命好啊,唱得春风再度玉门关,唱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唱得忽如一夜春风来。他用指挥棒比画着,阖紧双眼,摇摇欲坠,想起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恨不得替掉贝多芬,让自己聋掉算了。

直到海鸥出现,给渔夫吹来一口海风,说清新吧,也可,说不合时宜吧,也对。

今晚他很憋屈,团长都是空的,指挥不了主唱到位,副的也拿不下,想来就来,不来就一个电话,到头来还求她来,安排好团里演唱头牌岗位,露脸的,亮嗓的,挺胸的,摆尾的,这叫渔夫感觉不是指挥鱼,而是被鱼组团调戏。

渔夫等合唱团走光,排练厅空下来,调整好自己的演出情绪,给海鳗打电话:“海曼,——噢,我知道,你不用排也唱得比她们好,主唱非你莫属。”

海鳗在电话那头尖声大笑:“团长,我说呀,今年公安系统春晚,还是我们合唱团包了。”

渔夫觉得海鳗的大笑,才是真正的合唱团主唱,主旋律都是这样定调的。但他旋即愣住了,发现门口一道阴影,回头来拿围巾的海鸥。

海鸥的围巾垫在渔夫屁股下。紫色的围巾,编成小辫子长的流苏。渔夫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屁股,才惊觉不好。他的电话,他奉承一个女人的假声,怕海鸥也听到了的。他忙挪开屁股,抽出围巾,双手奉还:“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围巾,我在谈业务。”

“喔,是吗?我听不懂。”海鸥小声回答。

渔夫长吁口气:“海鸥,我们春节前的演出排满了,你的——嗯,嗓子,准备好了吗?”

“我听您指挥。”

渔夫一阵莫名的感动。他看着她蒲鱼一样的小嘴巴,单薄修长的身子,细碎的牙齿,会放电,弱电也是电,浅埋在生活的表层,不动声色。他有点冲动,甚至举起了指挥的手。

海鸥听到的是渔夫说请她宵夜,去吃鱼粥。她以为听错了,朝他惊讶地偏了偏脸庞。

“放心,是鲍鱼,不是带刺的鱼,会伤着你的——”渔夫笑道,“嗓子眼。”

她笑着掩住了小嘴巴,像一个小姑娘。

外面的夜,海水般透亮,能听到鱼腮发出的啵啵呼吸声。

鱼与水走得最近的,变成了汤。海鸥甜美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葱花鲍鱼汤,说:“谢谢,太滋润了——”

海鸥突然说:“团长,我离婚了,你信吗?”

“怎么会不信呢?”他吃了一惊,她怎么能喝了鲍鱼汤就这么冲动?

“孩子一上大学,我们就如约离了。”海鸥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想說这些,对陌生的团长倾诉,也许是化学作用。寒风中,暖气宵夜店里,姜枣茶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鲍鱼粥慢慢下肚,最后落实一碗葱花鱼汤。她盯着团长白皙的手,一双像沙钻鱼一样白净的手,指挥时光慢下来,再慢下来一个台阶,渐渐唱出心声。

“你呢,还好吧?”

渔夫吃惊不小,她的语气,好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尽管他刚刚才感觉到,他俩是有点感觉在哪儿见过,又有点像失散多年的发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是,那么最美好的中间那段青春韶华呢?他不禁哑然失笑。

海鸥以为团长过得夫唱妇和的好,报以一笑便说明一切。她有点失神,忘了祝福,顾影自怜道:“我命丑,考不上艺校,只好去读职校,毕业后去迎宾馆做服务员,市领导招商引资来了,我们服务员轮班陪唱陪跳,他死死咬住我与一个港商老头有染,咬了十多二十年。”

站在寒风中,今晚的滴滴快车来得有点拖拉。

渔夫感到刚喝下的鱼汤一口一口被消化。

“团长,你也是我们同龄人,你知道那个年代,是那么容易失身的吗?”

渔夫说:“是的,海鸥,我信你。”

“谢谢。”她说。他俩望着路边的夹竹桃,夹竹桃后面的白玉兰花树,枝叶茂盛得不像冬天。

“那时,港商们都叫我大陆邓丽君。”海鸥回忆中的笑,微微暖起来,翘起小嘴巴,“不瞒团长你,领导和港商都对我有过非分之想,我前夫调查出来的那个港商,还发誓要离了香港发妻娶我,但我踢了他下身。”

“现在后悔吗?”渔夫忍不住刺她一下。

海鸥咯咯一声笑,双臂环抱胸前:“我记得市长夸我开放胸怀,夸我眼光长远,不嫁,就不只属于一个港商,而是属于五大洲四大洋。”

渔夫哈哈大笑。

滴滴快车来了,远光灯,照得渔夫举起双手,护在眼前。

海鸥躲向渔夫的身后,加大音量说:“我要为全世界唱!”

她真的在车里低声唱,哼唱,喃喃自语般吟唱。一路渔夫都不吱声,司机也配合着集中精神开车,车速控制得挺有节奏的。

车子临近海鸥家,海鸥像唱机,暂停键一按,休止符歇下。渔夫纹丝不动,没有下车的意思,哪怕打开车门做做样子。滴滴车照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走。海鸥唱着上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一盏被唱亮。

3

海豚唱那种引导音、试探音和儿化音特别天然去雕饰,海鳗说:“这简直就是靡靡之音。”

“被毒害了,还是挺享受的?”

海鳗没有生气,她的发音器生锈了,说:“去毒害男人。”

“男人?”海豚当即捕捉到了,点头说,“男人。”

男人,当然不只是老公。

海豚是经历过一些男人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合唱团负责打鸣,引吭高歌,大家都以为是海鳗唱的。海鳗十分配合,故意憋得满脸通红。

去你妈的!每回唱完,海豚都打心眼里痛骂一句,骂自个儿。

这阵春节前排练,渔夫走过来给她俩打气,说海豚:“记住,你是背景音,潮声,拍岸的潮声,海曼是   家女,你潮声也不是白潮的,大家合唱哭嫁后,你再浪,多晴转阴,浪声温柔,海曼主唱声起,喏,低潮上涨,缓慢地涨、涨、涨,进入高潮。”

海豚却气不打一处来,她恨自己做海鳗的声带,做成了歌声的搬运工。自己的铺垫不过是前戏,为别人营造高潮。她剜一眼渔夫:“你说得这样精彩,好像入洞房的是海曼。”

渔夫拍了拍手:“我们就是要海曼入   家船舱洞房。”

围近来的一个团员说:“我参加过   家婚礼,都是慢慢摇,慢慢摇到外婆桥,摇着小艇进洞房。”

另一位穿得大红大绿的团员,眨着眼皮说:“那可不是,男人摇着女人渐入佳境。”

海豚咯咯笑开了,对海鳗说:“你美成仙婆。”

海鳗一直在笑,说:“演戏嘛,没有的才唱到真,让老娘臭美一回。”

大伙都笑了。

彩排结束,渔夫对合唱团员们训勉一通:“今年春节联欢晚会我们是重头戏,新排的《

家婚礼进行曲》是亮点,市里今年开始着手

家申遗,我们这曲目列入申遗名录,晚会市里四套班子都来,女神们,亮相咧,长脸呗,这既可喜可贺又压力山大。”

出场费从来不用渔夫出场谈,都交由他的女子合唱团团员充当公关小姐。

这一重任,自然落在主唱海鳗肩上。但她从来不往外说,有多少年了,是多少年前的了,外人羡慕的“三口家庭”,封住了她想说真话的嘴巴。说起来,话长不长,也半辈子,是一个庸常到海鳗讨厌的故事,要说从哪年开始不再同床共枕,她只记得从家里的居住条件改善开始,有条件分床睡。然后有条件分房,一层一套房,独立楼层,也独立了夫妻的中年。这不是谁的错,不是都向往越来越富裕的生活吗?只怪海鳗太守游戏规则,守着家庭的一头,但就算守着潜规则也是可笑的。多年之后,海鳗看到网上有一句“你一认真就屎(输)”。海鳗捶胸顿足,恨不看到未嫁时。

当合唱团唱到《红莓花儿开》,那句“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唱得她泪流满面。她不是被歌声打动的,是歌声像一颗子弹,砰地一声,从大合唱发出的冷枪,击中了她的心尖。过去那条南流江的支流叫大风河,入海口的风特别雄壮。她看见多年前,一位美丽的姑娘在河边村路口,红莓花开,渔歌唱晚,姑娘等待夫君归来,热泪满襟。她这个主唱的身旁是海豚,用海豚音帮假唱的她,还偷偷用海豚的眼光剜一条伤心的海鳗。海鳗一片片剔鳞除甲,别的鱼看不到曾经的血肉模糊,只见海鳗穿行在风光的潮流里。海豚唱的时候面带微笑,转向她,忧伤的鼻音,挑衅的眼风。她唱不下去,正是海豚接上的音阶。在台上,都是假戏真做,但台下生活也真不起来了。海鳗泪腺崩溃。

是啊,那条河边的乡间小路,没有分岔,路两旁都是美丽的红莓花儿,一直开到县城的马路,直达城市的高速公路。她永远忘不了,每年除夕,她与一群媳妇,守在县公安局宿舍大院子,那已不是乡镇的槐树下,而是县城的荔枝龙眼树,苦苦等待办案归来的丈夫,她们的要求天下第一简单,就是要“年终结案”,还一个身心完整的男人,与妻子孩子吃个年夜饭。有一年,海鳗记得有一年,披着警服的丈夫们踏着年夜饭的鞭炮声凯旋。鞭炮声特别催情,炸得她们都哭了,各自拉上自己的男人,恨不得用老公腰间的手铐,各自铐一只手,往家里扣。海鳗抱着这棵龙眼树,让这伙警察的头,刑侦大队长来认领自己。他俩就站在这棵龙眼眼旁,这棵龙眼树像他们的月下老人——这光景,月亮真的亮相了呢?她记得,他疲惫地倚上这棵龙眼树,像龙眼树一样粗糙的手,一块块抠着龙眼树皲裂的树皮。

没有了解她这段龙眼树下的月光,红莓花儿开过,海豚发出的声音是多么苍白无力。她宽恕她。海豚的音域宽广,像大海,她海鳗尽情在海豚的海面上游浮。她觉得合唱团唱到了她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淹没在苍茫的时间长河里,没有俄罗斯的小白杨,红莓花儿已经化为尘土,只有南方的龙眼树。

渔夫看在眼里,当着全团面前,垂下指挥棒,单独表扬了海鳗:“感情投入,倾情演唱。”

海鳗已经在乐曲结束时迅速制止自己的眼泪决堤。她恢复自信,晓得这就是生活,合唱中的生活,假唱才能唱出真。真无可恋,合唱团需要入戏和集体营造的艺术气氛。

只有海鳗身旁的海豚打心眼里发出冷笑。

海鳗感到了海豚的愤懑:这是一个没有她的经历的女人发出的假声,胸膛的共鸣音,肺活量巨大,每当迸到高分音贝,海鳗就感觉到海豚浑身震颤,掀起合唱团整个海面。她感到一个巨大的音箱立在身旁,山呼海啸。整座肉山被歌声拆解、粉碎,纷纷从骨骼上片飞出去。但海鳗错了,她不知道她不喜欢的,正是能为她发音,成就她担纲主唱的。海豚的经历当然与海鳗不一样,否则海豚就不叫海豚,而叫海鳗了。

排练完,下起霏霏细雨。海鳗住得不远,天也不晚,才九点,她打算散步回家,但这时响起了丈夫的电话,她很惊讶。

“是我——正好工作餐经过,接你一起回家。”

第一次,老夫老妻了,海鰻也不习惯。

“刚才饭局,我叫政委来看你们给我们春晚的排练,政委打趣说让我来验收,哈哈哈哈!”

海鳗微微一笑,好得他识大体顾大局,没有上楼看她们排练,惊动大家,说不定被说成是炫耀了。

渔夫只是举伞送到楼下,海鳗钻进轿车,按下车窗,向渔夫挥挥手。

“他,就是团长兼指挥吧?”

海鳗“嗯”了一声。

4

“团长,海鳗老公来接她。”

“黑猫警长?”渔夫有点意外,他早有耳闻海鳗的老公以专破难案疑案死案闻名,人称“黑猫警长”。

“嗯,你没看见黑猫警车牌吗?”

渔夫看着走上前来的海豚,再看看公路上串起来的桔红色汽车尾灯。

“后悔没看清吧?不然请黑猫警长局座上楼观审节目,说不定红包再大点。”

渔夫想笑又笑不出来,这果然是一头尖嘴带刺的海豚。

海豚捏着小手机,嘟嚷道:“滴滴马上到。”

渔夫再次举伞,说:“我送你到路边。”

“不敢劳驾您。”

“我不送,你心里一定骂只送海鳗不送我,势利鬼团长。”渔夫笑呵呵地说。

“你怎么晓得我会骂你?”海豚哼了声说,“雨不大,你也可以送的,这样显得你像一个守门人。”

渔夫哈哈大笑。这个用身体唱歌的女人。

看着海豚的滴滴车驶远,渔夫想到海豚一样浑圆丰厚的身子,深埋着多少雷鸣闪电,却委屈得要做渔鳗的影子,假的比真的强大,让人看到生活这棵参天大树的巨大缺口。

他收拢伞。

初见海豚,渔夫就相中了这只大音箱,一米七的身型,七十公斤,一头齐肩秀发挑染紫黄双色,圆圆的大眼睛,比海豚的还大,白皙的皮肤只能在大白天才看出一丝淡淡的乌云,乌云上刮起局部沙尘暴般的雀斑。

海豚高挺胸部,有风没风,都微微颤动,敢于把所有火力吸引过来。渔夫就看中她自信这一点,从没见过一个人的乳房发育得像小孩的屁股。海鳗那时还没来,海豚比海鳗早来半年。那半年,海豚是首席主唱,每次她都挺在第一排正中,合唱到中间,她看渔夫的手势,或渔夫的一个眼神,她就朝前跨出队列一步,用主唱的嗓音展现合唱团的总音量,释放所有被大海囚禁的鱼,让它们饥渴得跳水,变身跳跃的音符,自由地往天空飞——不是往网兜钻,也不是朝滩涂撂,让鱼像箭镞一样由水里往天空射,齐刷刷的满天满海射,那叫一个壮观!“这才叫艺术,懂吗?这才叫艺术!”渔夫朝海豚抡起拳头,朝合唱团吼道,“艺术才能叫海里的鱼往天上飞!”很快人们就叫她“女帕瓦罗蒂”。

海豚对渔夫是有想法的,一见钟情的那种想法——但海豚一见钟情的多了海去,可以说,海豚也不得不承认,她对每一个能够遇上的优秀男人,都有一种冲动,一种天然的亲昵感觉。能指挥一个女人情潮起伏的,女人心能不动心吗?渔夫是月亮,海豚是海潮,她的潮汐,她的心跳,她的内分泌,都归月亮指挥。

不知道该自豪还是隐忧,少女时的海豚,情窦初开如火山喷发,问题是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座活火山。她小学就暗恋同桌男生,后来暗恋男老师。海豚从小学就开始有写日记的好习惯,她的第一个是中专的团支部书记,她把他写进了日记,那是她的初次。多年后,她已记不清细节了,只是记得那时她初生海豚不怕狼,和团支部书记下海夜泳,团支部书记总结了一句:“你胸比海大。”

差不多三十年后,海豚只记得这一句夸奖,好像她这半生,靠胸吃饭。在她交往的男人中,她真的像团支部书记夸奖的,靠胸大胆壮收拾他们。他们是谁?坚持写日记的海豚记到第二十个,就放弃了把他们写进自己的列传里。

她觉得他们只懂她的大胸,不懂她的大志,空怀一颗野心了。那是一颗会说人话,歌唱,会大吼的心脏,渴望远方和爱情,渴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遇到渔夫,她以为渔夫懂,渔夫用蒲鱼尾龙骨的指挥棒一撩拨她,她就通电,浑身发麻,心疼,花粉四溢,她像玫瑰铿锵盛开,全身每个毛孔都听他的张开。

但她绝对想不到,他会叫她为另一个女人造假。他的理由很丰满:“她是假唱,你是真唱,人们听到的是你海豚的声音,看到的,只是她的嘴形。”

她听他的,如果他补偿给她,哪怕一宵。但他偏不,作为渔夫,他管理的鱼太多了。

“我很丑吗?”她截过他。

他摇摇头:“你很漂亮。”

“那就是我老了。”

“不,你正当年。”

“嫌我肥?”她用“肥”字,得不到,就让自己彻底丧,死心塌地。

“你这是丰满。”

“你只把我当团里的音箱?”

渔夫甩着渔杆一样的指挥棒,哈哈一笑。那根蒲鱼尾龙骨,像抽掉了她的主心骨,她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坍塌过。她宁可这根蒲鱼尾龙骨变成一条皮鞭,像歌里唱的“轻轻打在她身上”。海豚那阵子每晚换一个男人,音箱发出闷音,短路般冒火,他們说:“你他妈的打呼噜都女高音!”

她在排练间隙问渔夫:“我唱女高音时像不像打呼噜?”

渔夫请她排练时排除万难,腾空杂念,六根清静。渔夫教她提气、换气、吸气、出气,声音频率的渐高,气力的分配。教她女高音的音色、音区,在花腔女高音、戏剧女高音和抒情女高音之中,慎重得如同为她择偶。渔夫说:“你天生是花腔女高音,海豚音,叫你海豚是叫对了。”

海豚擅长演唱快速的音阶、顿音和装饰性的合唱,华丽和高亢的曲调。渔夫给她开小灶,她拉着一条好嗓子唱《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那晚她死死抱住渔夫,央求团长:“快把我胸中的火焰熄灭!”

渔夫却没有团长应有的硬朗,更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那根蒲鱼尾龙骨,节骨眼上还缩短了回去。眼看两只巨大的音箱噼里啪啦直冒火花,渔夫迅速关掉电闸。

那晚她一个人飞出排练厅,她要让全世界看看海豚的鳍长成了翅膀,她唯一的一个疯狂念头,就是找一头鲸鲨来暴烈。

渔夫后来才听说海豚是“恐婚女”,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侥幸,反正他祝福海豚,祝她早日嫁人或者早日决定不嫁,给合唱团解决一个不稳定因素。

合唱团的新主唱是一条海鳗,罩一袭暗色旗袍凫水而来,吐着水花,荡着分叉的裙摆,挥舞着残鳍,要用假唱来逼真家伙同台,站在身旁,同在渔夫的视网里,随着指挥棒,对上嘴型优美地唱、唱、唱。

“女高音,去你妈的!”海豚晚上回家,对着卫生间的落地镜,吼一嗓子,那一嗓山河破碎。

这完全是来自一场意外:夏天突而其来的倾盆大雨,渔夫的车沙丁鱼一样塞满五个团员,一个一个送回家。海豚是最后一个,渔夫不知道她今晚住在何处,但感觉她是故意把家留得最远的。

海豚请渔夫爱往哪开就往哪开。

车子像一条上岸的海豚,游走在这座滨海城市沿海美景大道上,到达零公里的山海之间,渔夫说:“快没油了,只能再走几公里,前面有一个加油站,或者先送你回家。”

坐在副驾的海豚松掉安全带,侧身过来:“抱抱你的音箱。”

5

渔夫被骚扰不是第一次。女子合唱團,就一公的,要对付一群有鳞有甲兼有刺的鱼们,还有喷墨的放电的有毒的,用海豚有一回喝了酒来排练的口气说:“我们的排练厅涨满了他妈的雌性荷尔蒙!”

多冷的天,渔夫都要半开一扇窗,他被迫闻到的,全是雌性香水。

有一年年初,渔夫想合唱团是不是要换一些新鲜血液?是不是新年尝试走向市场,参加一些商演?不仅可以增强竞争力,还能提高合唱团演唱水平。

周三排练前他一提议,合唱团马上群起而攻之,甚至有团员单刀直入责问:“团长,是不是见我们老了?”

“人老珠老,嫌弃我们了是不是?”

“团长,是不是看中哪个小蜜妖子,想来我们合唱团做台柱?”

排练场地的主人,妇女活动中心狮子头曾主任,变成一只气鼓鼓的大蛤蟆,她严正声明:“千万别在娘家头上侵害妇女合法权益!”

一半老徐娘,排练难得来一晚,有演唱才请缨上台的,扭着水桶腰,横在渔夫跟前,怒目一瞪:“你是团长,但大政方针,我们合唱团有董事会的,别独断专行,我们姐妹们分分钟可以弹劾你。”

渔夫哈哈大笑,高举蒲鱼尾龙骨投降说:“我只是前几天开音协年会,见别的乐团搞得有声有色,心想是不是我们也学习借鉴一下。”

海鳗出来打圆场:“团长也只是一说,你们以为年轻的就唱得过我们?这是艺术,不是K歌厅卖色相,对不对?”

渔夫连忙点头称是,大家也哦哦地饶过团长一回。

“其实,”海鳗接着说,“那些90后——哪怕是00后,也不见得比老娘们唱得好,我们的功底摆在这儿,艺术素质我就不说了,凑和着,大家谦让了,你瞧,我们有著名女高音海豚,重金属音狮子头,还有天生的好音道海鸥——”

一说到海鸥,大家不笑不行,海鸥也笑,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合唱团大家庭了,她不喜欢小姑娘来竞争,那是下一辈,晚辈,与她们这些上世纪80年代出道的女人婆有什么可比性。

排练完,海鸥留下来,渔夫给她开小灶,给她教授嗓门的构造和音质的多变性,称道她的“音色”漂亮,说她的音色如果在硬软厚薄、亮暗虚实之外,再施予润、淫、锐、爆,绝对更上一层楼。

“海鳗说得对,”海鸥坐上渔夫的轿车,渔夫每次都送她回家,“海鳗说我们合唱团不愁市场,我们本身就是市场,每个人都是营销。”

渔夫哈哈大笑。

到了海鸥的小区门外,海鸥叹了一声:“孩子刚放假,就被他爷爷接走了……”

渔夫看一眼手刹和油表。

海鸥没有马上开门下车,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团长的一个节拍,慢半拍也是节拍,三分、两分、二分之一,拍……

“团长,”她恳求地说,“团长——”

“嗯,”渔夫双手抱着方向盘。

她望着他,他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小区门口的灯光暧昧,是暖色调的暧昧。

“有事儿吗?”他偏了偏脸,一张中年削峻的脸。

“我不晓得咋开口。”海鸥突然忸怩起来,十个指头交叉绞动。

“哈,小姑娘呀,害羞了。”渔夫反而逗她。

海鸥笑开了,放松了说:“是这样的,我想借团长一用。”

“啊——”

海鸥笑得更欢了:“你莫慌,是我单位后天搞一个迎春活动,猜谜呀拔河呀跳竹竿舞呀K歌呀,可以带家属也可以带朋友。我想,借用你一下。”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出场?”

“不为出场费,你可能就出马。”

渔夫轻轻拍了拍方向盘:“坏了,你这样一说,我非去不可了。”

海鸥笑着下车。隔着玻璃窗,渔夫看见海鸥朝自己摇着小手,她要看着他的车子走。渔夫答应她,是猜她遇到了难题,没有遇到难题,会搬救兵吗?她没有家属,就是说没有援兵。

渔夫猜对了海鸥,她遇到了难题,但这难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年。

这天海鸥单位的迎春活动,渔夫准时赴约,在门口见到出来接的海鸥,笑眯眯的。渔夫随口回应一声你好,眼光一低,看见海鸥的手上,把玩着一枚小巧的汤匙,闪闪发光,纯银的。海鸥手掌盖过来,也不吱声,仍是笑眯眯的。渔夫心里觉得啥怪癖都有人爱好,没见过喜欢银汤匙的。一走进会场,渔夫就给人觉得面善,一下子又对不上号,海鸥凑近渔夫耳根,低声说:“那是因为你总是屁股对观众。”

渔夫一笑。他瞥见门口,一个半头华发的男子迟疑了一下,迈进门来,有几个人起立恭敬地称呼:“严主任。”

海鸥绷紧了脸儿:“我们严主任来了,活动马上开始。”

渔夫一眼就察看到这个严主任的迟疑,只是一瞬间,严主任马上变成一只老豹子,敏捷地扫了一眼他的迎春猎场,他再也不看一眼海鸥身边的陌生男人。他觉得哪儿见过这个中年男人,模糊的年纪,四十多、五十多,这之间的十岁,令人琢磨。严主任径直小跑登上主席台,把麦克风往上拔了一下,一个姑娘忙走上前来,想帮严主任调整麦克风,严主任摆了摆手,鼓了鼓腮帮说:“同志们,我们人才交流中心迎春活动现在开始,首先,让我代表中心欢迎各位亲属好友到场……”

渔夫喜欢严主任的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军人出身。

开始搞活动时,海鸥还是手不离汤匙,玩汤匙像玩山核桃在掌心,她仍是霸占着渔夫的耳根:“我们严主任以前是海军军官,服役第一代猎潜艇。严主任跟我们说,他刚入列湛江南海舰队,有一回编队远洋,回国途中,他们一边焊接船板一边返航,他的电焊证书就是在这次返航焊接甲板上考来的,当然还有火线入党。”

严主任显得忙碌而得体,每个员工带来的人都去问候握手,轮到渔夫时,海鸥抢先一步介绍:“严主任,这位是我老师,姓蒙。”

“哦,蒙老师您好。”严主任转问手下,“是你哪方面老师?”

“歌唱事业。”

严主任长长哦一声:“怪不得有点面熟,原来是背影熟。哈哈,幸会幸会蒙老师,今天借海鸥的光,得见您庐山真面目!”

漁夫仰天大笑,他喜欢这个爽快的严主任。

与海鸥穿行于谜语之间,渔夫猜想自己要猜谜了,猜身边走路轻盈如飞的海鸥之谜。但海鸥只是含笑不语,尖尖高高的鞋跟像匕首一样,轻轻点击活动室地砖的脸。她的重点不在脚下。

渔夫只能猜中的:她就是谜底——她本身就是一个谜面兼谜底。

海鸥不断和擦肩而过的同事打招呼。

渔夫与海鸥肩并肩,有时人流冲散他俩,像堤坝的水闸,分开两股水流后,又在闸刀后会合。他俩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漫不经心,让人猜不出他俩除了师生关系,还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一个谜,猜不透也看不破。组织这场娱乐活动的严主任更糊涂了,严主任的游戏都是讲究规则的,猜中谜语、套中鸭脖子、投中篮……相对应奖品是洗衣粉、牙膏、鸭子和抽纸,但这个团长,严主任暗中观察他:瞎眼指挥,不按战术出兵,不按牌理出牌。

严主任与渔夫都在活动场地,但他俩避免碰面,一个游戏组织者,一个游离于游戏,一切都跟随海鸥滑翔的轨迹。

渔夫低头,发现海鸥把手中的汤匙拍了九十九拍,左手拍在右掌心,右手拍在左掌心。

他俩好像穿过白天森林覆盖的阴暗隧道,来到人声稀薄的窗前,海鸥停止汤匙的拍打,说:“我从迎宾馆调到这儿,居然足足呆了二十年。”

海鸥扬了扬汤匙:“每年一把,我换了二十把。”

渔夫倚上曲柳木的窗框。

“我每次旅游,必买回一把。”

“像买首饰一样?”渔夫试探她的谜底。

“团长你太聪明了。”海鸥一直保持笑靥。

她垂睑,盯着手中银色很足的汤匙,长长的睫毛,整齐码下,像百叶窗。渔夫看得有点迷离。

“可演唱的时候,我没见你带啊?”渔夫还是抑制不了好奇心。

“放办公室了,上班我才拿上。”海鸥说,“我每天都喝咖啡果汁黑五类杂粮汤,需要它们。”

渔夫突然看见海鸥把汤匙倒过来,握得异常紧,汤匙月牙形的短柄发出寒光。

6

这晚去咸田旅游区演唱,海豚让海鳗露馅,当众出了一回丑:海豚突然失声——发不出海豚音,海鳗顿时哑声,徒做嘴型。渔夫愣住,手势还在指着那打渔方向,蒲鱼尾龙骨眼看要骨折,就在观众听出卡声之前,海鸥张嘴救场。

全团润滑起来,歌声嘹亮得如鸽子出笼。

在幕后卸装,渔夫拍了拍手掌:“今晚要表扬一位团员……”

大家望向海鸥。

渔夫却盯向海豚。

“我感冒刚好。”海豚说,抹掉口红的纸巾像蘸满鲜血。

“试唱你都行,到了这节骨眼上就卡壳了?要知道,这台晚会非同小可,咸田正在申报5A景区,这台晚会可是他们的形象宣传片,也要做成我们合唱团的口碑。大家想想,一个世代晒盐的咸田区,现在要晒他们的风景,打造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容易吗?眼看就要从4A冲5A,如果栽在一个感冒上,那我们对得起咸田父老乡亲们吗?对得起全体合唱团团员吗?特别是我们的副唱,她可是咸田旅游区副区长兼宣传部长……”

这位副区长兼宣传部长忙出来做和事婆,胖乎乎的圆脸和气生财,笑脸相迎团长渔夫、海鸥、海鳗、海豚、狮子头和各位团员姐妹们:“啥也甭说了,今晚演出成功,到我地盘,宵夜吃我的。”

从咸田旅游区宵夜回城,海鳗开着车,打电话给渔夫:“前面工行十字路口北等我一会。”

停好车,他俩坐在各自的车里,一位换坐副驾,打开车窗。

海鳗说:“团长,我知道海豚为什么出这一损招,你说她这人是不是天下第一傻妞?居然求我帮她捞嫖妓男友出来,这是昨晚的事儿。”海鳗的牙齿在夜色中雪白,“我当时就说了她,让她断了这一孽缘,她不吭声,我退一步说让他尝尝牢饭,长一智。”

渔夫把座位往后靠靠。

“她还是不吭声。”海鳗说,“其实我也不一定捞得出来,团长你也知道现在这形势的,我只救海豚。”

两辆车都沉默,熄掉灯。

“我也是救自己——”海鳗欲言又止,“海豚是我的声带我的嗓子我的喉咙,我连自己也救不了,还有啥资格发声?哪有本钱加入合唱?团长,我们先救自己。”

海鳗疲乏地往后靠去,望着挡风玻璃前的黑暗:“她还是一个抢手的女人,我都没人要了……”

回家的路很漫长,好像逗号一样高挂夜空的路灯,永远圈不上句号,只是逗号逗号逗号,省略号般的逗号……

海豚的委屈,海鳗的落寞,还有海鸥与她严主任之间的汤匙,细胞一样分裂的嘴唇,向渔夫张开,吞噬……眼前好像雨幕拉开,渔夫启动雨刷,似乎把道路从两旁刮开,开辟一条生路。女子合唱团的一张张面孔逐一闪现,路灯掠过,明明灭灭。

渔夫开过了家。

逗号还在点成省略号。

海豚对渔夫说过:“他是我的追星族,我每场表演他都去,我告诉他,主唱是我。”

渔夫感觉到海豚压抑得像火山,小鲜肉就是火山口上的烤肉,发出鲜肉要烤焦的煳味。

没人能理解!海豚想明白了,面前这个指挥整个合唱团的男人,也指挥不了潮汐,我只有逃回自己的身体,要回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声带歌唱,自己胸膛、喉咙发出来的假声也是自己真实的声音,坏了、死了,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年轻时候,海豚陪过一个老头十年,那十年也不是专一陪他,海豚的海面很大,水很深,她哪个洋流,哪个流层、风口和暗沟都游弋过。比如她明知是计也要中一个房地产商的招,给她几亩地,只是红线图,她来炒,在熟人圈子里炒,她要拿到那百分之零点几的中介费,房产商要听海豚音。她摆脱不了的,不是各色男人,她慢慢发觉,是摆脱不了自己的欲望如海,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体纠缠。

那个老头终没离成婚,儿子大学毕业到深圳工作,老头与老婆奔儿子去,把和海豚一起住了十年的房子留给海豚。海豚一转手低价甩掉。

她有太多歌要唱了,通过海鳗的一张大嘴。她讨厌这个老女人,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她心里说怪不得她老公不碰她,怪不得她老公要找小三小四小五直到有一天丧失能力——不是身体的就是权力的。这些,海豚见得太多了,每个女人的下场。

她不怕没有爱——她从来没有爱,没有爱过。她怕的是没有性,越来越怕,没有性,她宁可死!她摸了一把自己颈脖,那是美容不了的皱皮,打起了层层褶皱,她冬天穿高领,夏天用闪烁的南珠掩饰,但只是欲盖弥彰。身体别的地方都可以用脂肪撑饱满,她是合唱团的音箱,她发出的是海豚音,流出的是油脂——海豚珍爱自己的胸腔,那是发出共鸣音的核心。她每周都去美容院护理一次,女人的胸是第二张脸,她已经决定,把两条大象腿的油,抽给脸上用。

“你瞧,我腿瘦点了吗?”一到合唱团,海豚就亮腿,渔夫隔着裙衫,也看见了海豚雪白的象腿。

令渔夫欣慰的是,女人的脸真是天气阴晴瞬息万变,海豚与海鳗仍是姐妹相称,打情骂俏照旧疯疯癫癫,假唱的仍不真,真唱的依然假。海豚的音箱日益扩容,把海鳗抹平成地平线,甚至下陷。指挥中的渔夫发现海鳗越来越衰老,对嘴型也对得吃力,好像在水中快游不动了,只能扑腾着蹼与鳍。渔夫停住左手,右手掌握的蒲鱼尾龙骨指向她,她麻木得像被指挥棒当头棒喝,被敲晕了。她嘴型不仅对不上,上下嘴唇还合不拢,处于痴呆僵硬状态。灰暗的帷幕压下来,海被压低了,低到海底。相反,海豚勃发海啸,洋溢着彩色的激素,这一刻海豚的本领是跃出海面,在天穹之下,满海的鱼大合唱。

渔夫双手合拢,双臂奋力向前泅划而去,他面前是一年的海讯,他要收网,攥紧一双空拳,蒲鱼尾龙骨猛然戳将出击。

冬末的海枯萎凋敝。合唱团组织烧烤,渔夫喝了杯宁夏红酒,吃两片八成熟的牛肉,他起身走上瘦弱的海滩,看见砂砾上的海藤,突然想起海鳗。这阵子开始对不上嘴型的海鳗,让渔夫相信动物也可以变成植物。这些满滩的紫色海藤,离开了海水,生命的水分就被抽干,衰老致死。

“找什么呢?”身后一个声音夹在海风里。

渔夫听得出是海鸥。

他哈哈一笑:“满地找沙。”

渔夫发觉自己神经质,说着话手里还握着一条枯藤,看海鸥时,先看她的手,看她手上有没有凶器。

海鸥的手上是一只尖米螺,一拃长,尖利得不亚于汤匙尾柄。

海風吹来,把海鸥灰色长裙拂下膝来,她把握着尖米螺的手屈藏在身后。南方冬天的海,温暖如春。

“海鸥,”渔夫停下脚步,遍寻海面,“海鸥——”

“嗯。”海鸥侧过脸来。

“你想过做主唱吗?”

“我进团来就是为做主唱。”海鸥咯咯一笑,“团长会骂我狼子野心……”

渔夫哈哈大笑,他想起海鸥进团来的面试。

这时海风捎来了《大海啊故乡》《外婆的澎湖湾》《大海》《海的女儿》,不远处的合唱团唱得风生水起,蘸满蜂蜜、橄榄油、胡椒和孜然粉味。

海鸥刚回松林,一位女团员就嚷开了:“海鸥快来快来唱一支歌,刚才烧烤场老板夸我们唱得好,我们说我们不算好,还有比我们音道好的!”

松林里一阵哄笑。

渔夫接过海鳗递来的一串烤蛏子,涂抹的蜜汁滴滴嗒嗒。

“来一听德国黑啤?”海鳗再递来一听德国黑啤。

渔夫伸出左手,迟缓了一下,接过来。他看见递给自己烤蛏子和德国黑啤的,是两条紫黑色的海藤,突显着青色的静脉,黑紫的毛细血管。海藤从枯瘦的海滩伸展上来,蠕动着爬进马尾松林,爬到烧烤炉前,爬进火里。

“味道怎么样?”海藤似的手撩起海藻般的毛发,“蛏子是刚从海底摸上来的,德国黑啤原产地慕尼黑,可不是咱们进口加工区的哦。”

渔夫对海藤和海藻说:“谢谢。”

“你吃呀喝呀。”

他低头要吃喝时,发现海鳗的长裙露出的小腿和脚丫,变成了藤蔓,攀上她的大腿、小腹、肚子、干瘪的胸部和脖子、面孔、头壳。他惊呆了。

7

渔夫有一天走过更衣室,看见门帘忘记落下,背面的海鸥身子弯曲,海豚伸手在她胸前掏心掏肺。

“你们干嘛?”他一声断喝。

她俩都愣住了。

排练完,海鸥执意要渔夫搭她的顺风车,渔夫取消了订单。

“第一次按摩,被你看见了。”

渔夫想起更衣室的海鸥,亮出侧背,乳白。

海鸥盯着前方:“上月年验,我查出胸有硬块。”

渔夫啊了一声。

“不明硬块,”海鸥像说路边的一块石头,“昨天复检,医生说硬块增大了一毫米。”

“哪个胸?”渔夫一问出嘴,就觉不妥。

海鸥暗吃一惊,侧目一下,又直视前方,黄灯一闪,红灯亮起,刺眼的亮,照彻了小车厢。

车子启动的时候,她说:“靠近你的。”

渔夫不噢了。

“今晚排练,海豚一听我说,就帮我检查按压一下,不想一出手,就被团长发现,真背运啊。”海鸥莞尔一笑,双拳轻揍了一揍方向盘。

“海豚?海豚她没事吧?”

“团长,瞧你,还是更关心音箱吧?”海鸥嘟嘴道,“她能有什么事儿?她常换按摩师。我一个没有。”

“你——可以有。”

“你介绍一个来。”她俏皮起来。

他狠了狠心:“只要你放下凶器。”

“那样硬块会转移。”

渔夫以团长的姿态沉默了。

海鸥拐了一个弯,说:“医生建议我每晚让先生按摩,我说没有。医生再开一处方,建议我去情趣商店,就是那种街头无人售货店,未满十八岁禁入。医生建议我买按摩器,手动电动的都行,自动按摩。”

“医生这处方好。”渔夫忍住不笑。

“好个屁!”海鸥踩一脚油门,前方路口黄灯亮前冲关,“我对医生说,我一个大活人,自信还有几分姿色,干嘛沦落到要机器侍候?”

渔夫说:“汤匙别挡路,可能就容易找到。”

海鸥把车开进绿化带隔开的人行道,缓缓泊在木棉树下,木棉树扶疏的枝桠高举一个夜空。今夜星光黯淡。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很可怕的习惯,只要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我就拿上汤匙。他来我办公室检查报表,我能不从座位上起身就不起身,起身就随手拿汤匙。”海鸥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总有一个预感:有一天,汤匙会挖进他肚里。”

渔夫直视夜的前方。

海鸥随渔夫直视夜的前方。路灯豆芽一样,俯身远方,萌芽光明。

“你的身体……”他盯一眼她的胸。

“遵医嘱。”海鸥微微一笑,“医嘱是手术,是药物消肿,但那是女人的胸中块垒,不是哪个妙手都可以回春,都可以施以甘露。”她抿嘴一笑,“不是所有的手,都能按摩消肿,有些反而会增大肿块。”

渔夫嗯了一声:“找个正规医疗按摩中心,去试试。”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医嘱——”海鸥咬了咬薄嘴唇,“医嘱要求异性按摩,爱人,增加荷尔蒙,那是我的抗体,硬块的天敌。”

“天啊,有这样医嘱的吗?”渔夫仰天长叹,“所以,海豚不能胜任。”

海鸥手握车钥匙,准备拧动:“有时想想挺悲惨的,满大街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的道具,你说,我干嘛要选择机器呢?”

“说不定很快会流行机器人……”

“早有机器人了,针对每个器官的道具。”海鸥打着了火,“音道好了,胸不一定好,胸好的子宫可能坏掉。嗯,可能,全是假的,没有了的,装出真有,站在舞台中间,渔夫,你知道吗?海鳗什么也没有了的。”

渔夫突然感觉城市满是路灯,淹没海里,没有一座航标灯浮得上来。

海鳗越来越不像样了,对不上嘴型不说,还一直神思恍惚,仿佛她准备是一条被合唱团集体甩上滩涂的海鳗。

渔夫不吭声,他让海鳗自己喘息、迂缓、复元,她会调整过来的。

海鳗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四年前她子宫肌瘤,割掉子宫。去年,她乳腺癌,割掉右胸。从此,她几乎每晚失眠,关禁自己在别墅里,一个人哀嚎,我还是女人吗?

她不恨丈夫,感激他的不休之恩,留她一个名份,与自己兄妹相待,还在合唱团幕后帮腔。她已经忘记没有割掉子宫和乳房前,子宮和乳房早就没有用处了,割掉与否,与这个名叫丈夫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他说:“保命重要!”他在她手术前签字,毫不犹豫地说,像下达一个作战命令,他经手的一宗命案。

她的主刀医生和医院院长都对海鳗说:“你看你多幸福,韦局长要的是你。”

是呀,那些器官,他早就不要了。术后,她躺在病床上,幸福地接受各界人士送来的慰问品和花篮。

海鳗出院后,第一次回合唱团,不是唱,而是做观众。散场的时候,她等团长,他俩最后才走,下了电梯,她说:“团长,我最近总对不上嘴型。”

他想看一下她的嘴巴,抬起头,却看见她的脚踝。他想起马尾松林海滩上的那片藤蔓,越来越干瘦,失去水分,也不耐海水的盐腌。逃生一般爬上海岸,还差两步,就枯死掉,变成一条坚韧的藤条蔓绳,绑在海与岸之间的脖子上——此刻爬上堤岸,影子一样延伸,与自己并排。渔夫感到自己的脖子隐隐作痛。

“团长,你知道我为啥总对不上嘴型吗?”海鳗瘦长的身子是一条上岸旱死的藤蔓。

她的眼窝越来越深,腮帮越来越尖削。

渔夫看着藤蔓缠过来。

“我身体不平衡,”海鳗懊恼地说,“我割掉右胸后,越来越感觉失衡——对不起,你没有体会过,你感知不了,你感知不到的,一个人像一个小宇宙,至少是一个小银河系,失衡是多么致命的事件。”

渔夫低下头来,他替她难过,她找到了不能平衡的原因,但解决不了。

“团长,你想想,现在我看地面,看人,看楼房,看什么都是歪的,他们都不是平的,可能我失去了一些器官,我的平衡器官就出现了问题。你想想,团长,我的嘴巴分上下嘴唇,左嘴角右嘴角,它们衔接不上,还能找到平衡点吗?”

渔夫想安慰她,刚出院,有一个康复过程,不要失去信心。

“我每次唱歌——团长,不管我真唱假唱,但我从心底唱,唱出来。我听到自己心底发出的声音,比海豚,比海鸥,比她们所有人都唱得好,不止好一两倍。我少了一个胸,声音容易出来,我的耳朵收听得比她们快多了,海豚说是看我嘴型唱,我知道她是听到我的心声,跟着我胸膛发出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胸肌,复制海豚音——所以,今天我告诉你团长,你们只知道海豚唱,我对嘴型,但都没有发觉,我心在唱,海豚跟着我的心唱,我才是原创,她只是翻唱。”

渔夫从来没有听过海鳗说得这么多,说得这么好。

“海鳗,你可以装一个假胸和——”

“那就是装B!”海鳗低声怒吼,仇视着她的指挥,好像渔夫就是这样指挥她装的,她恨不得一把夺过他的蒲鱼尾龙骨,折断掷还大海。

渔夫吃惊不小,嘴巴张开,久久对不上嘴型。

海鳗盯着他的歪嘴巴,梗着颈脖说:“我装了,我的右胸罩装满了海绵,我要保持左右平衡,我相信,我的嘴型会很快对得上的。别的与唱歌无关的器官,生了孩子,早该废掉。”

8

渔夫也不是全活在合唱团的合唱里,也有他的烦恼,他闺女在外省读大学,一个月就花费他在机关事务局多半个月的工资。女子合唱团纯粹业余爱好。有朋友同学同事亲戚给他出过点子赚外块,他都一一谢绝。一家上市企业的老总,是渔夫大学同学,有一次同学会吃饭,上市老总说:“越简单的模式越有效。”老总拍着渔夫的肩头,“你女子合唱团团长,合唱团去给哪个单位企业合唱演出,拿个出场费最正常不过了,别的广告呀赞助呀又是一笔收入。”

一个男同学赞成:“说不定经营好了,不出几年,你蒙智道就可以上新三版!”

另一个女同学喝红酒喝嗨了,接腔道:“指挥上几年,说不定我们的蒙同学又可以娶一个新娘合唱。”

渔夫摇摇头:“说得越来越离谱了。”

这天,旅游文体局局长打电话给渔夫:“马上到市委大院一趟。”

原来是市长召集全市文艺家座谈,目的明确:今年春节将至,央视要来录一个晚会分会场演出。市长作揖道:“拜托大家了!”

大家七嘴八舌策划开来,听得差不多了,市长发话:“央视是从西安过来的,西安也是分会场。所以,我们这台晚会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今天请大家来,想征求一下大家意见。”

都问叫什么大名?

市长卖个关子,忽然问:“美人鱼女子合唱团团长来了没有?”

大家就用目光找起来。

旅游文体局局长用手肘捅了捅渔夫的腰,渔夫只好站出来。

局长忙向市长介绍蒙智道同志。

市长从主席位走出来,伸出手说:“蒙老师,久闻您大名。”

相貌俊朗的市长环顾一周艺术家们,说:“蒙团长麾下的女子合唱团独具特色,我去省府开会,常有人问起我,这合唱团不仅名声在外,而且充满艺术神秘感。”

市长说得太到位了,渔夫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这次活动,省委领导十分重视,我们省就只有我们市这个晚会分会场,央视大队人马从西安直飞过来。所以,这台晚会我借用您——蒙团長的代表作《从丝路到海丝路》命名,也请您的合唱团压轴唱这首歌。”

市长的手再次与渔夫紧握一起,船长与渔夫站在一起,周围响起潮水般的掌声,一涨再涨。

艺术家们纷纷上前表态喝彩,充分理解市长的意图,敬佩市长的高瞻远瞩:“把一个内陆古城西安,与一个发展向海经济的开放城市连结一起,陆地丝路始发地是长安,海上丝路始发港便是本市,从陆丝路到海丝路,简直就是天上人间,天造地设,杰作绝配!”

一个长发飘飘的男艺术家对市长崇拜得五体投地:“这名字起得太英明了,不仅有大汉风骨,且极具盛唐风韵——尊敬的市长,这名起得连这首歌的作者也起不了!”

渔夫只是笑笑。

“各位大家,”市长再次抱拳,“我只是抛砖引玉,舞台还得辛苦各位搭起来唱起来舞起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台晚会为什么引起省委领导高度关注,主要是我们要以此为契机,将本市拉进国家丝路申遗团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各位搭台唱戏,我们只是帮念台词儿的!”

市长的话又招来一迭儿赞不绝口声。

渔夫心想市长值得这些赞美,市长就是船长,不像渔夫只懂盯住海面和鱼们,人家船长管的是航线和航向,舵手的大方向,方针大计。你渔夫,就只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顺便听听海豚音,失衡打摆的海鳗和海鸥的天然音色,还有那些杂鱼。

这时,市委秘书长插话:“我们市长大学时是一个文青,一身艺术细菌,还当过大学文学社社长。”

艺术家们都笑开了,气氛活跃起来。市长摆了摆手:“俱往矣。”

散会的时候,市长招呼道:“蒙团长,您请留步。”

局长和所有人,都猜市长与蒙团长要进一步细议“从丝路到海丝路”的演唱工作事宜,但只剩下市长和渔夫,还有市委秘书长时,又来了第三位市委常委,渔夫觉得面生,秘书长介绍:“这是纪委陆书记。”

渔夫顿时明白了。

晚上带妆彩排,踩台的时候,海鳗才高一脚低一脚赶来,海豚搂过海鳗高低不平的双肩,埋怨道:“海鳗姐,我以为你今晚放我鸽子了,你不来,我真唱不了。”

海鳗脸色惨白,她明显的嘴型对不上,精神还失衡,应付性地抚了抚海豚的长发,沙哑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干燥地咕隆咕隆响了两声,根据海鳗的嘴型,是说“谢谢”。

但她还是请她的团长来到一个角落,一边说出“嘴型”,一边双手比画,渔夫听得出来,海鳗不断道歉,说家里出事了。眼看春节要来了,排好的几台公安系统晚会,合唱团可能上不了台,她打不了保票,连她本人也不知道登得了台登不了台。

海鳗苦笑了笑,指指喉咙,意思是不让她作假了。渔夫感觉海鳗转身告辞的当口,变成了一条虬结的海藤蔓,爬离合唱团的海洋,嗅着陆岸的尘土,就干枯了。转瞬即变,没有过度的水分,没有滴流,也没有渗透,海水秒变淡水,淡化了的海鳗,不是游弋在海里,而是钻进泥土。她散发出淡水鱼的泥腥味,把自己半埋起来。渔夫想到,海里的鱼是用海水来埋葬自己。

七嘴八舌中,渔夫听到好像是金毛狮王曾主任说:“她呀,人家给她老公生的儿子读幼儿园了,她还蒙在鼓里。”

转身走出排练厅,渔夫也觉得自己的脚步坎坷不平了,后面还有她们的疑问:“那我们还练吗?”

“主唱怎么办?”

“她本来就不是真的。”

“我们有替补,听指挥的。”

背后有脚步声,逐渐沉重的喘息,渔夫知道是音箱发出的。

“团长,”海豚的鼻息喷到了渔夫的脖子上,“你还记得前不久,海鳗的老公来接过她吗?那晚下雨天,你撑伞送了她再送我,那晚海鳗的老公破天荒来接她,并不是公务餐。海鳗后来告诉我,是她老公那晚急需她的证照,转移一笔美金,想与她闪离,保全美国读大学的儿子。”

渔夫装着回忆起来噢了一声,他记得海豚告诉他的“黑猫警长”的警车牌,他当初只是装作不知道。

“我怎么觉得海鳗这么可怜?假唱不了,就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天哪!”海豚有点通透了,“我明白了,假的自有假的真理,真的也要借假的发声。”

现在只剩下音箱海豚和海鸥,一个靠胸膛的共鸣音,一个靠音域的宽广润畅,这就有了平衡音,像海平线与地平线,相互牵制又相依相亲。

9

海鸥出事,或者准确地说,是海鸥“作案”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她用汤匙杀死了顶头上司。

这消息首先在合唱团爆炸。今晚就是海鸥作为主唱首演——这不是渔夫指定的,而是海豚礼让的结果。“谁都知道你——音色好。”海豚见大家想笑,临时改口。海鸥还要退让,海豚说:“谁都知道我就一副大音箱,声音乱碰壁的,哪有什么唱功,更不懂乐理。现在,没有海鳗姐,我真的唱不了。”

海鸥还要犹豫。

海豚说:“你是我们合唱团的音色,率领我们全体声音,发挥出最高水平。我,海豚,合唱团音箱,只管音量,听你调控。”

海鸥答应海豚,但她来不及了。

渔夫回家跟老婆说合唱团有一个叫海鸥的……

“我听说了。”老婆在海城区检察院工作,做了半辈子书记员。

老婆很少跟他交流,以前孩子同城上学,还以孩子为中心,围着孩子转,孩子读大学后,他跟着合唱团转,不关心她往哪转了。他是有点内疚的,但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他很沮丧。

他的绯闻像空气,她早呼吸到了。但这一回,以一个合唱团团员的凶杀案来呼吸,就不仅血腥,而且滑稽了。

“我不觉得,”他对女书记员说,“她会杀人?”

女书记员默默地收拾两个人的碗筷。

“她那么弱小,那么一把小小的汤匙,够得着凶杀证据吗?”

“你太文艺腔,”女书记员嘲笑道,“也真太可笑,在我面前,没有人不是嫌犯。”

他心一揪,揪得有点紧,有点疼。

“像她这种情况,会判得重吗?”

她转回厨房,头也不回說:“现阶段最重要是落实她的动机。”

渔夫跟上去,恨不得抢过碗筷来洗。

“看她是蓄意谋杀,还是防卫过当?”

女书记员见得太多了,毫无怜悯之心,或者她掩蔽得很好,与掩体合二为一,早已麻木了。她职业习惯不许自己流露真情实感,在家里也是在办案,铁面无私,而且这案子,还与孩子他爸有关。最近,他的合唱团热闹过头了。

“这种案子我见得太多了,年终年头,多年不得提拔,亲手或买凶报复上司,从犯罪心理学上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也可能是积怨已久的激情犯罪。”女书记员拧开厨房的水龙头热水。

渔夫说:“她不是杀人犯!”

“你的根据是什么?你那么了解她?”女书记员轻蔑地盯着自己男人,“你会出庭为她辩护?”

“会的。”

“为什么?”女书记员这回露出女人的震惊和好奇。

“因为我是她的团长。”

“这好像是一个理由,”女书记员自嘲地关掉水龙头,“但你想过没有,别人想象是另一回事。”

“那是别人的想象,与我有关系吗?”渔夫简直要对法庭怒吼,以这个女书记员为靶子,他要把冤屈像子弹发泄出去,像鱼射击海。

“好像,你很了解她?”女书记员愤忿地问,意思很明显:比了解我更了解她,一个嫌疑犯。

“不,检察院书记官,”渔夫冷静地说,“我只是恰好了解她这一部分。”

“你说——”女书记员干脆在围巾上抹手,碗筷暂搁一边。

“这位海鸥女士多年来一直遭到上司性骚扰。”

“你——”女书记员瞪起双眼,“你又怎么知道的?”

见对方在思考辩词,女书记员哼了一声说:“不是不一般关系,被告会告诉你这些隐私吗?”

渔夫才不中女书记员的圈套呢,他重复道:“我说过,我恰好了解她这一部分。”

“你怎么就恰好了解她这一重要部分?获得被告隐私这一部分,对于本案关系重大,本庭郑重警告你,对于法庭提问,你有法律义务如实回答,无权回避!”

“去你——的!”渔夫拂袖而去。

“站住,不许你藐视法庭!”女书记官拍案而起——厨房的案台是黑色大理石做的,砍过猪排牛骨,女书记员以筷代惊木一拍,完全承受得起。

渔夫在门口止步,回过头来,盯一眼书记员,他僵硬地一笑,豁出去了。也不清楚自己是要为海鸥讨个公道,或是要对法庭法律书记员坦白交底,他喃喃自语般说了录取海鸥的经过,说到陪她去参加她单位的活动。他坐进大沙发里:“我第一眼就看见她把玩着一只精巧的汤匙,手不离匙,完全是无意识摆弄一件凶器。她后来说,每去一个地方旅游,都要买一把汤匙,那天我看见她的那把汤匙,是她去年去埃及看金字塔时,在沙漠早市买的,银质,蛇纹,她说这是一把法老汤匙,原件葬在某座金字塔里,木乃伊手中。”

“听说,她就是用这把法老汤匙,顶死了严家照。”

“可以设想这样一个场景:那天早上,是早上发生的吧?”渔夫问给自己端来一杯热茶的女书记员,“听说是一早发生的意外,死者突然袭击了嫌疑人。”

“不是我经手的案子,不太清楚。”女书记员端坐在对面,“我只是听说,听说一个女子合唱团女子,用一把汤匙把她的顶头上司顶死了。”

“不是插入胸腔,而是顶?”渔夫捕捉到女书记员两次用了一个“顶”字。

女书记员有节制地点了点头:“伤者在急救车送去医院路上死亡。”

“死者生前有什么病史?”

“没有。军人出身,五十五岁,非常健硕。”

“汤匙顶到死者什么部位?”

“好像是右下腹。”

“会不会——死者患有隐疾,例如急性阑尾炎之类?”

“这个——这个我可以帮你问一下法医老李。”

“谢谢。”渔夫啜口茶,被烫了嘴似的,坚忍地咬了咬嘴唇,“我敢肯定,海鸥一定是受到了暴力袭击,不然她不会使出这一杀手锏!”

“你敢肯定?你凭什么?”

“我说过……”

女书记员打断他,威严地说:“算了算了,清醒一下,我现在下班回家了。你别想多了,我警告你,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你不要掺和这个案子。你知道这案子有多轰动性吗?你一掺和,那绝对是火上添油,会把你,会把我们一家,会把孩子毁掉!”

渔夫有点懵懂了,问女书记员:“你还是书记员吗?”

“不是!我可以什么也不是!”她说,“你一现身出声,就坐实了全市人民多年的谣言,特别是那些官太太们,你怎么这么幼稚?我可以信你智道,信你刚才所有的证人证言,你与嫌犯的关系,以及你恰好了解的与汤匙有关的部分,但别人信吗?”

渔夫好像要挣脱女书记员的羁绊,不接受庭外调解,他身子整个儿弹跳起来:“我要为被告证明她的清白,尽管多年的骚扰发生在没有摄像头的办公室里,但我相信会有证人像我,还一个公道人心,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你信不信?没一个人像你那么傻。就算最后你获得你想要的公正,但你毁了你自己……”女书记员眼看要掉眼泪,“还有我们承诺过的,给孩子一个安全完整的家。”

“智道,你三思而后行!”

走出家门时,一个陌生的声音提醒他。

他趔趄了一下身子。

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哪有真相?你以为你所了解的一部分,就是全部真相吗?像女书记员说的,你只是图嘴巴一时痛快。像你合唱团里最后一个高分音贝,拼尽全力,海就涨潮了?笑话!——那是舞台上的戏,演演就算了,一当真,假戏真做不下去,就太没意思了。

合唱团本来要海豚临危受命,担纲女主唱的,渔夫用沉默来请海豚答应,海豚也用默认来接受了,但渔夫突然一跃成为这个城市的绯闻男主角后,海豚觉得合唱团不是退潮的大海,而是死海,裸露全部的海底,变成恒古滩涂荒漠。这一切提前了足足两亿年到来。海豚抚摸着为合唱团“订制”的音箱,那些多余的油脂都成功地涂抹上脸蛋,比胶原蛋白还“童颜”,还鲜嫩,还逆生长,成为时间的反动派。

海豚捶胸顿足,日夜敲打音箱。

以金毛狮王为首的团员们不接纳海豚,背后议论她“不过是中老年的回光返照”。

海豚我行我素,她知道只有渔夫懂得欣赏她的海豚音,要作假的时候,肯定要找真的来,“那就是海豚,非她莫属。”

马上到了除夕,但合唱团等来的却是一个天塌下来的打击:渔夫,她们的团长,合唱团指挥,自杀了——不,以金毛狮王和海豚为首的坚决不相信是自杀。

渔夫是被绯闻杀掉的,他不止跟合唱团一个女人,叫海鸥的有关系,导致海鸥离婚,把追求自己多年的上司杀死。不止一个女子叫海鸥。海豚心中一跳,好像还连累上了自己。那是一个合唱团的音箱,他多么倚重的发音器。海豚为海鸥嫉妒死了。还有更离谱的,说那个女人怀上了渔夫的孩子,这个肚子里已经成形的婴儿,是压死这个可怜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海豚感觉音箱要散架了。

接着混杂音不断出现,来自民政局和文联的消息称,美人鱼女子合唱团已多年不年审,早就成了非法社团组织,那支还算出名的歌曲《从丝路到海丝路》有剽窃嫌疑。美人鱼女子合唱团遭解散那天,海豚远嫁台湾,跟她相熟的团员说是嫁给一个没啥钱的退伍兵老头。

这当口,一个女人发声了,说智道死也是清白的死,他是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精子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死精子。女人出具了多年前的医生证明,省外读大学的闺女,是过继给他们的侄女。

看来,谁不被逼到这个份上,是不会说真话的。

这个女人后来消失了,听说是提前退休,到闺女上大学的城市生活。

据说渔夫自杀第二天,人们就从那片马尾松林找到了他,面朝大海的他,把灘涂上的藤蔓结成一条巨蟒,大脖子送进去。

勘察现场的刑警说,死者身体裸露的部分,呈褐青色,与藤蔓融为一体,变成了结束他生命的藤蔓。开始人们都不敢相信这个长舌鬼就是指挥,刑警扩大搜索区域后,从马尾松林对着的那片海滩,发现一根不锈钢合金高仿真的蒲鱼尾龙骨,像船锚一样咬住大海。

从没去过合唱团看渔夫指挥的女人说:“这是他的指挥棒。”

责任编辑:钟小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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