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和哈拉浩特

2022-05-23 18:10杨献平
躬耕 2022年5期
关键词:黄沙遗迹沙漠

杨献平

遗迹

过去的东西为什么要来到现在呢?一个总是心事忡忡的少年,经常坐在一些年代不详的人类的遗迹面前,无知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他知道,遗迹肯定代表着过去的东西,而它们来到现在,难道单单是为了让后来者目睹一些时光的残迹独自神伤?还是为了向我们乃至更远的人们证实一些什么?遗迹或许什么都不是,至少,它本身没有一点儿想法,所有的价值和意义都是人强加给它的。事物往往以单纯的面目出现,却在迷离的光斑中走远。

最初的遗迹是我在老家看到的。那是南太行山地,奇崛、幽深、庞大的山峰,几乎遮住了身在其中的所有事物。少年时代的某些时候,我经常跟随父亲到南山砍柴。到南山需要翻过一道山梁,趟过一条没有水的河谷,然后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松树和槐树,密密麻麻地起伏在崇山峻岭上,松涛阵阵,像自然慷慨、激越的合唱。

在一道四面幽闭的山谷中,东边的树林和西边的树林里,遥遥相对着两座破烂的房屋废墟,屋顶已然塌掉,清一色的石条杂横在旧址上,昭示着残败与荒凉。只是屋内的杂草让我看到了一点生机,石条上的凿纹让我知道了最初建造者的精巧手艺。在东边房屋的西侧,竟然还长着四棵苹果树,虽有的枝杆业已干枯,但仍然绿叶葱茏。每年夏天,青翠的果实挂满枝头,清洁可人,为我和父亲多次提供了午餐。我很奇怪,我问父亲说,这房屋为什么没有人居住了呢?居住它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这房屋为什么会塌掉?父亲说:这里原先住着两家人,两家人是儿女亲家,再后来还是两家人,还是儿女亲家,后来,两家人都死了;死了人的房屋,还会有人住吗?人走了,房屋总是会塌掉的,就像小孩总要长成大人然后变老一样。父亲的话我没有听懂,这无关紧要,我总是会懂的。

再以后,我没有再去过那里,但两座倒塌的房屋,它们可怖的模样,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张白纸上的裂纹。

十八岁那年冬天,我从遥远的河北来到巴丹吉林沙漠。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沙漠空旷的氛围里,在干燥的大风中怀乡,迎风落泪,不断写下分行的文字,做着于自己有着较深意义的事情。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到沙漠的边沿,摘一枝满是尖刺的骆驼草,看高天流云,云彩在天空流浪,就像无桨的孤帆在大海上漂泊,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消失和出生只是瞬间的事情。然而我更醉心于大漠落日一一那是怎样的壮观景象啊!夕阳如血,染得云霞像是将熄未熄的巨大灰烬,层层叠叠,犹如火山深处涌动的炽热岩浆;浩瀚的沙漠上一片灼红,金黄的沙粒罩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仿佛刚刚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戰争,暗红的鲜血濡湿了整个大地和天空。而更多的时候,沙漠则像凝固的海洋,时常让我在梦中听到汹涌的涛声,还有大批的海鸥啊啊地从头顶飞过,海水漫上沙堤,成涩的味道在空中弥漫。

沙漠是不是一个遗迹呢,这种遗迹又和我先前见到的有什么区别呢?沙漠是死亡的象征,传说中的地狱又是不是沙漠的样子呢?我的这些类似兜圈子的疑问,搞得自己都有些头晕脑胀了。可是沙漠,它毕竟是一种存在,一种真实的裸露和真实的张扬,更是一种巨大的遗迹,它关乎生命、历史、自然和未来,它是人世间一个不可多得的可以寻求灵魂超越与飞翔的最佳福地。

然而,更令人感慨的是巴丹吉林沙漠之中的每一处遗迹。有一年春天,我终于见到了思慕已久的大地湾遗址。据当地地方志记载,大地湾遗址位于甘肃省酒泉市金塔县天仓乡以北10公里的黑河右岸,为肩水都尉所在地,初建于汉武帝年问。城墙经历朝维修,基本保持完整。城墙厚2米,高6米,夯土版筑,曾出土大批汉简、竹器、陶器、铜印和芦苇编织物等文物。站在斑驳的古城墙下面,有一种凛然不可摧的感觉,可以想象到古代戍边将士金戈铁马之外的精巧的夯筑手艺,这高大的城墙竟都是用黄土掺上草芥、苇骨和成泥后,一点点地砌起来的。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多长的时间!

登临古城墙,放眼望去,右边的黑河犹如黑色巨蟒,携带着祁连山的积雪和泥土,沿着宽阔的河道,蜿蜒北向居延海。而左边则是平沙万里的沙漠,渺无边际。大风在搜刮着我的身体,仿佛要将我全身的血肉全部剔去,只剩下骨头一样。尖利地从空中驰过,它们无坚不摧的伟大力量,让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时间的无情和强大。而古城内却是一片静寂,倒塌的房屋揭示着人世间一种真切的苍凉。建造并居住它们的人或是怅然东归,或是终老于此,埋骨黄沙,如今都没有了一丝声息。由此,我们不要奢谈生命与自己的伟大,在实践和自然面前,我们都不过是一粒沙子,一枚风中的叶片,归宿永不可知,前途也往往只是一个简单而又不甚明了的方向。

《词源》上说:遗迹是古代人的遗留之物。包括他们的各种遗迹和遗物。遗迹就是我们祖上的东西,它们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998年10月,我在山丹明长城边上的一座小型博物馆内,见到了一具距今200多年的女性木乃伊,出土于山丹明长城外部远处的荒滩。研究者说,该女性生前为脱发患者,所冠为假发;从服饰上看,应是清朝中期大户人家女性,脚踏一双非常精致的绣花布鞋,其色犹新。干瘪的身躯仰躺在玻璃柜里,全身的皮贴在骨架上,龇牙咧嘴,模样很是恐怖。当时我在想,如是这样,还不如腐烂了好,留一张皮和一副骨架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很多人到最后连几根骨头都不能保存下来,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由此联想到大地湾遗址,更使我坚信了自然的坚韧和永恒。连那些被“自命不凡”者视为浊物的黄土都具有非凡的生命穿透力。我们身边的随便一件事物,若是被塑造起来,那么,它便就具有了灵性和坚不可摧的意志。

在我看来,遗迹更像一些质地饱满的、高贵的寓言,这个寓言的意义就在于它带有惊醒意味的外延。遗迹大都是人类的产物,有人建造并居住(使用)过的。其中,养儿育女是我们的本能,可是这种本能并不能阻止遗迹的诞生。但是,遗迹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它可以使我们的目光逐渐疼痛起来,脑子才有了那么一点点清醒。

时间是遗迹最大的敌人,也是最好的朋友。“遗迹代表着时间”。只有被时间打败的遗迹,才配代表时间。

如果人类真的会如此这般地永恒存在,那么,遗迹也是永恒存在的。遗迹是人类生命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为了避免后人触景生情,我们不妨把现在的自己和身边的事物修饰得更为完美一些,实在不行,那就设法为后人装一对只有美好色彩的眼镜吧。

遗迹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它让我们看见了很多年前的“别人”,其实也是我们自己,在某些时候的东西。

哈拉浩特

哈拉浩特(当地人称为黑城),坐落在今额济纳旗达来库布镇以东25公里的无尽黄沙之中。它的建筑年代,应是西夏王朝时期的产物。元朝末年,弱水河改道,黑城废弃。以古塔和残垣向着天空和大漠诉说着历史和人世的沧桑变幻。大批的黄沙已将它齐腰掩埋,而这并不能掩盖它内心的声音,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力量,透过干燥的地表在天地之间蔓延。

我沿着弱水河一路走来,这条自祁连山发源,深入戈壁黄沙之中的河流,现在也改名为黑河,而在额济纳境内,则被称之为额济纳河,至今仍旧是巴丹吉林沙漠之中的主要河流和水源。沙漠戈壁看起来平坦,但却又及其凶险,黄沙不仅是对地表的覆盖,其中还有一些虚幻的陷阱。在其中行走,使我真正地意识到了人世的艰难,硕大的太阳像是一张巨大的铁弓,不停地发射着无尽的灼热之箭。但清澈的弱水河悄无声息地在我身边流淌,细小的浪花如同珍珠,泛着太阳的光芒。我登上一座沙丘,却又看见更多的沙丘,一座座,一道道,构成了一个迷离的世界,在平淡之中透露出玄奇的意味。而哈拉浩特则像一位智者,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擦掉汗水,继续向哈拉浩特走近。

登上一面沙坡,整个哈拉浩特便很不雅观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一大片的残墙废墟,仿佛大地脸上的一块丑陋的疤痕。而那座尚还算完好的古塔,则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沿残墙走着,脚下晃晃悠悠,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事实上,已经有很多的人在此留下过自己的足迹。那些用汗水和智慧建造哈拉浩特的先民们,如今已然消失了踪影。生命的易逝让人倍感哀伤,但一件东西总不能让一个人终生占有,总要有一个新旧交替。只有这样,自然和人类才会永葆生机和活力。

任何人的现实生活都是一本大书,艰难和苦难居多,但短暂的平静的氛围总能给人一种安慰。而战争的马蹄却无处不在,公元1372年,朱元璋派大将冯胜进军西北,剿除元王朝的残余部族。兵至哈拉浩特,遭到了守将卜颜铁木耳的坚决反击。激战数十日,明军见强攻不下,便令将士将流经哈拉浩特的弱水河堵塞,令其改道而向东南。这是一种比杀戮还要残忍的行为。卜颜铁木耳见生逃无望,便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小,将大批的财宝投入枯井之中,于半夜突围,由于寡不敌众,死于乱军之中。哈拉浩特沦陷。而明王朝却没有足够的精力来管理这座城市,荒弃成了哈拉浩特的必然命運。

我又一次黯然神伤,为什么总是要有一些东西要成为垃圾和废墟呢?难道仅仅是战争的原因吗?任何一种现象,都带有强烈的人为痕迹。关于哈拉浩特的以往。我们只能从马可·波罗的游记中获得了。公元1274年,旅行家马可·波罗到达甘州(今张掖)后,当地有人告诉他说,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有一座西夏建筑。马可·波罗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所在。早在元朝建立之初,党项族和唐古特族便在成吉思汗大军的强大攻势下分崩离析了,盛极一时的西夏王朝从此灭亡,其后裔似乎也没了。但马可·波罗有幸看到了哈拉浩特的繁华面貌:窄而笔直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辽阔的牧场上牛羊成群,嘹亮的歌谣响彻云霄。

而今,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清晰而又虚幻地悬挂在我们的脑海中。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在哈拉浩特荒废了500多年的历史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卜颜铁木耳投入枯井之中的财宝也未被发现。直到1886年,俄国人波塔宁偶尔涉足其中,发掘出了大量的珍贵文物。他在他的书中写道:“在(土尔扈特)古文献中提到额里·哈拉·硕克城遗址,它位于坤都仑河(即弱水河下游)北部,即位于额济纳东部支流一天的路程处,也就是说,看不到大的卡拉伊(意为不大的城墙),四周有很多被沙填平的房屋的遗迹。拨开沙,可找到银质的东西,在城墙周围是大片的沙地,周围没有水。”

此后不久,又一个俄国人科兹洛夫读到这本书后,欣喜若狂,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上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对哈拉浩特的想念,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和想象……,我是多么向往哈拉浩特和它神秘的宝藏啊!”从1887年开始,科兹洛夫先后四次来到额济纳,想方设法向当地人打听哈拉浩特的确切地址,前三次都遭到了拒绝。第四次,科兹洛夫用金钱打开了前往哈拉浩特的道路。他雇用了一个当地人,每日用毛驴为他送水和食物。科兹洛夫在哈拉浩特整整待了一个月,他挖掘出大量的珍贵文物,并以最快的速度运回俄国亚洲研究中心(现为东方研究所),使俄国人对中国的西夏历史研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据科兹洛夫说,当年他走进哈拉浩特的时候,那座古塔里堆满了经卷,塔的正中央,还有一具骷髅,坐在黄土地上,体形基本保持原样。

太阳猛烈地烘烤着大地,沙漠像一头焦躁不安的猛兽,散发着极其嚣张的气焰。我在断墙上伫立了很久,旷野的风撕扯着我的衣衫,有一种旗帜飘扬的猎猎之声。

走在偌大的废墟中,有一种阴森的感觉,令人浑身发冷,即使炎热的夏天,也有点寒毛直竖的感觉。城中也是黄沙深深,没走一会儿,我的鞋子里灌满了滚烫的沙粒。整个哈拉浩特沉浸在寂静之中。我缓步走着,像走在一座幽深的墓穴之中。用手拨开厚厚的黄沙,可以看见一些疹人的白骨,让人惊悸。站在古塔面前,我顿时小了许多,像一个侏儒一般。塔身高约15米,塔尖业已断毁,周身斑驳。我想进入,可塔里堆满了黄沙,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想:那些经卷该不会让科兹洛夫、贝格曼、斯坦因等人一点儿不留地全部窃走了吧?如果还有的话,也早已化作了尘土。还有那具骷髅,也不知变作了什么样子,谁又会在意一具骷髅呢?

当哈拉浩特陷落,王朝之间的杀戮和呻吟之声传来,他是否也在颤抖呢?可又有什么能够阻止心灵的漫游呢?也许,他的尸骨也被黄沙吞噬了,在厚厚的黄沙下面,他的灵魂是否还像原来那样新鲜呢?以肉体的苦难来换取精神上的愉悦,这似乎是一种永生的方式,但真正的智者,却总能在喧嚣尘世中静心安坐,以思想之翼探触人世万物。我崇尚这样的生活,但我只是一个红尘俗世中一个欲逃不逃者。眷恋庸常不是我的过错,智慧总是在现实的土壤中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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