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人间恰小得盈满

2022-05-22 08:14王选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5期
关键词:苦苣浆水苦菜

王选

人间四月,想必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柳叶有新眉,槐花正含蜜。大地换装,从土黄转为翠绿。暮春已退场,青杏悬在枝头,能酸掉牙。果核变硬,果仁白嫩。河坝里,水草渐盛,绿背青蛙展开前肢,拨出一圈又一圈波纹。有人在河边走过,留下椭圆形脚印,有黑斑蝴蝶落下去。

黑斑蝴蝶落下去。再落下去。

我和父亲去麦田。去麦田,打最后一遍农药。

父亲挑着两桶水,水面摆着几片冬花叶,防止水溅出来。冬花叶子像手掌,手背长满白绒毛,手心光滑。我们将冬花叶折成漏斗状,舀水喝。水甜。也不是水甜,是心甜。我跟在父亲后面,背着药壶,药壶装了半桶水,走起路来直晃荡。绿药壶,歪手柄,长长的喷杆。

父亲钻进麦田,麦子过腰,波浪一般。父亲一手按压手柄,一手高举喷头,左右喷洒。细密的药水,呈扇状,落在麦子的头发上、手臂上、躯干上。风吹来,空气中带着农药味儿;风吹去,父亲的身影在麦田深处起伏着;风再吹,他就会被吹很远,很远。

我坐在地埂上,麦子淹没了我。我抬头,天真蓝,像一口井,蓝得好像能让人掉进去。风吹麦浪,麦穗飘荡。麦花儿刚落,残留着一两瓣,乳白色。我揪掉一根麦穗,在手心一搓,麦子露出了它们的额头,嫩白的额头。再搓,麦子就睡在了掌纹里。它们软、胖,白里带有一丝绿。丢进嘴,一嚼,软糯,有麦子的清香在齿间浮动。

我又担心刚打过药的麦子会让我中毒,某种恐惧袭来。麦浪有哗哗声,似流水。父亲来了。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天还是那么蓝,比井还深沉。

这是小满的日子。

小满,小满,这该是大地给小女儿起的名字。多好听。

“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这样说。

在北方,至每年农历四月中旬,北方麦类等夏熟作物籽粒开始饱满,但还没有成熟,所以叫小满。

南方农谚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意思是小满时节若雨水不充盈,蓄不满稻田,则会造成田坎干裂,芒种时难以插秧。北方农谚说:“小满无雨,芒种无水。”意思指小满时节如果没有降雨,麦子就会水分不足,加之受热干风影响,导致麦粒灌浆不足,造成干瘪减产。当然,这里的小满并非指小满当天,而是指小满节气前后数日。

从小满开始,中华大地渐次入夏。入夏,万物蓬勃,积蓄能量,所以雨水就显得尤为重要。当然,雨水适量即可,太多,则会造成灾害。所以,田地、缸内、池塘、瓦罐,小满即可。

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秋麦至。此为小满节气的物候。

小满时节,苦菜便生得茂盛,且开出黄色花朵,而喜阳的一些细软草类,则在日晒风吹中枯萎。此时,在关山以西,麦子灌浆,已渐饱满,麦黄下镰,指日可待。关山以东,关中平原,麦子开始收割。平展展的麦田犹如金黄色的地毯,反射着阳光。麦田晃眼,麦粒晃心。

古人认为,苦菜不开花,说明贤人潜伏不出;靡草不死,说明国内盗贼泛滥;气候不热,麦子难以催熟,则是阴气太重。

这自是古人说辞,今人则多不以为然了。反正小满一过,关中麦子黄,我们陇上的乡亲,背上镰刀,就去当麦客了。远则西安、咸阳,近则宝鸡。一路从东到西,割到家门口,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来天。家门口,麦子也黄了。再磨镰,再下地。

集市上有了新草帽,有了黄瓜,有了水萝卜。

夏天,有了它该有的样子。

我和父親从地里打药回来已是中午,吃浆水面。

浆水用苦菜做成。我们把苦菜叫苦苣。母亲提着竹篮去剜苦苣。苦苣多长在地头潮湿处。挑鲜嫩的,用斜刀剜出,掸掉根上细土,丢进竹篮。地里头,葵花已有齐膝高,风吹过,叶片起伏,似招手般。有群鸟飞过。很快,一篮苦苣满了。

四月,苦苣正好。再晚,就嫌老。

把苦苣洗净,摘去根,可切,也可不切。滚水焯七分熟,捞出晾凉。烧一锅开水,撒入面粉,成糊状,半凉,倒进缸,放入苦苣,再倒半盆浆水当引子。每天用干净筷子搅动一两次。待发酵三天,即可食用。

炝浆水。热锅倒油,油熟,放入蒜瓣炒至焦煳。再倒入一马勺浆水,待浆水微沸即停火。若全沸,则太酸,失了浆水清香。也有人用油炒韭菜,待韭菜熟,倒入半碗清水,待水沸,舀入碗中。面熟,捞入碗,倒上浆水,半勺韭菜当浇头。浆水酸烈,韭菜清香,很好吃。也有其他地方是将韭菜剁成末,撒盐腌一会儿,浇上热油,面熟后夹两筷子搅拌于面内,自然也很香。

吃浆水面,要面少浆水多。我小时饭量好,能吃两碗半。

吃完饭略休息。下午,去掸油菜。

油菜黄了,几天前,父母下地全部割倒。油菜躺在地上,需晾晒几天。我们进地,找空旷处,铺开塑料单子,把油菜成捆抱来,堆在单子周围。在单子中间铺好油菜,用连枷一遍遍打。油菜籽破壳而出,黑漆漆、滑溜溜的籽儿,在单子上滚来滚去,积少成多。掸过的油菜秆堆在地埂边,过段时间拉回家,烧火或填炕用。

父母掸油菜,我有自己的任务——放两头牛。牛在附近吃草,我可以帮着抱抱油菜;若牛跑远了,我得赶回来。路边,青草已密,花朵正艳。瓢儿(野草莓)有豆大的果实,大多呈绿色,偶尔也有一两颗半红的,夹杂于草缝,羞羞答答。摘下来,送进嘴,酸,有一丝甜,但还是被瓢儿的味道把舌尖暖化了。再过半月,端午前后,瓢儿就熟了。

瓢儿熟了,我们就能吃上新菜油了。

小满节气,麦子扬花结束,刚好灌浆,但已成颗粒。看着日渐饱满的麦穗,先民们便知今年有粮可食,对日子生了盼头。尝新麦,知新味。中国人对粮食的喜悦莫过于小满尝麦香,大暑吃新面。

地少人多,天灾常有,饥馑不断,这是先民们常要面对的困境。待到大暑吃新面之前,人们难以忍受饥饿,或许就已开始把新麦捋掉填了肚皮。

掸完油菜,用簸箕簸掉杂物,将油菜籽装进袋子。一下午掸了一袋,有六七十斤。收单子、连枷、簸箕。码好油菜秆,将装满油菜籽的袋子放上牛背,该回家了。

落日熔金,余晖弥漫山尖。田野升起薄雾,月光在露水间摇晃。

回家,母亲做饭,妹妹帮忙烧火,父亲把油菜秆码到厢房,我赶着牛,去涝坝饮水。

辛苦一天,母亲烙层层油饼、烧鸡蛋糊糊,也算犒劳。层层油饼好吃,撒了葱花,有葱香,皮脆里酥,油渍金黄。再做鸡蛋糊糊,把鸡蛋打进碗里,搅散,等水开,倒进锅里。凉水里撒面粉,搅匀,也倒进锅中。鸡蛋白,鸡蛋黄,混在稀稀的面糊里。汤滚,撒入菠菜。

一盘层层油饼,四碗汤,配一碟浆水萝卜。一家四口人的日常饭食。

吃毕饭,我和妹妹早早睡觉。这或许是一个周末,不用写作业。跑来跑去一整天,头一落枕便沉沉睡去。梦里,有青蛙滑过天空,有长羽毛的鱼在课桌上跳舞。梦里,牛丢了,满心焦急。

我家的两头牛,是母女。我们叫大牛、碎牛。碎,是小的意思。

碎牛有孕,快生了,肚子滚圆。牛临产期得加营养。母亲烧了一锅面汤,倒进桶里,撒了麦麸,搅匀,待半凉,提到牛圈给碎牛喝。大牛头抵过来也想喝,用角撞桶。母亲挡开大牛,不让喝。大牛是没这个口福的,只有它怀孕时例外。

牛怀孕九个多月就会生牛娃。碎牛产期就在这几天,白天我们常在牛身边,可以随时关照;晚上,则由父亲在牛圈蹲守。万一临产,会喊母亲起来,同去帮忙。

不知道碎牛啥时候生。这是它的第一胎,得上心点儿。牛圈里点了灯盏,把父亲的背影拓在墙上。

月光清明,有鸟叫声在林间隐去。

這是小满的一天。

“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

这是欧阳修的诗。一千年了,宋朝的风依旧能吹起今天的衣襟,宋朝的月色依然晕染着今天的江山。

在很多地方,小满仅是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习俗。今人多不事农事,不懂桑田节气,习俗自是不知。但今人却懂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是自然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默念一遍二十四节气。忽花眉柳眼,忽草长莺飞,忽青麦扬花,忽西瓜绿豆,忽秋风落叶,忽圆月孤影,忽霜落千里,忽大雪白头。闭目细想,每一个节气都有每一个节气的好,这种好,难以言说。而最让人心动的,还是小满,乳名一般,叫出口时,蜻蜓掠过麦浪的沧海,流水打了漩涡,那月色,悬在枝头,欲滴未滴。

小满刚好。欠则不足,盈则溢,溢则损。不自满,不自卑,目中有人,胸中有气,此为小满。正如喝酒,酒到杯沿,略略有欠,刚好,一饮而尽,自有河山,自有麦子盖过心头,自有蚕儿心怀青丝,自有苦菜皆是光阴味道。

(摘自《读者·原创版》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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