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中的大悲悯

2022-05-25 04:57李林圃
民族文汇 2022年19期

李林圃

摘 要:在飘转西南的过程中,杜甫旅居夔州三年,在离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瀼西草堂借给一个吴姓的晚辈亲戚住,由于相识的西邻是一个无食无儿的贫苦妇人,会来草堂扑枣以充饥果腹,而吴姓亲戚插篱戒备,于是杜甫写了《又呈吴郎》一诗进行婉转地劝慰,恳切赤诚中是深厚的大悲悯从寸心中汩汩而出。

关键词:扑枣   寸心   大悲悯

满脸沧桑满怀忧患的杜甫从历史的深处踽踽而来,经历的不幸与艰难,自身的坎坷与悲苦,已经退居其次,百年多病已坦然处之,而万方多难才最伤客心。漂泊转徙中,一步一吟唱,一唱一悲悯,对国事的忧虑,对黎庶的同情,从他那卑弱的心底汩汩而出,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再一次在他的诗作《又呈吴郎》中荡漾开来。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大历二年的杜甫,自己尚且在窘迫艰难中度日,辗转流离中要把家从瀼西草堂搬到东屯茅屋去, 决定将瀼西草堂借给一个吴姓的晚辈亲戚住,孰料这个晚辈亲戚不知是有意偏狭还是无心修整,在院子周遭插上了篱笆,产生的客观效应就是西邻寡妇无法如常打枣了,如此琐事,于杜甫的寸心之中陡然掀起了翻江波澜。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寓居夔州,杜甫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作为邻居的这个妇人杜甫已经很是熟悉了,无食,物质匮乏而无以充饥,无儿,情感残缺而无以寄托,丈夫或已战死或因他故而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样的境遇心怀悲悯的杜甫是深切同情的,面对这样的艰难怎么能够不对她施以援手呢,可是同样艰难的诗人能做的实在太少,唯有任凭她随意地自取堂前微不足道的枣子,藉此来填充辘辘饥肠,一捧辛酸泪,竟自寸心出!这种意欲援人于深井却无能为力的无奈和无助让诗人备受煎熬,这是对一颗善良之心的无情蒸煮。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没有捶胸顿足的煽情,缓缓道来陈述中,是令人惊惧的冷静与沉稳,是对残酷现实的客观呈现,不待多言而悲从中来!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感同身受地体察,设身处地地着想,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妇人之所以堂前扑枣,就只是因为深陷困境贫穷不堪,能够果腹的东西实在是寥寥,唯有诗人堂前的这棵枣树,姑且可以提供充饥的食物,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谁又能做出这样无奈的选择!一个“宁”字,妇人那种无可奈何、无法可想、无所措手足的迫不得已,跃然纸上,而诗人的无限哀怜也难以掩饰。诗人推己及人,能够深切地理解妇人的尴尬和无助,更能理解妇人忐忑不安的心情,这忐忑中是不经意间莫可名状的恐慌和惊惧,面对这样的妇人,诗人内心深处也生出了许多的不安,甚至愧疚,于是就有了“须亲”的态度叠加,“转”是反而、更加的意思,诗人充满悲悯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妇人,也凝视着自己。“枣熟从人打”“药许邻人斫”“拾穗许村童”,对深陷困境的贫苦百姓,杜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同情,这是流淌在血液中,浸透在骨髓里的大悲悯。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仔细玩味,诗人此作的目的全在此句之中。妇人堂前扑枣,本已于理有亏,心生恐惧暗防远客自不言而喻,奈何远客初来却要多心多事地便插疏篱,难免让人猜测这是对妇人的拒斥。也或许是杜甫对这个贫妇人的理解,诗人能够体谅妇人扑枣时提心吊胆的心态,能够理解她看到疏篱时的失望与悲伤,所以就语重心长地劝慰吴郎,让他不要觉得妇人多心多事,她对远客的提防是有原因的,随意顺手而插的疏疏落落的篱笆,对你而言可能是公事之余的消遣与休闲,而对她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围墙啊,隔断了她的依赖,也隔断了她的希望,甚至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一丝幻想!所以啊,杜甫没有义正词严地训斥,只是和风细雨般的劝慰,含蓄而委婉,却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雖”和“却”两个虚词,一者是让步,一者是转折,婉曲相映而虚实兼生,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良善唤醒,我们甚至可以想象,读到这里,吴郎一定会心怀愧疚地当即拆除那隔离邻居、隔离人情、隔离良善的篱笆!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诗人的情感并没有止步于对吴郎的友善提醒和对贫妇的深切同情,他有更为广阔的胸怀,有更为深重的牵挂和忧虑,这正是杜甫的伟大之处。“子美于君亲兄弟,友朋黎民,无刻不关其念”(《围炉诗话》清·吴乔),倾听妇人的哀哀哭诉,明白她贫到骨的危艰处境,更清醒地认识到她陷入这种危艰处境的原因,“贫到骨”的处境共情是如此的痛楚和切肤,“思戎马”的情绪延伸则从时空中拓展了内容,这才是诗人的温暖与深刻。“诉”,是诉说,也是控诉,“泪”,是痛哭,更是控诉,都是对社会、世道、时代的控诉,统治者敲骨吸髓的剥夺与劫掠,穷兵黩武的征伐与残杀,带给千千万万无辜劳苦百姓的,只能是如无食无儿妇人一样的悲惨命运,这悲苦的诉说,一个一个汇聚成千万人痛苦的呐喊,在杜甫的耳畔激荡,在杜甫的心头回响,没有理由地喷薄而出,不可抑制地泪如雨下,满巾的忧民,满怀的忧国,这能解扑枣之苦的寸心,满蕴着难以企及的大悲悯,这就是“诗圣”的格局和境界!

“杜诗温柔敦厚,其慈祥恺悌之衷,往往溢于言表。如此章,极煦育邻妇,又出脱邻妇;欲开导吴郎,又回护吴郎。八句中,百种千层,莫非仁音,所谓仁义之人其音蔼如也”(《读杜私言》· 卢德水),《又呈吴郎》一诗,《汇编唐诗十集》中言:“通涉议论,是律中最下乘!”斥其为“叫花腔”“卑之甚”,然而正是这质朴真诚恳切蔼如的文字,使诗人的“慈祥恺悌之衷”溢于言表,这也正是自杜甫寸心之间不择地而汩汩淘淘流淌出来“体贴黎民更入微”的大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