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外一篇)

2022-05-18 10:51覃冰
广西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外婆家的村子,四面环山。村后的山,巨人般撑开了天地,也挡住北来的寒凉。村口的两座山一左一右地对峙着,像大地的犬牙,张扬着锐利的锋芒。

村子里的人,都相信山上有神明。特别是村口的这对山峰,据说善良的人,无论怎么迷路,最后都能找到归家的方向,但作恶的人,无论跑到哪里躲避,最后都会受到惩罚,摔下山崖而亡。所以外婆从来不让我用手指向那些神明所在之处,偶尔提到,也只是极快地用下巴虚晃个方向,示意我她当天的去向。

我打小在外婆家长大。比起会读书看报,还略通些岐黄之术的外公,我更喜欢目不识丁的外婆。外婆会纳千层底、织布、绣花,还会用采回来的蓝靛草染衣服,染完了又会用两只蓝汪汪的手,假扮偷牛的牙变婆,给我讲故事。所以,年幼的我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外婆这么厉害,那些需要爬坡翻山的农活,都是外婆一个人在操持,而外公总是在离家不远的菜地或是农田里瞎转悠,又或是干脆闲在家里,用极大的口盅倒满一杯土米酒,架在火塘上的铁圈里温着,然后拿着一份发黄的报纸,用一个磨花了的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看,时不时嘬一口酒,从天光到日暮。

每天清早,外婆装上米粥,拿起农具,挑上两个竹箩筐到山上务农后,我便光着脚丫,跑到厨房抓一把外公在铁锅里炒过的黄豆或是玉米籽,坐在门槛的大青石板上嘎嘣嘎嘣地吃着。

那时,山在远处,近的是那成片开满的梨花。我晃着脚,吃着零嘴,看那些白乎乎的云烟从梨花里荡出来,爬上山顶,又或是从山尖尖上一点点下浸,花蕊沉睡。然后,外婆便回来了。

待到外婆回家,就是我一天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她总会变魔术般,从挑回来的竹筐里摸出各种吃的。有时是几个光溜溜的鸟蛋,有时是几串红艳艳的地莓,还有时是一大碗肥津津的粉蒸肉。那是外婆挑着红蛋、糍粑,翻过好几个山坳去吃喜宴后给我打包回来的人间美味。

除了参加喜宴,外婆也常翻山越岭去给人送东西或是送钱。

在农村,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红薯藤一样的穷亲戚。都是揭不开锅的家庭,却总有人好像比你更穷,山水迢迢地来,带着一身的泥点和水汽,拘谨地坐在长凳上,抠得凳底细屑纷纷。

每当这种时候,外婆总会先招待来人吃饭,然后悄悄地回到房里,将手伸进衣襟,解开扣在上面的小布袋,从里面翻出零星的几张纸币,几分一毛地仔细数着。那是她每逢圩日挑着两担山一样高的韭菜,赶好几个小时山路到县城里换回来的收入。

点清了数目,外婆便会找来一张纸,小心地把钱全都包好,然后在假装问起对方家人的时候,塞过去,说是好久没见,让他们给老人孩子买点东西。互相推搡了一番后,对方往往会红着脸收下,然后仿佛被烫着了似的,连凳子都坐不稳,连夜又奔出了门。

这样的情况在我家里时有发生。有时候外婆当时没钱,但等过几天,她凑到了些,便会专程跑一趟,哪怕山路再远,也要给人送过去。而且去之前往往还会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还像点样的东西,比如我爸妈给她,她却没舍得穿的那些衣物、鞋袜,以及刚打的新米、玉米面等,一起装在担子里挑给人家。

我也问过外婆,都给别人了,我们自己吃什么呀?外婆就笑眯眯地搂着我,摸着我的脸说:“吃的山上都有。我们饿不着。”

那时候,我总盼望着快快长大,这样我就能够和外婆一起上山,去看看那宝山上究竟住着一位什么样的神仙,她有没有我的外婆这么厉害,能把山里生长的冷硬食材变成喷香的美味。

山中总是多雨。每到下雨的季节,外婆放心不下山上那点石头缝里长着的玉米,所以一看天色不对,她便立即换上那双“诶咯”(壮话音),抓着蓑衣箬笠往山上赶。

那个年代,一双解放鞋在一个贫困农家堪比“爱马仕”。平时下地干活,外婆穿的都是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只有上山,才迫不得已拿出那早已经补了又补、洗得发白的解放鞋穿上。但是雨天路滑,再加上山里多是乱石、荆棘,还有那些因为开路劈柴留下的尖利树茬,这个时候,普通的解放鞋就有点不够用了,这时“诶咯”便粉墨登场了。

“诶咯”是一种用废轮胎做成的简易胶鞋。人们将轮胎上突起的齿轮面作为鞋底,用火烘烤两边软化,弯成适合的大小,然后将两边的橡胶打上小孔,交叉穿上麻绳,套到脚上,再在脚踝上系紧,这样就成了一双可以应付雨天道路打滑的鞋子。

年少不知家贫。我见着“诶咯”新鲜,总闹着要穿,但外婆却说那鞋太硬,不适合小孩子穿,没给我准备。导致我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天,我趁着外婆不在家,用竹竿捅下了外婆挂在墙上的“诶咯”,美滋滋地给自己套上。结果,我还没在家里溜达两圈,就摔了个四仰八叉,气得我拎起“诶咯”就扔进了火塘。中午外公生火做饭,从炉膛里扒出了已经七扭八歪的“诶咯”,当下就拿起烧火棍子一边骂着“嘞代内!”(这死孩子),一边追了我几条街。

外婆回家知道后,并没有骂我。只是将一直干号假哭的我抱在怀里,不断用她粗糙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半夜里醒来,屋外哗哗下起了大雨,打得后院的葡萄架啪啪直响。还有雨淅淅沥沥地从破损的房顶漏下来,落在蚊帐顶上铺着的塑料布上,以及滴在房间里外婆摆着接水的器皿里,滴滴答答。

房里没有灯。黑乎乎的让人发怵。我把床上摸了个遍,外婆不在。便爬下了床,顺着床沿摸到了门边,往厅里一点点地挪。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我察觉到厨房的方向亮着微弱的光。我又小心翼翼地往厨房走。

长年烟熏火燎的厨房,四面黄泥夯成的墙,早已黑黢黢。外婆坐在灶台前,穿着深蓝的土布衣衫,若不是那扒开的膛灰里明灭着微红的亮光,我根本分不清,哪是夜,哪是她。

“外婆。”我喊她。听到我的声音,外婆一边慌忙将什么东西藏到身后,一边喊着漏雨地上滑,让我不要过去,然后赶忙抓过灶台上的煤油灯,用火星子擦着,再踮着脚小跑过来,将我抱到厨房。

趴在外婆的肩头,我模糊地看到地上有个影子,像是那双被我烧坏了的“诶咯”,我又看了看外婆,她的臉上有未干的水迹。是被雨滴到了吗……我迷迷瞪瞪地想着,但很快,我又在外婆的摇晃中再度陷入了梦境。

在不断闯祸的日子里,我的个头从外婆的腰间开始往上抽条。看到村中其他年纪和我相仿的小伙伴上山扛回来一担又一担柴火,而我只能在附近的田里挖猪菜时,我的自尊莫名其妙受到了打击。

我气呼呼地回家,把镰刀和猪菜扔在外公面前,闹着要和外婆一起上山砍柴,不然我就每天用家里的房梁荡秋千,荡到房梁断为止!

外公拗不过我,便去村里找来一根乌溜溜的木头,比着我的身量,削成两头尖尖的扁担,然后又用砂纸将扁担悉心打磨,去除上面扎手的毛刺,才交到我手里,说以后那就供我担柴专用。我乐得当天晚上扛着扁担上床,抱着睡了一宿。

第二天,外婆穿上她的解放鞋,我则换上她给我买的小雨靴,抓着小扁担,连蹦带跳地跟着她出门,心情美上了天,就连地上接连遇到的牛屎堆,都太阳般四射着热力。

行走在山间,山路低缓的地方,常见那些长满杂草的小水洼。我便将扁担的一头插进地里,借力一跳,野猴般蹿到对面。

有一次脚才刚着地,一条蛇哧啦一下从我脚下唰地冲了出来,尽管没有咬向我。可是我还是吓得哇啦乱叫,紧跟着就是一阵接着一阵震彻山谷的哭号。

没一会,原本四下无人的山坳,便此起彼伏地从四面八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拨开甘蔗探出头来的婶娘,腰间别着刮刀从松树上滑下来的叔伯,还有邻家的哥哥在对面的山坡爬到牛背上站起来大声地呼喊:“谁啊?怎么了?”“有没有事啊?”“要不要帮忙?”

外婆一边抱着我哄,一边忙不迭地回应乡亲们的关切:“没事没事。见了条蛇,孩子吓到了。谢谢大家。”

乡亲们“哦哦”地回应了几声后,四野又渐渐归于平静。

接下来的路上,外婆一边牵着我,一边耐心地告诫我,在山上,如果真发生什么事,只要大声地呼救,就会有乡亲们来帮忙。但是也不能乱喊,否则会给别人添麻烦。那时候,我不明白外婆的意思,等到后来我在课本上看到了《狼来了》,才发现相同的道理,外婆早已经讲给我听。

雖说是上山砍柴,但大多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是将地上散落的马尾松的枯枝捡起来,拢成一堆,或是用镰刀去割些五加木,摊在某处晾晒,等到过几日晒干变硬变轻了,再回来砍些藤条将柴火扎紧,挑回家中。

村里人也都默守着这个规矩,知道放成一堆的是别人砍好的柴,从不去动。若是有时候下雨,还会帮着将柴收到山间的雨棚下,待到回村挨个传话,说村口左边第三个坳,那个被雷劈过的树下面,有一堆柴,不知道是谁家的,但是他们已经帮移到某某地方,让那人下次上山自己去找。

即便是没有这不成文的规矩,我也从不担心我砍的柴被人收走,因为我往往没折腾几下,就被别的事物分散了注意力。有时候是因为那些藏在灌木丛里“咕咕咕”叫的斑鸠,有时因为发现一只五彩流光的金龟子,但大多时候是为了寻些野花野果,忘掉了原本上山的初衷。

比起那些胖乎乎,但是吃多随时让人蹲厕所蹲到脚麻的稔子果,我更喜欢的是金樱花的果实。金樱花浑身是刺,清明的时候开大朵大朵的白花,待到结果时,果实上也全是小刺。我通常先用镰刀挥过去,砍下一大把,然后再一颗颗小心地切下来,用刀面按着,在地上滚一遍,再捡起来,拿到石头上搓平剩下的毛刺,接着在衣角上擦擦,就往嘴里塞。特甜!

有时候我一个人找着玩着,一回头,来路就被顽皮的大山藏到了林深草密里。我慌了神,像被玻璃挡住了去路的苍蝇,没头没脑地四下乱跑乱撞,大声疾呼着:“外婆!外婆!”

大山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害怕,跟着我一起大喊:“外婆婆婆婆……”

没一会便会有响亮的回应声:“哎,哎哎哎——你在哪哪哪——”

在大山不断往返传递着我们的讯息后,外婆蓝色的头巾便会从摇曳的草丛中渐露出一角,指引我方向。

只要上山,午饭往往都是在山里解决。每当日到中天,外婆便会从篮子里拿出装饭菜的铝饭盒,找一块稍平整的石头坐下,然后看看四周的山上有没有同样在干活的乡亲,然后大声地招呼对方。叫对方过来共享。哪怕我们的饭盒里只装了一点米粥以及几块腌萝卜和酸藠头。

我总觉得那个饭盒很像外婆的手。明明每次都洗得很干净,可上面每一道痕,都浸满了时间的沙尘。

有时候凑一起吃饭的人里,正好有外婆的“歌友”,她们便会并排坐在石头上,将头上的蓝巾解下,一边扇着凉,一边对唱当地一种叫“欢调”的山歌。那些山歌都是即兴编的,然后用壮话唱,调声很低,像喃喃私语,以至于我经常跟着外婆晚上去火塘边听对歌,但除了最后不断拉长的“啰嗨……”,其余的一句都听不明白。

但我还是很喜欢看外婆唱歌,特别是在山上唱山歌。外婆是个腼腆的人,每次围坐火塘,她都坐在最后面,小声地跟着和声。但到了山上,或许是因为风声放大了草木的闲谈,所以外婆的声音总会比往日鲜亮一些,她笑眯眯地,眼盛霞光。

尽管只是在稍平的地方铺了块塑料布,但每一次我都能在山上睡着。草木的清冽,泥土的微腥,泉水的潮气,在山风中轻轻环拥着我,就像外婆身上的味道。

唯有那天,我是在一阵痛呼中醒来。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外婆抱着脚,跌坐在地上。旁边是一只死掉的蝎子,以及染着鲜血的树茬和解放鞋。

那是我贪近,在田边胡乱割掉,又没有铲平的五加木的尖角。外婆看蝎子要爬向我,急着去踩,结果直接被扎穿了脚底。

我边哭边去周边找了一把“酸咪咪”(红花酢浆草),塞在嘴里涕泪横流地嚼碎,再给外婆敷到伤处。外婆见我吓坏了,一边给我抹眼泪,还一边夸奖我,说要不是我聪明,和外公学了草药的知识,她今天可怎么办哟。

我听完,胸口闷闷地堵得厉害,猛地一号,哭得更大声了。山里的树木像是感觉到了我的苦痛,跟着我哇啦啦地呜咽。

那时候,我就想,山里的神仙一定是很老了,耳背,所以无论我在山里怎么喊,神仙都听不到。回答我的总是外婆。要是我的外婆永远不会受伤,不会老就好了。我会像她离不开大山那样,永远不离开她。

可后来,我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样一天接一天地长大。外婆也像大山一样,悄无声息地老去。

那些曾经栽满村庄的沙梨树被年轻人一棵棵铲掉,换成了桑树。人们靠着种桑养蚕,日子越来越好。通了水,用上了电,再不用披荆斩棘向大山乞求那指缝间露出来的一点生机。

过去歌满九坡的大山,日渐迟暮。只有偶尔清明的时候,才在众多儿孙的探望下,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咕噜。

唯有外婆放心不下这位老朋友,哪怕我们总是劝阻,她还是时不时偷偷溜上山。

外婆在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她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到南宁看一看。虽然,山上看不见南宁,但能看到去往南宁的路,和我回来的方向。

那时候我长年在外求学又复工作,但我总觉得,外婆的愿望总有一天会由我来完成。谁承想,命运它从不由人。

那一年,正值壮年的舅舅突发恶疾,随着雪片似的病危通知单不断下达,没办法再继续隐瞒,家里人迫不得已将事情告知了外婆。

原本神采奕奕、刚从山上务农回来的外婆,被噩耗瞬间击倒。第二天,她抹着泪,强撑着身体跟着家里人,去了曾经那么向往的南宁,看到的却是医院白墙下,奄奄一息的儿子。

没多久,舅舅便病逝了。紧跟着,外婆在短短两个月里撒手人寰。

我在外婆下葬前赶了回来。她的坟置在山脚下的桑树地里,一抬头,就能望到她辛劳了一辈子的大山和山腰上的舅舅。

我狠狠地踩着铁锹,从地里抠出椎形的泥,用尽全身力气盖在坟尖上。

从此,大地写下了句号。我再没喊过山。

闷 泉

不知闷泉因何而得名。打小母亲就告诉我,我们村头那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碧水叫闷泉。

我以为是因为它小。雨不见翻波,旱不见干涸,闷不吭声,像个安静的哑巴,独自蜷缩在田坎之下。

但它却又是那些年村子里最喧嚣的场所,不知道看遍了多少赤条条的汉子和白花花的大姑娘。

闷泉不大,长不过五米,最宽处也就两米左右。它是村里人的露天澡堂,只要天暖,每天都有人扑腾下去清洗一天的疲累。

赶集经过的、务农回来的、闲来无事的……各式各样,无论男女,都喜欢拐到闷泉来泡个澡,尽情嬉闹一轮再结伴回家。

我第一次路过闷泉,是外公带我上山务农。我蹦蹦跳跳走在田坎上,身后,外公猛然间一吼:哟嗬——

四野空寂,无人回应。倒是把我吓得一激灵。

我怔在原地,瘪嘴欲哭,外公哈哈地笑,一把将我抱起。我依在他的肩头,被另一边肩上的锄头近距离威胁,一包看就要兜不住的眼泪,霎时间收了回去。

经过外公的解说,我明白了原委,同时也顿悟了我在田里撒野之际,时有听到的吆喝声是因何而起。

闷泉暴露于天地。虽所在的位置与周边山地呈“凹”字形,但从闷泉顶部的田坎经过时,还是能看到些许闷泉下的境况。

于是,村里人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接近闷泉,人人都习惯性地扯开嗓子吆喝一声,或是直接问句:有人吗?

若是正巧有異性回应,喊话的人便会自觉地绕路而行;若正巧是同性,喊话的要么径直路过,要么就顺势下坡,与对方一同戏水。

偶尔也会有顽皮的汉子在听到姑娘的回应时调侃地来句:“正盼着有人呢!我来了!”明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但害羞的姑娘还是会选择藏到水下,而泼辣的姑娘通常会直接扔出去一句大咧咧的邀请:“快来!你媳妇也在,就怕你皮不痒!”顿时嘘声、口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引得大山阵阵窃笑。

水丰则草沛。闷泉的周边杂草丛生。会凫水的大人们,每次来泡澡的时候都会顺手用镰刀或是砍刀将闷泉周遭的杂草树木清理一番,或是干脆把闷泉边上的土坡都刨个秃,露出它漂亮的蓝绿色。然而,大人们从不允许孩子在没有他们的陪同下下水。

闷泉虽小,但水深。据说最深的地方,连村里水性最好的姑娘都摸不着头。

虽然不会水,可幼时的我最爱到访此地。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人早早扔下些个西瓜或是香瓜,泡在泉中。那个年代,这等瓜果对寻常人家还是个稀罕物,除了家里有闲钱,一般不会种。

每次,我们早早发现有人把瓜泡在水中,便不会再离开,一直待到瓜的主人回来,我们再假装狭路相逢,都是偶遇的“泡友”。

通常,对方会大方地用随手拿到的利器分食。我们则泡在清凉的泉水里,吃着甜丝丝、冰凉凉的瓜果,听着姑娘婶婶们的玩笑,感觉这世间再没有比她们脸上更明媚的日头。

我喜欢闷泉。那里不会出现恶心的蚂蟥,也不会有那丝丝吐着红芯的冷血动物。

我极怕蛇。因为,我在水渠里被蛇追过。

平时大人们不让我们到河边玩,于是我和小伙伴们都是在村中引水的沟渠里扑腾。有时泡水,有时捉鱼,有时摸螺。

那天我和伙伴又在水渠里发现了一条小鱼。小鱼极滑溜,每次眼看要抓住了,它却又钻进了水藻里。

我被一条鱼激起了斗志。指挥小伙伴们爬到渠边上帮我观察鱼的动向,我则留在水里继续抓它。

正当我闷头瞎抓的时候,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跑!蛇!快跑——”

蛇?蛇!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我连头也不敢回,顺着水渠撒丫子就跑。渠边上,小伙伴们也跟着我朝前冲,边冲边喊人。

蛇有毒。舅舅说过,被蛇咬到会死。村里曾有人拿铲子把蛇铲成两截,结果断掉的蛇头依旧冲向了对方,把对方咬死。

那估计是我这辈子跑得最玩命的一次。庆幸的是,那天我冲着的方向正好是村头。

村里的水渠从山上引水,流向村头,汇入大池,成为村里人宰鸡宰鸭、洗衣洗菜的活水。

还好,当天池子那有大人。

小伙伴冲着蹲在大池那洗衣服的人喊:“婶!蛇!蛇在追她!”然后又冲我喊,“快!快到了!”

就在我接近水池的时候,一个身影腾一下站到了水渠边上,一把将我从渠里捞了起来。然后就是一顿哐哐哐木棍敲打的声音。

我吓得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一团血肉从我边上的水流漂向远处。

婶娘顾不上哄我,把血淋淋的洗衣棍随手一扔,简单粗暴把我扒光,然后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我确实没被咬到,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说你真是命大啊,那可是条“过山风”,要被它咬一口,直接就交代了。

背上火辣辣的痛。我缓过劫后余生之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婶娘的腿,号得惊天动地。

闷泉里为什么没有蛇,外婆和母亲都说不清楚,只说可能是因为水太冷,蛇不喜欢。

太好了。蛇不喜欢的,我喜欢!

我喜欢闷泉,连同闷泉边上铺的石头。

那是村里的大人们从河里摸出来的石块。一块叠着一块,垒成了从田坎通往泉水的石阶。

我不会游泳,所以总是扶着泉边的石块漂在那里,像只青蛙。

浅水边的石块里嵌着贝壳,还有一条长相奇怪的虫子。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叫化石,只是很好奇,为什么虫子会长到石头里。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问,把这当成了我和闷泉的小秘密。就像我偶然发现的另一个秘密一样。

那是深冬的一个傍晚。四野的草木都挂了霜,被冻得直愣愣的。

我独自一人走在田坎上,翻弄着草叶,寻找挂得最好看的冰霜。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闷泉的上方。

虽说闷泉冬日里冒着白气,泉水也温温的宜人,但架不住脱衣服时的冷,所以入冬后鲜有人来此泡澡。

我本打算就这样晃过去,风中传来异响,勾住了我的脚步。

我好奇地探下头,一个男人的背影落入了眼帘。

他独自坐在泉边的石阶上,枯黄的芒草挟着风霜在他身上拍出凌乱的水渍,他却浑然未觉。

邻家的伯伯?我端详了一会,认出了他。

我家的后院连着伯伯家的前庭。他家有三个孩子,小的两个女儿和我年纪相仿,我常到他家串门。就连每次如厕,我都首选他家。

原因无他。他家的厕所与我家相比可谓豪华。他们是旱厕,我家就是在粪坑上架了一排原木。更重要的是,他家厕所有纸,我家只有玉米棒子……

眼下将黑,我有点怕走夜路。我刚想上前打招呼,伯伯动了。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掌心。紧接着,一阵低低的呜咽拉沉了夜色。

伯伯是个寡言的人。哪怕是家里有客,他作陪,也总是婶娘得巴得巴在说,他则坐在边上腼腆地笑着,偶尔回复几个单音节词:嗯、是、对。

但伯伯很勤快。无论是自家的事还是别人家的事,只要喊他,他立马就答应:好!依旧是腼腆带涩的笑。

可伯伯老挨骂,婶娘的叫骂比光还犀利,轻易就能穿透整个村庄。我不止一次听到婶娘和人说,要不是伯伯嘴笨,家里早发达了。就是他不会接活,很多好的活计都轮不到他头上,只能四处干苦力。

可我依旧很羡慕邻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吵吵闹闹,总在身边。可我的爸妈,由于在遥远的村里任职,我一年都见不到几次。

每次想爸妈的时候,我就会悄悄藏起来哭,不想让人看见。或许,伯伯也是如此。

我收了声,蹑手蹑脚地离开。

那之后,我偶尔听到婶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说不知道伯伯又到哪去了,连个鬼影都找不着,我就会想,伯伯是不是到闷泉那去了。

大人的心事我不懂。或许闷泉懂。

遗憾的是,闷泉许能藏起心事和眼泪,不动声色地粉饰太平,却不能真正愈疗心伤。

那之后没几年,伯伯故去了。他选择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人生。

母亲红着眼,说伯伯可能活得太压抑……但其实,婶娘心不坏,就是嘴上不饶人。

我心中五味杂陈。婶娘确实不坏,当年将我从蛇口救下的,就是她。

我有些懊悔,如果我将看到的事情告诉母亲,是否故事的结局尚不至此……只可惜,这世间总有些问题寻不到答案。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方天赐福地,我们村的闷泉竟会被时代悄然隱匿了痕迹。

随着村里通了自来水,通了电,人们的生活一天天地好起来,家家盖起了小洋楼,每一层都有独立的沐浴间。

人们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或歌唱,或哭泣,再也没有旁人看见。

唯我心有不甘。

我去过邻村的闷泉。它被砌成了泳池,泳池边建起了一圈农家乐,池子的下游养着肥硕的土鸭、田螺,以及各种各样的鱼。每天来客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邻村那样,把闷泉利用起来。

母亲说,我们的闷泉小。谁都不知道下面的泉眼出水量大不大。一旦想要开发,就涉及各家田地的问题。村里讲个和字,大家都不愿意为了一些不确定而伤了情谊。

我有些抑郁。趁母亲午休,我独自走向村头。

上水渠,下田坎。白花花的日头悬在当空,晒得人遍体生疼。

汗颜的是,不过十数年,我寻找当年的踪迹竟还颇费周折,几次三番下错了入口。

若不是那杂乱的芒草和树丫中隐隐透出些许水色,我断不敢说,那就是我们村的闷泉所在。

因为,此时的它就像雨后路边偶现的水洼,再难寻昔日粼粼的潋滟。

看着那荆棘横生的石阶,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踟蹰了半天,最终没有下去。

这下,闷泉真的闷了。

【覃冰,毛南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喊山》获第六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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