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身体及人之何为

2022-05-19 12:33张玲玲
西湖 2022年5期
关键词:身体动物小说

张玲玲

《它之国度》很难简单定义为是科学幻想小说,又或是寓言小说,它探究的至少不仅是科学和人伦间的矛盾,或是政治、阶层隐喻,其所涉及的问题是庞杂且丰富的。小说讲述未来世界因污染分为地下和地上两个阶层,地上被称为“甲虫”,地下被称为“老鼠”,二者阶层跨越的唯一工具唯有婚姻。和妻子成长于育幼院、享受过十二年短暂地上生涯,在成人后即迁入地下世界的吴舟,在妻子离世后,以其器官买卖的钱币买下一只白猫,将自己的意识导入新身体。随后,变猫成功的吴舟被送往地上世界的宠物商店,和新结识的朋友猞猁被富人养子尉光收养,吴舟以新的意识和新的身体探索一个全新、怪异但又仿佛更加合理化的世界,并结识了诸多自愿变身为宠物的朋友。五年过去,主人猝然离世,尉光成为唯一继承人,性情也大变。吴舟朋友猞猁为鹰隼所害,他持刀为之复仇,意外发现真正的尉光意识已被转至一台旧电脑,占据其身体的实则为主人。小说的续篇讲述的是骤变之后,吴舟被老妇收养,又被皮毛贩子所捕。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吴舟却沦为流浪猫,加入城市野猫组织。此时,动物境地已经不同往日,人类大规模开展“剩余动物清除运动”,流浪猫生存处境恶化,群猫争议如何求得生存,吴舟提及富人区的丛林、水库地带,并主动请缨一探究竟。他跟随货车潜入防疫站,进入城市近郊的荒野,却遭逢变身为恐龙、剑齿虎等猛兽的人们,命悬一线之际,为旧友罗伊所救。罗伊带其去见存在于主机的尉光,尉光告之其自己已寻觅到天堂——一个无忧无惧、完满自足、永恒不变的世界,吴舟怀着疑虑和期许,踏入新的旅程。

动物问题是一个经久不衰的哲学问题:毕达哥拉斯学派相信人的灵魂可以在植物、动物间变形,转换,同时假定了生命体有一本原存在,动物和人等生命体被认为同一的,可以共享一个灵魂——小说中实际也涉及到“有形态的个体转变之时,本原会被留存下来”这一原初命题,例如,爱唱歌的少女化身鹦鹉,教会领袖变成黑猫仍统辖组织等——到了苏格拉底时期,则首次确立了“人为万物的尺度”,人的理性、智性等和动物本能间存在着巨大差异。柏拉图则提出,人通过对动物特质不同程度的简化和退化,实现了完美——随后,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等都在不同层面发展了此一理论,一方面认同人在自然条件上的脆弱和不足,同时也强调理性价值,以及人的内在性和独特性。到了笛卡尔时期,这一二元理论发展至巅峰。经院哲学家,如圣奥古斯丁、圣托马斯承认动物的感觉、意愿,但认为属于本能范畴,跟人的逻辑全然不同。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主义风潮则使得我们重新认识动物的神圣性。但动物和人的二元对立,直到尼采时期才有了真正的突破。尼采肯定生命的多样性及模糊性,而所谓“超人”,则正是动物性和人性的和解。此后,海德格尔首次从动物立场审视动物生命。西蒙东则从技术角度,重思人的中心主義,超越“人”之立场,更广泛地探讨“存在”之意义。德里达在《动物故我在》提及猫的反向凝视,阿甘本在《敞开:人与动物》中从生命哲学的立场,审视了“非-人”的问题。唐娜·哈拉维则通过《伴侣物种宣言》探讨、建构人和狗之间的全新关系,同样也在消弭二者界限,打破主客体及单一宰制的关系。《它之国度》从标题而言,实际也可显著看出其从“人”的他者,变成为更普遍的“它者”。

从文本历史来看,向着动物的变形并不在少数——《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水手们在埃埃亚因为误服女巫基尔克的魔药变成了猪,奥维德《变形记》等则是变驴,此类故事在不同文化中都存在不同变体,无一例外的是,和原始图腾中动物特征的留存及创世神话中(尤其以古希腊罗马神话为主)神祇可自由转变为动物、植物(如宙斯转变为公牛、天鹅)不同,越到后期,朝向动物越被视为责罚和降级。哪怕是进入现代之后——电影《龙虾》探讨人因为找不到伴侣而被降格为动物,短片“The walking fish”中则是弹涂鱼进化行走、进入人类的故事,变形中也存在着高、低差异。《变形记》中,变形为甲虫的格里高利习性有所变化外,心智、意识上却无太大变化。《它之国度》的视角则更复杂些:这些由自然人转变的人工动物,除身份混杂外,因神经的降维,主体视角也呈现出混沌渗透的特质——他不是以人的方式进行动物凝视,如《野性的呼唤》,也不同于伍尔夫《阿弗小传》或是夏目漱石《我是猫》,以动物视角审视人类——而是交织缠绕的双重视角。

德勒兹和加塔利指出,卡夫卡的动物“从来跟神话无关,也跟原型无关,只反映被跨越的层次和强度得到释放的地带”,在这个世界里,任何形式、含义、能指、所指都会解体,吴舟的几次行动,或也可这样理解,它们也指向了明确的逃逸:从人变猫是从人的群体向着动物的逃逸,和处境卑微、生存恶劣,被称为“老鼠”的地下人类以及和处境优渥、相对闲适、被称为“甲虫”的地上人类相比,变成动物(小型家养动物)实际上是一种夹层选择,一种居间状态,很难判断是一种进化还是退化,政治意味和身体意义上的进退迥然相反。从家猫到持刀复仇,则是第二次逃逸,因为得以猫之身体掌握其不具备的技能。尉光变成电子人难道不是一种逃逸么?(小说颇有耐心地书写了机械化和电子化的区别,以及完全电子化后的生存处境。)如此,不断“出发、生成、过渡、跳跃”。

这或可作为一种进入渠道,另外一方面,小说很有趣的是提供了一些具体生动的关于未来身体的想象,生物化(如何处理那根新增的尾巴?如何使用柔软的爪垫?被掠去身体的动物意识又去向了哪里?)、机械化的想象(电子化后观测到的世界究竟怎样?),优势所在,困境何如,以及一波又一波的变形新风潮,而在今天,这些探讨可能不再只存于科幻,在控制论生命体的今天,这些正是迫在眉睫的现实(从器官移植到异体器官移植可窥一斑)。假定未来我们可能可以自由选择我们的身体——不管哲学、伦理学试图争夺回多少阵地,在初性/次性间(拉图尔语)持以何种立场,对技术的未来消极或乐观,对物种普遍化赞同或否定,这都是我们迫在眉睫的现实,而这个进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一些,我们是否真的在面临斯蒂格勒曾断言的“人类纪”的末期?当理性和逻辑早不再成为确立我们独特性的标准(因为理性最终可归结为计算,而算法显然比我们更理智),当情感记忆简单置换为乙酰胆碱受体、视丘神经下部和神经中枢,如此可进行整体性迁移,自然肉身不再是我们灵魂或意志的载体,“人”这一物种究竟该如何界定、如何存续?如果人的边界含糊难断,重新待审,过去一直探讨“人之何为”的文学的出路又将何在?

最后,我想说的是,《它之国度》最好的部分可能不仅在于视域的宽阔、思辨的深刻,而在于对吴舟变形之后一丝不苟、绵密柔韧、近于执拗的书写,这是小说得以确立的根基,也是写作中最为困难的部分。在这一层面上,小说的每一笔无疑都是审慎、精确、坚实的。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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