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之惑(短篇)

1

髑髅呜呜地哭了一整个冬天。

春天到了，沉睡的山神苏醒，或是被髑髅的呜咽吵醒。山神说：“髑髅髑髅，你为何而泣？”

髑髅说：“为我永久离开这人间而泣！我想念骨肉肌肤，想回到父母、朋友、邻居、熟人之中。可我头身分离，且居于死无葬身之地，如何投胎转世？”

山神震惊：“你如今任情顺应天地，无拘无束，无四时烦事，难道不快乐？怎会想去领受人间苦劳？”

髑髅说：“纵然百般苦难，但人世之乐本不在安逸富贵，不在荣耀虚名，而在熠熠温情。如母子连心之爱，夫妻同舟之爱，朋友依扶之爱。如若有爱，万般苦劳何足挂齿。为爱历经一生，便是到这一世的意义。”

“你认为，爱是人生的意义？”

“不，人生本无意义，但爱让人甘愿不求甚解。”

山神笑：“那不如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再回一趟人间？”

髑髅大喜：“感恩不尽，感恩不尽！”

山神道：“我并无执掌人类生死的权利，畜牲道倒有办法。你愿意转世为兽吗？”

“愿意！”

“那么为猫吧！人类善育猫为宠物，祝你找到你说有爱的好人家！”

山神说罢化烟消逝。髑髅感到昏昏然，陷入沉睡。

2

再次醒来时，髑髅已经变成一只小奶猫，正温暖地睡在猫妈妈肚皮上。

髑髅张了张爪，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自己周身，刚长出的一身茸毛，幼小新鲜，白白净净。它兴奋地发现自己是一只纯白的猫，漂亮、健康。它向四周望了望，这个房间看起来很小，冰箱、电视机、餐桌、红色大椅，各种杂碎物件，都挤在一起，但收拾得十分整洁。自己身下睡的蓝色垫子虽然旧，但也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负责任的好人家。它窃喜，感激山神为它选择的胎身。

但没几天，某天早上醒来，猫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纸箱里。探出脑袋一看，已经身处异地。这是哪里？

猫跳出箱子看了看，是一处城市绿地。自己被扔了？

春天，万物欣欣向荣，一片生机。一只蝴蝶停在前面的花上，猫伸爪去抓蝴蝶，扑腾两下就把蝴蝶抓住了。好可怜的蝴蝶！猫沉浸于自己出手的敏锐不凡，抓到蝴蝶后又把它丢到一边，愉快地看着这个柔嫩美好的世界，优雅地走在灌木丛的边缘砖上，要自己赶紧忘记被抛弃这件事。

走出灌木丛，是一个开阔的大广场。广场四处分布着卖风筝、泡泡机、玩具飞机、水、膨化小零食的小摊，很多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聊天，还有小孩跑来跑去放风筝。猫一看吓了一跳。不对，猫回想了一下，为什么自己要怕人呢？自己之前也是人啊。但好像变成猫后，就有了猫的心智，做猫就是要怕人的。它想想，没敢出现，只是贴在花坛灌木丛里隐蔽地向前走着。如果没有灌木丛衔接，它就咻地一下跃过去。

好身手！自己真是一只矫健的小猫。

猫在潜伏、出击、潜伏、出击中走到了广场尽头。原来广场尽头是江。猫在栏杆的中间，望着对面，水雾与阳光漫漶，一座山像裙帶纷披而醉卧的仙人一样卧在江对面。那是自己是髑髅时所在的山吗？山神的模样如在目前。

“妈妈，你看！小猫咪！”

“是呀，小猫咪，真可爱……慢点，别摔倒了！”

猫扭头一看，一个小人儿向自己跑来，还有一个庞然大物跟在后面。猫吓得撒开脚就跑，但很快又被小孩逼到了转角。

“你……你不要过来，我可是猛兽！”

“小猫咪，给你吃凉面。”小孩把手里剩的半碗面推到猫面前。

猫闻到一阵香味，试探着往前嗅了嗅，好像没有危险……好像还挺好吃。猫很新奇似的，狼吞虎咽起来。蹲在一旁的小孩看到猫把整个头埋进了碗里，心满意足地叫妈妈来看。想伸手摸摸猫头，被妈妈喝止了：“小心它抓你，抓坏了要去打针！”

就这样，猫被路人东一口西一口喂饱了。

风筝在风中飞啊飞，小孩在身后跑来跑去，还有不断传来的滑板声、笑声。人间真美好！玩了一天的小猫颠颠地回到早上起身的纸箱里。

夜里下起了雨，小猫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纸箱下不仅有垫子，还裹上了厚厚的透明胶带，放在一个较高的地方，不进水。听着吧嗒吧嗒的雨声，它很快进入甜甜的梦乡。

次日清晨，猫被欢快的鸟叫惊醒，一下子探出脑袋。昨天在广场玩了一天，没来得及探索更多的地方——昨天那个栏杆的洞好想钻哦，才伸了个脑袋就被小孩打断了。猫摩拳擦掌决定往更深处走。

贴着边缘人少的地方，猫又到了广场尽头。费了好大劲钻过洞去，视野开阔起来。蓝绿的江面泛着金色的粼粼波光，猫看得愣住了。

鸟儿贴着水面飞过，猫顺着栏杆爬下去，想凑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直到走到水边。听到江涛拍岸，浪花一前一后，去了又来，妩媚地笑着对猫说：“小猫小猫，你看见了吗？这叫‘苍茫’。”

漫天水雾不乐意了，将流淌着金光的水纱裙往前一掀，叉腰坐起来，说：“你算什么‘苍茫’？”

浪花生气地跃起，大叫：“你倏忽、易散、浅薄。有人为你唱咏叹调吗？‘大江东去浪淘尽’，你有吗？你没有，你没有历史厚度，风一吹，就没啦！”

浪生气不要紧，关键是一生气，就一把把正在江边嗅嗅想捞小鱼的猫拍下水去。猫拼命挣扎扑腾想要爬上来，惊魂失魄。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赶紧下来捏着它的后颈把它提了出来。

猫落地后惊惶地往上爬了几步，想离水面远点，然后使劲抖了一下毛，甩掉了一身水，溅在男人身上。

“哎，你这只猫，怎么恩将仇报呢？”

浸水后的猫只有原本的一半大，瑟瑟发抖。男人又好笑又心疼，托着后背把它挪到身边，再扯出一堆纸巾，按在它身上一顿乱揉。擦了好一会儿，猫终于干了大半，但变得乱糟糟的，还落了一身纸巾碎絮，和它的白毛融为一体，有些难以分辨。猫一边给自己舔毛，男人一边挑纸巾碎絮。挑一会儿累了，就自己坐在江边晒太阳。

当猫把毛基本舔顺时，抬起头，突然看见了男人。那是它至死后都念念不忘的画面。熏风摇荡，男人似乎是被这春光惊讶到，微微眯着眼，向远处望去。江涛与山雾还在争吵不停，男人的眼神清亮、干净，却苍茫。

猫走过去，用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胳膊，又把脑袋放到他的掌心。

男人抬起手，看见是猫，摸了摸，把它搂在身边。后来他想离开时猫咬着裤脚被他拖着，也不让他走，他就脱下外套，把它包着，带回家了。

3

男人没想到的是，这是一只极其黏人的猫。

会跟脚，走路时要时刻注意不要踩到它。

一坐在沙发上，它就立刻找准时机攀爬上来。有时爬不上来，男人又没及时抱上来，它就紧扒着男人的腿，留下几道血痕。

男人玩手机时，它会把手机蹭掉，凑过来蹭他的脸和嘴。

男人一回家，它就像久别重逢一般冲着撞着扑进怀里，舔得满脸口水，有时还很委屈地呜咽。舌头毛毛剌剌的，舔多了总觉得快破皮。

它还抢他的枕头。男人给它买的枕头不睡，一定要睡在男人的枕头上。男人把枕头让给它，自己另外找一个枕头，它又立刻抛弃了男人让给它的枕头，继续和他挤。

男人懂了，让它枕在自己胳膊上抱着睡。于是早上醒来胳膊总是麻木的。

有时男人会请人到家里做客，聊聊天，但最终总会讨论到工作。男人的朋友圈好像在逐渐压缩，只有和工作有关的人，即使有朋友，也都积年不更。当家里来客人时，猫就会躲起来，或者钻回猫窝睡觉，或者咬着男人的拖鞋躲到角落，嗅着他的臭鞋玩。男人总是在送客的时候发现拖鞋没了，骂骂咧咧去找猫，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把它拎出来。客人见它委屈的模样好惊讶，你竟然有一只这么美的猫，别这么拎，怎么舍得，花了多少钱？

一次，男人在和同事讨论一个上古神话游戏脚本时，念到一些词：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歇。冰垒峨峨，飞雪千里。归来兮！不可以久留……”

他的同事惊讶地说：“看，看，你的猫，在哭！它怎么听得明白呢？”

男人扭过头去，在沙发背后的缝里探出了一个猫头，正在默默流着眼泪。男人高兴地说：“看来这个台词不错，就它了！”

其实猫就算听明白了每个字，也不明白它们连缀成句的意思。但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即使是人与人，也总是难以交流的，而灵魂与灵魂可以。

4

开始男人陪着猫玩时很可爱、很温馨。可疫情两年，很多城市处于严格的防控中。最初男人所在的游戏公司好像停工一段时间，但业务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因为疫情缘故，游戏的日活量更大了。但渐渐地，疫情的影响显露出来，男人接到的项目压力越来越大，更别提总是不能及时领到工资，即使领到也缩了水。

男人最初把它抱回家时并没太当回事。因为他本来有一只三花，养三花时感觉挺好，基本是一个毛毛的饭桶，不抓人不拆家，剪指甲也听话，除了喂喂饭、铲铲屎不需要做太多别的。所以抱回这只猫时男人心想着，就是多喂一份肉而已。谁知这猫嫉妒心极强，一来就立下马威——男人一摸三花，小白貓就揍它。

随着工作压力增大，男人睡眠越发不好，但它一定要一起睡。男人半夜总被噩梦惊醒，然后发现它像围脖一样盖在胸口，甚至有时在他胸口跳舞，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踩死了。男人后来干脆去医院看了看，结果拿回来一堆劳拉西泮、阿普唑仑、氟西汀……

游戏是男人的娱乐，更是他的工作。但每次他去书房打开电脑，猫就追上来，蹭他——外加捣乱，比如放了他的大招，或者不停扒拉显示器，或者干脆直接睡在键盘上，强行挪开就又叫又咬。

男人感到好厌倦，自己为什么毫无私人空间，明明每天下班回来只想安安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地放空自己，为什么要陪一只猫玩？明明休息日想好好睡个懒觉，但早上猫一定会在他耳边呼噜呼噜叫和踩脑袋。男人现在一周在家办公、一周在公司，轮到在家办公时大家都很开心，他却满脑子只有：又要24小时和猫在一起了。

它在等我，男人一想到这点就很恐惧。不管是等他摸，等他喂，想咬他玩，还是单纯用滴溜溜的圆眼看到他，男人一想到，就感到无比回避、抗拒，甚至失控。

男人在给猫搓玩具球时，猫会花瓶一样端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把球给它。男人多么希望它像三花一样是个大傻猫，不要这么乖地看着自己啊！

更糟糕的是男人的女朋友讨厌它。

从他女朋友看到它第一眼时，那股无名的厌恶就开始了。那时它还小得像个小球，踩在男人胸上摇头晃脑地蹭他的下巴，男人躺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努嘴去逗它。

女朋友刚扭开钥匙进屋，看到这一幕，怒火中烧。她忍着不发作，说：“又捡只猫？你可真有爱心。”

男人扭头一看女朋友来了，赶紧把猫丢到一边，坐起来，对她招手，说：“哪又来这么大火嘛。”

“每次到你家都到处是猫毛，如果弄我一身，要拍好久才拍得干净。而且猫破坏力多强，我可不想每天回家看到狼藉一片。现在又弄来一只，你到底是不是在和我认真交往？”女朋友一边坐下一边愤愤地说。

“哎，不是，这只猫缠上我不放了，我见它又可怜……哎，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

突然受冷落的小猫有些委屈，这是谁？又为什么要大吼大叫，好凶哦。猫的鼻腔发出恶狠狠的声音，对女人张牙咧嘴，做出进攻状。

女朋友每次到男人家里来，都会帮他收拾屋子。她总是一边收拾一边骂：“连绿植都是猫毛，呛死你得了。”这时猫如果不躲到一边，稍不留神就会被打。她打猫和男人不一样，是真打。小猫发出尖锐的叫声，猛地蹿走，蹿走时往往还会碰倒男人的杯子、花瓶，洒一摊水;或是把女朋友刚整理好的杂物撞翻，又或是把女朋友扫在一堆的灰尘弄得漫天飞扬，现场愈发一片狼藉。于是，女朋友趁男人不注意就把它扔进笼子。后来每次女朋友一出现，猫就躲在暗处，找准时机冲上来狠狠咬上一口，女朋友尖叫着要男人把它抓走关起来，并疯狂喷医用消毒喷雾。再然后，女朋友每次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踢进笼子里。

笼子里的猫一声一声叫着：

喵……喵……我是好可怜的小猫……

男人每次脑壳都痛得要死。把猫放出来也不是，女朋友要生气;不放吧，猫听起来实在是让人难过。哎呀，你这只猫，你为什么要咬人，就不能安生点吗？女朋友也是，老是去惹它做什么啊，跟一只猫计较什么！所以现在呢，既要安慰女朋友，又要哄猫。我整天已经够崩溃了，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为什么在家还一堆破事……

5

男人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基本在卧室不出来。猫只能紧紧抓住他短暂地在客厅的时间（除了喂食、铲屎、打扫房间，就只剩下路过），狠狠撒娇。而即使他在客厅，也有意冷落猫的磨蹭。但它更加呼噜着主动去蹭他，翻开肚皮撒娇打滚折腾个够;每次男人给它倒的猫粮，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撒，吃完还会炫耀似的看着男人，期待他的夸奖。

男人草率地顺了顺毛，走了。

貓想了想，不对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冷漠？

于是又开始在门口叫。

你为什么不理我喵？为什么不理我喵？理我喵！

男人没办法，打开门，把它放在腿上说，我在忙，你安静点。

猫努力往后靠，把头顶在他的下巴下，耳朵都被压平了，一边好奇地盯他的电脑。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很多口子，每个口子里都有一个人。男人说他要开会了，再次警告说一定要安静。猫看他很严肃的样子，便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些，但男人一下把它脑袋按到了桌子底下。

猫无聊得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电脑关机的声音。它一下子清醒了，开心地蹿出来，想狠狠蹭一蹭舔一舔男人，结果男人已经拿出手机，准备和他女朋友视频。

一看到女朋友的画面，猫吓了一跳，猛地扑到手机上扒拉。男人和女朋友大惊失色。女朋友骂着猫没听清的话，男人一边哄着她，一边把猫拎了出去。

“每天工作完，我也需要休息的。不要再吵了好吗？对我有点尊重和包容吧。”

“喵……你和我在一起不是休息吗？我在你脚上玩啊，我不吵的。”

男人又说：“抱歉，我真的很累，让我安安静静歇一段时间吧。

“喵呜……那好吧。”

“这两天请你不要打扰我。谢谢。”

它立刻给了男人一拳。你有什么毛病，我是猫啊，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猫很熟悉这种客气过分的句式，因为他对着电脑里的口子时也这么说。他讨厌开会，讨厌工作，那么他也很讨厌我了？猫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却更加卖力地去亲近男人。它只是一只猫啊，怎么能明白为什么人类不喜欢自己呢？在猫的认知里，黏人的猫才是好猫。它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乖，不够黏人。后来猫在死后的漫长等待里反复咂摸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光，愈发确信他们曾经那么幸福、那么要好;也发现，在后几个月里，他们除了打架，就是男人吧嗒吧嗒的拖鞋走来走去，和砰地关门——男人早已经不让它进卧室了，男人的确不喜欢它了。

但这时的猫还不愿承认这一切，它只是生气，有时看见他又抓又挠，抱着胳膊使劲蹬腿，你为什么不来摸摸我？为什么咬你你都不理我？为什么？你说啊，为什么？

男人任由它咬它挠，不理睬。

硬的不吃，还是上软的。它趁着男人坐马桶时一屁股坐到男人怀里，温温柔柔、细声细气地问，你为什么不理我啊喵？

男人腿上突然坐了只猫，赶紧抓着它腋下把它提起来。

“好吧。我也时常在反省，对待猫咪们的耐心前后确实不一致，心情总是无法平和了。”

“什么猫咪们，我管你怎么看别猫，我是问为什么不理我。”

“以前我多少算一个理想主义者，常爱去喂流浪猫狗，相信所有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但随着年纪增长，觉得自己越来越庸俗和实在。”

“你跟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啊。而且你还整天在外面喂别的猫？”

“我没有虚头巴脑啊，的确是看你可怜，觉得每一只流浪猫都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希望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

“什么每一只流浪猫，我们住在一起这么久，为什么老是要把我和别的猫相提并论。我是你的猫啊，为什么不是为了我考虑？我对你不重要吗？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感情不是人和猫应该谈的东西，我一开始就明确了，我不希望把关系混起来说，这不是托词，是我一贯的态度。”

猫把爪子放在嘴上，思索着，感情为什么不是人和猫应该谈的东西。

“怎么可能呢？我们住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怎么可能对我没有感情呢？你当初把我抱回家的，你一直陪我玩的，我们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原来你都是无动于衷的吗？”猫说着说着就把爪子挥向男人，男人往后一缩就躲过了。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石头经过这样的日子也会软化的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是没有感情的。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有良知吗？”猫的四肢胡乱晃动着，说话也语无伦次，眼泪不住往下掉。它的眼泪掉落后不是一摊水，而是慢慢变硬，变成和辉石一样的结构。那是上好的钠铝硅酸盐，看不到一点儿晶状体颗粒，纯净如冰，放入水中看不出任何东西。但由于太小，还常在半凝固状态就被踩碎，大多就被当垃圾扫走了。

“我怎么没有？我很自信，自己做得非常不错。我时常想，如果我像其他人那样，对流浪猫狗无动于衷，经济压力就没这么大，整个人也会过得更轻松。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上厕所时不要进来。你再进来我就只能给厕所也装上安全锁了。”

男人生气地提起裤子，先把猫扔出去，再回来冲马桶。

“我知道你说过，平时你上厕所我都忍住不找你了。但你不理我啊，我只能在这会儿找你了……”男人出来后猫赶紧跟在他脚后想解释。但不等猫说完，男人已经走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声音震醒了三花猫。

看到白猫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三花猫就明白了，它对他俩的争吵已经见惯不怪。它冷冷地说：“我说小白，你不觉得你想太多了吗？你以为在他家里，就是他家庭成员？猫是猫，人是人，你对他而言就是寄生关系，何况你还得罪了他女朋友。只要吃饱了，自己美美地晒太阳不好吗？要什么爱啊，人类永远不可能爱你。你不觉得你僭越了吗？”

小白猫一语不发，静静走到窗前，轻巧跳上去。呱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声音冷而尖痛。远处群山沉默，天空微明而映出黑色。

那一夜，不知怎么，猫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很多髑髅前一世的记忆。一世一世结束，所有的事件、画面都被时间冲刷;却又留下一些模模糊糊的情绪，在某些时刻等待被触发。或者是雨后某个刚刚好的湿度，或者是从背后被拥抱时的那人身体的形状，或者是把菜倒入油锅唰的一声：它们从远古而来，带来悠久的东西。

猫不知是不是被潮湿的月光照耀，看到翩飞的黑鸟如蝙蝠，而想起很多。自己被关在某个石墙黑黑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掉。活着的人都是善良的吗？不可能的，多少好人早早夭折啊。而活下来的人又会变得刻薄、势利乃至狠毒。为什么要那么狠毒呢？为什么自己的幸福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善良到底是什么？没有灯，晚上月光会照进来。从那小小的窗口，射进来，一束，把濕润的石头照得像绸缎般细腻……

猫每天被前世的记忆折磨着，越来越痛苦。它每天都想跟男人说，但男人根本不搭理它。有一天它忍不住了，紧紧咬着男人的裤脚不让他走，一边问：“你是一个好人吗？”

这一问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带着哭腔，眼泪汪汪。

许久不与猫交流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认真说：“哦？我图你的美貌吗？你也知道，路边的流浪猫，不管长什么样，我要是看见了，都一视同仁。我为了什么虚名吗？谁知道我收养了你？就算有人知道，关在屋里谁知道我对你怎么样？我大可以给你吃几块钱十几块的毒猫粮，为什么要给你买好粮，为什么要给你煮肉？你大可放心，当初是看你可怜，诚心想给你一个家。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要进去了。”

说完闭门而入，砰地吓了它一跳。猫觉得哪里不对，但毕竟他已经好久没有与自己说这么长的话了，它很珍惜的，便默默回窝了。

猫还是卖力地讨好着男人，虽然最后总是讪讪地离开，但也讨好着。每当男人出门的时候，它就钻进他的鞋里闻他留下的臭脚味。有时它发觉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停不下来地舔毛，舔到毛越来越少，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皮肤。它强行克制自己，不能舔了，不能。如果不漂亮了，男人就更不喜欢自己了。

6

男人快结婚了，要和女朋友搬去新房子。此时的猫每天要花越来越长的时间去沉思，变得忧郁而沉寂。它知道男人不会带上自己。

“你已经很忙了，今年你们公司事情一大堆，光这个就足够焦头烂额。还要给我们的新房看家具，还要准备房子过户，还要准备婚礼，然后还要去陪一只猫？”

“……”

“它只是一只猫。人都过不好了，管猫做什么？”

“……”

“我难道不才是你最亲密的人？为什么要对一只猫这样，你们就不是正常人猫关系！”

“……”

“它叫怎么了，你不要管它。猫不能惯着，它就是欠揍。”

“……”

“母猫黏男主人，公猫黏女主人，你知不知道？但公猫比较独立，不黏人。以后就算要养猫也不许再养母猫，只许养公猫。”

“……”

猫不一定每一次都听明白了，但它明白女朋友的恶意，看到了男人听这些话时的沉默。猫思索着，觉得男人的沉默不仅因为他在被数落，更因为他的认同、无法反驳。只是它总是太过幸福或者说太过珍惜男人了，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猫终于折腾够了，累了。它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即使男人不搬家，它也早已被抛弃了。只是它总恋恋不舍地拖延着，直到男人已经开始打包行李，联系搬家公司。

这天清晨，男人出门买东西。猫趁着他开门的空隙，影子似的溜出去，在几栋屋脊上飞檐走壁一会儿，竟顺利到了楼底。正值秋天，叶子灰蒙蒙。其实它已经很久没出门了，快要忘记了外面世界的样子。

在楼底，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它和男人居住的地方，眼睛亮闪闪的。它有一双难得的美目，湖蓝色、湿漉漉的，惹人怜爱，只是男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它的眼睛。

重新走在全是人的大街上，它十分引人注目。男人把它养得很好，长毛丰盈，飘飘如仙。虽然最近瘦了一些，暗淡了一些，还有了隐约的泪痕，却仍漂亮得一看就不是会独自走在大街上的流浪动物。

它却发现自己很怕人。以前和男人在一起时，它总是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不管他怎么说，都假装不明白似的。但一离开男人，男人和女朋友的难听话好像全都涌回心里;男人对它的忽冷忽热，都让它变得极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它贴溜着边儿试图躲开任何人的注意，一个念头不断回旋在脑海里：我是一只好讨厌的小猫。

走到路边某家面馆旁时，它听到电视机里唱着歌：“我的爸爸妈妈叫我去流浪，一边走一边掉眼泪。流浪到哪里，流浪到台北……”

“怎样才能够看穿面具里的谎话，别让我的真心散得像沙。如果有一天我变得更复杂……”

它偷偷溜到柜台前，看着电视，哭得满脸是泪。

它的眼泪滚落在地上，化为辉石，要么被碾碎，要么被踢得到处都是。但有的落进土里，惊动了地里的灰尘精灵。一个个灰尘精灵涌上来，看到是一只猫，又钻进去，去告诉土地公公。

这时，面馆老板的小女儿出来，看到了猫的侧面，惊讶地说：“好漂亮的一只猫！它是流浪猫吗？”

“肯定是家养的，可能偷偷溜出来了吧。”老板娘娴熟地捞起热气腾腾的面，倒进已经调好佐料的碗里。汤水溅到滚烫的灶台，发出滋滋的声音。猫听见动静，抹了一把脸，一溜烟儿没影了。

另一边，男人去超市买好了一大堆猫砂、猫粮等等，计划着到时候把猫放进航空箱里，把航空箱和装满猫砂猫粮的猫窝一起放在家门外，再趁它睡着时偷偷扔走。得多放两颗安眠药，不然它醒了一定会大闹一场，可太烦了。它这么漂亮，肯定会遇到想收养它的人吧。之前邻居的小孩就很喜欢它，让他捡走吧，希望下一个主人好好对它。女朋友不讨厌三花，就只带三花去新家了。

但回到家，四下找了一周，却惊讶地发现它已经不在了。只有三花猫还在高高的猫架上，半睁开一只眼，看着他，懒懒地晃着尾巴。

土地公公看到灰尘精灵带来的眼泪，吃了一惊，叹惜好久没见过这么纯粹的眼泪了，可不能让眼泪的主人死掉。转了转眼珠子，他想起一个地方，叫灰尘精灵带它去。

猫走着走着，地砖缝隙里不知何时蹦出一个个灰黑色的灰尘精灵，毛茸茸的小球，点漆眼。无数个灰尘精灵组成一条长长的带子，猫不由自主地顺着它往前，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大概是一个废弃的垃圾堆，环卫工人也忘记了这里。也或者是一个废弃的废品收购点，因为还散落着压扁的纸箱、塑料瓶、破铁。更惊喜的是，这里有一个破沙发，躺在上面又暖和，又不用担心被别的流浪猫欺负。

猫感激地看向灰尘精灵，但它们倏地缩回土里没影了。

后来的几个月，猫终日躺着，顶多挪挪位置，让阳光照在自己身上。它不出去觅食，不只是没有力气动弹，更因为它几乎无法吃东西。它觉得自己像一个罐子，泡着脏水的棉花从肚子底填到嗓子口，不能吃，不能喝，苦楚已经把它灌得满满当当。

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小鱼干，或许是灰尘精灵带来的，它见过鱼干下灰尘精灵的影子，虽然转瞬就消失了。猫嚼了小鱼干，以勉强延续生命。土地公公见猫竟把自己弄到了这个地步，决定再找人帮帮它，便叫灰尘精灵把小女孩引过去。到小女孩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瘦得骨骼分明了。毛脏兮兮的，东一股西一股凝在一起，让稀疏的毛更是少得可怜。一两只苍蝇在它身后嗡嗡地飞。

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马尾翘着，银铃般的声音，阳光照进来，看得见她心底的澄净。那天放学，她看见一蹦一蹦的灰尘精灵，一下就被吸引了，全神贯注地跟着它们向前，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处无人之地。

突然看到白花花一团，她以为是废纸，正准备踢一脚，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活物。

猫发现有人来，抬起头惊慌地看了一眼。

虽然它又脏又丑，瘦得尖嘴猴腮，乍一看甚至略为狰狞，但是小女孩卻莫名看到了它难掩的纯良。她小心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身体，见它没有反抗，就抚摸了起来。小女孩一边试图给它理顺毛，一边说：“小猫咪，你怎么在这里？你有家吗？”

猫已经趴了下去，硬硬的，像一块破石头。它没有力气思考，更懒得答应小女孩——虽然在她掌心感到了某种软软的善意。

女孩干脆把这块“石头”装进书包里，带回了家。

7

在女孩家里，猫度过了这一生中最安稳的时光。

女孩早上一定喂好了猫再出门，中午、下午再跑回来喂一顿。上学后，家里就剩她妈妈和嫂子。妈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一开始就不顾家里其他人反对，带着女孩和猫去宠物医院看病。后来买菜时也会不时给猫多捎一块肉。

但哥哥嫂子一家对猫，可以说非常不友好，动辄打骂，踢来踢去。他们的儿子，也就是女孩的侄子，是个调皮的男孩，经常捉弄猫，还拿手工剪刀把它的一段毛剪得参差不齐，猫心痛得要死。但猫一旦反抗，反手一打，嫂子就赶紧跑过来揍猫，说：“你离它远点！抓破皮了要打狂犬疫苗。”

不过猫已经习惯了，以前男人的女朋友也总是这样。它本来就是一只讨厌的小猫，它已经习惯了。好在有女孩对自己好。猫没事只默默待在女孩房间，不爱出门。而这时的它已经是成年猫了，不那么黏人。白天晒着太阳睡觉，晚上女孩下了晚自习，就坐在女孩腿上陪她做作业，偶尔有人路过，惊警地立出一个脑袋竖着耳朵。

猫破损的心也渐渐被女孩的悉心照料修复了，如果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或许会彻底好的。但不幸的是，一年后，女孩参加中考，要去别的地方待三天。女孩把猫交给妈妈，叫她替自己照顾一下。妈妈爽快地答应了。

女孩走后第二天，侄子在楼下玩时，把猫也带了出去。他突然想，为什么猫猫狗狗都很迅速地躲开了车，小动物是不是不会被车撞到？他要拿这只猫试试。

他把猫赶进公路，站在小区门口盯着。站在车水马龙中间，好久不出门的猫一下子被吓得不知所措。

毫无意外，一辆卡车轧过，它死了。

侄子也被吓到了，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家，颤颤地对嫂子说：“妈妈，对不起，我做错事了……”

嫂子见他这副模样忙问：“怎么了？”

“姑姑的猫，被我带出去，在马路上轧死了……”

嫂子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它怎么这么笨啊，都不知道躲开。别怕别怕，玩去吧！”

猫的魂魄逸出来，正看到了这一幕。

一天后，女孩考完试回来，一进门就叫着：“喵喵，小咪，我回来啦，你在哪里？……妈妈，我的猫呢？”

妈妈听见声音，手擦了擦围裙，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猫的魂魄一直伏在房子角落的椅子上，这时扑进女孩怀里。它一直在等女孩回来，它一定要最后再见女孩一面，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它好的人。

女孩感到身体里钻进了什么东西，在腔体内伸展，毛茸茸的。

吃饭时，女孩几次想问猫呢，妈妈都使眼色叫她不要问了。为什么其他人脸色也都有点怪？女孩满腹狐疑，但仍不声不响吃完了饭。

猫已经从女孩身体钻出来，伏在餐桌上，看着女孩吃饭。它的身体中间被车轧扁了，这时就像纸一样，把上半部分折在桌缘，用亮晶晶的圆眼看着她。它的体力很弱，没有实物依凭，很快会消散的。

但它还是要看着她。

吃完饭，收拾好一切，妈妈把她拉进房间关好，叫她坐下。女孩从没注意到房间的灯光是昏暗的。

“对不起，我没喂好，猫不小心死掉了。”

“死了？……怎么死的？”

“就是没喂好，就死了，可能着了凉。”

“没喂好就死了？”

“对，妈妈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好好一只猫，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我们下次去菜市场再买一只兔子吧，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想养小白兔……”

“中考不过两三天，你就帮我照顾了两三天，就把它养死了？”

“对不起……”妈妈依然在道歉。

折叠着的猫也一下展开扑起去挠妈妈。不是的！你骗人！是侄子害死我的！

女孩哭了一个星期，甚至整个暑假都不想理妈妈，后来干脆跑到朋友家去住了。

那夜猫凄厉地叫了一晚。喵！为什么讨厌我！喵！为什么要抛弃我！喵！为什么要离开我！喵！为什么要骗我！喵！我哪里不够好！……对扔掉它的第一家主人，对男人女朋友，对男人，对侄子，对哥哥嫂子，对女孩妈妈，对全世界……所有的执念、咒怨、不甘，一冲而上，久久淤积不散。它无法离去，一直附在女孩窗外的猫形风铃上，在每个起风的夜晚，都和着风铃呜咽：

“喵呜……是侄子杀死了我，给我报仇，给我报仇……”

此后在女孩家附近一带，晚上总能听到猫凄凉的声音，如怨如诉，绵绵不绝。

家里人刚听到这奇怪声音时，毛骨悚然。找到源头是女孩的风铃，就摘了下来。女孩发现后非常生气。我的猫没有了，猫风铃还不能挂挂吗？干脆把风铃钉在墙上。妈妈没说什么，只是在每个晚上都替女孩把门窗关好。

有一次，土地公公来了。几个灰尘精灵影子上下弹跳着，忽地落入土中没了。土地公公看到挂在半空中的小猫破碎的幽魂，吃惊地说：

“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猫看到土地公公，像看到父亲一样，难得地露出一副傻傻的幸福神情。它向土地公公胡乱扑腾着伸着四肢。土地公公跳到窗台上，让猫够得到自己。

猫边笑边哭，哭得铃铛哗啦啦响，呜呜咽咽半天连缀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滴落的眼泪再没凝固成一颗颗透明辉石，它们一滴落，就散成一把沙，飘走了，没了。

土地公公见它这副模样，不再追问。似乎已经对猫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又或是对人间的悲喜烂剧习以为常。他伸出手杖，画了一个圈，猫被轧扁扭曲的魂魄一下子修复了。它立在風铃头顶，崭新，威武，还是像以前那样漂亮。只是如果伸手去抱它，扑了个空，才发现它只是一团幻影。

“猫，你别待在这里了，快去投胎吧。”

猫恨恨地摇头。

土地公公说：“好吧，我有别的事，得赶紧走了，有事联系我。”

猫噙着大颗眼泪，仍然傻乎乎地笑着。不过，后来它一次都没找过土地公公。

猫看着土地公公的身影迈向空中，又往下一滑，落到地上，遁进地里。他走后，猫又痛痛快快哭了好久，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夕晖斑斓。

人世苍茫，而黄昏依然柔顺、静穆。

8

女孩思考过猫为什么死了。觉得可能是妈妈没关好窗户，猫着了凉，吃不下东西，饿死了。猫的确不爱吃饭，尤其是刚抱回家的时候，瘦得她几乎以为救不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她哄着追着才能吃光东西。

后来女孩一直非常谨慎。她在两年后又养了一只猫，平时一定注意锁好门窗，不让任何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动她的猫。上大学后就把猫交给了男朋友照顾，每天都要男朋友发视频。

到了第七年，弟弟也上了初中。这时弟弟养了一条小狗，每晚都要出去遛。嫂子提醒弟弟小心点，尤其要避开公路。狗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精力充沛，爱到处乱跑，别一个没留神没牵住，被车撞了。这天弟弟出门前突然冒出来一句：“像姑姑之前那只猫一样吗？”

这时女孩已经考上了研究生，现在正在家里过暑假。听到他的话，她愣了一下，说：“我的猫不是饿死的吗？”

侄子笑着说：“不是啊，是我带着它出去玩，它就在公路上被车压死了。”

女孩感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她反复跟他确认，真的是被车轧死的？怎么会带去公路呢？

侄子嘻嘻哈哈地说，是啊是啊，我觉得好玩就带出去了。

妈妈和嫂子在一旁，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的尴尬。

女孩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不要笑了，你难道看不出我很生气吗？”

嫂子见情形不对，赶紧说：“那时候，你侄子小，不懂事才会带着猫出门，不是有意的，你千万别跟他计较。”

“他是还小，你们小吗？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妈妈赶紧把她拽进房间。灯光似乎更昏暗了，女孩的新猫看到她们进来，发出细细的一声“喵”。

女孩生气地甩开妈妈：“干什么啊！”

“乖乖，别气，冷静一下，我们谈谈。”

“我冷静？好哇，冷静一下，我们谈谈，你们现在怎么知道告诉弟弟不要带狗去公路呢？”

“现在有经验了嘛。”

“有经验？经验就是把我的猫弄死？”

“不是，别说这么难听。”

“我说两句就嫌难听，就受不了了？你们把我猫弄死我又受得了吗？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女孩一边哭一边把妈妈赶出去。

这天女孩几乎一夜未眠。即使知道当时侄子的确小、不懂事，她也不能接受猫因为他才死掉的。她原先一直以为，侄子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勤快，听话，尊敬自己，平时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很愉快地去干。自己对侄子也一直很好，每次回家都会带他想要的东西，在微信上找她要钱她也都会给。突然间对他的所有好印象都被打破了。

晚风拂过，猫站在风铃上，发现自己的毛发被吹得蓬蓬的。那一瞬间它突然发现夏夜如此美妙。猫仰头，看到长长的风从城南的群山吹到最北的长江，带来了一整座城市的流光溢彩。很多蛐蛐站在上面，优雅地拉着小提琴，音乐由远，及近，又远。月亮像心脏一般咚咚跳，猫踩着节奏欢快地跳了一晚上舞，快凌晨时睡到女孩枕边。

女孩醒的时候，猫也一下子醒了。女孩脑袋很沉，扶了一下头，猫坐在她手臂弯出的三角里，期待地看着她。

你会怎么做呢？你看，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很大问题，竟然笑嘻嘻的一点儿没有愧疚耶！还有嫂子，她在说什么东西哦，还有妈妈，所有人都在骗你，所有人都在骗你耶！但是你不能发脾气哦，不能生气，不然他们反而有理由指责你不是。干脆让他们内斗吧，我们好好计划一下……

女孩要怎么做才能不动声色呢？猫思索着，真是伤脑筋呢。突然它听到动静，发现女孩去找了妈妈，赶紧钻进女孩身体里。

“妈妈，你为什么要骗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不是侄子说漏嘴，你就永远不告诉我了吗？”

“不是不告诉你。唉，你当时性格比较冲，如果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对你侄子动手。”

“那是当然，我现在也想动手。”

猫在想，动手也行，动手动手！

“如果你哥跟嫂子也冲你发脾气，对你动手了，我该怎么办呢？劝架还是帮你一起打他们？”

女孩愣住了，她没办法回答。的确，家里关系一直很微妙。这是一个重组家庭，妈妈作为哥哥的继母，有很多难做人的地方。

“你哥哥是什么性格的人？向来认为重男轻女天经地义。平时他做了什么事，还有你嫂子帮他说话，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忍就过去了，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后来你去学跳舞，学费确实不便宜，你哥就觉得女孩家没必要上太好的学，更没必要学什么舞蹈，太花钱了。但我和你爸觉得，男女都是自己的孩子，应该一视同仁，你既然喜欢跳舞，老师也都说你跳得好，没有理由不让你跳。你哥哥结婚时想要买房，找你爸要钱，你爸说存的钱是要给你交学费的，拒绝了，你哥为这个非常不满，怨了好久。”

“唉，我就怕你生气，然后去揍你侄子，你哥哥嫂子肯定又要冲你发脾气，事情闹大了，难做的只有你爸和我。你爸是个好人，我不想他为难。哦，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

“想来想去，妈妈宁愿自己担了这个罪名。”

倚在腔体的猫，看到女孩红色的心脏越来越沉静，有些急了。不行不行，你不能失去愤怒啊……

女孩生着侄子的气，一整天都没理他。侄子好像也知道错了，一直闷闷不语，见到女孩就回避。妈妈劝着女孩，女孩也渐渐心软了，没错，毕竟那时他才五岁。想来想去，决定再和侄子谈谈。

“为什么昨天你要笑着说出猫死亡的真相？”吃完晚饭，大家都坐在客厅，女孩突然问。

“姑姑，我的确以为你已经放下了，而且过了那么久，以为你已经不会生气了。所以才笑着说。”

“姑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当时我太小了，完全不懂事，开始想和猫玩，没想到它不能带出门。出去后又看别的猫狗跑得都很快，就想带它过马路，没想到它会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侄子说着说着流出泪来。

妈妈说：“他是真心知道错了。今天一天话都不说，都成了心结。这个心结还得找你，你就原谅他吧。”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说：“想对小动物做什么之前，不应该先上网查一下这样做有没有问题吗？”

“那时候我太任性了，以后一定会先查的。”

“就算不是猫，是其他什么，不是你自己的，怎么能随便乱来呢？”

“以后我一定不会随便动你东西的。”

妈妈说：“如果有类似的事情，遇到不懂的，要立刻打电话问姑姑，不要自己随便做主。”

侄子使劲点头。

女孩沉默着。

“姑姑还在生气吗？”

“好多了，但还是有点生气。”

嫂子看不下去了：“不就是只捡来的猫嘛，又不值钱，差不多就行了。”

女孩已经熄下的火气再次蹿起，差点和嫂子大吵一架，但妈妈赶紧把她拉住了。

猫此时反而无动于衷了。它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风铃上，静静地望着被城市灯光映亮的云朵，听着这世界的喧嚣。

女孩最终也决定作罢。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自己的家人，侄子的确不是有意的。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妈妈更是没有什么过错。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一直疼爱自己妈妈。都说继母难做，整件事中妈妈真是最无辜的一个。自己马上回学校了，自然一走了之，妈妈要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呢？唉，还是不要闹大的好。自己只是时隔七年才知道真相，有些无法承受，现在已经好多了。女孩想着想着，收拾行李去了。

于是整个世界安静了，只剩猫，还在夜空轻轻地飘摇。

希望女孩给它复仇吗？她会吗？不该抱有这样的希望吧。不就是一只猫吗？影响他们的生活吗？不碍事。

云似的生命，就如云似的散了吧。

猫感到自己慢慢变轻了。越来越轻， 最后像风筝一样，从风铃上飘起，吹啊吹， 竟吹回它的髑髅壳里。

山神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髑髅， 现在你觉得怎样？还是长眠这山中，享受 这南面王之乐吧。”

髑髏不语。不语。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程馨莹，生于重庆，95后，现攻读沈阳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该作品为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