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将

1

沉下去，沉下去

一步一步地沉下去

戴着头盔和面罩

扶着扶梯

沉——下——去

阳光逡巡在清波之上

水下越来越冰，越来越暗

潜水灯如隔着厚重的玻璃

鱼儿花花绿绿，无惊无扰

有的靠向你，不停地耳语

在这幽深宁静的水底

你多想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

姐姐如扶喜欢旅游，每到一地，回来后总写点东西，有的还发到报刊上，这让妹妹如将很是羡慕。

上面这首诗就是姐姐如扶刚刚发表在本市晚报上的，诗的题目叫《海底漫步》。这是姐姐最近出行归来的新作，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是女婿带回家的。

姐姐以前是语文教师，能说能写，这不奇怪，关键是退休了几乎年年出去旅游一到两趟，这让如将更为羡慕。

姐姐如扶每次外出旅游，都邀请妹妹一起去，可如将都去不成。

如将也是想去旅游的，工作时说没有时间，放了寒假暑假又总是去兼职，现在也退休了，倒更没空了，被外孙彻底捆住了脚。这让姐姐如扶每次都想骂出口。

这次出行，如扶还是继续邀请妹妹。那天，如扶发了狠说：这次你再不去，我就再不理你了。

姐姐说完，就撂了电话。

如将举着手机，杵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

外婆，出去玩！

两岁的外孙阳阳扯住如将的裤管，嚷。

玩玩玩，就知道玩！

如将扬起一只手，狠狠地落下来，但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伸出去的两只手。

阳阳哭了。他头一次看见外婆这副凶相。

祖宗，外婆吓你呢，外婆这就抱你去。咱们去看狗狗。

出门时，如将一手抱着阳阳，一手提着玩具车，阳阳手上也捧着支塑料枪。家在三楼，得从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如将劝女儿、女婿换新居，住电梯楼，可女儿、女婿就是“哦哦哦”，不见落实。这个住宅小区高低不一，先建的楼房只有六层高，无电梯，后建的则高达二三十层，配有电梯。烁珺家住的房子是足够大，四室两厅，如将觉得最欠缺的就是没有电梯，她腿脚已不如从前，走着有些困难。女儿、女婿也许是满意这里住得宽敞，舍不得搬走。

如将一步一探下楼梯。塑料枪磕到墙上，掉了。

阳阳喊：将（枪）……将（枪）……

如将蹲下身子，松开玩具车，要去捡枪，车子滚下楼去。

阳阳喊：者（车）……者（车）……

如将发了狠，连枪也一脚踢下楼去。

于是阳阳哭。

哭？再哭，把你也扔下去！

于是阳阳大哭……

2

晚上，如将和女儿烁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母女俩就像一对欢喜冤家，经常唇枪舌剑，往时乒乒乓乓一阵子，就偃旗息鼓了，可这回没有很快停下来的意思。

阮竑显然已司空见惯，他回到家，事不关己一般，端坐在沙发上只管看报纸，既不拉偏架，也不当和事佬。

没承想，烁珺扩大战火，把恶话喷向他。

老妈，我懒得跟你吵了，你看看，这个家里居然还有个人呢，可真是人吗？闷葫芦吧？木头，废柴！你要去哪里你就去吧，爱去多久就多久，我是不会请假的，这个家这回就交给他！

阮竑终于抬起头来，讪讪地说：我回去找我妈吧。

于是，雨过天晴。

3

阮竑说去找老妈，又不知道如何去开这个口。

他同老妈已有半年多不搭话。

他老爸走得早，老妈跟着弟弟阮晖一直待在农村老家务农，二十亩果园，三十亩甘蔗地，一大群三黄鸡。弟弟明显是把老妈当免费长工使。可老妈偏偏就乐意。

阮竑和孙烁珺生第一胎时，老妈来过，挑来两笼三黄鸡。烁珺不爱吃鸡肉，家里兩天才宰一只，这些鸡就搁在阳台上，臭烘烘的，熏得满屋子都是鸡屎、鸡毛味道。阮竑只好把它们分给邻居享用。

这就特别伤了老妈的心。

老妈私下里认为，阮竑什么都听老婆的，把她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于是借口老家有事，拍屁股回去了。

从此，如将长期入住这个家，事无巨细当起了主人兼保姆。母女俩经常怄气却又谁也离不开谁。

如将是单亲母亲。当年丈夫拈花惹草，如将发现后，也不闹，好聚好散，丈夫羞愧难当，自愿净身出户，又辞了工作，领着小三远走他乡，至今杳无音信。

如将要强。又当妈又当爸，带着烁珺苦熬，还是把烁珺送上了大学。这期间，姐姐如扶多次劝妹妹再找一个。如将铁了心，说不信没有男人就活不成。

如今，素素十岁了，已上小学三年级。原本如将可以轻松了的，可是，赶上国家放开政策准生二孩，女儿、女婿又生了个阳阳，如将只得又继续把保姆当下去。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在如扶看来，妹妹如将就是棵草，是烁珺家任劳任怨的长工。所以如扶总觉得妹妹不值，一生的劳碌命，都是自己找的。同样是独生子女，如扶对儿子近乎放养。儿子钟海比表妹孙烁珺大两岁，三十有六了，就是不谈女朋友。如扶催促几次等于水过鸭背，于是不再过问，听之任之。她和老伴都退休了，因无牵无挂，又都是喜欢热闹的性情，白天双双去上老年大学，晚上如扶去跳广场舞，老伴则到街边去下象棋。如扶还有个喜好，就是出去旅行。老伴患有痛风症，腿脚不方便，远行一概戒了。于是如扶就亲自组团，把同样有兴趣的姐妹圈起来，组了个微信群，有什么想法就发到群上。这次要到海边城市，也是如扶在群里先提出来的，一下子就有八九个人表示参加。如扶非常希望妹妹如将也能参加。如将曾说过特别想去看看海。

母女的口水战，这回着实惊醒了阮竑。作为某局宣传科的科长，他并非木鱼脑袋。他对丈母娘的付出一清二楚，也一直心怀感激。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把老妈请来，让丈母娘安心出去走走，散散心，开开眼界。

老妈当初一拍屁股走人，从此不再来帮他带孩子，只是偶尔来看一眼，阮竑是有埋怨的。丈母娘心甘情愿住进来帮忙，他慢慢也就适应了，甚而觉得与丈母娘相处比和老妈还随意，所以老妈爱来不来。有时阮竑也回乡下老家看看，特别是女儿素素长大些后，回去的次数更多了些，素素特喜欢乡下的花花草草，这在城市里根本就没法比。奶奶虽然没有亲手带大素素，但祖孙俩就是天然亲，素素每次从乡下回来，总能带回满车子的蔬菜瓜果和一两只土鸡土鸭。如将有时也去，两亲家都相处甚欢，没有什么生分的。

阮竑与老妈不搭话，只因一件事。弟弟阮晖承包果园旁边的一座山塘养鱼，又在山塘一侧起房子，办农家乐，资金不足，就想到找哥哥借一点。阮竑认为弟弟是在瞎胡闹，不借。于是，老妈亲自找上门，开口就是十万。阮竑干脆推说没有钱。老妈气上来了，好一番数落。她翻旧账，说阮竑读大学时，阮晖去放鱼笼、去戽水沟，找到鱼回来了，舍不得吃，拿去卖，把钱寄给阮竑。阮竑毕业了，有工作了，也没有帮过弟弟什么。老家建楼房阮竑不出一分钱，阮晖买车缺两万哥哥也不帮一把，还得阮晖去跟别人借，如此等等，老妈的意思就是阮竑这个哥哥白当了。最后老妈一针见血，断定钱都被媳妇管着，阮竑半毛都没有，完全指望不上，说以后再也不登这个门。

后来，阮竑私下凑了五万元寄给阮晖。老妈也许不知道，阮竑也不告诉她，母子俩就这样耗着。

4

周末，阮竑和妻子、丈母娘还有素素、阳阳，开上他的凯美瑞一同回老家。

从市区到老家就三十多公里，柏油路两旁，满眼的绿色，甘蔗林、果园、茶树林，还有一个个人工鱼塘，透过车窗，迎进来又飘过去，赏心悦目。

阮竑的老家在村东头。听到门外响动，阮竑妈从一楼里屋迎了出来，乐呵呵地招呼亲家母和孙儿孙女进屋，对阮竑和烁珺却视如空气。

阮竑问阮晖去哪了。老妈说你还知道有个弟弟？

阮竑从裤袋掏出手机打给阮晖，阮晖很高兴，说哥，你们回来啦？今天就到饭庄来吃饭，让你们见识见识。

阮晖说的饭庄，就是他办的农家乐。阮竑想不到居然有来客，今天足有二三十人，开了五桌。

阮晖说，平时基本没有客，就是周末两天多一些。

阮竑觉得这就够了，人多了，服务若跟不上，反而不好。乡村旅游讲究的就是清静闲适，嘈嘈杂杂的那是在城里。

阮晖和妻子程美香穿上防水服要下塘里网鱼，阮竑也想尝试一把，叫住弟媳，改由他来拉网。兄弟俩下到塘里，各从一边扯着渔网慢行，还一边扬手撩水驱鱼。渔网呈弧形向对岸逐渐围拢过去，将合拢时，塘里的鱼乱窜乱跳起来，有的还跳出了网外，脱逃了。阮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领着素素和阳阳在岸上引颈观望，跟着合网的方向跑。

网上来的鱼最多的是白鲢、罗非，有大有小。阮晖捉了七八条足有三四斤重的白鲢扔到岸上，又抓了八九条巴掌大的罗非抛到岸上，然后把其余所有的鱼复放回塘里。

阮晖喊：小的们，你们爱吃哪条抓哪条，自己挑。

阮竑说：哪吃得那么多？

人家客人也吃呢！剩下的你们带回城里去。阮晖说。

厨房这边，程美香、孙烁珺她们已经宰了几只鸡，正放进几个锅里煮，一锅一只，准备做白斩鸡。蔬菜是从菜园里摘回来的，都已洗好、切好。鱼由客人选，煎、炸、蒸、焖任便。

做饭炒菜交给女人们。阮竑把阮晖叫过一边，说明来意。

阮晖答应做老妈工作：不就是去一个星期吗？一个月都行！

阮竑再提醒，不能讲借钱的事，你嫂子真不知道的。

阮晖说，现在饭庄才起步，那钱以后肯定还你。

不是那意思，不急，我说的是要把住口，阮竑急忙补充说。

我知道。阮晖转身去找老妈。

阮竑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

吃饭时，阮晖把哥哥那边情况一说，再加上亲家母和儿媳烁珺开口相求，阮竑妈就答应了，说这是应该的，亲家母这些年太辛苦了，是该换换手——按我心意哪，若素素不上学，我倒想把两个孙接来这住一些日子。

烁珺马上说：是啊是啊，就是素素要上学，妈还是到我们那去吧。

5

老妈同意来照看小孩，这让阮竑大大舒了一口气。在回来的路上，阮竑就开始为丈母娘的出行出谋划策。他说那座海滨城市他去过，确实值得一游，而且游览的景点和项目也比较多，但最有玩头的是一处叫作神仙岛的地方。那是个小岛，距离海岸约二十公里，碧海蓝天，风平浪静，游人很多。到那里去当然不是去看山——那山与我们这里根本没法比，矮得就像快要沉到海里去——到那去主要是玩，水上水下各种玩法，一天都玩不完。有摩托艇、皮划艇、香蕉船、滑翔伞，有冲浪、游泳、潜水，等等。潜水又有浮潜、深潜、自由潜、坐观光潜水艇游览之分。潜水要坐船出去更远一点，路过一片珊瑚礁，那些珊瑚颜色不同，沉在海底，有深有浅，非常好看。老妈，我建议你们去看看珊瑚，胆子大的，还可以玩玩潜水。

听阮竑介绍，如将心花怒放，对出行越发期待了。她说，那我真的要去啰？

那当然！老妈你就放心去，该怎么玩就怎么玩。不要怕花錢，该花就花，钱不够，我微信给你。现在季节正合适，还有大姨一帮人做队，干吗不去？

两个孩子在后座睡着了，阳阳半个身横躺在如将大腿上，脚伸到姐姐屁股底下，姐姐素素尽量坐到一边，头歪向车门。烁珺一路上只顾看手机、上微信，半听半不听阮竑说话。当听到阮竑吹牛让老妈花钱时搭话了，说你就放屁吧，我妈到家来带孩子你给过哪分钱？

阮竑也不恼，说钱都在你手上，你不给我怎么给？

如将急忙说，不用你们的不用你们的，我有，我有。如将退休前是幼儿园的老师，有退休金，到女儿家住后，吃穿用都由女儿、女婿负责，但日常也不是不花一些，主要是用在两个外孙身上。

阮竑坚持说这次老妈外出，由他们付团费。还说，等阳阳长大些，就一家子开车出去玩，至少一年出去一次。

如将说，开车出去不好，又辛苦又不安全。

阮竑说是去近邻的地方，周边城市。

烁珺说，还是放屁！哄我妈开心是不是？等阳阳大了，我妈都老了，走不动了。

阮竑说，哪里老？你看大姨，比年轻人还好动！

烁珺说，我姨就是个老来疯！

如将阻止烁珺，去！怎么能这样说你大姨？

烁珺说，明摆着就是嘛！

阮竑立马站到丈母娘一边，大加赞赏如扶大姨活泼好动的个性。他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图的就是健康快乐加长寿，所以，老年人也要活出精彩来！

烁珺说，搞宣传的就是会耍嘴皮子！我都指望不上你，还说我妈！

看扁人了是不是？阮竑反感烁珺总是抬杠，斥了一句。

烁珺说，你本来就扁了，还用看？

阮竑瞪了烁珺一眼：你这人真没趣！

我没趣？你另找去！烁珺显然来了气。

好好的，怎么又吵了！如将觉得事情是因她而起，赶忙劝架。

于是阮竑不再说话，两眼直视前方。

烁珺拿起手机，低头刷屏。

车内陷入了静默。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钻进来，沙沙作响。

6

如将最终没有出行成功。

如將还有两天就出发，阮竑按烁珺意见，提前把老妈接来。两个老人聚在一起，虽都有点客气，但相处还融洽。可事情坏就坏在阳阳身上。

阳阳除了睡着，醒着的时候总不消停过，东奔西跑，跌跌撞撞，还爱到楼下去玩。如将一个人带他的时候，很是吃力，家务都不能随便做，阮竑妈来家后，多了个人手，才稍稍省了些心。

这天上午，如将要去姐姐那里拿些东西，出门时，阳阳也要到楼下去，阮竑妈只得紧随下楼。

来到小区业主休憩区，阳阳高兴劲更加不得了。这里花带树木、水池假山，一应俱全，很多老人分坐于各张长条木凳上，小孩子三三两两相互逗耍。但阳阳不同，他更喜欢看狗狗，追着狗狗跑。狗的个头有大有小，脾性也有善有凶，阳阳却不甚怯懦。如将带他下来玩的时候，就特别护着他，时刻保持他与狗的距离。阮竑妈可不这样，她不让阳阳靠近狗，怕被咬到，可阳阳不高兴了，偏偏要往狗身上靠。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这是一只黑狗，个子比猫大不了多少，耳朵耷拉着，四个蹄子套着白套子，就像四朵白花落到地面上，一个小姐姐用根蓝绳子牵着它。本来无事，黑狗走走停停，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不时抬起两颗玻璃球似的黑眼珠，阳阳喜欢得就差要接过小姐姐的绳子了。这时，一个大哥哥牵只毛茸茸的尖嘴黄狗游过来，黑狗竟然先发声，吠叫着抗议黄狗的入侵。黄狗显然不把小黑狗放在眼里，连吼着挣扯绳子冲上来，阳阳也许没见过这阵势，被吓得跌在地上，阮竑妈急忙驱黄狗，她用手不停地拨拉，被黄狗一口咬到手腕上。等牵狗的大哥哥和小姐姐都把狗拉开，阮竑妈的手已滴出血来了。

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大哥哥按物业规定，愿赔愿罚。

被狗咬伤，必须打针，注射狂犬病疫苗。防疫站开出的药单是阮竑妈要打五针，隔三天、七天、十四天不等各打一针，用时二十八天，这期间，还要忌吃辛辣油腻的东西。

出了这档子事，阮竑妈带孙子的能力备受怀疑。幸好阳阳没伤着，否则，还真难交代。

如将看各人脸色，选择停止出行计划，退票。

7

如将空闲时，又拿起报纸，看姐姐的诗。

如扶出行归来，给如将带来了几瓶海鱼油，说是对腿关节有用。

有没有用在其次，里面装的是姐姐的情。从小到大，姐姐总是关心她，她对姐姐甚至有些依赖。

父母早过世了，姐妹俩相依为命，连出嫁也是嫁在本乡同城，目的就是好有个照应。当初，当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把姐妹俩取名为马如扶、马如将，就是希望两姐妹互相搀扶照顾，一辈子相亲相爱。父亲马国忠喜欢《木兰辞》，常讲木兰故事。“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父亲说她和母亲一辈子相扶将，你们姐妹也要一辈子相扶将。这些话，姐妹俩都一直记在心里。

想到姐姐，如将心里面总有暖暖的感觉。

姐姐七八岁的时候就会干活了。那时候，父母都忙，早出晚归，一到傍晚，姐姐就先煮饭。家里一口大铁锅，尖底的，重，姐姐就先把锅洗干净，再用水瓢来淘米，倒米进锅后，又用水瓢舀水放到锅里，才开始烧火做饭。头一次做饭，变成粥了，母亲告诉姐姐是水放多了，教姐姐用手指去测量，锅里的水，从米到水面高到手指哪里，从此姐姐做饭就做成了。后来，上学读书，姐姐比父亲还认真，检查她的作业，教她做作业。她有时也任性，姐姐就像父母一样教训她。有一次还用手指敲她的头。她哭，不理会姐姐，父亲不袒护她，支持姐姐，叫她要听姐姐的话。

她刚离婚时，姐姐来跟她住过一段日子。虽然姐姐什么也不说，但姐姐的到来，与姐姐的不来，她心里的感受肯定不一样。她知道姐姐的担心，但她不说。她在姐姐眼里、心里，永远是妹妹，亲妹妹！

烁珺结婚，姐姐比她这个当妈的还上心，从筹办婚礼到举行婚礼，请些什么人，请多少，在哪里请，与亲家商量、对接，姐姐都亲力亲为。可是，这个烁珺，就是太不懂事，嘴轻，嘴贱，常常什么话没过脑就说，时不时惹大姨不高兴。比如，这次阮竑妈被狗咬，烁珺也是埋怨大姨，把对婆婆的不满意怪到大姨头上，说什么要是大姨不撺掇母亲去旅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这个烁珺！

姐姐肯定不高兴了，但没有开口反驳外甥女一句。这就是姐姐的大度。这个大度，都是为了她这个妹妹。

烁珺说过一句更为可气的话。她说，妈呀，你有孙带，大姨没有，以后老了你有孙辈孝敬、养老，大姨她有吗？你现在苦点、累点，值得。这话如将不敢跟姐姐说，否则，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为这句话，如将差点与女儿闹翻。

她没指望靠女儿养老，更不指望外孙。如扶姐姐说过，干不动了，就去敬老院。如今，在敬老院养老的人多了去了，有的并不是因为缺儿无女。过去说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现在并不见得。时代变了，人心不古，没有谁对谁错，车到山前必有路，顺其自然就好。

如将心疼的是两个外孙，特别是素素，很懂事。女儿烁珺的口无遮拦，她习惯了，但不能由着她没来由就骂孩子。原则要讲，是非标准要坚持。这对小孩的身心健康成长绝对不是小事，她这个当过幼儿园老师的非常清楚。

如将想好了，等陽阳上小学，她那房子就不出租了，她要回去住，自己过日子，也像姐姐一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还能走动，也要出去旅游。

说到旅游，如将几乎没有去过哪里。这是她最大的遗憾。她希望，这个遗憾，还能够补。

8

接到外甥女烁珺的电话，如扶马上赶到市人民医院骨科。

走进病房，没见如将，也没见烁珺。如扶打烁珺手机，才知道是去了CT室拍片。

见到姐姐，正躺在移动病床上排队等候的如将眼睛湿了，但她强忍着，没让泪水冒出来。

如扶把烁珺拉过一旁，问怎么回事。

烁珺说，老妈昨天就觉得腿特别疼，右膝盖处又红又肿，这是老毛病了，所以不太在意，只是拿药来擦擦，还吃了药，说熬一熬也就过了。可昨晚睡了一晚，起床起不来了，右脚弯也痛，直也痛，只能僵着不动。老妈要下床排便，唤我过来，我扶着她，她只能靠左脚用力，右脚僵直着，我几乎是抱着把她拖到马桶边。我见这样真不行了，打120，来了医院。

如扶问，阮竑不在吗？

烁珺说，阮竑去省城学习，还有一周才回来。

如扶说，你妈早就该来医院看看了，就是不听。

烁珺也许确实感到内疚，没有出声。

如扶问，是什么问题，医生怎么说？

初步诊断是关节炎，现在再做CT确诊，烁珺说。

如扶直视烁珺，欲言又止。她过去看如将。

躺着的如将面容干涩疲惫又显苍老，与容光焕发的姐姐反差很大。要是不知情，准会有人会误以为如扶是妹妹，如将是姐姐。其实，如将小如扶三岁多。

如扶宽慰如将，说这回来医院就对了，等检查清楚后要彻底治治，该住院就住院，相信医生，相信科学，早治早好。

如扶对烁珺说，你妈这回顾不了你家了，要喊你婆婆上来。

烁珺点点头，然后又说，我今天向单位请假了，看看情况再定吧，说不定我妈治一治就好了。

如将埋怨自己，说我这脚怎么会这样！

如扶问烁珺请几天假。

烁珺说，口头上请，就只能请一天。

如扶说，一天哪里够？你妈这个状况，就是治好了，也要多休息休息！必须叫你婆婆上来！

烁珺说，好吧，过一会我跟阮竑说。

从CT室出来，烁珺和如扶一起把如将推回病房。CT图片要等一小时左右才能取到，等也是白等，如将叫烁珺先回家，照顾孩子，煮煮吃的，烁珺回去了。

诊断结果是：退行性膝关节炎。医生解释，如将右膝关节退行性改变，关节间隙狭窄，骨质增生，滑膜炎，半月板损伤，关节腔有积液。医生建议，先把积液抽出来，注射玻璃酸钠（一种人造润滑剂），然后用药消炎，如果再不行，可换一个人造关节。

说到换关节，如将怕得要命，如扶也认为还不至于，于是决定只做抽液、消炎、止痛，不注射那个人造润滑剂，先接受保守性治疗。

于是住院。白天、晚上都是如扶陪护，烁珺主要是送餐。

病房内墙上挂有电视，姐妹俩最爱看旅游风光片，那些人文胜迹、画山绣水、碧海蓝天，都让她们着迷，仿佛身临其境，沉醉其中。

如将感叹，姐啊，恐怕我今后都走不了路了。

如扶说，不会的，不要乱想！

9

如将在医院住了五天，才出院。能够行走，但主要靠左脚，右脚还是不怎么得力。

待在家里，如将什么也不用做。阮竑妈忙前忙后，又是扶亲家母，又是端茶水，又是洗菜，又是做饭，嘴里还说些宽心的体己话。

如将望着亲家母，最羡慕的是她有一双没病没痛的腿脚。

医生交代，今后她要注意膝关节的保养，可以活动活动，但不能够多走路，也不能够久站，防止膝关节继续损伤，弄不好要瘫。

阮竑学习还没有回来，烁珺也已正常上班，亲家母有时得带阳阳下楼去玩。如将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只能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迷糊中，有人开门进来。如将睁开眼，是素素回来了。

外婆，你都睡了，也不关电视。素素放下书包，靠过来要扶如将回房间去睡。这时，电视节目播到了《旅游天地》，如将说再看一会。

素素坐下来，安静地陪外婆。

看见外婆目不转睛的样子，素素说，外婆，你去过这些地方吗？

如将转过头来，慈爱地看看素素，只笑不说。

外婆，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旅游，素素说。

如将又看看素素，伸过一只手去摸摸素素的头发，还是只笑笑，不说话。

【莫灵元，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著有作品集《脚印》《梦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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