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模糊至消失的二元世界

2022-05-20 21:36苗娟
今古文创 2022年17期
关键词:希望

【摘要】 作为法国现代著名作家的罗曼·加里,其文学作品时常展现宏大的主题,传递给人希望。但是,作为悲观主义的极致表现,“死亡”,在作品中又是一个平常的、出现频率极高的词语。最终,没有结局、面对现实的无言无奈或由于缺乏支撑而显得无力的爱往往成了其作品典型的结局。因此,既充满希望又充满失望、既没有百分百充满“善”的好人也没有百分百充满“恶”的坏人这样的二元世界模糊至消失的状态构成了其作品的典型特点,也让读者感受到了作者面对现实的矛盾和无力感。而加里作品展示的他真实的价值观世界又很好地解释了现实世界中他带给世人的震惊和不解:明明一生游刃有余地在多种光鲜亮丽的身份中穿插转换,最终却选择自杀的方式离开人世。

【关键词】  二元;模糊;希望;失望;善恶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7-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7.002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北京联合大学应用科技学院科研项目“明清时期章回体白话小说题目的结构分析”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yykj202114)。

罗曼·加里(Romain Gary, 1914-1980),法国著名现代作家,原名罗曼·卡谢夫(Romain Kacew)。加里一生经历丰富,身份多重。他曾经追随戴高乐,参加自由法国运动,作为战士获得过十字军勋章和解放勋章;作为一名活跃的外交家,战后二十年间曾先后担任法国的重要外交职务;作为一名电影工作者,他编、导过两部电影作品;作为作家,他一生发表作品三十多部作品。因此,他被麦日昂· 阿尼希莫夫(Myriam Anissimov)称为“变色龙”。然而,拥有这样出色的人生经历他最终却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人间,留给世人太多的震惊和不解。然而,当透过其三部代表作品窥探到他模糊至消失的二元世界观之后,再结合其母亲早年对他的影响,加里看似矛盾的人生经历和结局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1945年,罗曼·加里的处女作长篇小说《欧洲教育》(l'Education Europenne)一出版即获得当年的法国文艺批评奖。这部作品以德国占领下的波兰抵抗运动为背景,当了解到这一点,读者脑中通常会出现对作品主题及内容的猜测或预想:展现抵抗运动的艰难和正义?战争的悲惨、严酷和巨大摧毁力?战争阴云笼罩下普通人民生活的艰难?抵抗运动战士代表的伟大和人性?战争中的人道主义和乐观精神?等等,都是,又都不是。

首先,加里并没有描绘宏大的战争场面,他展现的只是抵抗运动中的一些小插曲,这样的手法使得战争这个主题的宏大性一下子融化到了生活中的小细节中。原来,战争不止存在于战场,而在我们生活的角角落落,那么的具体。面对这样的战争,一切空泛的口号都显得讽刺和无力。

其次,虽然为正义而战,但是抵抗运动战士都不是作为正义代表出现的伟大形象,他们依然会有骄傲自大或者残暴的行为,例如,“小说中还出现一个德军逃兵,对希特勒进行暗杀失败后,在那里被抵抗运动的活动家们逼得自杀”[1]。因此,在加里的笔下,战争的悲惨不在于宏大的战场,而在于摧毁了非战时生活可接纳的人性中的善恶比例;胜利者恰恰不能因为是胜利者就轻易原谅自己的“恶”。因此,加里成为兹维坦·托多洛夫极为推崇的作家,因为他的“作品里隐含的拒绝善恶二元论的哲学观和历史观”[2]。

不过,加里并没有否认抵抗运动的正义性,也没有因为自己曾经在战争中扔下过炸弹就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否定,在他去世前写的短文中说:“1940年至1944年我在德国扔下的炸弹,粗略地算起来,恐怕可以把里克尓、歌德和荷尔德林扼杀在摇篮里。当然,如果必须再这样做的话,我还会再次上战场。是希特勒的缘故,我们不得不杀人,但是至高无上的正义并不是没有污点”[3]。

1956年,小说《天根》(La Racine du ciel)一出版即获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作品以对话叙事模式讲述了欧洲青年莫雷尔在非洲保护野生大象和反猎象的种种壮举,具有现代“罗宾汉”特征;同时,“作品的环保主题与反殖民主义、反极端民族主义、反极权主义以及非洲人民的民族解放运动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广阔的非洲社会生活画卷”[4]。为了保护动物,莫雷尔等人与猎杀者及当局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行动,呼吁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他先是四处游说,希望大家能够在请愿书上签字,并一直为此不断努力。但是结果出人意料:他的行为却遭到了所有人的不屑和攻击,其中既有涉及利益的欧洲走私者、政府官员、神父,同样还有因为食不果腹而将大象视为站立的大肉块儿的非洲土著。主人公辛苦奔波最后却只得到两个签名:一位是来自德国的酒吧女郎;另一位则是因为承认美国在朝鲜战争中使用细菌作战而被驱逐出部队的美国落泊军人。

主人公莫雷爾的行动目的明明是在保护生命之树,保护“天根”,保护大自然、保护生态环境,主题积极向上,但是结果却与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行动目的大相径庭。而随后莫雷尔更是在百般无奈之际不得不采取极端行动:枪杀那些杀死大象者或做与此有关生意的人,烧毁与大象产品有关的工厂等。作品中,明明莫雷尔是在追求正义目的指导下行动,却又处处暴露出人们的残忍和贪婪,衬托出主人公力量的弱小与无奈,甚至被逼走上显得绝望的道路。作者的悲观主义情绪在作品中肆意蔓延,通过环境保护体现的人类正义与希望也转化为了对人性阴暗面的失望。莫雷尔的善在失望下至绝望的情况下产生的恶显得如此易被我们原谅、接受并支持。此时,我们更容易理解了“加里塑造的主人翁往往是混血儿,寓意为善与恶常常同时寄于一个人身上”[5]的意味了。

1975年,以埃米尔·阿雅尔(Emile Ajar)为笔名出版的《如此人生》(La Vie devant soi)再次获得龚古尔奖①。主要展现的是以十岁左右孩童毛毛的视角观察到的社会最底层人、贫苦人的生活,他们或是卖苦力者,或是靠男扮女装谋生的拳击手,或是虽然领取低微保险金但是孤苦无依的老人,或是被社会歧视的犹太人、传染病患者等等。然而,正是这些最底层的“肮脏人”在罗莎太太病重时给予了最无私最慷慨的关心和帮助:哈米尔先生,一位阿拉伯老地毯商,传授给了小毛毛许多有益的“老经验”;卡兹大夫,长着大胡子的犹太老医生,他甘愿让人背着、拉着爬七层楼为罗莎太太看病,而且全文中从没提及他收过钱;恩达·阿梅德,巴黎最富的妓院老板,常为罗莎太太送来香槟和佳肴;洛拉太太,明明是身强力猛的塞内加尔拳击手却迫于生计不得不化妆、隆胸伪装成女性整日在布罗涅森林中卖身的“畸男子”,他却天天带美酒蛋糕来帮助他们操持家务,最后见到毛毛时还慷慨地给了他3000法郎。

虽然这些底层人的生活空间狭小、污浊,虽然一直似乎都是在解剖社会的阴暗面,虽然在这样的描写中似乎作者对这个社会失去了信心,但是通过毛毛的语气叙述的一切却完全没有使我们感到肮脏恶心,而充满的却是同情以及对毛毛与同为可怜人的罗莎太太之间浓厚亲情的感动。明明是对消极阴暗社会现实的展示,但是在充满童真童语的表达方式这个魔法棒的神奇转化作用下,一切又变成了美好情感的表达,对社会的失望又在一瞬间转化为了人性善良带来的希望。然而,正当读者沉醉感动于底层人民的善良和温情时,作者却在结尾安排了一直远离这个阴暗世界的一对白人夫妇收留了毛毛。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作者寄希望于怎样消除这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悲惨世界”:难道还是需要光鲜亮丽的上层社会人士?!这让人产生无奈屈服于现实的感觉。

另一方面,同样是这对白人夫妇收留毛毛的行为也让读者看到作品中本就稀少的积极形象的上层社会人士身上的善的释放。希望与绝望、善与恶就这样在作品中掺杂在一起,无法分割。

因此,加里的作品中,主题及主人公的两面性、矛盾性、复杂性总是体现得淋漓尽致:绝对的善与恶消失了,希望与绝望的分界线没有了,传统价值观中的二元划分完全模糊了,甚至两个方面会互相转化,例如,《天根》中的莫雷尔在正义追求无法得到支持和满足的情况下被迫杀人,《如此人生》中的“肮脏的”底层人在面对十岁孩童毛毛时及罗莎太太病危时人性中“善”的光芒如此闪耀。

如果说以上三部作品真实体现了加里的价值观世界、精神世界,那么,自传式作品《黎明的许诺》(La Promesse de l'aube)②则解释了现实中加里无形中努力成就被人羡慕的一生——在每个领域都能成为翘楚——的动力和原因。

作品中,“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抛弃了“母亲”;“我”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饱尝世间冷暖,面对周围的冷眼和嘲笑,于是后者对“我”寄予厚望,“去法国居住、学习、成才”,成为“法国大使,荣誉勋位骑士勋章获得者,伟大的剧作家”,这些成为面对严苛而好强的“母亲”时“我”的诺言。“诺言”,于是成为加里自童年起即为迎合母亲而对生命的不公正作出的彻底回击,“我从童年时代就向母亲许下的诺言,要使母亲摆脱他们(世上作威作福的暴君)的奴役”[6]。母亲对儿子的盲目信任和过高期许,曾使得青少年时期的加里压力很大。在母亲的要求下,他拼命学习各种技能,绘画、歌剧、舞蹈,然而,均以失败告终。后来,初到法国,面对困难、他人的讥讽,年迈的母亲又公开宣布,她儿子将是外交官、战斗英雄、将前途无量。当加里认为自己不能满足母亲的期许、承诺难以得以实现,他转向最后的希望——文学,于是, 1945年他的处女座《欧洲教育》诞生了并顺利获奖。

然而,似乎是被童年對母亲的许诺施了魔咒一般,他随后的人生道路都在朝向实现这些承诺的道路上奔跑,所幸,最后这些承诺都真的被实现了:成为外交官,成为战斗英雄,生命显得耀眼而夺目!可是我们无法分辨出这些成就究竟多少来自加里内心真正的需要。

一方面,现实中成名后的加里,当年对母亲的许诺都实现后,还为了什么而向前奔跑呢?另一方面,根据“Bronfenbrenner (1979) 基于生态系统理论,提出家庭环境是影响青少年成长的微观系统。根据家庭压力模型的观点,严厉的惩戒行为会导致青少年内外化问题的增加。当自己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被拒绝,会对身心健康产生更多的负面作用……同时,童年时期经历的剥夺和虐待也会使儿童产生内在的心理问题,害怕与他人交流沟通自己内心的想法,更加内向,进而更可能产生内化问题,如抑郁与焦虑”[7]。加里童年时期的被歧视被嘲笑的遭遇及母亲极端的好强性格无疑对他成年后的性格塑造产生了极大影响。从他成为著名作家后采用多个笔名隐藏真正的自己可以看出这种童年遭遇带来的影响:害怕与他人交流沟通自己内心的想法,更加内向,进而更可能发生内化问题,如抑郁和焦虑。因此,加里的自传体小说《黎明的承诺》从心理学角度很好地解释了他成名后到自杀的多种矛盾行为。

不但加里在现实中的行为表现是矛盾的,多部作品中显示加里的精神世界也是如此复杂并超前,然而这同样是有源可寻的。

加里本人的童年经历与《如此生活》中的毛毛高度雷同,例如,他们都是不知父亲是何人的私生子,慈祥而“不务正业”的罗莎太太像极了加里那辛苦持家的母亲,还有那些只知其母而最后母亲也死掉的孩子们也像是加里本人的写照,14岁就感受到自己变为了成人的小毛毛像是影射加里14岁离开立陶宛进入一个新世界(法国),最后接走小毛毛的是书中唯一一对善良白人像是代表着使加里实现给母亲许下飞黄腾达诺言的法国社会。因此,很难说加里没有像《如此生活》中的毛毛一样体验过最底层人民生活的苦、社会的阴暗面、人性的恶以及同样来自这里的最珍贵的善。

同样,加里也追随戴高乐参加过自由法国运动,很难说他没有像《欧洲教育》中的抵抗运动分子一样的经历或亲眼看见过类似的经历。虽然他没有像《天根》中的莫雷尔一样为了保护大象而倾尽全力,但是他们同样都是自由和正义的追求者,从加里作品中对社会中弱者的偏爱和对强者的有意忽略很难说他在这个过程中比莫雷尔受到的挫折少。

因此,他的真实经历分别以情节这一明线的方式和以价值观选择的这一隐形方式体现在作品中,善与恶交织、希望与绝望界限模糊、自己的社会地位导致无法与有根源性结构问题的社会建筑划清界限进而导致无法彻底改变现实缺陷的状态,给他带来强烈的无力感和悲剧感。当童年时期对母亲的许诺已经实现,现实中又没有什么动力足以拉动他奔跑时,在作品中展现的二元价值观界限模糊至消失的精神状态引导下,自杀也许成了他从困惑和无奈中解脱的选择。

注释:

①因法国龚古尔奖禁止同一位作家两次获奖,因此直到1980年12月2日加里自杀身亡,人们看到他的遗书《埃米尔·阿雅尔的生与死》(Vie et mort dEmile Ajar),此事件才真相大白。因此,加里是法国作家中唯一一位用不同笔名两次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家。

②有的译者将其译为《童年的许诺》。

参考文献:

[1]托多罗夫.恶的记忆 善的诱惑[M].大谷尚文译.东京:法政大学出版社,2006:310.

[2]孙传钊.罗曼·加里与托多罗夫的反善恶二元论——以《欧洲教育》为中心[J].中国图书评论,2008,(07):64-70.

[3]托多罗夫.恶的记忆 善的诱惑[M].大谷尚文译.东京:法政大学出版社,2006:312.

[4]杨芬,王静.论罗曼·加里小说《天根》的对话叙事艺术[J].外国文学研究,2013,35(01):101-108.

[5]孙传钊.罗曼·加里与托多罗夫的反善恶二元论——以《欧洲教育》为中心[J].中国图书评论,2008,(07):65.

[6]罗曼·加里.童年的许诺[M].倪维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8.

[7]李昕芮.童年逆境对青少年内化问题的影响:基于大五人格中介因素的研究[J].承德石油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21,23(04):91.

作者简介:苗娟,女,汉族,河南长垣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法国文学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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