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初恋

2022-05-18 22:46王蒙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5期

这是一部关于初恋的日记体小说,初稿写于1956年,而今作者老文新做,感触良多:初恋是什么?是珍惜的文物吗?放了一年又一年,呵护了十载又十载,仍不古董,却是新章。初恋是真正的成人节,是更透更彻的而立之年。初恋是第一次高歌,无谱无弦,无伴奏无轻弹,催人泪下,令人无眠。

缘  起

从前,有这么两个孩子,一个是男孩儿,一个是女孩子。

他们是唱着“我们的青春像火焰般地鲜红,燃烧在布满荆棘的原野,我们的青春像海燕般地英勇,飞翔在暴风雨中的天空”长大的。

他们也都曾唱着“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向那光明的路”向着高压水枪与刺刀冲锋。

从前,就是说七十多年以前了,一次,曾經,仍然,最初的,爱。

后来,他,也就是我,找到了曾经写下的这一段故事,稿纸已经变黄、变脆,文字依旧完好。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文具店的蘸水钢笔、稿纸、骆驼牌与北京牌墨水,还有少年王蒙的写作,经受了相当长期的考验。倏忽一别,六十六年。

为它写下三首七律诗:

往事深情恋逝川,稚文六十六年前。钟声荡漾黄昏夜,口号高扬碧落天。一笑一颦全历历,初肠初意俱端端。少年挥洒多雄论,鲐背重温更俨然。

陈迹苍茫两万①天,关山踏遍人翩翩。初温犹热暖米寿,往事无常思百年。感遇柔情称进取,应无俗态益欣欢。屈指九旬读少作,一词一字亦涟涟。

一切悉熟自在身,少年英气正纯真。青春万岁犹回味,组织新人继沉吟。往事如歌声未老,今宵说梦语何亲!为有文学多记忆,风风雨雨砺初心。

但想不起写作的确切时间。应是一九五六年稿吧,根据是一九五六年一月全国主要出版物由竖排改为横排,而作者书写使用的是那一年市场开始提供的大张单面横写500字型格纸,此前的稿纸都是折叠双面竖写小张的。这一年公布了首批简化汉字,文稿上写的却是大量不规范的民间简体字。

如果确是一九五六年,那么有趣之处在于,它与同年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互通互生互补互证同胎同孕异趣。

给过一家刊物,回答是“不拟用”,退还。然后六十六个春秋来去,从北京西四北三条(报子胡同)、北新桥到乌鲁木齐南门、团结路,到伊宁市解放路、新华西路,到北京前三门、北小街、奥森公园……经过了“日月推移时差多,寒温易貌越千河”(引自旧作)的迁移,许多东西都丢失了与淘汰了,此旧稿却完整地、寂然冷然地保存着,坚守着,与我为伴,我再没有翻起过它。它与我共度了两万多个不平凡的日夜,比我本人更静谧、耐磨、沉得住气。

它是我的纪念和从前,直至今日。

至于文稿内容,写的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七十年后心血来潮,打开,热气与稚气腾腾。它是往事,是昨天,比昨天远,但比前天近。仍然保留着笑容、多情、歌曲、好梦,包括“最宝贵的”(一九七九年我的复出小说的题名),包括一条条大义凛然,永生永世,天地人心,必须、笃定、坚决、当然。

我尽量少动原文,原汁原味。日记体,是因为一九五六年前五六年,我确实坚持写过详尽的日记。此后小说写多了,公务事务也大增了,日记基本失守失踪失忆,写也不成样子了。小说与公务事务,对于日记,是推动也是妨碍。不太忙也不太不忙的人可以试着写点小说,不然就写点日记手记,留点印迹。

到了一九五六年,写作此稿时,参考了抄录了移用了几年来的“非虚构”日记,包括某些日子的天气标记,应该都是有根据的。从前的真实日记,写在三十二开横线笔记本上。在《组织部……》轩然大波之时,我写下了孪生的《初恋》。

往事如烟?非烟?那么请问:你是谁?你是不是文学地写了下来?你生活得很急很热,你写得很动情很火,晾了一点一个甲子,它仍然乒乒乓乓欢蹦乱跳。文章何处哭秋风(李贺)?如火如荼势如虹,且掬黄河泼大墨,文心文气岂雕虫!

1951年12月23日  星期日

再有一个星期,光荣的、伟大的、深沉的一九五一年就要过去了,时间如飞,小心自己不要落在时间的后面啊。

到了冬天,到了新年,我就想起雪,白白的、可爱的雪,雪使世界庄严而纯洁。今年寒冷偏偏来得晚,一场正经的雪还没下呢。

一九五二年我就年满十八岁了,的确,年龄自有它的真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感觉到,我已经大了,我已经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有多少力量、又有多少幻想啊。

从前我为自己年龄太小而羞耻,好像一株小树,没有发育好,就生长到伸展到风暴里去了,结果年龄,嗯哪,妨碍了我的工作,这样一说,我觉得自己不免失笑于众。众精灵、老干部,革命与战争培育出来的精明与犀利的一代,他们怀疑地打量我并且信且疑地询问我的岁数,当别人窃窃私语“团区委来了一个小娃娃”的时候,当我不能参加某些正式党员的会议的时候——我入党三年多了,岁数不够,还没有从候补党员转正,我总羞愧于自己为什么小,如果大一点,就更可以有所作为了。

现在呢,不再想这些,没有人怀疑我不是二十多岁。区委书记老伴,办公室的老田大姐,从一开始一直称呼我为“老刘同志”,工作里,我已经显示了一点点沉着与老练。本来嘛,成为脱产干部已经三年了。

环顾四周,朋友、亲人们,也已经有了许多变化。爸爸和妈妈离婚了,这很好,也很不容易,结束了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几十年的残酷和痛苦的变态,固然还有尾巴。最近几个月,我首次在家里感觉到了平静和幸福。姐姐从学校出来,走上了工作岗位,她变得沉稳而且严肃。上次她批评我不该对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兴奋与入迷:滑冰、小说、唱歌、欣赏风景……说话也不应该动不动夸张激动。她提出要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到工作和学习中,对极了。她还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一个男性好朋友了。

过去我觉得,她虽然比我大一岁半,可是我帮助她在政治上“进步”起来的,而最近,我越来越感觉到,许多地方,是我需要向她学习了。

还有学校里的一些同志,中学的团总支干部们,我与他们的亲密,超过了与本机关的同事们。说实话,他们身上的担子够重的。一个中学生,每天七节课,团区委给他们布置了繁重的任务。就说两次军事干部学校招生吧,他们下了课后与校长们一起做新生审查工作,同学们对他们的要求又特别高,一次早操缺席,同学们就会说他们是“带头作用不够”。结果呢,一个学期结束了,他们的考试成绩比一般同学还要强,甚至于,他们学会的新歌与集体舞、新诗与新知识,即使是读报,也比其他同学们读得更多。

市委领导彭真同志说了,大讲学生党员干部的负担如何如何繁重,是没有意义的,前所未有的繁重任务,你靠谁去呢?只有一个办法,要吃点苦,必须加油努力。

市委领导的指示让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干部惭愧而又振奋。

我常常回忆今年年初参与的中学生党员积极分子培训班的情形,这些孩子们自我检查起来,比谁都沉痛,眼泪会在检讨会上流下。不,这是保尔·柯察金式的对自己的苛刻与无情。他们如果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些不利于党的缺陷,他们会万分地痛苦。高兴的是,培训班结束后,他们一一地入党了。小李还送我一本“革命日记”,其实是我应该送他们一点什么纪念品的。我也怀念参军上了干部学校的同志们,前天,收到建群的信,他们马上要开赴朝鲜前线了。而省立高中的地下党第一支部书记,参军以后立即保送到沈阳的空军学校,他将驾驶着战鹰在蓝天白云中万里飞翔,与敌人短兵相接,瞬时胜负存亡生死。我羡慕他们,也祝福他们。

我们这里的张昌,常常嬉皮笑脸地叫他们“小干部”,我不喜欢。老有老的伟大,小有小的庄严,不容亵渎,不容轻薄。

我自己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们的书记黎银波近来几次颇有深意地对我说:“你很不错,你真的大了……”可以想象,比我大十七岁,抗日战争前“一二·九”时期就参加了地下党的她,对于火爆的小人儿刘夏有多少期待。

一年当中有多半年我参加全区的一揽子中心任务,没有更多的时间取得她的理解与指导。但是她的敏锐与友情,她对旁人的观察深度,使我相信她永远了解着关注着指引着我。

我爱一揽子的突击任务、中心任务,它像火焰一样地把干部把群众燃烧起来,平常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一下子就做成了。

我也怕这一类工作,一开动,我就必须连基层的党支部带团支部一起抓。有个别党支部的老爷故意与我这个毛孩子找麻烦。“立仁”厂的支部书记不执行区委的指示,我与他吵了一架,我很难过,虽然区委领导支持了我,我仍然长久地不安。我们毕竟是团结起来到明天的最后斗争中的战士,英特纳雄耐尔,等待着我们一道去实现。

……朝天每日地开会、写材料、谈话、听报告、读文件,但是一年过去,我好像更爱玩了。对不起,正是玩——让我真切感动地体会到,我们用双手正在建立着的新生活的幸福。

有時候周六晚上开了一晚上会,我仍然愿意会后用十分钟走到近处新盖好的电影院的门口看看。美艳的灯光照耀着鲜明的影片广告图片,图片上的中苏影星与散场后走出来的欢喜的人群,脸上仍然停留着关注、沉醉、迷恋与感动,我分享他们的兴奋与满足。我觉得如此轻松快活,生活中给我们的不仅是压弯脊的任务加任务。我还爱音乐,一唱起歌来就进入了一个远远更伟大与悲壮的殿堂,更辽阔与深沉的世界。

“我们生在美丽的祖国原野,我们生在劳动战斗的地方……”

这是《人民日报》上刊载的歌颂斯大林的歌。我喜欢这两句歌词的情调。

(插话:后来不喜欢斯大林了,一直喜欢从前歌颂斯大林的歌曲旋律与歌词。)

这一年,我看了许多小说,普希金的诗,巴甫连科的《幸福》,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也许我还不能够充分理解它们,但我是忠实的,我爱书,我要按照书本来做。我坚信生活应该像书上写的那样美好,那样崇高而且纯洁。如果还没有完全一样的美好纯洁,那就正是对于革命与日常工作的期待。我不满足自己,我想的是对自己的全盘重塑和推进,我要的是近卫军队长奥列格,队员万尼亚、邬丽娅,和《幸福》里的伏罗巴耶夫式的人格、品性、美好与圣洁的精神世界。

天啊,我写了那么多,每天记日记,记得多,做得不够。

我必须结束日记了,我还要赶写原教会学校现第九中学教徒们对于教会自传、自立、自养三自革新运动的反映材料。

后来想到了的是

革命高潮的特点之一是革命群众革命志士的年轻化、低龄化,咸与革命,不分老幼。影片《小兵张嘎》《红孩子》《闪闪的红星》,演唱、歌剧、连环画等艺术形式中表现的《刘胡兰》《鸡毛信》《王二小》,已经脍炙人口。同时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中学里也发展建立了地下组织,包括一个学校的数个平行党支部与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民主青年同盟”“中国青年激进社”。为了迷惑敌人,隐蔽自己,故意弄出了些翻新的花样。但地下革命组织力量的分布是不均衡的,有的学校革命力量雄厚,如北京的河北高中,从“一二·九”运动时期就有了不容小觑的革命力量。有的学校反动政治背景强大,如军阀政客张荫梧担任过校长的北平四存中学,还有洋教会学校、专业学校,基本上没有革命力量的种子。再有就是,学校中,学生中的地下党员,远远多于老师中的地下党员。

北平是和平解放的,最初一两年,各校大体由原班人马留守管理,同时,在各校积极建党建团,起初也是学生中的团组织建立与发展更迅速。青年喜革命,革命育青年,三番五次后,青春燃火焰!这样,该时期的中学,大量党的任务,很大程度上通过各级团委团总支团支部代为至少是配合协助进行。中学生参军、参干、南下到新解放区,一直到参加五一、七一、建国各种纪念庆祝大典活动,中学师生这一群体的组织工作,许多是由团委系统运作的,直至此后逐渐向各校派遣了领导干部,改造了原来的中学格局,取消了私立、教会学校,实现了从男女分校到男女合校的转变,中等学校党政系统健全有力了,上述模式,乃告结束。

1952年1月2日  周三  晴

有七个学校送来了自制请柬,请我去参加他们的除夕晚会,结果没有去成,那天晚上,区委书记召集全体干部,传达区各界代表会议②决议,中心是反贪污的问题。

今天报纸上刊登了毛主席在中央人民政府新年团拜会上的讲话,毛主席特别强调:现在开辟了一条新的战线——“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战线。

新的一年是在紧锣密鼓的备战气氛中来到的。

1952年1月31日  周四  晴  风

我又被抽调到区节约检查工作组,与区委组织部、宣传部的联系学校支部的同志一起,抓本区中、小学的“三反”运动。

今天晚上,我受命去旁听了男二中节约检查委员会③负责人与查办重点人物廉维仁的谈话。廉是留用旧总务主任,有名的“三只手”,几天来检查账目中发现疑点四十余处,说是竟有购买坤袜的发票混在体育用品支出项目中。他们的谈话进行了四个小时。廉维仁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后来进入具体账目质疑,他竟然装聋作哑地推托什么“年老昏聩”。我实在忍不住想插几句嘴,揭露一下,想起了领导的叮嘱,贪污浪费发生在我们机构的内部,开始揭盖子恰如京剧《三岔口》,几只手在黑暗中摸索攻防试探发力,作为区委干部,要从倾听各方、观察分析、调查研究做起,切不可主观印象,轻易有所倾向表态。而我的在场,我的全无表情,我的认真记录,我的莫测高深,已经是推动运动进展与获胜的一个因素了。

参加完这次谈话,夜里十一点半,接着参加了校节委会碰头汇报,直搞到次日一点多。

从学校出来,迎面大风,街灯吹得抖抖颤颤、明明灭灭,沙石打脸堵嘴,我穿着的旧军大衣一吹即透,前胸冰凉,这才想起,没吃晚饭,饿呀,嘴一动,吞进去的是大口冷气。更蹬不动自行车了,只好下车推着走,瑟缩地弯腰,把上身弯到车把上,一步步地艰难移动。

街上稀稀拉拉地走过一些人,他们竖直拉紧了大衣领子,用手捂着嘴说话,随风送来一些声音,好像也是在说什么:“老虎”“坦白”“攻守同盟”“斗争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两年三个多月,毛主席屡次敲响了贪污腐化、脱离群众、蜕化变质、重蹈覆辙的警钟。一九五二年一月,全国五亿多人口,有一亿在反贪污。

有的商店仍然灯火通明,隐约听见人声嘈杂,门口停着汽车,是叫违法资本家胆寒的工商检查组乘坐的。这边的运动叫“五反”:“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我们那边的“三反”,则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两大战场,相呼应,相配合,相促进,连成一片、惊天动地。

古老的封建社会,贪污中饱已经是千年万人痼疾,看来是有一拼。

大风里我默默地向同道的同志们致敬,我们是友邻部队。我也默默地想念朝鲜前线的同志,向吕建群小鬼致敬,他们会比我们艰苦得多。

于是我的冻饿似乎给了我一点安慰,我并没有在五十年代的艰苦奋斗中只知享受北京的舒服日子。我有了劲,把自行车推进了区委会。

回到我的办公桌前,桌上有同志们给我留下的馒头与熬白菜。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写“你母亲来电话,说你好久没有回过家了”。老天,我是该看望老娘亲啦。

饭菜已经冰凉,办公室的炉火,剩下星星余温,我拿起饭菜走到廊子上,看到秘书室里开着明晃晃的灯,便走了过去。

秘书室里生着一个特大号日式“新民炉”,我将拿过来的菜碗放到炉盘上,把馒头烤在炉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唏嘘着烤手。区节委会秘书室的同志还没有睡,与我聊天。

身上的寒氣渐渐消失在懒人的暖意里,哈欠于是连连袭来。这时我听见一声快乐的孩子气的叫喊:

“刘夏同志!”

我揉揉眼睛,转过头,从大文件柜后面看到了一个女学生,她个子不是很高,我看到了她的天真的目光、浅浅的酒窝、永远的笑容,和最能表现出她的良善、朴素、稚气与纯洁的上唇微凸的紧兜着的小嘴。我认出了这是女六中高中一年级的党员,学生会主席凌蕊园。她的略显肥大的供给制干部通用的所谓苏式系带“列宁服”,并不能遮蔽她的活泼伶俐的身躯。她叫着我的名字,他乡遇故知般地向我伸出手,她一边笑一边急急地说:“记得我吗?认出来了吗?你怎么这样晚才过来?”

我不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区委调我来,利用寒假期间到节委办做统计员。已经搬来两天了。他们说这几天你都是早晨七点钟就走了,晚上十二点才回来。你可真忙啊!”

她说我真忙,我欢喜,除了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垃圾废料,新中国的每一个成员,谁不是在与时间赛跑,在与时间拼命呢?

“你也忙啊,都快午夜两点了。”

“我其实没事。大家都不睡觉,我也不想睡觉。我帮着黄大姐整理简报。”说着她看到了炉盘上的菜碗,她说:“这样热怎么能热得了?”她到文件柜中拿出了她自己的白地红花的搪瓷缸子,不管我的阻止,把熬白菜倒进去,挑开炉顶中间的圆盘,把搪瓷器具放入火炉,立即,冒出了白菜的热气与香味。

不眠之夜咏叹调

这是什么样的美好?这是什么样的热潮?这是什么样的奋斗?什么样的青春,什么样的咏叹调?

每一刻钟都要推进局势,每一刹那都要争分夺秒,两三天可以完成一周计划,我们确立了方向目标!

时间、时间、时间,时间属于作为,时间属于热血,时间属于激情、理想、冲锋、奔跑,时间属于智慧,时间属于经验总结,改进,再改进,调理,也有微调,时间属于真正的、深沉的、严肃的头脑!

人类浪费了太多的岁月,阶级社会野蛮,丛林法则消耗,小农意识愚昧,历史从今夜,开始上道,生活从今晚,全新创造!幸福从今夕铺染,大楼从今晚建高!血汗哺育鲜花,口号夹杂欢笑,不眠的是从未有过的心愿,不眠的是美梦正在成真,比奇妙还奇妙,每一颗心都在发光发热燃烧跳跃!为了救中国只能拼死拼活,梦也要梦中国的伟大复兴起跑,读读《红楼梦》就知道了,寄生的懒惰的消费的麻木,只能靠铁与血的人民革命扭转面貌。

……不仅仅是七十年后的咏叹,更是七十年前活报。我曾入迷于青年艺术剧院的建院剧目《爱国者》,我常常感动于另一篇文学叙事作品的命名:“战火中的青春”。啊,战火,啊,青春,青春在战火中光热燃烧。我也要写党委会里的青春,青春在党的拼死拼活、日理万机、开天辟地、重塑广宇中发功出力成熟欢笑。

早在写作《初恋》的同时,我尝试了话剧的写作。又入迷于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三姊妹》与《樱桃园》的烦恼,而且我痛感生活到处提供着舞台的氛围、角色的对白、戏剧的激情、舞美的魅惑与感动的功效。我的话剧第一幕写的是加班加点的不眠之夜,办公室,紧急的汇报与通报,请示与批复,钟声响了,电话铃响了,暗藏的敌特露出了马脚。一位少年制止了阶级敌人的阴谋,天快要亮了,郊区的鸡啼传到城市,风雨如晦,五更鸡叫。又一个不眠之夜推动了生活的进展,又一个不眠之夜战胜了敌对的军统、中统、蓝衣社、CC 系、中央情报局、一贯道。还有圣母御使团和所有的坏蛋,七尺男儿经历了重生,生活经历了创意,国家经历了水涨船高,霞光万道。

我觉醒于革命再革命的机关,可不是等因奉此的干瘪的衙门。这里应该是何等浪漫,何等献身,何等摩顶放踵,何等呼风唤雨,何等改天换地,何等旭日东升,何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集体主义、大爱无疆、英特纳雄耐尔,在最后的决战斗争中,我们一夜未眠,又一夜睁大了眼睛……

我的话剧第一幕稿,曹禺老师看了,他请我到家里吃了午饭,为我的没有后文的第一幕叹气把头摇。

后来就有了组织部的故事和故事以后的故事,延续着,再延续着,很长见识,很好了,我的文学生涯陆陆续续,突然掀起波涛。

她扶着我的椅背,解释说:“都在开夜车,我也不愿意一个人去睡。”

在我们旁边打着算盘的老周指着她吓唬说:“这小人儿好不听话,现在不注意养精蓄锐,等忙起来你想休息也不可能了……”

我拿起半边热半边凉的馒头就着已经烫嘴的菜吃了下去,脑中浮现了她去年暑假在初中毕业生的联欢大会上讲话的情景。她现在穿着白衬衫、灰色系带列宁服与藏蓝裙子,她的样子像是素有作报告经验的干部,她信心十足,声音洪亮,她喜欢说:“这样,我们……那么,我们……”

我想起来了,这是个特殊的学生,上小学时就加入了“民联”,一进中学就入了党。一九四九年秋天,团中央根据中央的指示建立少年儿童队(后改名为少年先锋队),她担任女六中首任“少儿队”大队长,她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全市的第一个建队大会上,在军号声中上台领到了红领巾与大队长的三道杠袖标,当场佩戴。后来当选初中部学生会主席,再后来是高中部学生会主席,再后来兼任团总支副书记,再再后来兼任党支部委员。这样的党、团、队、学生会贯通的学生干部,似乎再没有第二个人。

当然,一年后,她不兼任少年儿童队的“干部”了。

为什么要把她调到区委来呢?这里并不是适宜中学生度寒假的地方,虽然她是党员,而且我知道她比我大一岁,但是我认定她还是孩子。不,不要和我比,我不是,我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我只有革命,再革命,革一辈子命的命。她应该在冬天与她的同学同伴一起到什刹海冰场滑冰,或者靠着火炉去读《把一切献给党》与《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她应该参加青年宫的合唱团舞蹈队,她应该与女生们去跳房子、踢毽、抓子儿……我甚至想给区委区政府提意见,对于使用学生党员的寒假时间,要慎重。

她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点什么吗?她说:“我们支部还有两个同学调到区工会参加‘五反去了,工人們发动起来,揭发老板的罪行。是我们自己要求的,我们给支部写了几次信,要求参与运动,接受阶级斗争的教育。”

我嗯哼了一下,说:“该休息了。忙起来,够受的!”

她睡去了,我没有睡。我打开日记本,现在已经是三点过一分了。是的,现在,已经不是一月三十一日,而是二月一日了。日记中的许多今天,应该写作昨天了。《国际歌》里唱的是“团结起来到明天”,现在,当然就是明天。啊,明天你好!

1952年2月3日  星期日  晴

昨天晚上,本来要在七点钟,去市委汇报,后来汇报改在九点,我“轻闲”地与小周、小李唱起歌来。我们唱影片《幸福的生活》的片尾曲——《幸福之歌》,“不在那遥远的彼岸,不在汹涌的波涛那边,我们的幸福和我们在一起,就在我们美丽的祖国”。世界上还有更好的歌词吗?

最初大家都唱第一部,后来小周唱一部,小李唱二部,我唱三部。我们的三重唱唱得很完美,每唱完一遍,就自我鼓掌。也许主要的不是歌,而是影片,是影片反映的二战后苏联哥萨克人集体农庄的生活。每唱一句,就可以联想到无数美丽的画面,联想到赛马、大西瓜,女主席毕百灵,女子群舞《红莓花儿开》……于是我们忘记了贪污分子和不法奸商,浸沉在幸福的憧憬里。这幸福对我们,好像还有点陌生,但是唱歌的时候我们觉得,再开一个夜车,再在寒风里往市委跑一个来回,等次日早晨,太阳一出来,所有的憧憬,就都会实现了。

凌蕊园胆怯地推开门,我们停止唱歌,招呼她。她说:“我被你们的歌声引来了,到这儿第一次听见唱歌。”我说:“其实也常唱,只是最近,没有时间。”她眼珠转了转,问:“为什么你们这样忙?”小李反问:“谁又不忙呢?”我补充说:“忙里偷闲,唱点歌,那是最好不过,时间充裕,老唱,又有什么意思?”她点点头,主动地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唱吧。”

她唱了。唱得很安详,嗓子有些放不开,声音发颤,一丢丢沙哑。也许她不是个善于唱歌的姑娘,但我听了舒服,她的歌声里有内在的激情,过多的热情压迫着她,使她反倒唱不痛快,这是一种沙瓤味儿的嗓音,听多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会落下泪来。

远还没有尽兴,小周小李就走了,他们得去基层。凌蕊园对我说:“你们真好。”我问:“好什么?”她说:“……又忙,又唱歌。”我说:“那你别上学了,和我们一道工作吧。”她问:“你们要吗?”

我不明白,她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动人,比唱歌更好听,不是朗诵,胜似朗诵,不是话剧对白,胜似对白。

后来她参观我的办公桌。看见玻璃板底下压着的姐姐的相片,赶快把目光离开那里。她非常敏感,不看男生珍藏的女生照片。我说:“这是我姐姐。”她一怔,大吃一惊,眼睛一眨一眨,思索着说:“她也姓刘,嗯,不,她是你妹妹。她才十九岁。”我问:“你认识她吗?”她说:“当然了,五〇年,她在高二,我在初二,我们一起参加过关于保卫工作的学习。”我听说她认识我姐姐,挺高兴,再告诉她:“她真是我姐姐。我只比她小一岁。”她不能理解地问:“那你多大了呢?”十九减一,我难道还要计算吗?我不好意思地说:“虚岁十九岁。”她坐到椅子上:“我以为你至少二十二了,这么说,你比我还小……”

我那时脸红得很厉害,不希望再对我的岁数研究推敲下去,她却又问:“你为什么那么小?”这一句问话让我的心都融化了。我吐吐舌头:“这话怎么回答?”她笑了,用手指敲一下额头:“我是说,你为什么这样小——做了干部、领导?”我简略地回答:“需要嘛。”又用话岔开,“唱歌吧。你独唱一个吧。”

她深思着,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她托着腮,脸上突然出现了迷惑和忧郁的色彩,眉头微皱,又放开,我仿佛听见她自言自语:“我真差……”

过了一会儿,她转头微笑着望向我,我再要求:“唱歌吧。你独唱一个吧。”

她定了定神,答应了。

她说:“我唱一个德国民歌,是讲一个童话……”于是,她用近似朗诵的歌声给我“讲”:

谁知道很古老的时候,有雨点样多的故事。

这寂寞而幽静的莱茵河,飘荡着清凉的晚风。

美丽而又鲜明的落霞……

我才被她的歌声吸引,她忽然停住,小声说:“不,我不唱了……”我看看她,脸色不太好,我慌忙问:“你不舒服吗?”她摇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推开了。

秘书室黄大姐,隔着院落叫她的名字,她说“得干活了”,就跑出去。才走了几步,又回来,“刘夏,我想起来,能借给我一本书看吗?小说,不要太厚的。”

……今天下午难得有空,我回家了,恰恰姐姐也在。我问起凌蕊园,姐姐说:“她很好。”又说:“挺懂事的。”又说:“她特别随和,跟谁都处得来。”又凌乱地说:“她朴素,真正的朴素,无论是穿衣服,无论是说话,无论是做事情,都没有一点点矫饰……她参加革命很早,一九四七年上小学的时候就加入了民联,但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我很少看見这样朴素的女学生。”姐姐已经不是学生了,就用过来人的口气评论她。

我静静地听着,觉得姐姐说得很对,我希望她再多说一点,我情愿一小时一小时地听她讲凌蕊园的事情。但她没有再说。

晚上,我带弟弟去什刹海滑冰场,他是第一次去,我是第三次去。冰场真是个火热的地方,冬天是不敢进冰场去的。在灯光底下,在红红绿绿地飘扬着的围巾当中,连日睡眠不足的疲劳,被互相追赶的滑行与外刃兜圈除去了,我劲头十足地学着滑冰。跌了再爬起来,手套湿透了,汗水也湿透了内衣,人人都像火车头一样地喷着热气。弟弟学得很快,眼看就要超过我了,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笨拙。

1952年2月9日  星期六

一星期匆忙地过去,“三反”运动进入紧张激烈的阶段。星期一,团市委给中学生团干部举办了一个报告会,由市店员工会领导章纯久讲资本家进攻的各种事实,他讲得好动人啊。今天,《人民日报》上登出了章纯久因受贿被开除党籍的消息,他原来是一只小“老虎”。所有听过他报告的人都怔了。

正像秘书室老周预言的,凌蕊园最近是“想睡觉也没有时间了”。她做统计工作,等各基层的数字报上来,再统计全区数字。基层的报上来,往往要到每晚八时以后,她连续几天都是早晨四五点才睡下。我每天晚上开会回来,总去看看她,怕打搅她的工作,就站在旁边,烤一烤火。我本来十分粗心大意,那次却“指导”了她,她复写表格的时候,只用了一个大头针——把日式美浓纸与复写纸叠起来,最多一次可以复写四到五张,复写过程中,靠下面的几张纸很容易歪斜滑动走形,我告诉她,应该两边都用大头针别死。她感谢我。

前天夜里我把一本苏联小说《少年日记》拿给她,我说:“书是拿来了,怕你没有时间看。”她说有时间。

(插话:少年日记最难忘,少年心事仍牵肠,少年情节全无影,少年记忆仍堂堂。)

1952年2月10日  星期日

今天一天没有休息。

我常想:我并不羡慕别的年轻人。甚至包括苏联的年轻人的美好愉快生活,人应该美好,人应该愉快,又不单单是美好,不单单是愉快,人还需要艰苦,需要挑战,需要咬牙,需要坚忍,需要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没有少年时代,十一岁作为“进步关系”,即尚无组织身份的革命人,与本市地下党建立了固定联系,十四岁加入了党,不久就参加了工作。这种早熟也许是可爱的,我也曾为之骄傲称意,或者,也许是艰难的、过分的;会有各种人戳你的脊梁说这并不可取。但这已经是事实,是历史,是从前,也是后来: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百味杂陈,各有各的得失苦乐。我什么也不换!我就是我,不是吹着口哨、哼着歌曲、梳着发型、穿着皮夹克、吃着馆子的他她你您。我愿意这样生活,从自己有思想,就全部献身在改造生活的伟大事业里边。我喜欢提前、努力、加油,预先做到旁人认为我做不到甚至是不能尝试的事情。

以后呢?将来呢?现在的世界是现在不是将来,现在的中国需要的是苦战。等生活里没有了地主、联合国军、五毒俱全的资本家与贪污分子,等中国的经济走上富裕……后来的少年们就会获得真正日益轻松的幸福与发展了。

我把这个意思讲给凌蕊园,算作对她那次问我为什么那么小的答复。她同意我的话,后来说:“可是你太瘦……”

1952年2月12日  星期二  大雪

昏昏一觉醒来,到处白得耀眼,大雪无声无息飘飞,无声无息抹去了大地上一切杂色。

早晨,骑车走过大街,雪花温存地触摸我的脸;晌午,斗争会开得正紧,雪花轻轻地敲打窗户;半夜,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机关,雪花清凉地挑起精神。最后我们都睡了,雪仍然下着下着,不辞辛苦,覆盖黄河长江……

1952年2月13日  星期三  雪

早晨,起了一阵风,太阳露出头来,人们从屋里走出,眯起眼睛,紧接着阴云漫过来,雪下得更大了。

今天进行第一阶段的工作总结,节委办公室主任表扬了我,说我了解情况细致,发现问题及时,我高兴。饭后我到秘书室去看凌蕊园,她正在灯下读《少年日记》,黄大姐在一旁打毛衣,问我:“来找小凌吗?”我说:“不,我来找你。”她挤一下眼说:“我有什么好找的。”我提出一个要问的事由,她草草回答了一句,就开始数毛衣的针数,同时比画着对我说:“小凌这个同志真好,她来秘书室几天,人人都说她好,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她还要说下去,凌蕊园跑过来制止了。

凌蕊园向她问毛衣的打法,我无事可做,看看火炉里的火烧得不旺,就拿起烧火棍起劲地通火。哗啦啦,天呀,我把炉箅子捅歪斜了一点,燃烧着的红煤落到了铁盘上滚动,我非常惶恐,凌蕊园熟练地用通条棍把箅子自下而上地端起,恢复了原来的位置,又向上抬了抬,火炉转危为安。我按她的指导,添了些小块的煤。

我说:“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好不好?”她有点迟疑,我又低声请求,我说,“走吧。”

(插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她说,我的那两个字“走吧”,说得非常委婉,腹腔共鸣深沉诚挚,无与伦比。

似乎一辈子,我的喉咙里再没有出现过那样动人的发声了。)

我们穿过区委大院的后花园。那边有一个小侧门。花园里新安装了一副双杠。走过那里,我突然心血来潮,我说:“你不是说我太瘦了吗,可是我会练双杠啊。”于是我掸掉了双杠上的雪,在上边做了几个悬垂举腿动作,然后曲臂直臂前后悠甩起来。我极力并直腿,挺起胸,摆正姿势,避免横向摇动,尤其是从双杠上一跃而下,发挥出了我双杠运动的最佳水平。她淡淡地说:“挺好的。”我也就安静下来了。

推开侧门,胡同里静悄悄,一个戴大毡帽子的老人推着一车冻杮子过来,车上点着的电石灯摇摇欲灭。我请小凌先出门,我挨着她也走了出来。我买了两个柿子。上半年我们改供给制为包干制,每月除了饭费以外我还有七块多零花钱。我把柿子给了她一个,她笑了,说:“好,我拿上,回办公室再吃。”

我闻到了雪夜的一种醉人的气味,清爽而又洁净。有雪花本身的潮湿,有从人家烟囱里飘出的木柴与炭火气息,似乎也有晚饭的暖和与亲切。吃饱晚饭和为次日的早饭午餐准备好了食材的人是多么福气!还有小凌的发香,似乎混杂着颜色深红的中华药皂的香药气。我还感觉到了一种能够把所有的这些冬天的抵御寒冷的生活味道糅合起来活跃起来的类似早秋的莲荷的味道,我相信它是从天空降落下来的,只有雪天才闻得见。或者,对不起,不好意思,会不会它是从小凌的身上散出来的香气呢?啊,我脸红了,心跳了,我低下了头。

“你在……”她可能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她有点奇怪。

“下雪的晚上,有一种芳香,在我们身边。”我说。她没有出声。

“你疲累了吗?你好像不太想说话了。要不我们回去?”

她摇摇头说:“今天接到了电话,我叔叔被开除党籍了。”

什么?我本来应该大吃一惊,但是在运动的高潮里,听到点事情,我没有大惊小怪。发生了任何事情也许都不足为奇,你只消弄清,它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的,往下该怎么样发展。

过了会儿她告诉我,她叔叔在上海工作。叔叔原来是新四军的干部,他们的联系有限,然而她的上学,她的一家走向革命,她从小学时代就加入了党的外围组织,这一切都决定于叔叔的存在、叔叔的信仰、叔叔的言说。她说:“我一直认为,他是最好的、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对我特别好,那个德国歌也是他教给我的……那时我觉得,一个共产党员,几乎就足以拯救与改变大半个世界。然而,世界的改变不是一劳永逸的,改好了,如果不注意,也许又变回来。前一个月已经听说他在‘三反运动里暴露了问题,我很苦恼,现在,现在说是查出来了,他……贪污了抗美援朝的捐款。”她说不下去了。

我们都皱起了眉。她难过地问:“这是可能的吗?他原来那么好,后来,那么坏了。他曾经在我的日记本上题词,他题写的是:百炼成钢,学习刘胡兰、赵一曼、罗莎·卢森堡、卓娅。他是这样题写的呀!”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用不著对她讲阶级斗争的规律、与腐败分子的界限;我也不想说,现在正是政治运动如火如荼的高潮当中,而一个人犯了错误,到底问题有多么严重,现有的揭发材料是不是全靠得住,这需要到运动后期慢慢做出冷处理。她的话也触动了我的心,有些人,有些事情,让我心头流血。幸福的暖心的生活里,也有冷水浇头与针刺心窝。

我们一起缓缓走到胡同口,看到路灯下面打冰出溜的孩子,凌蕊园想往回走了,我的目光扫过滑倒在冰上的孩子。我说:“人人都在成长变化,有的人会变好,有的人会变得不太好,还有人会变坏。屈原的诗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从前的香草,变成了后来的臭草,谁让他们不注意自己的修养呢?我们也不能放松自身,不能学坏人坏样子……

“芳草,经过了各种风雨云雾、虫灾蝗害,能保持住少年时期的纯洁与忠诚?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反运动让我们懂了许多,不要以为革命的道路笔直平滑,不要以为明朗的天空下边没有阴暗的坑洼。”

她站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的两眼上蒙着一层悲哀的光泽,她激动地说:“刘夏,你说说,我能吗?我能永远保持你说的那种纯洁和忠诚吗?”然后她咬紧嘴唇,转过脸去。

这时,我才知道她叔叔的事对于她的刺激有多么大,甚至于也可以说是打击有多么沉重。我站立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紧握住她的手,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会这样提出问题?我们有一颗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心,我们什么都不怕。如果有缺点错误,就一定能够改正。生活中的一切曲折,比如你叔叔的情况,考验我们,教育我们,冶炼我们。我们更有经验,也有决心,迎接一切风浪。你的叔叔,就是你的叔叔嘛,他做的事他负责。如果他确实是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妻子儿女后人,我们要从他的身上吸取教训……但是你无论如何,仍然要等一等,看一看。”

她慢慢听着,呼吸,吐出的气凝聚成一朵朵的白雾,她想说话没有说,向前走。登上区委会大门的石阶,她用一部分手指握了一下我的手,她说:“谢谢。”

我们走进院落,她要回秘书室,我要到团区委。我向她挥手说“再见”,在雪花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溫暖,也有些微的忧患。党内查出了贪污分子,这不奇怪,为什么是纯洁的凌蕊园的叔叔呢?我其实也别扭。我没有注意到黎银波同志正在我们的办公室门口注视着我们,我走过去,她说:“都在一个大院,各进各的办公室,还要说‘再见吗?”她笑了。

我脸红了。

1952年2月15日  星期五  晴(中午记)

为什么我这样骄傲、幸福?起床的时候恨不得喊几句口号,庆祝充实忙碌工作日的开始。

走路的时候,我向阳光下的白雪致意赞美,多留几天吧,暂时先不要化成水流。

在学校里,许多人向我打招呼。校长主任老师同学,都认识我,都知道我对于他们学校,不是完全不相干与不重要的,我是他们知道的人。

回到机关,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有许多事情人们要问我,我要回答他们并且再问他们。和人和生活和工作和大事小事国家社会市委区委,我都连接得非常紧。

除了我,还有着多少个这样的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啷当岁的快乐光明、天马行空而又脚踏实地、吭哧吭哧的青春吗!

1952年2月15日  (夜,补记)

我好像有了一种神奇的充溢的力量,在紧张的工作生活里,不觉得一丝疲劳。而且,我盼着做更多更多的事情。

从明天,每天清早,一定要跑步做操,把又冷又新鲜的空气大口吞下去。我要买几个笔记本,一本记时事摘要,一本贴剪报,一本记读书心得,一本记对于任务、政策、方法、作风的感想与体会。再买一本呢……我要试着,在上面写几首诗。我早就想写诗了,老是不敢,再不写,实在是辜负了生活,辜负了我自己的蓬勃兴旺,噌噌噌地向前,四面笙歌,八面来风,感动与情愫如浪涛起伏涌动。

我想出去走走逛逛,我觉得

不如坐下来整理我的思想;

我想与同龄友人通个电话,

又觉得不如先读完报上的文章;

我想到雪地里多跑八百米,又觉得

不如写下这一天的感想;

我想重新听一遍王昆、楼乾贵,

却又想不如干脆自己高歌引吭。

天啊,我的诗是不是太小儿科了呢?

如果,一个人打开自己的心灵,常受感动,多思索,就会发现那么多好事情,新鲜而又有趣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做,去写,去唱,去喊,那就做去喊去吧!如果发愤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也许,也许他成了一个——英雄。

1952年2月19日  星期二

明天,所有的学校都要开学了,据说,开学头几天还不能上课,大家忙于“三反”,许多事情还没有准备好。我问凌蕊园:“什么时候走啊?”她说:“还不知道呢。”我告诉她,学校不会马上上课,心里希望她多留几天。

报上又刊登了美国军队在朝鲜和我国东北散布细菌的消息。大家气愤极了。护士学校全体团员给团区委来信要求去前线,参加抵御细菌战的工作。有一个孩子,带头写了血书,有二十多位同学咬破了中指在血书上签名。银波同志和她们谈了话,劝她们安心学习,听候祖国的召唤。她们对于帝国主义的仇恨,移山倒海。

1952年2月21日  星期四  晴  小风

她走了,也没有告诉我一声。

晚上回来,银波同志把我的《少年日记》拿给我,不需要说什么,我只是连忙点头。又不由得愣了一下,女六中不是二十五日才开始上课吗?

我翻开书,夹着一纸小条:

我走了,再见。书还没有看完,先不看了,谢谢你。

区委会真是个伟大的、难忘的地方。

蕊园,午后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两行字,从这几十个字里,感觉到她的亲切、成熟和朴素。还有,我能不能说呢?我深深地有了一种感觉叫作亲近。亲近,就是又亲又近,在中国共产党一个大城市的区委会里本来也不会有陌生与遥远,工农劳动大众的特点正是联合起来,亲近如一人。我仿佛听见了她淳厚的声音,仿佛看见她热情而礼貌地向我伸出手。我感觉到了,她丰富的毫不做作的内心情绪的流露,这流露又是有分寸的。而且,她的纸条的字迹有一种中学女生少有的干练劲儿。于是我忽然想到,许多地方,我要向她学习……

教育局指示各学校尽早上课,银波同志说,这次运动以后,学校青年团的工作要更围绕着学好正课与建设调整学校的党政领导班子进行。团中央一位副书记指出,团在学校的工作,不要捣忙。捣忙?不太懂他的江苏宜兴吴语。似乎是说团的活动不要干扰学校的教学秩序。我不太舒服。我的思想,同时正围绕着那张小条飞快地旋转,恍惚中听见黎银波同志的这么些话。

但是我仍然明白,由学生团总支管那么多事,出头露面那么多的时代,快要过去了。

1952年2月24日  星期日(早晨)

这个世界有了一个笑容,到处是她的喜兴。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声响,到处是她的声音。这个世界有了灵巧与清澈的目光,到处都有对你的关注。这个世界每天唱二十四小时歌,苏联、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瞿希贤、马可。睡梦里也响起了歌声,你的、她的、我的歌声。世界人间天下家国主义,一切都变得更加美丽、温柔而又正义弘扬,德行高尚,强大辉煌,礼花绽放。

1952年2月24日  (深夜又记)

几天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想着凌蕊园。

我想她。在火一样的“三反”运动中,我们的心不知不觉地连在一起。饭后三言两语,午夜短促问候,成为艰苦的生活里最宝贵的相互鼓舞和慰安。而我们之间的了解,也好像超过任何长期共事的朋友。她走了,就走了吗?我们长久地见不到面,她念书,我工作,“因公联系”的时候握一握手,是这样吗?

我有许多好朋友,他们比我年龄大得多,而那些年龄相仿的,我往往觉得他们太小孩。凌蕊园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同辈的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可以挽着手参加生活与战斗。谁也不知道,这种对于朋友的想念,不,不说“想念”,就说想吧。想比想念这个词淳朴亲热得多,它有多么甜,又有多么苦。

“我想你了!”一声呼唤与多方的回应在世界上回荡,天开了,云散了,红日高照,万花千草,都在成长开放,所有的河流,发出了哗哗啦啦的奔流的轰响。

1952年2月25日  星期一  大风

我打开日记本,坐在写字台前,钟摆嘀嘀嗒嗒,把时间送走,大风在窗外狂叫,我的心像风下的海洋一样波涛万丈……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真傻,到今天才明白。我害怕,我还可能再多糊涂几天。刘夏同志,无论如何,你要平静一点,慢慢地讲……下午在长安大戏院,参加了全市中学教员控诉贪污分子大会,当场把二中的廉维仁逮捕了,同时,宽大了几个坦白自首的贪污分子,“免于处分”。会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坐电车,我独自在寒风中回去。我已经预感,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在等待着我。

会开完是七点钟,虽然全市都处在“三反”“五反”的紧张斗争里,长安街的夜晚仍然有一片太平繁华的景象。道路做了新的整修,马路牙子换了一色的预制件产品,国营商店和合作社的门面也开始了金碧辉煌的装备。长安大戏院旁,是首都电影院,新片子开始预售票了,排队买票的人竟站了一里长,笑声此起彼伏。我匆匆提着书包走过,路灯把我的影子一时送在前,一时送在后。我向红綠色彩霓虹灯“首都”两字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挺想看一次电影,已经一个多月没进电影院了。这时又想起了一直萦绕在心里的凌蕊园,对了,与她一起看一场电影该有多么好!如果和她一起看场电影……

还没想下去,这幸福已经使我受不了了。我愿意提前几小时去排队,买两张三角钱一张的,二楼前排正中最好座位的票。我们坐在一起,聊一聊学校里发生的事,灯黑了,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和目光,我能不能拉住她的手?新片开始映出,我们与影片里的主人公共同经历愁苦与快乐,我们都平心静气地看着,我懂,你应该比影片的角色更加耐心,你已经是年轻的老干部了。

我将因为她在身边而看得更感动、更入神。我的胸膛里有担忧也有祝福,有期待也有坚决。结束了,片子最后是幸福与平安,掌声中丝幕落下来,绒幕也落下来。我们走在长安街上,“长的是长安街”,《人民日报》上刊登过一首这样的诗,第一句就是:长的,是长安街。人们将会在长安街的漫步中谈电影、谈生活、谈前进、谈朝鲜战争。我的幻想入微,就像真的和凌蕊园看了一场电影,然后走在长安街上。我的脚步变得轻快,我的眼神变得明亮。

这是为什么呢?我想着的老是凌蕊园。凌蕊园,我轻轻念了一下凌蕊园三个字,马上笑出了声。

“你……”

好像忽然一个人闯来告诉了我,四顾无人,血液流动得更快了,我也想到,那么自然地、一点没有准备地想到:“我……”当那个字一从心里出现,当我再次自言自语,听到那个“啊——咿”字,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不知怎么,我马上想到了我的童年,没有幸福的童年时代。想起了有一次,父亲和母亲打了架,地上倒着破碎的家具,父亲在冬夜穿着一身薄衣服走了,母亲伏在枕头上呜呜地哭,姐姐吓得缩在橱柜后一动不动。

我也想到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在六七级西北风里,在北平街头冻死的饿殍,和“叫街”的乞丐,拿着石头砸着自己的胸口,哭诉着走投无路的悲哀,如果迎面看到一位有钱人走来,叫街的乞丐突然拿出一把刀,把自己的脸孔割上一道,满脸鲜血地跪在“行好的老爷太太”面前,哭诉着“有剩的给一口吃吧!”用他们职业化的口音调门发声,听起来却像是“人眼扭是秤嗯横迪,给一寇迟拔……”

我的童年没有和睦和温暖,没有温饱和游玩,我从小就知道了人生的艰难与人与人间的残酷,我多么渴望着真正的忘我的爱……在落华生与冰心那里,隐约有一丝丝爱,在巴金那里,有火一样的爱,在鲁迅那里,有痛苦与坚毅的爱。

紧接着,也许是同时?谁知道那一刹那,万种心思的出现次序呢?三个星期以来,和凌蕊园相处的记忆,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从心中展示,相见、白菜汤和大火炉、瓷缸子、歌——东北风,莱茵河寂寞而幽静,颤抖和微哑的嗓音,第一次散步,胡同口打冰出溜的小孩子,直到最后“告别”的纸条,她在条上写:“谢谢你”,她的署名并没有写姓……十八年来第一次有女生给我写信只签名字,没有写姓,这很重要,我要为之泪下。

二十几天来,我们在一起时,她说的和我说的每一句话,她唱的和我唱的每一首歌,她的和我的面部闪过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留下了痕迹。我们一起坐过、走过的屋子和街道上的每一个物件,我都能不差毫厘地全部回映清楚,像一个大合唱,像一组镜头与画片,像一阵又一阵雪与雨,包括“三反”和“五反”,总结材料和数字统计,还有深夜不眠的温暖与活力,直至契诃夫与他的妻子莫斯科大剧院的巨星克尼碧尔,都深深印在心里,永远不会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契诃夫终于与克尼碧尔结婚了,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三年后,契诃夫病逝。

她呢?她,我觉得她也对我好,这个发现或者说这个判断给我难以形容的骄傲和喜悦。她难道不是关心我吗?她问我为什么那么小,说我“可是你太瘦”,她的在场见证了我的存在、我的年轻幼小、我的绝非肥头大耳的傻瓜、我的聪明、我的思索、我的瘦削、我的革命加多情气质。再想下去我微微有点害羞了。我第一次知道,一个美丽的姑娘的抚爱是多么动人,多么令人眷恋,多么使灵魂变得崇高而且丰富,一句话,她证明了感动了我的存在,她是我活过不平凡的少年时代的见证与标志。

我也能使她骄傲的!我还很幼稚,没立过功劳,不怎么光荣。我的上衣缺两个扣子,头发老是梳不顺。实在算不上什么,不,我还远远不是我自己,远远就是还差个十万八千里。

但有了她就一切不同了,这与四年前的入党一样,开始了我的新生命。我有许多惭愧,只是决不气馁,我相信我的忠实、我的聪敏、我的深思、我的力量,对不起,力量有待于爱情与理念的发动。爱情是情,也是理念,是理论和信念,最见一个人的高尚还是卑微,诚挚还是奸诈,智慧还是愚笨,鄙俗还是高洁。

从西单走过天安门,到了东单,再从东单走到东四,到区委会了。我不回去,我又从铁狮子胡同向西走,那条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洋槐,很安静。我踏着积雪,走来走去,重新想起那已经想过的事情,想了又想,想了还想。

在雪后的北京大街上走路,是这样开心,还觉得自己有点神气,叫什么来着?昂首阔步,精神十足,路通千里,四面八方,时间是我们的,年龄是我们的,事业是我们的,美梦是我们的,北京市、一二三四五区、路灯和交通红绿灯、汽车站和商店的招牌,都是我们的。你好,白雪,你好,北京,你好,爱的梦,你好,长安街、东单、东四三条、六条、八条、铁狮子胡同……你好,主要是你。欧薮喽密奥(意大利语)——我的太阳!

1952年2月26日  星期二  (早晨记)

一个人,在古老美丽新生的北京市城区大道上,在雪后走上三小时,谁能有这样的豪兴和诗意,这样的眷恋和温暖,这样的如歌的行板?

然后躺下,做了一夜的梦。

梦见在大森林里开庆祝“三反”胜利大会,贪污腐化一扫而光,光明灿烂,日月经天。

我问银波同志,这是什么地方?她说,这儿是热带。我看见了大象、犀牛、孔雀、群猴。梦中断了,又看到了小学五年级的级任④刘老师,他的脸上贴着橡皮膏。我当时很清醒地想起,他是在日本宪兵队的虎口里被害的。他怎么来了……我在冰场上滑冰,滑得非常快,于是围上一圈游人,欣赏我花样滑冰的技巧,凌蕊园却没有来,我哭了。用手揉着眼睛,有人掰开我的手,一看,是凌蕊园,她穿着桃红色的裙子。我说:“天这样冷,穿裙子行吗?”她说:“天冷什么?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回头,果然看见如茵的绿草,听见小溪淙淙的流水声。这时我飞起来了,怎么搞的,我会飞了呢?我长出了翅膀,穿过树林,穿过山岭,穿过月光,穿过快乐的风,穿过歌声,是马可的《我们是民主青年》,是歌剧《刘胡兰》里的“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是“东北风啊,刮呀,刮呀,刮晴了天啊晴了天”,是“天翻身来地打滚,仇人今天见了面”,我飞到了战火纷飞的前线,“我们是投弹组,战斗里头逞英豪”……我飞翔着穿过了交响乐伴奏的大合唱,苏联《共青团员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一觉醒来,做过那么多梦。这使我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安,也许还有点惆怅,有点忏悔。

一代人,活得这样足实,这样热火,这样飞翔,我相信,我们相信,我们永远相信!

1952年2月26日  (晚上记)

一晚上有些忧郁,我好像变了,整天发狂地想着,想着梦,想着“三反”“五反”,想着会议,想着苏联、市委和华北局,到处是她。我相信她也做了梦。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在大合唱中?结束得这么早!不,我不怕,我经历的是少年的爱,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则多么地亮。不,这不是香港传过来的歌的原词。少年的我是多么快乐,美丽的她——沉稳的她、深沉的她、奋斗的她,而且是温柔的她,她是怎么样的呢?她是天使,她是淑女,她是大队长!我们都要长大,我们都会长大,“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我们的年月辽阔光明!真希望自己多做几年无忧无虑的孩子,真希望自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壮士!是个孩子,不是孩子,早已不是孩子,是先锋队、是后备军、是阶级的战士、是投弹手、是国士、是党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挥长鞭,追风逐电马长翅!

然后我读书,我思索,我总结思想,我读大部头哲学与社会发展史,《资本论》。读通了《资本论》,那时候的刘夏,百战百捷,无敌于天下。

睡觉以前,仍然要到雪地里走一走,至少要跑三千米。

1952年2月29日  星期五  晴

明天就是美妙的三月了,今天太阳特别好,谁都觉得阳光是在把自己照耀,严寒就要消逝,春光正在明媚。为什么小小的、俗俗的春、光、明、媚四个字会让一个猛志入云的青年含泪?当我看到,各处貌似干枯的树枝和树干,它们的叶蕾蓓蕾蓄势待发,已经可以想象满树的桃李杏与樱桃花了。

每年春天都好像特别短,未及受用,匆匆已满。今年可一定要特别认真、注意地迎接春天。早晨,做完早操,我跑到胡同空场上大声唱歌,越唱声音越大,我觉得,凌蕊园在她的学校多少也能够听到一点。过了一会儿,小风吹过,我仿佛听见一个嗡嗡的回音,也许那是凌蕊园答复我的歌声吗?我跑着跳着等着回去。到了理论学习时间,我拿起精装厚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忽然想象,也许她不那么在意我呢?她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诗与梦的故事,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当然最重要的是考试的分数和体育体能达标。我们的工作在向配合正课学习方向转移,庆祝会、联欢会、开幕式和接二连三地響着吹奏乐送别参军的日子正在收减。我的热情,我的快乐,我的苦恼,岂不都随风飘逝?那太可怕了,那太惨了,我不敢想下去,又忍不住想。就像童年时候等待妈妈回家。天黑了,没回来,是不是被汽车撞了呢?早晨的理论学习没有学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把思想集中到书上。下午开会的时候,脑子也常常开小差。

参加工作以来,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个人问题”影响过学习,现在是怎么了呢?我翻开少奇同志的单行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我要向“修养”求援,我要向党的教导求助。

1952年3月2日  星期日

从家里吃晚饭回来,团区委办公室只剩下黎银波同志一个人,这个星期日比较空闲,都各自玩去了。银波坐在火炉旁,把电灯拉近,正在看放在膝头上的小说,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过。看书当中偶尔用手摆弄头发。她见到我,把书翻过去,问我:“回来了?”

“你怎么没和老韩去玩?”我问。

“等着你呢。”

“有事吗?”我赶快脱掉棉军大衣,在她身旁坐下来。“没什么。”她随意地说,问我,“快回来了吧?”(指从区委的中心工作回到团委。)我点点头。“三反”已经进入复查甄别定案总结阶段,快收兵了。

“这一段,真够忙的。”她说。把右腿搭到左腿上。

我觉得,她只是随便找找话说罢了,她正在观察我。

莫非她觉察到了什么?

“小鬼,越来越大了。”她富有深意地说,脸上隐藏着狡猾的笑容。在这敏锐的好心的领导同志面前,我好像有了依靠,动荡的心思初次平静了点,我不能隐瞒也不该隐瞒什么,我向前拉了椅子,叫了一声“银波同志”,她仰起头,凝视着我,默默地等待着。

我慌乱地开始说话,不知道往哪里放我的手。“最近,我好像……我是说,我……常常……”我断断续续讲着。

“说吧。”她轻声劝我,把两手交叉在膝头,耐心倾听。

我鼓起勇气,“银波同志,我……爱她,爱上了凌蕊园。”我终于说了,不知道怎么说的。党员、团干部,还是原来的队干部,银波当然也熟悉。我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心事,整个世界完全变了样儿,我豁出去了,我已经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我准备迎接命运的恩宠或者嘲笑,抚摸或者一脚踢到腚上,踢出三十里铺——“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有心拉上两句话,又怕人笑话”。这样昏沉沉地过了一会儿,睁大了眼,不急促也不眼红,期待着银波的说法。

1952年3月2日  星期日(又记)

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大人了。银波同志后来讲了许多,许多我都听不清楚,我只记得她的声调是平和的关切的严肃的。她有好几次叫我小鬼,她用几句话打中了我的心:

“没什么,小鬼。如果爱就爱吧,别怕,别胡思乱想。本来是一件挺好的挺美的事嘛。不过,也许还是可以等等吧,时间,会帮助人。一切的好与不太好,都需要时间的检验。她毕竟还是中学生。是的,我也认为她不一样,她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能处理一切……她现在,已经是学校的一个管事的主任。你们还小。你还是正在探寻……”

谢谢银波同志,谢谢!

1952年3月3日  星期一

是的,我还小。

如果我的心里有了爱情的种子,那就深深地埋藏起来吧,经过春风化雨,种子就会发芽,也许先静静地等待着。你革命革得很急切,你入党入得很提前,一粒种子,会长出一片、几片、一树的叶子。叶子慢慢生长,从前,以后,后来,终于……成为一株高大的、受得住风吹雨打的苹果树。

何必让瞬间的春风吹乱自己的头发?何必让种子在浮土上太早地发芽?

1952年3月4日  星期二

为什么不能说呢?九岁,我看电影《不求人》,我看到周曼华饰演的角色在类似蒸馒头的家务事中的干练和辛劳,为什么是那样地打动我的心?我忽然想到,我长大了,也会有一个媳妇儿,像周曼华一样,勤劳、俊秀、利索、奉献、长头发,抹着额头汗水,抿着嘴角,招人疼爱,美丽而又辛苦。

不能说的还有刚解放,地下党刚刚公开,团市委刚刚在东长安街8号成立,第一任团市委书记荣高棠号完房子立马调离随军南下,第二任书记刚刚接手,新成立的青年文工团排练歌舞。刚刚调到团市委的我被邀去看彩排,我看见了另一个白净如玉的她,见到了她看着盼着我的微笑……她是燕京大学法语系的党的外围组织成员,她会弹钢琴,她又分配到舞蹈队去了,这次彩排中,她一直对着我笑,再笑,又笑,还笑。我痴想了前后大约三十七个小时,七十二个小时我沉浸在她的笑靥里。然后,我笑了。

还有过一个人,她梳着两个小辫子。一次我突然找借口去找她,在见到后的第一分钟,我也笑了,清爽,如水,如空气,空空如也。

(插话:与她们分手都已经七十多年矣。

不,我不能再告诉自己什么了。我不能再写下什么了。)

晚上六點多钟,我去文具公司买红铅笔。出门了。看见一排女学生迎面而来,忽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刘夏!”

她离开女伴,向我跑来,我被这意外相见的惊喜搅得迷乱,靠在文具店门口的电线杆子上。她穿了一件半新的赭石黄皮夹克,显得英武而俊秀。就是这身衣服,使我没有认出她来。

这一瞬,我似乎,初次正面靠近看清了她的脸,才知道,她多么美丽,她睁大眼睛的时候,出现了双眼皮。她的鼻子匀巧而且清秀。她在微笑的时候,有浅浅的酒窝隐现。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一点拙笨疑惑琐碎怯懦,像在太多的颇有些畏缩躲藏的少女身上看到的那样。她让人觉得的是毫无保留的友善和透明的纯洁。如果我再多看一会儿,恐怕双脚就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我转过头,我想是这样的一瞥,有多么暖心、舒心、适意、惬意,你把所有的表达美好心情与深深感动的言辞全部用上吧,把俄罗斯语的“夏思列夫”(幸福)与英语的“孩波伊”(快乐)也都抡出来吧,我永不满足,永不嫌多,永远牢记。

嗫嚅地回答她的招呼——她曾经招呼了你,你却没有回礼。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你,已经感动得旋天匍地。已经感动得山高水长,已经感动得悄悄哭泣。

“明儿有工夫,我去区委会看你们吧。”她可能好像这样说,我欢喜得声音发颤,忙不迭地说:“欢迎,太欢迎了。”我的口齿,怎么似乎不太清楚。除了她的声音,我再也没有力量听别的、想别的、说别的了。

1952年3月5日  星期三

一夜没有合眼,四点钟起了床,给她写了信。

小凌,你走了,我天天想你。

春天就来了,你喜欢春天的草地吗?三月来了,马上会有一片绿草地,大得没有边,我们去玩上一天好不好?我们坐在草地上,我拉手风琴,你唱歌,白云从我们头上飘过。唱完了,我们谈一谈,我要把我关于人生的思想,告诉你。或者你常常思念的是大海吧?我们活了这么大了,没见过海,总会有一天,坐在毛泽东号巡洋舰上,迎着朝阳,一起朗诵着普希金的《致大海》:“大海啊,你自由的元素……”浪花飞扬,打湿了我们的衣衫。

还有呢,我们一道去参加青年城的建设,在沙漠上建造花园,有一次你受了凉,生了病,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我去看你,你睡了,我踮着脚悄悄走过去,带给你一束小红花。

过了好些年,好些日子,再也没有恶霸、间谍、贪污分子了,也用不着在“三反”运动中开夜车了,那时会开一个庆祝共产主义实现的大舞会,几万个红绿灯照着所有的朋友,他们都来参加舞会。我们一起跳舞吧,先跳狐步舞,再跳华尔兹,还要跳探戈、伦巴,当然我是很笨的,常常走错步子。我一定会用心地努力地跳,只和你一个人跳。从黑夜跳到天明,从北京跳到上海,我老是邀请你,邀请你。

你答应吗?

你的朋友  刘夏

3月5日

写完信,天还黑。我跑到大门口,悄悄拔下门闩,推开门,看到弯弯的小月,我揣着信,向邮局走。寒风把我的眼泪吹干,在这黑夜的最后一刻,我祝福凌蕊园,祝福银波,祝福吕建群,祝福黄大姐,祝福老周、小李、小周,祝福姐姐和她的朋友,祝福一切为缔造新生活而憔悴了的好人,有一个甜甜的梦。

没想到,今天就接到了她的电话。日记刚写完,电话响了。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像在遥远的地方,她说:“今天中午我接到信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忙吗?”我没言语,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星期六晚上到学校来找我好吗?”我啊了一声,沉默了一大会儿。她说,再见,把电话挂上了。整个接电话的过程中,我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真笨!

为什么她的声音这么小呢?在一个女子中学的宿舍里。可是她那么快就回了电话。

今天是星期三,离星期六还有三天,三天,七十二小时,这是多么漫长。

1952年3月8日  妇女节  星期六

我喜欢三月八日,我喜欢妇女节,它也是我的春天节。许多年在这一天,骑车走过金鳌玉蝀桥,你一定会发现了全面的解冻,你看到了满太液池的碧波,你看到有几艘小游艇已经下水。

一直盼望着天黑下,汇报会偏偏开得很长,刘校长一开头就是一个钟头,我简直急得要哭。会散了,我吃了几口饭跑出门,忽然想起自己的头发太乱,又连忙跑回宿舍,生平第一次对着镜子认真拢头发。向晚的街头非常恬美,行人似乎都用羡慕的眼光投向我,我羞了。传达室工友说,凌蕊園在团总支书记的办公室,我进去,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她躺在床上,白色的医用棉被齐胸盖着,头上裹着纱布。我进屋的时候她脸向里,我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马上流露出笑容,强作无事,坐了起来。她说:“真好笑,晚上我和周露老师(专职团总支书记)一起去吃门钉肉饼,吃完饭在街上溜达,被马给撞了……才破了点头皮,不要紧。”我觉得她是故意说得这样轻松,我怯怯地走近床铺,让她躺下,我的动作不大自然,不知道怎样表达一个男孩的柔情和关心。她没躺,拉过枕头靠上,继续说她被撞的经过。

一个解放军同志骑的马惊了,大家都躲开,我正和团总支书记谈话,说到了区委,说到了黄大姐,说到了你,一下就被撞蒙了。睁开眼,好些人围着,那个解放军同志脸上掉着豆大的汗珠子,我忙说,没撞着,别着急。

她微闭了一下眼,摸了下额头,我退后,在离床一定距离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哪一班,在开周末晚会,有音乐声飘进来,是波兰集体舞曲:“有位姑娘去到林中寻找红莓果,寻找红莓果,寻找红莓果……”我轻轻地和着乐曲哼哼了几声。

“疼吗?”我指着头问。她摇摇头。“上课了?”我问。

“早上课了。先生讲得非常好。”沉默了,我又小声问:“过得怎么样?”她一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星期二,我看到了你……”

“什么,是……在文具店门口吗?”

“不,那是星期三。星期二,在先农坛。”

“匈牙利!”我们一起喊道。那天有匈牙利文工团的访华演出,最精彩的是他们跳的“瓶舞”,每个女演员头上顶着一个瓶子,唱道:“快快和我结婚(梭发米发梭梭)……今天就当新娘,明天就是母亲了,再晚就要变成老太婆(梭梭拉发米瑞多)。”

回忆是美丽的

那时候是一个高潮。二战的发生,在法西斯匪徒面前显现了世界各国共产党人的英勇无畏。斯大林格勒的血战,列宁格勒的坚持,中国东北的抗日联军,华北敌后的八路军,土耳其共产党员诗人希克梅特把红旗悬挂在纳粹军人占领的市政厅楼顶上,他的诗句说:“中国所有的风帆,都充满了风”。还有西班牙共产党的领导人伊巴露丽。

而中国革命的胜利,更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高潮中的高潮。僵尸化旧中国凤凰涅槃,到处是红旗,到处是秧歌,到处是锣鼓,到处是《喀秋莎》,凌蕊园已经唱过了;还有捷克斯洛伐克的“快把小鼓咚咚地敲起来”,保加利亚的“唉,我们辽阔的原野,辽阔的原野,啊,我们亲爱的巴尔干山”,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波兰的“弄脏了泉水就不是好姑娘”,匈牙利的作曲家李斯特和巴托克,阿尔巴尼亚的《你含苞欲放的花》……中华数千年,什么时候那样开放过,打开收音机,就是广播俄语讲座:“这是什么?这是书籍,那是什么?那是铅笔……”

文艺的记忆也是历史与地理的记忆,歌舞的演出也是政治格局的花花绿绿,还有爱情、友情呢,你的爱情,你的浪漫,你的人生,来了,去了,起了,伏了,笑了,泪了,小说了,畅销了,丧失了。

仍然相信,仍然想念,仍然难舍,仍然闪光,仍然挥手示意,仍然仍然,明年我将衰老,谁的青春都不是吃素的。

她勇敢地抬起眼睛:“我看了你的信。”我怀着紧张的期待注视着。“你写得真好。”她低下头。

这时我多么想,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但是我没有胆量。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我偶尔说两句,她偶尔说两句。我们谈得很轻、很少,我们互相听见了许多许多。在无声中,在窗外传入的不知为何的声响中,在似有似无的谈话中,有一个旋律,有一个鼓点儿,有一支小曲儿,奏响了,唱出了,摇曳着。

我应该是自制而有礼的,于是说,我该走了。她点点头,当我要出去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我的叔叔到北京来了,他说,他要申诉。”

“哦,怎么?”我皱起眉。

“他来找我,我没见他,他又写了信……说是……”她紧紧闭着嘴唇。

想了想,我告诉她:“还是应该见他,至少他可以改正错误,做一个好人。斗争是贪污分子的时候,我们是严厉的,对于承认了错误的人,我们其实宽厚而且仁慈。你是他的侄女,为什么不能关心他、帮助他呢?”

她想了想,点点头。

我回到机关。把一切告诉给银波,也告诉小李小周,我一点也不想隐瞒了,我爱得高高兴兴、亮亮堂堂、轰轰烈烈、风风火火。我只愿意得到别人的祝福,今天夜里。凡是听说了我的故事的人,都在笑着,谈论着,找我握手。我回忆着这次见面的经过,努力记住一切,我忽然害怕,如果,有一天,连这样的记忆也会淡漠起来呢?

我更加明白了,一个人在没有去世之前,他当然活生生地欢实;一个记忆在没有消逝之前,它当然刻骨铭心牢记;一团火在熄灭以前,它当然是在呼呼地燃烧。

生活,就是面对。快乐,就是信任。幸福,就是勇气。

1952年3月10日  星期一  晴

今天参加了两个学校的庆祝“三反”胜利大会,会上对这次运动查出来的贪污分子,做了极宽大的处理。这些贪污分子听到,将要宣布对他们的处分的时候,脸唰地一下白了,两腿簌簌发抖。而等他们听到免于法律处分、退赃的标准不按物价上涨的幅度增加的时候,一个个痛哭失声。昼夜不停地干了几个月的“三反”运动,表现了决心,表现了希望,表现了紧张,也表现了宽容。“三反”和“五反”陆陆续续要结束了。由于银波同志与党委交涉的结果,我不等整个工作完了,过两天就离开“节委办”回团区委做我的老工作去了。我有一种即将回家的兴奋感觉,我的新的生活阶段要开始了。我痛切感觉到现在的一切就是在创造自己的一生,我的幸运在于早早地独立地创造生活、创造此生、创造属于自己的选择的人生了。即使是最熟悉的工作,要的是挖掘出自己的全部潜力,努力的人、深爱工作的人、工作中成长和学习的人有福了。

我买了一双新皮鞋。

1952年3月11日  星期二

托人给凌蕊园带去了一个小条:

那天晚上以后,我更知道,和你在一起,是多么快活,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看着你,听着你说话。但是,哪能这样呢?你每天上课,学习并不是不吃力,而我,工作又那么多。我说,最好平常我们谁也不要想谁吧,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越忙越好,然后见面了,我们拿出成绩来,一瞧,都不错啊。

小条最后,我请她星期六晚上,一块儿看个电影。苏联片《在和平的日子里》,我看到的广告画,是苏联的海军故事。

1952年3月15日  星期六

从早晨我十分焦灼,昨天排了一中午队,买下来大华电影院今晚的两张票,可她来不来呢?我觉得她看了小条,应该回复我,中午给她打电话,叫了好久才通,结果她在开学生会执委会,晚上下班以后再打,仍然没找到。我决定到学校去找她。

这时小李从传达室拿来了她的信,小李举着信和我开心,非要我答应请客才把信给我。我急得要命,而且好像有点不安,我夺了信,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双杠底下,心跳着拆开信,看了头一句,就慌乱了。

刘夏同志:

所有的错,所有的错,全在我。

我的眼花了,从头又看。笔记本上撕下纸,字迹凌乱,很多修改后加的话,我还没有完全绝望,继续看下去:

区委会的相处,你给我的帮助是难以计算的。你写信来了,写得那么高尚,那么真诚,那么温暖。我觉得我收到的不是信,是诗,是闪电,是春天的雨。一个幼稚的、肤浅的、容易冲动的女学生,除了响应你,难道能摇头说“不”吗?我激动起来了,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也没有想到过,恐怕今后也收不到这样美好的信笺了。你是写信的专家,你的信无法阻挡。我被大风吹来吹去,来不及思索,愿意一切按你的意思。

但是还有时间,过了第一分钟,总还有第二分钟,过了头一小时,总还有另一个钟点。时间帮助了我,唤醒了我,理智比情感更强,我只能说,我不行啊,我怎么行呢?

看到這里,我知道,是不一样的情形了。我困难地读下去:

我比不上你,真的,那天知道你比我还小一岁的时候,我无地自容。我是个中学生,和女伴们一起跳集体舞,玩猜领袖,但是,我告诉你,我的日子并不容易过,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巨大的羞耻,鞭挞着我。我已经十九岁,才上高中一年级,我的知识贫乏得可怜,我的考试成绩不那么理想,也许可以原谅自己,分出来许多精力,做政治工作。提起政治工作,又怎么能比你呢?这些还好说,最使我不能安宁的,是同学对我的信任和爱,她们什么事都找我,什么话都和我说。有一次,先生出作文题:《我最敬爱的人》,竟有同班同学写了我,在敬爱后边,她写上了我的名字。我觉得深深地对不起她们,昨天一个同学问我一道几何题,我也不会。

我常想,幸福还不是我的,现在还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按别的轻松如意的方式想。

我抬起头,看见了暗淡下去的天空,我问,就是因为这个吗?你不行?为什么我觉得你了不起!正如你所讲,同班的同学,已经认定你是她们最敬爱的人。这样的评价,是随意的吗?

我知道,这样做会使你痛苦,请相信,我也并不好受,但這样更好。

我想说,你了不起。

天啊,我刚刚自言自语,我在说:“你了不起!”这是什么,是同气相应,还是碰巧接上了火?“灵台无计逃神矢”,这回是鲁迅。

在未来长远的路程上,您一定能做出点什么……生活不会苛待您,您会有更好的朋友和伴侣。那时候,您能够同意我了,至于我,有您的那封无价的信,已经够了。我让它伴随我,一生永世,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收信。

我已经够开心的了。

凌蕊园

3月14日

就这样,她称呼同志、您,署名凌蕊园,写完了信。

1952年3月16日  星期日  阴  风

起风了,北京的春风是可怕的,谁要到街上走一遭,回来满身是土,包括耳朵眼儿、鼻孔与眼角。我回家了,在家里听广播、洗衣服、擀面条、聊天,一切都觉得没意思。妈妈说我脸色不好,我不愿意他们看出来,故意表示高兴,和姐姐弟弟玩扑克,我常常看错了牌。下午,待在家里实在烦闷,去新华书店看书,翻翻这本,翻翻那本,哪本都很好,哪本都看不下去。打开一本《普希金诗集》,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出版,戈宝权译,有一首叫作《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还有人人会背诵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看了几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跑出新华书店,往机关走,等啊等,等到上了电车,车开了,忽然想起背包丢在书店,只好在头一站下了车,重新跑回书店,取了背包,回到机关,一个人也没碰见。我觉得非常疲倦,就到宿舍拉了棉被躺下,一会儿想再写一封信,一会儿自尊心绞痛了,决定不再想她。风一阵阵,越来越大,隔着门缝、窗户缝,撒下一道一道的黄土。

从前的北平——北京

现在很多人不知道了,一九三七年日军与汪伪占领下的北京,是叫作北京。一九四五年,先是美军在天津塘沽登陆,然后开着吉普、道奇大卡车把美军运到了北京,并将日伪时期的靠左行车规则,在二十四小时内改成了美式的靠右行车。接着,“国军”开进,北京改名北平,属于第十一战区,司令孙连仲。

北京北平的春天风沙极大,小学老师在课堂上就这样讲,北京的市容与天气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南社名流黄节诗曰:“一尘黄不上丁香,似雪翻风风却黄。日日好春风里过,令人梅雨忆江乡。”

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什么都不一样了,除了故宫北海颐和园天坛一些名胜,我已经常常是人在路上,在高楼大厦摩天建筑之中,不知身在何处。

好像地安门大街改的样子稍微少一点。一九四八年底,地下党给我们支部的任务是以“华北学联”名义组织高中男生数十名,以“童子军”军棍为武器,在解放北平的巷战基本结束、国民党军溃散、解放军尚未接管进驻行使管理之前,要靠我们这些潜伏的革命力量保卫地安门商业街区,避免青黄不接之时,商家遭到暴民恶徒哄抢。

对于地安门大街,我一直是情有独钟,分外在心在意的。

至于前门大街,近年注意恢复古城风貌,甚至恢复了一股节有轨电车,但更给人印象的不是老北京,而是新时代新北京对于老北京的认真追忆,辛苦经营召唤。平安大街更是如此。民国时期的老北平,西城区平安里这个重要的公交车站,并不存在,相当于平安里车站的是太平仓,在平安里南近处,有轨电车从太平仓向东拐,走大约一站路后往北拐弯,进入如今的平安大街,走厂桥、东官房、北海后门、地安门等等。平安大街的设计与建设,无声无息。

再回来说北京的风,那时有一种风,老百姓叫作“下黄土”,应该是从境内外的黄土高原吹过来,然后落到许多角落。风带来了无孔不入的黄土,风又使盛开的丁香一黄不染。成也春风,败也春风,净也春风,脏也春风。此诗还证明了那时风大黄土大的时节是四月丁香季。

那时北京的夏天,雨前有燕子与蜻蜓在大街上低飞,雨后更是到处蜻蜓,夜晚是萤火虫打着小灯笼。孩子们称蜻蜓为:留离。冬天,西北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声音鬼哭狼嚎。白天,成大群、结大队,飞满北京天空特别是北海团城一带最多的是大声喧哗的乌鸦。

(王蒙插诗:昨日京城昨日鸦,当年黄土当年沙。七十(载)文字犹激越,雨打陵园不败花。)

黄节的诗我是一九六三年在前辈学者钟敬文教授家悬挂的条幅上看到的,他设宴欢送我远走新疆。他家的墙上与咏风诗并排,还有一幅诗,表达一种含蓄的、类似对于红颜知己的情愫。忘年交黄秋耘大兄见了这另一首诗句,对我不断地说:“赵慧文,赵慧文”,说的是拙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一个女性角色。

诗语诗人,波流未止。

星星点点亦模糊,犹忆曾然语似珠。日夜七旬东逝水,小王不忘话当初。

1952年3月17日  星期一  晴

真的过去了吗?使我这样激动,使我幸福,这样使我痛苦的一切,无声无息无踪影了呢。

怎么那么空啊,好像一所大房子。本来有人、有火炉、有钢琴,有各样的摆设和书画。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空空的。没有东西可以填补。

各校团组织,交上本学期工作计划。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我却不能集中精力阅读,我不是个好干部吗?不,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

1952年3月18日  星期二  晴

天好了,天暖了。为了抗拒细菌武器,各地开展了爱国卫生运动。我们今天下午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我负责擦玻璃,打了一盆水,搌湿了抹布,使劲擦,站在凳子上,擦高处。一边擦一边哼哼歌,想用歌分散悲伤,想起了那个晚上,说是:“又忙又唱歌,真好。”说对了,这就是我们的梦。于是不等这个歌哼完,就哼哼起《白毛女》的插曲,《白毛女》插曲也使人渴望爱情。我的喉咙又哽塞了,赶快转而哼哼我最爱的《运盐小调》,“捎带上一把南路货,去到那三边把盐驮。哎嗨哟,哎嗨呀”,里面还有一段“额咧咧咧”,是模拟吆喝驴子的声音。这个幽默的歌似乎也不像当初那样使人快活。那个单纯地听边区盐贩吆喝驴的快乐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插话:已经有许多离别,已经有许多“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清明扫墓墓安然,往事多端未可言。此身或旧心难老,姑写小说泪若泉。依旧文章依旧情,他生话旧不朦胧。绵薄难尽雪花舞,孩气童心慰此生”。)

1952年3月20日  星期四

好像不相信那些理由,太曖昧,太过分,我不相信如此丰满的幸福突然变成了弥漫的悲苦。

天气暖得那么早,女学生穿着红毛衣到户外来了。百货公司的货物添了很多新品种,“五反”以后,经济生活更加繁荣兴旺。

1952年3月22日  星期六

和她约会了今晚一谈,在她的一位同学家里,我初次脱下了棉袄,换上春装。周末的街道非常拥挤,无论是坐在新电车上的老头,提着医疗包的妇人,水果摊前大嚼着的孩子,大家都显得满足而快活。在朝鲜战争的炮火和斗争贪污分子的怒吼声中,人民已经感觉到大建设时代就要到来。我也快乐,也许更快乐得多,我为祖国的前进是那样激动,所以,因为,国家民族正在踏开大步前进,我的激动与快乐的心情特别希望与人共享。

她的同学住在国家一个部的宿舍,宿舍盖高楼,有人楼上愁。我首次进入九层楼的宿舍,看到了城市的面面灯火,灯光密密麻麻,令人觉得奇异和感动。这套宿舍是从前兰花饭店旧址,等我找到这个讲究的地方的时候,星星已经出现在暗褐色的天空。我被引导进入一个漂亮的房子,凌蕊园正在沙发上看画报。她介绍说这家同学的父亲是一位大艺术家,名声如雷贯耳,她提到了一些作品标题,我连连点头。然而,现在这里,艺术家的妻子不是凌蕊园的要好的同学——也是我认识的一个团干部,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生母亲是封建包办婚姻的不幸遗存角色,遗迹消失了,待在他们的家乡广东潮州。女儿与生母相距遥遥。

有些孩子,从小已经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同时还是八千里路云和月。

而会客室的墙上挂着一批艺术家与周恩来总理的合影,还有齐白石的画,有秦怡的大照片,有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剧照,还有《魂断蓝桥》的主角费雯·玛丽·哈特利的照片,看不出费雯·丽的签名是手写还是印刷。最惊人的是,用相当大的镜框,装着一张小幅炭笔素描,上面的签名,是法国共产党党员,大画家巴勃罗·毕加索。

坐在这里,我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感觉,我的呼吸平稳了些,表情也雅致了些。

“看了信了吗?”她问。

“看了。”

这是一个高级的会客间,我还没有到过这种地方。是的,人生有很多层级,有更多的故事,留下许多照片,许多动静痕迹。

“你了解我吗?”

“我……不能说不了解。”

“你高兴吗?”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大变化的时代,一切的一切,一日千里!太阳出来了,满呀嘛满山红。我们能不高兴吗?不高兴的倒霉鬼啊,让他们作孽去吧。青年团的任务是学习,学习,还有学习,是培养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新人。是的,”我咬了一下嘴唇,“我只知道生活本来有多么的好。”

说话当中,我不觉流露出一种酸涩的味儿,我其实不希望这样。

她觉察了,皱起眉头,阴影从脸上掠过。

她不看我,小声地执拗地开始说:“对不起,我知道。我觉得你特别好。‘同志,这个称呼对于有些人,可能无所谓,但是,‘同志是一切话语里最能感动我的。我叫你,刘夏同志,我愿意尽我的微小的力量和你一起,我愿意为你做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比同志更亲密的名词,何况你那么早就参加了工作,你不容易。我接到你的信了,我只有一个想法,你是好的,我不能让你失望,不能使你受伤,我觉得如果不回应你,就违背了我的心,对自己的同志的爱,当然,也许用不着说这些了,有什么可说呢?”

她难过地轻轻地喘气,我慌了,我请求说“原谅我”,我不知为什么,伸手打开了又一个立式的台灯。

她摆一摆手,她说:

“请求原谅的当然是我,虽然我只是一个中学生,对于爱情我不是全无所知,我知道那是多么珍贵多么严肃多么艰难。我得考虑一切,我不能随随便便,为了做出过的应许,我应该献出自己的生命,我能吗?我不能马马虎虎。

“很想和你谈我的过去,只说一点点,我曾经寄住在亲戚家,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的刚刚四十岁的父亲去世了,妈妈有慢性病,当时说法是我爹患了‘猩红热。有一天听到亲戚与他们家的人说闲话儿,我知道了,他们说我是白吃饭的。当天晚上我离开了亲戚家,在城里转了一宿。我说的是济南,有一条大街叫四大马路。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经过一个大院子,门框贴着招收童工的告示。于是我当了工人,折页子,干了两年半,直到我叔叔从外地回来,供我继续上学。就是这个叔叔,出了事情。我有时候,执拗得可怕,改不了,现在,我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差的人,各方面都落在别人后面的时候,我觉得是耻辱,人可以不幸,但是不可以耻辱。不,还是说不清我的意思,总而言之,有一个力量命令着我,责备我吧。也许你以为我太不可理解。”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了脸。

她是工人,她是工人阶级,咱们工人有力量!

听着无限诚挚的诉说,坐在这间陌生的屋子的沙发上。我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刚刚开始。

不要只知道自己,更要知道别人。

原来以为,一切都明白了,其实一切还都模模糊糊,她的说话,给我的印象,也还不是非常清晰的确定的,但我已经被她执拗的愿望感动,坚决而又美好。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正是更炽烈和深厚的,无怪乎同班同学会那样敬爱她。我同情和理解了她本来是个要强的女孩子,甚至于我要说,正因为我喜欢她,就不能不充分尊重她的意愿,不能用自己的表现刺激她。

这时她又问:

“刘夏同志,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从何回答,反正她的用意是,现在,对于她最重要的是学习,是班上校里的工作,是她叔叔的问题……反正不是爱情。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把话题转向了闲聊。聊到天气,聊到新近流行的歌,聊到北海游船下水,很快地我们轻松起来了,话很多,很活泼,就像什么事也没出现一样。我真愿意和她一起聊下去。但是时间大概已经很晚了,她的那个同学敲门走进了屋子,她瘦瘦高高的,广东潮州人,大眼睛,非常明亮。我自惭形秽了。过了一会儿,我和她都向主人告辞。那个同学介绍我们看了一下楼下的小花园。我们看了,树木已经发芽,同学向我讲述了花开季节会多么美丽,我当然相信也会意。然后离开了这个在我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机遇逗留的地方。我推着车送凌蕊园走了一段,到了该分手的路口,她叫我快走,她说,“再见”。

我难受了,想起那次在本院里道“再见”来,反身骑上自行车,飞快驶过深夜街头的寂静。

1952年3月23日  星期日

我永远地默默地想着,不再悲苦,不再埋怨,一切都有当然、必然、自然。从她那里知道了同志两个字的价值。最主要的是什么?我懂得她的意思了,你时时刻刻应该思索的正是这个问题,你忘记必须用行动做出回答的正是这个问题。最主要的难道是,一起逛逛公园和看电影,一起吃两个门钉肉饼?最主要的是战斗,是前进,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是明天,永远在一起,永远有共同的幻想和忧虑,有共同的奋斗和成果。我希望她好,她希望我好,最主要的是还要加倍努力,最主要的是要活得光彩,不能玷污了我们小小年纪已经经历过、思索过、煎熬过的不幸的但也是崇高的一切。主要是什么,此生永不能忘。

1952年3月25日  星期二

晚上和银波同志谈了,在她的屋子里,我极力用平静的语调叙述经过,说完,她找出来外国糖果招待我,点着头叹息,又笑起来了。她称赞说:“刘夏,你们有点柏拉图的味道。现在,斗争激烈,胜利与建设匆忙,没有留下太多的柏拉图式思考与对话的时间和空间了。很好,你们还有一点,长着头脑的人是幸运的。人要活,还要思考与选择活,还要总结与改进你的活。我们太忙了。说真的,我欣赏你们的多少有一些的柏拉图主义。”

……然后她说:“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无缘无故拒绝了第一个追求者,那是个很好的人,会画画,会法语,比我大许多岁……”

她想起往事来了,迷惘地望着绿色的灯罩,接着说:

“也不是无缘无故,我梦想的是更伟大的事情,我没有准备好。谢冰心说过,她最烦的是《红楼梦》,整天姐姐妹妹,哭天抹泪。不,这与文学史与文学评论不是一回事,冰心有她的时代与个性。我其实也是差不多,我不喜欢《西廂记》的腔调、《牡丹亭》的堆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闹腾,不希望爱情来得这样简单,直不棱登。我渴望的是对自己的要求,那时我刚刚参加民族解放先锋队,国家在苦难中。也许,许多时候,许多个姑娘,除了拒绝第一个追求她的人,不能有别的办法吧?日寇长驱直入,你这个时候恋什么爱!也许以后就是以后了。”

她凌乱地说着许多“也许”。我懂了,生活里还有许多也许,当你碰到困惑和艰难的时候,你就想想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直至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的追求吧。

银波同志走近我,摸着我的头,又一次说“小鬼大了”。然后,“你很好,你是个好的党员,可惜有点多愁善感,也许你太文学了,心不仅要像火一样热烈,还要像钢一样坚强。人生的道路上,你还会碰到许多事,应该非常乐观,非常男子气地对待。别害怕不顺利,不顺利使人坚强,刺激人鼓起最大的力量。当然,一切对于你来说,还在未来,你要准备未来,你要创造未来,你要赢得未来……不能让未来的也许是十分伟大的可能性从你的指缝里溜走。”

银波的话使我有点不好意思,从银波的房子里走出来,我好像真的有力多了。个人生活的事情,应该已经不能震撼我。我会跨过它们,我知道生活中,最美的是最初的念想。无论遭到了什么,失去的总是没有得到的多,我已经了解了一些事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回到办公室,拉开灯,拿出各校团组织的工作总结和计划,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工作荒废得够多的了,然后专心致志,一篇一篇地看这些材料,把意见和疑问记录在工作笔记上。

结  语

初恋是珍惜的文物吗?放了一年又一年,呵护了十载又十载,仍不古董,却是新章。初恋是少共CY 的成长,是真正的成人节,是更透更彻的而立之年。初恋是海平线上出现的一艘舟船,非雾非云,若隐若现。初恋是第一次高歌,无谱无弦,无伴奏无轻弹,催人泪下,令人无眠。初恋是冲动,是洗礼,是净化,是远离腐恶轻薄的誓言,是决心保证,永远忠诚与贡献,责任与自律、自爱与爱怜。初恋是精神的提升,初恋是朝霞和旭日,是一阵风?是一声“八九”节气带来春光信息的雁唳。初恋是爱的培育,爱的发芽,爱的生根,爱的世界,奠

基兴建。

初恋是永远的温习,回味,从最初到最后,从啼哭到哀乐,从做梦到惊醒,从笑笑到酸苦,从泪迹到光照安息。初恋不会遗失,初恋不会失联,初恋不会淡漠,初恋永远陪伴。

成是初恋,不成也仍然是初恋永远。再见了,我的初恋,不会再见了,也是初恋,就算是忘了吧?忘了什么呢?忘的不是别的,只是初恋。

初恋热气腾腾,温柔缱绻,兴高采烈,枝叶纷披,攀缘提升,登峰望远,好云好雨,好人好心,好的故事,好的纪念。

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说过“再见”。再见不是告别,是等待重逢,“你好”“早安”“别来无恙”“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普希金),欢呼:你丝毫也没有变,“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苏联电影插曲)

在混乱的箱箧之中,在未知的颠簸飘摇里外,在已经有了许多个告别与痛哭的经验之后,七十年忆龄存货,依然活泼生动,仍然就在眼前。

初恋是一个声音,是电话里的慰安,初恋里还有许多打电话的故事,有些许的私密,下次,等我有了机缘,再专门写给文学的期刊。

特别是,尤其是,在苏联人说是俄罗斯波波夫、意大利人说是意大利马可尼、英国人说是英国亚历山大·贝尔,而美国国会二○○二年六月十五日做出269 号决议、确认是美国人安东尼奥·穆奇发明了的电话里,稿纸上的主人公相信,仍然会一次次响起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在电话里是如此动人、温存、沉稳,不无矜持,略有犹豫,欲说还休,谛听敬肃,心语耳语,有声无声。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得到了完美无瑕神奇与熨帖的表现。

我想,电话机里的声音的混响,声响的后浪前浪,抵御了战胜了一切的胆怯畏惧试炼袭击磨难。

一只小鹰在天上飞翔,又一只小鹰飞翔,两只小鹰颉颃,小鹰成双,小鹰分开了,再见,不是两两,不再成对成双,仍是一只加一只小鹰飞翔……

一只小鱼在水里游航,又一只小鱼在水里游航,两只小鱼游航,两只小鱼成双,小鱼徜徉,小鱼分别了,再见,不是两两,不再成对成双,也还是一只加一只,在那里游航。

必然,飞跃,成长,有人惦记,有人占据你的前心后心、左脑右脑,有人得到你的赞美追求和欣赏,有人逼迫你变得更好一点更美善光亮。于是,一江春水泛来,却尚未成渠,水到渠未成,成就的是一片生机,一片汪洋,草色遥看近却无,春花秋月永无了,花事无边风光好。

一声咏叹,又一声咏叹,二重唱,小合唱,美声,南梆子,保护了战斗的号角;有掩护的开火,有冲锋的炸药包,有卧倒也有奋起,有礼赞,有微笑,有柏拉图的理性,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也有文学的多姿,更有狙击手的十环连击,百发百中……

韶光应是最童真,朝日彩云万物新,

陶然最乐汗滴土,倜傥应推歌入云。

风寒苦斗贪污犯,日暖欢拥生动春,

涤荡污泥与浊水,花红柳绿更欣欣。

天真孩子稚无眠,热烈青春诗畅酣,

革命党人期大任,太平百姓盼丰年。

轻声且问卿心曲,或愿携行我梦圆?

未敢轻说诚有幸,与君然诺重如山!

几个月后,我想念,我相信,我觉得,我似乎,终于接到她的电话了。有说,其实电话机也是爱迪生发明的,好的,爱得死发明了它?迪迪生也随它去,它值得欢呼赞美。从前,对于爱情最重要的是书信,是旧手帕上题诗,贾宝玉。后来就是电话了。现在是微信。爱情不应该林黛玉那样艰难,也不应該微信表情那样便捷轻率。最好的亲近的随时的声音,传递在爱谁谁发明的德律风——telephone——电话机里。

我总坚信记得,你说呢?她在电话中说过:她已经被邀请,九月二十三日凌晨一时三十分,她要上天安门观礼台,参观本年国庆阅兵的预演,包括礼花、礼炮、焰火。她们的集合时间是九月二十二日,二十三点十五分。

我在区里工作,我知道得更多,我知道此后还有第二次预演,还要加上各界群众游行的彩排。不巧的是,我的参观票是二十七日凌晨的,我说。二十三日的预演,观众里没有我,我预祝她看得满意。

在电话里,她笑了,咯咯咯咯。

一!二!三!四!

原载《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马天牧

特约编辑  朱旻鸢

注:

① 两万余昼夜,指六十六年的时间。

② 在全国尚未建立正规的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与政协会议的时候,有些地区先期举行了各界代表会议,履行人民议政参政职能。

③ 在用搞运动的方式推动社会改革时,各单位会成立临时的领导机构,其用意包含了让原有的领导成员接受运动的临时班子领导,发动群众对他们进行检查考验。

④ 级任老师,现称班主任。

创作谈

七十年后成了小说

王  蒙

《青春万岁》是写作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出的书。《 这边风景》是动笔四十年后问世的书。而《从前的初恋》初稿,写于一九五六年。

日子分明恋逝川,稚心六十六年前。青春万岁情犹炽,梦断千秋篇未残。欢语温存方脉脉,小说奔放已连连。老文新做成一笑,阿蒙重温雪色寒。

六十六年前,此作可能太“时”与“实”了 ,还未免“直”与“执”。当时的老《人民文学》,退稿是必然的,也是完全正确的。相隔1.1个甲子,再经过老M的加工, 感觉全然不同。一句话,俺的写作也忒急性子啦。唉。

无奈提前六十年,开花结果恁争先。几番风雨前后浪,梦里朝阳霞满天。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1934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高校教授、名誉教授、顾问,中国海洋大学文新学院院长。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

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文字在各国发行。获茅盾文学奖等众多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