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玫瑰

2022-05-16 08:47宫敏捷
广西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陈吧台小路

宫敏捷

汪姐每天上下班或出门买菜,都会经过我们酒吧,若非必要,她是不会进来看一眼的。近来两三天,晚饭后散步消食,却特意推门进来,往吧台内红木靠背椅上一坐,带着沉思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时不时眼含笑意瞟我一眼。手上事情再多,我都要放一放,进入吧台跟她闲话几句。不经意间,她都要这么问上一句:

“老陈没过来吗?”

我们之间有雇佣关系,私交也非常好。她不常来酒吧,为的是给老陈想要的生活空间,也不想干扰酒吧的经营。但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敞开来聊的,离婚这样的大事,我都曾找她讨过主意。再次来到酒吧,见她还是这样的态度,便知她这是心里有事,又不想说;或者正跟老陈闹别扭,相互赌气呢。

“姐,”我说,“我们喝一杯吧。”

“我喝柠檬水就可以了。”她已自己倒一杯,喝了几口。

“是从美国进来的原装威士忌,老陈还亲自跑广州拖回来的,每一瓶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你肯定没尝过。”我坚持给她倒一盎司,放在她手里,说,“老陈说这个酒,不加冰也清冽爽口,喝下去呢,醇厚绵长,还能让人无端地陷入某种情绪。”

“这话也只有你这种喜欢读书又懂酒的年轻人说得出来。”她说。

“真是他说的,”我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款酒了。”

“先不管谁说的,”她说,“你们讲得这么神奇,我一定要尝一尝了。”

收银台旁的客服终端亮起两盏绿灯,酒吧唯一的客服小路正好上厕所去了,我只得走过去,问清客人的服务需求,给一桌上一扎青岛啤酒,另一桌上一盘下酒的椒盐胡豆。回到吧台内另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汪姐已把杯里的威士忌喝下去了。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她说你喝我就喝,陪你。谁怕谁啊。我也倒一盎司,跟她碰一下,两个人相视一笑,各自抿一大口。

“怎么样,这个酒?”我问。

“味道还可以,”她咧嘴笑,整个人松弛下来,“不过你说的那个什么‘情绪’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觉得身体软,想睡觉。”

“我也不知道,”我说,“你得问老陈。”

“我都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他的影子了。”她说。

“我也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他了。”我说着,心下嘀咕,“原来是这样啊!”

“他没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说,“我上一次见到他,他什么也没说。”

“你不觉得他最近奇奇怪怪的吗?”

“更喜欢喝酒了,”我说,“一个人都能把自己喝醉。”

“这个我倒没看见,”她说,“离家前那几天,一个从不买菜的人,天天下午往菜市场跑,又什么也不买回来;我还看到他,下午学生放学阶段,在附近的小学和中学门口转悠,好像他也要接孩子放学一样;更难理解的是,周边几个健身会所、瑜伽馆和舞蹈培训机构的海报,他都收罗在家,不知道要干些什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是要找人呐,在老陈的逻辑里,一个能在凌晨三四点出现在酒吧喝酒的女人,一定就是住在酒吧附近某一个小区里的。”我又暗自嘀咕起来。而这一切,都源于二十多天前,我和小路给他讲的一个故事。凌晨快下班那阵子,没什么客人,大家都有些疲乏,还无聊。一连好几天都在广州办事的老陈,不停打着哈欠,晃晃悠悠进来了。宿醉后的他两眼红红的,脸色白里透灰,泛着丧气,让人心疼不已。小路想找乐子,顺便表达一下我俩的小心思,便开始拿老陈离开前,留在吧台上的一张百元钞票做文章,她跟我对着眼神说:

“辛姐,问问老陈,他在钞票上写的这行字,是什么意思。”

“钞票?”老陈一怔,说,“我写什么在钞票上了?”

“你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小路把钱递到老陈手里,那上面写着:“12月28 。梦。厕所。虫子。颗粒。来去之间。”

“这什么意思啊?”老陈接过去,真是自己的笔迹,却又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

“辛姐,”小路说,“把咱们在监控里看到的告诉他,帮他回忆回忆。”

老陈自己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喝下去一大口后,疑惑不解地看看钞票,又抬头看看小路,最后定睛凝视着我,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开讲之前,我把酒吧多个视角的高清摄像及先进收音功能所记录的一切,先在心里默默捋上一遍。那一晚,我和小路下班离开不久,差不多快三四点时,酒吧里来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风衣很长,很薄,能完全将她的身体整个裹住。质地也十分柔软,不管她怎么扭动,都能贴着身子的曲线起伏。酒吧里就老陈一人,除中途去一趟厕所,他一直待在吧台内喝酒,偶尔还打一下瞌睡。几乎没听到门响,是那个女人的黑色高跟鞋,在深灰色大理石地板上,踩踏出的橐橐声把他吵醒的。老陈起身的同时,她已经走到吧台边,正抬胯往吧台外那张高脚凳上坐。

“你可以坐那边,”老陈迷迷糊糊地说,“都是空着的。”

“我就一个人,”她扭头看着空无一人的酒吧大厅,说,“也不等人。”

“那边会舒服一点。”老陈说。

“这里挺好的,”她回过头来,又说,“我一会儿就走。”

“喝点什么呢?”老陈问。

“黑牌威士忌,加冰,”她说,“一点点。”

“一点点酒?”

“冰,”她说,“酒要小半杯,一盎司左右。”

说这些话时,老陈在吧台这一端,在收银机旁,与她隔着一两米。她在另一端,正好被吧台上为数不多的一盏筒灯罩着。红彤彤的光在她的正面倾泻,将她身子描上一层金边,又消失在黑暗中。越发让她被黑色风衣裹着的背部,变得虚幻起来,几乎消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她只有半个人,扁薄、怪异又立体,在随着室内空气的流动而颤抖。老陈端着倒好的威士忌走过去时,轻微摇晃一下,冰块在杯子里相互碰撞,也跟杯壁碰撞,发出喑哑的咔咔声和绵长的簌簌声。她正在解风衣扣子,一颗一颗,从上到下。老陈等着,直到她捋着风衣的下摆,再次坐正身子,才递到她的手里。

“谢谢。”她说。

说话的同时,她黑亮的眼睛端详着老陈,粉嫩的,撒了一层淡淡雀斑的瓜子脸,往下巴颏那儿收,微微扬起来,红红的嘴唇又翕动一下。老陈没接她眼神,或者接了,又向下溜滑着,看到她的内里,穿的是一件孔雀绿无领蝙蝠衫,下摆一边开衩,还拖曳出几十厘米,在腰上打一个结,露出扁平的小腹和幽深的孔穴般的肚脐。再往下,是一条黑色紧身九分形体裤。尽管是坐着,也能看出来,她的身子有多么颀长、紧实和健美。显然,她还比较年轻,三十五六岁吧,或许更大一点。但身材确实不错,将老陈的目光一再吸引着,往她的胸口上滑。她的乳房浑圆而挺立,在微微地起伏。她用余光瞟着他,知道他在看她,看的什么地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估计有一股热热的气流,在老陈的身体内流转,也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转。老陈擦着额头上浮起来的一层汗,问道:

“还需要点什么吗?如果你还想尝尝其他的……”

“不用了,”她说话时,手里抓着的手机“滴滴”响着,她点亮屏幕,开始在上面划拉,还不忘告诉老陈,“这个酒挺好的。”她的手机又连续“滴滴”响好几下。她停止划拉,盯着屏幕看那么几秒钟,光影斑驳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凝重。

老陈把给她倒过酒的那小半瓶威士忌,从身后阶梯形酒柜上取下,放在她面前吧台上,让她想喝多少自己倒。还不忘告诉她,这瓶酒是美国原装进口的,今晚才开封的。还有黄牌和单桶两款可以试试,口感确实不错,他自己都喝三大杯了。还不忘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在酒瓶上卡一下,向她证明,这大半瓶都是他喝剩下的。她放下手机,端起玻璃杯啜饮一小口威士忌,微启湿润又饱满的嘴唇,溢出一抹淡淡的笑,看着老陈,正想说点什么,手机又“丁零零”响起来。她愣了一下,带着迟疑用空着的那只手抓起来接听。一个男人愠怒又喑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在这个时间点上,在空旷的酒吧里,听起来刺啦啦的。

“怎么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男人说。

“睡着了,”她不动声色地说,“没注意。”

“没事了?”

“没事了。”

“谁给你说的?”

“大姐,我睡前刚给她打电话问清楚了。她说妈妈经常这样,哪里一疼都一惊一乍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逼着人家把她往医院送。大桥边的胡医生来打了一针,她又说没事了。”

“拼命给我打电话呢,今天下午。”

“妈妈给你打电话?”

“是的,”男人说,“我都把高铁票买好了,正往车站赶呢,大半夜的。”

“没事了,你先把事情办完再回来吧。”

他们彼此的语气都软和下来,又聊了些其他事情,老陈呢,继续呆呆地守在她的身边。“说起来,真的有点不像你的风格,老陈,是不是她一进门,你虽然有些醉了,还是能认出来她是谁?你平时不会这么殷勤为客人服务的,尤其女人。”我继续说,你老告诫我们,这个时间点了,还出来喝酒的人,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干净、宁静的地方,也不仅仅是酒精、灯光、空间和夜色所营造出的契合于心境的氛围感,还需要保持与自我及他者的距离。“而你呢,就站在她的对面,隔着几十厘米宽的吧台,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几乎都能听见威士忌从她的喉管滑过的声音了。”

“你知道你问人家什么吗?”小路接过去说。

“什么?”老陈问。

“你问人家:‘你是小谢吧?’”

“我说的是‘小曦’吧?”老陈说,“按你们这个说法,这个人应该是小曦。你接着讲,后来呢?”

我说,她没回答你,也跟你一样,只眼巴巴地瞅着你,眼泪突然掉下来,你的眼睛也跟着红了。估计是不想让她看到你的眼泪,你赶紧抽身走开,去到厕所里待了十几分钟,等你出来,她已经走了。还在吧台上放了一百元酒钱。你跑出酒吧,在路牙子上站了好一阵子,然后再回到酒吧,找出笔来,在钞票上写下了那些文字。

“我们这几天都在猜呢,”小路说,“不知道你写的什么意思。”

等我用一贯的叙事风格,事无巨细告诉他后,老陈彻底信了,我和小路却赶紧提着各自的坤包离开酒吧。如果他说想看监控,我们就会说,监控录像只能保存七天,已经给覆盖了;怕他逮着问这问那,故事就露馅了。我们查看监控,为的是帮顾客找寻遗失在酒吧的蓝牙耳机,见他大半夜在钞票上写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便合计瞎编出来的。故事里的女人,就是照着年轻十岁的、当下迷恋上练瑜伽的汪姐描述的。这个故事,我不能复述一遍给汪姐听,再说了,难道要告诉她,因为自己瞎编了个故事,老陈就去找其他女人去了?只得安慰她说:

“他一个大男人丢不了的,估计偷偷去哪里散散心,过阵子就回来了。”

“只要人安全就行,其他的都不怕。”汪姐说,“我已经习惯他这样跑来跑去了。这其中,干了不少坏事,也未为可知。”

这倒是一点不假,我认识汪姐和老陈都有好几个年头了,算是个见证人,有些事情,还是听老陈亲口说的。他酒量不小,酒品也好,就是话多。两三盎司下去,跟倒豆子似的,拦都拦不住。亲密点的人在身边,他会拉住别人的手,攥在手心,一下一下拍着你的手背,“你听我讲嘛。”然后就开始说自己的各种经历和见闻。

他从贵州南下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台资企业当储备干部。学到管理经验了,跳槽去一家中小型房地产企业,做行政管理,后又调岗去企管部做一般职员。工作兢兢业业,成绩也有目共睹。部长离职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当了部长。公司在全国许多大中型城市都开发有地产项目,每个项目也都会留下一些固定资产,少则上千平方米,多则几万平方米,对外出租或自主经营——包括我们这个酒吧——老陈他们部门,便是负责对这些资产进行造册登记和经营巡视。这个工作,他一干就是十来年。出一趟差,短则三四天,长则个把月,可以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汪姐视线之外度过的。钦差一样的权威和丰富的工作经验,让他获得了许多额外的收入。按他的话说,每个月都是工资收入的四五倍,甚至更多。买车,买房,实现了一定的经济自由。其中的门道和伎俩,老板是知道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分就行。他的辞职,完全是个人原因造成的。

老陈常年出差,却改不掉认床和怕黑的坏毛病,甚至怀疑自己有轻微广场恐惧症——空旷又陌生的酒店房间,让他不管开灯还是关灯,都没有安全感——或者这三种因素的叠加,造成他一宿一宿睡不着觉。除非喝酒,大半瓶下去,身软脑袋沉,才能勉强睡三四个小时。起初那几年,接待方安排的酒席上,因怕误事,喝酒都适可而止(这个分寸直到辞职,他都拿捏得很好)。眼瞅送他回酒店的车辆绝尘而去,他又一个人走出酒店,买一瓶酒提回房间,一口一口灌着,眼睛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偶尔还会凝神静气,聆听房间里那些莫名发出的各种细微且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敢看镜子,所有的灯都要打开。他还会拉开衣柜、床头柜,甚至是趴在地上,用手机电筒,把床垫下的空间看得清清楚楚。用过的纸巾、避孕套、烟头、烟灰缸、刀具、血迹及小额零花钱,是床垫下最为常见的东西,且每一个物件都能加深他内心的不适。待他把窗帘的每一道皱褶抻展开打量完毕,还是不能消除积蓄已久的恐惧,且已经习惯及学会享受出差生活后,他会重新穿戴整齐,走出酒店,找一个夜越深酒越浓的地方——酒吧——待着。

不喧嚣,不闹腾,洋酒足够多,有着昏暗的灯光和适可而止的暧昧,是老陈对一个酒吧的终极要求。他就是从那时候由白酒改喝洋酒的,准确点说,是迷恋上了洋酒的柔和与醇香。理由也简单,度数低,控制好节奏,喝不醉,还能耗时。他会徒步在酒店周围,一条街一个街区地巡行,然后选一家最为中意的进入。直接坐在吧台上,指着酒柜问服务生,这是什么酒,这又是什么酒。他每样都要倒一盎司,人头马、轩尼诗、杰克丹尼,还有伏特加,一路尝过去,再选定一种,倒三四盎司,不加冰,继续坐在吧台上慢慢品着。偶尔咂吧着嘴,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些一样被酒精迷醉了的在暗夜中浮浮沉沉的眼睛。

“猎艳?”小路瞅准时机问。

“不是跟你们吹,”老陈说,“虽然身体有时候,确实有强烈的发泄需求,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去酒吧的,可那样的环境,酒又喝到那个份上,我一眼扫过去,不管是谁,她只要跟我的眼神碰一下,就那么一下下,我就知道,我们有没有戏。”

“那你不是跟好多人睡过了?”小路说。

“算上接待方安排的,还真是呢。”老陈说。

“我早就不相信老陈的身体了,”难怪汪姐会说,“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不管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老陈都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也最靠得住的人。你们也别相信他不喝酒就睡不着的鬼话,他是有心结没解开,这辈子也解不开了,且还是我造成的。”

汪姐说,她和老陈,初高中都是同学。恋爱关系是高一时建立的,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一定要好好学习,用知识搭一座桥梁,走出乌蒙,走出云贵。老陈的学习好一点,考取的是毕节师范学院,她自己差一点,考了个六盘水的中职技校,学的是财会。读技校那三年,要了命了,爱上了写朦胧诗,交了很多的笔友。移情别恋上一个长头发的眼神阴郁的诗人,为他写了很多诗和日记,记录两人是如何相识、拥抱,又是如何亲吻的。反正什么昏了头的都往上写,还特意拿给老陈看,想逼他分手。老陈没看几页,便给她全部撕毁,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并如其所愿地跟她分手。她跟诗人的关系还维持不到一年就分开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是爱,是傻,是为年轻交学费。老陈呢,也轰轰烈烈跟学院里另一个女人爱了起来。她对此知根知底,冷眼旁观,等着。还没等到毕业,老陈又屁颠屁颠来找她了。心结却就此结上,在他看来,汪姐一定是跟那个长头发诗人睡过了。日记已经烧毁,无法复原查阅,如果他问,汪姐一定如实相告,睡了,还不止一次。可他始终不问,闷着。两个人继续结婚生子,过日子,奔前程。一晃荡,二十多年时间弥漫在眉间心上。他们老去的过程,也是彼此父母逐个离开的过程。至亲的离去,唯一让汪姐觉得,似在心口上划一刀的,无疑是自己的母亲。

汪姐父亲是十年前去世的,母亲是三年前去世的。父亲身材适中,窄脸浓眉,鬓角及后脑勺的头发贴着头皮剃得干干净净,顶上又留得老长,似一块黑瓦。母亲无疑是漂亮的,白脸,细腰,长得高,一条粗黑的辫子,一直拖到屁股上。辫子末梢,攀着一群追求的男人。父亲是粮管所的职工,跟着自己的同事去家里吃饭,便被母亲看上了,倒追。两人生了三个女儿——汪姐是老三——还想追补一个男孩,计划生育来了。母亲说,你一个吃公家饭的,做个结扎手术,对工作没半点影响。我不一样,一旦做了,人会虚胖,丑,光长肉,没力气,干农活使不上劲。父亲同意了,也很干脆地去镇上的医院做了。还没等肚子上的刀口痊愈,便听得有人叫他“线鸡”(被阉割的公鸡)。自此,再未踏出家门半步,二十多年时间,吃了睡,睡了吃,关着门跟自己耗。不到六十岁,便凭着自己的意念,让自己死去。

母亲的日子可想而知,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女儿,书能读多少算多少,男人也是她们自己找的。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便天天一边吃饭一边掉眼泪。汪姐和老陈不容分说地把她带到深圳,在身边一起生活了十年。她像个沉默寡言的黑影,在家里各个房间飘来飘去,什么地方也不愿去,似乎一见到太阳,自个儿便会消失。父亲十周年忌,她一定要回去给他扫墓,去了就不愿再回来。一个人在家孤清地活了半年,不是说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嫁在隔壁村子的两个姐姐,三天两头过来照看,带她去镇上的医院打一针吃点药就好了。直到她肚子越胀越大,镇上医生都不敢治疗,送到六盘水医院一查,肚子里好几个硬块,还是晚期。手术都不需要做了,医生说,上了手术台,估计就没命再下来;带回家,该吃吃,该喝喝,她的命,已经不是用钱能保得住的了。汪姐和老陈都回到乌江源头的家里陪着,请村医一天来给她打一针医院开的杜冷丁。她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火塘边围了一群人,她眼瞅一遍,只要不见老陈身影,一定会“陈军、陈军”地轻声呼唤。最后一天,她坐在床头,头一直勾着,突然间抬起来,看老陈一眼,又闭上。老陈立即跳过去,坐到床上,把她抱在怀里。不到一分钟,她的身子突然又向后仰着,下巴也抬得高高的。只听得喉管里“咕”的一下,似乎一个什么东西,掉进深井溶解后,她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凭的似乎也是自己的意念。

老陈又急忙把她抱到早已安置在堂屋的棺材板上,用手帮母亲把着下颌,汪姐呢,在另一侧忙着帮母亲捂住眼睛。她说:“我突然间发现,我妈的鼻毛又粗又黑,还探出鼻孔一厘米左右,似乎是死亡的一瞬间才长出来的。”她好想找一把剪刀给她剪了,想想又不敢。鼻毛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还是她死亡的一部分。剪下来没地方放,还害怕剪下来,鼻毛也会继续长,像根麻绳,能把她三姐妹活活捆死。

“我们那儿,”汪姐继续说,“父母去世,儿子是要在棺材边陪睡守灵的。我们家,只能三个女婿去。两个姐夫躺不到几分钟,便被人叫去打麻将,棺材边只剩下老陈一个人。我呢,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中,感觉全身皮肉紧绷绷的,好像我妈的鼻毛,钻出了棺材,把我捆了起来。吓得我赶紧跑到堂屋的草席上,跟老陈躺在一起。他张开两只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如抱着死去的母亲那样。真的,这辈子,我从未感觉到,哪一个人的怀抱,能像老陈的那么温暖、踏实。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做过爱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起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已是彼此血肉的一部分。”

“老陈,你一定要等我死了再死,”汪姐对老陈说,“我死的时候,你一定也要这样抱着我,我怕。”

至于老陈在岳母丧礼上的感受是什么,他没说,汪姐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但丧礼本身,以及汪姐的话,显然给老陈的心里带来了不小的震撼,所以他才说:“我的离职意向,就是那时候萌发的,我也是那时候,才逐渐远离其他女人的,要不然,我还会睡更多的女人。你们都想象不到,很多时候,你还没回到酒店,接待方已经把人安排到房间里等着了。脱衣,穿衣,前前后后,最多个把小时。这样的女人,没有一个会留下来陪我过夜的。她们走之后,一个人坐在酒店空荡荡的房间里,我不只是害怕,还能感觉到无尽的空寂。觉得世界,除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其他的所有存在,都已被黑暗所吞噬和消亡。我存在的空间,只是一个在宇宙里飘来荡去的亮点,且在不断向某一个无尽的深渊下沉,灯光也在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只感觉到世界在旋转,却感觉不到自己的骨骼与皮肉,更感觉不到自己的思想。我是一段朽木,空了心的朽木。下沉到最后,会被一把火给烧了,世界,跟着会回到最初的混沌状态,也就是说,什么也不存在了。”

“这个时候,”老陈继续说,“我就更想喝酒了,尽管自己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还继续喝。年轻时,一斤高度白酒下去,我还能再喝五瓶啤酒,第二天依然神清气爽的,虎虎生风的。后来呢,半瓶四十度的洋酒,也能把我扳倒,有时候还会有生命危险。我曾在成都的春熙路,抱着一根电线杆子,坐了大半个晚上。更搞笑的是在贵阳那次,半夜两三点,酒吧关门了,不得不出来。冷风一吹,酒便上头,走路都是飘的。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走回酒店的吗?我先站定,稳住自己的身子,瞅准前面一棵行道树,紧跑几步,抱住;头不晕眩了,再瞅准下一棵,再紧跑几步。半夜两三点呐,在贵阳的观山湖区,整个城市、整个街道,就我一个人,像一个虚幻的影子或不真实的疯子。几次扑空,从人行道摔倒到行车道,脸上、手上、腿上,都蹭破好几块皮肉。”

这事更像个催化剂,让老陈想到南下十余年了,前后忙活半辈子,钱没少赚,人累得够呛,身体需要休息。汪姐自己的收入也还不错——她是老陈跳槽到建筑公司,工作和收入都稳定了,才辞去家里皮革厂出纳的工作跟来深圳的,一直在沙头角一家生产手机零配件的电子厂,从出纳做到了财务总监——家里又只有一个正在读研究生的儿子,吃穿用的钱十分充裕。恰好这家酒吧计划转让,近水楼台的老陈辞职接了过来。按他的话说,纯粹是为了找点事做,也为自己失眠的深夜,找一个固定的去处。

酒吧的招牌和名字都没换,吧台还是那个吧台,其他的桌椅板凳、沙发茶几,全被老陈当垃圾扔了。在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来张定制的实木圈椅,黑色的真皮坐垫,椅背四十五度倾斜,像一个碗,中间又围着一个白色的不锈钢圆形茶几,茶几上又是一个橘黄色的麦秸秆编织的圆形灯盏。酒吧开业时段,这些灯盏都一直开着。圈椅够四五个人坐,也可以一个人独享。被一米多高的磨砂有机玻璃围着,与其他圈椅隔着一米多宽的距离。从吧台方向看,若黑暗的大厅里——除吧台和隔墙的厕所,酒吧里再无其他光源——浮游着一团团孤清又朦胧的红光。他还把原来的调酒师辞了,说来酒吧喝调和酒的,都不是真正爱酒和懂酒的,只是想找个地方玩乐而已,比酒吧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做餐点的厨师也不要,不只是成本问题,外卖这么发达,想吃什么客人自己解决。简单备一点下酒的瓜子、花生、胡豆、圣女果和橘子就行。人员只留下原本就是酒吧经理的我和伶牙俐齿的服务员小路两个女人。有事了,尽心尽力地做,没事了,我俩一人抱一本书,断断续续地看。我们给老陈瞎编的故事,包括那些文绉绉的词语,差不多都是书里看来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辛颖,”老陈当时郑重其事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少了两个人,匀出来的人工成本,我都加给你们两个了。”

“好的老板。”我和小路都笑着说。

“不要叫我老板,”老陈说,“叫陈哥或老陈都行。”

“好的,老陈。”我和小路又都笑着说。

我们跟老陈很熟的,他没接手之前,不在其他城市酒吧出没,便会在我们酒吧出没。汪姐也是他带来我们酒吧消费,跟我们结识的。他有所不知的是,当他在其他城市的酒吧出没时,汪姐也偶尔会在我们酒吧出没,带着不同的男人和女人。她们在这里饮酒作乐,商量事情。每月会有一两次,摇骰子玩到我们酒吧下班,成为最后一桌客人。她母亲死前两三个月,得过一次重病。老陈半夜从外地给她打电话时,她就在我们酒吧喝着啤酒呢。前面我和小路给老陈合编的那个故事,对话内容几乎还原了当时的情形。

酒吧成了自己家的,不为财务做账,她几乎不来。反倒是老陈,把它当成了半个家。我和小路每天下午两点到夜里两点上班,老陈的大部分时间却都是在酒吧里度过的。他说晚上反正睡不着,白天汪姐要上班,家里就他一个人,还不如在酒吧修修补补、搞搞卫生更有意义。酒也是要喝的,微醺就好,不会贪杯,要的就是脑袋木木的感觉。他有所不知的是,他所说的微醺,在我们看来,其实是醉了。好多次我们来上班,他都在吧台内坐着不动,咧嘴一笑,想一句,说一句,努力控制自己的舌头,力争吐字清晰,意义准确。新开的一瓶酒,还剩下几小口,偷偷藏在桌子底下,不让我们看见。我和小路一对眼,开始到处找,说是被贼人偷去了。他依然笑眯眯的,不说话,努力找话跟我们说,想打岔。说着说着,他自己反倒忘记是怎么回事了,也跟着我们找寻起来。场面逗趣而搞笑,能让我们乐好几天。

知道他酒醉会断片,半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会忘记,我和小路瞅准时机,便捉弄他一下。两个人借故消费账目对不上,装腔作势查监控,诓他说,昨夜有一个男人来酒吧消费,为什么不收费。他一定是抵赖的,说不可能。我们便活灵活现地说,那个男人浓眉、圆脸、寸头,穿一身黑衣服,肚子还有点鼓鼓的。抽着烟跟他一起喝酒,两个人还聊得很欢实呢。我们描述的这个人便是他自己,他却一点都觉察不到,酒也确实少了一瓶,他便带着蒙眬的酒意告诉我们:

“既然跟我聊得很欢,一定是我的朋友了,我请人家喝酒,哪还好意思找人家收费。”

“那怎么办?”小路说,“汪姐要对账的。”

“我出,我出行了吧。”老陈说着,便会把整瓶酒的钱拿了出来。

我们收了钱,也认认真真入账,让他相信我们所言不虚。有时候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他一整晚都待在酒吧,会不会偷偷荤、搞搞艳遇什么的,便会编一个女人出来,跟他在酒吧约会,两情相悦,卿卿我我,其乐无穷。他一样要百般抵赖,说自己绝对不会在自己的酒吧,跟其他女人乱来的。你们要说请女人喝酒,倒是有过的。

“我们也没说你乱来了啊,”有一次,小路说,“乱来的是你请她喝酒的女人。别不承认,有监控为证。那个穿绿色长裙,头发染得锈黄的女人,摸你的手了,还想让你抱她亲她……”

“你可不要乱说,”老陈急了,醉醺醺地说,“你说的是哪一天的事情?”

“昨晚。”小路说。

“哎呀,”老陈的脸突然变得煞白,说,“坏大事了。”

一问缘由,他说昨晚酒吧过去几百米的红绿灯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个穿绿色长裙,头发黄黄的女人醉驾,还不系安全带,把车直接开进路边的花坛里,撞在一棵水桶粗的小叶榕上。车子的前脸骑在树干上,挡风玻璃碎一地,她自己飞出去几十米,当场就死了。我们马上改口,说故事是编的,那个女人的死,跟他没半点关系,他还是不相信。

“你们不要安慰我了,”老陈说,“我做的事情我知道。”

说完老陈就走了,说要找地方,买点纸钱,夜里去事故路口,烧给那个女人。如此一来,我和小路反倒吓得不轻,连着翻看好几天的监控录像,也没见到有这样一个女人来过我们酒吧,心里才略微放心。说起来,要不是老陈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我和小路也不会想着要编个故事逗他玩的。本意是趁机劝他少喝点酒,或者去看看医生。没想到这一次,他会更加当真,更加的义无反顾。此后十多天,白天他在臆想中的那个女人可能出现的场所去寻找,夜里还天天守在店里,等着她的再次到来。神奇的是,汪姐酒后离开,我抱着猎奇的心态,一个人去查老陈消失当晚的监控录像,还真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了。

也是半夜三四点钟,酒吧的门“哐嚓”一声,隔着显示器屏幕也能感觉得到,她进门的瞬间,酒吧里滞重又慵懒的雾气,在朝着门洞的方向流动与塌陷,随即,一股清冽的风,又猛地往里扑一下。老陈抬起迷离的双眼,她已近到身前——白净的脸上,红唇、高鼻,眼睛黑而亮,眉毛也是精心修饰过的,似乎每一根都重新捋直,沿着原有的幅度排布,到了眉梢——眼角斜上方——又轻轻挑一下,黑色的高领风衣,如剪一块用于遁形和隐身的夜色,直接裹在高挑又紧实的身上。

“这回,”老陈等她坐正身子,双肘搁于酒吧柜台,扭一下腰,又扭一下屁股,调整好坐姿,终于正眼瞧着自己时,才问:“又喝点什么呢?”

“常喝的那个吧。”她说。

“我忘了——”老陈说,“那应该是很久之前了——”

“四玫瑰,”她说,嘴角抿着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有编号那一款。”

“对了,”老陈说,“不加冰。”

她又看老陈一眼,轻轻吁一口气。恍惚间,想到什么,又勾下身子,在地上的双肩包里窸窣翻腾,找出来一包烟,一个打火机。烟盒上端,横着一个大黑块,下方又是三块竖着的蓝色(中间一块大一些)。抽出来细细的一根,白色的,滤嘴顶端,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心形。她点燃,深吸,吐出的第一口烟气,在再次变得滞重又慵懒的空气中,氤氲出一丝丝久久不能散去的白气时,老陈已把盛着一盎司威士忌的玻璃杯,轻轻推移到她的面前,在她一张开手指就能轻轻抓握住的地方。

随后半个多小时里,他们都不说话。她一个人安静地抽烟、喝酒。也不是没有声响,她吹出烟气时,嘴唇是微微噘着的,在唇间往外呼呼吹气。那些琥珀色的液体,一小口一小口地倒入她的嘴里,在唇齿间回旋一下,又一下,再轻轻缓慢滑过她的喉咙。老陈呢,就那么出神地看着她,内心似乎在一下紧似一下地跳着,且在不断往里收缩、下坠,将他的头颅拉低,及至深深地抵靠在吧台上。她唇齿间回旋的那些酒精的辣味,还有那些乳白色的烟气,似乎都在经由每一个毛孔,进入老陈的血脉,归拢到心脏里,成为一个滚烫的核。时间静静地流逝着,老陈抬头看时,她已经推门出去,背着她的墨绿色双肩包,继续在夜色里潜行。

老陈慌忙起身跟了出去,在酒吧门前的路牙子上,左边看看,右边也看看。时值腊月,风都是硬的,在街头兜兜转转又跌跌撞撞。他裹紧身上的衣服,继续左边看看,右边也看看。我知道,他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有可能听到她高跟鞋的橐橐声,正在轻一下重一下地,敲打着这个南方城市坚硬的路面。不用辨别,老陈都能判断出来,声音来自什么方位。我们酒吧所在的这一条街,左边是深港边境,是不可逾越的深圳河,右边是深南大道,可以通往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老陈连一秒都没多耽误,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看到这里,我心里十分笃定,他是不会再回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念及于此及缘由,一股神秘的力量,从我的身体穿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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