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画论与魏晋玄学关系的跨学科研究

2022-05-25 15:36陈若冰
名家名作 2022年4期
关键词:顾恺之玄学传神

陈若冰

玄学是魏晋时期的一种哲学思想,产生于东汉末年动荡的年代。发展有三个阶段:正始玄学为政治问题;竹林玄学为人生问题,西晋玄学为二者合一,魏晋名士不论是何派别,皆爱谈玄论理,在名教与自然的辩论之下,不仅产生有无之辨的思维模式,更是在崇尚自然的理论之下,追求自然与自在的境界,于此,与艺术追求愈发靠近。被称为才绝、画绝、痴绝的名士顾恺之以其艺术活动开启魏晋绘画的新时代,不能不说其受到魏晋玄学思想的影响。本文旨在通过研究顾恺之画论形成,探究其与魏晋玄学的关系。

一、传神——崇有论

传神理论之确立,是魏晋玄学影响的结果。自竹林玄学开始,玄学以《庄子》为中心,庄学的艺术精神为在自然中才能得到安顿,所以玄学对魏晋的另一重大影响为人与自然相融合,此影响价值非人伦品藻所能企及。葛洪认为“神”为“精”,“形”为“粗”,东晋名僧慧远以神不灭的观点,阐明为宗教辩护的立场。顾恺之的思想比较驳杂,但基本倾向于玄学,其传神论中,以“神”为首的创作思想可以从崇有论中窥见端倪。裴頠的崇有论是基于当时嵇康、阮籍认同王弼的贵无论思想,致使大多名士徒有其表,行径视礼法于无,荒诞不经的时代之下所提出的,裴頠希望能矫正社会的荒淫之风。裴頠站在反对贵无论的基础之上,将自然视为理,亦即体。也就是说,裴頠所认为的“有”是自然的存在,“有”即是最根本的存在;而“无”仅是“无”,“无”不能生“有”。所以人必须关注现实社会,即自然界的“有”。裴頠在《崇有论》中提到“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等句,显露出其思想为“无”不能生“有”时,“有”不仅是自然的存在,也是万物的本体。强调自然界的现实存在,将人们的目光拉至现实。汤用彤先生认为顾恺之受到阮籍和卢谌思想的影响:“言意之辨,不惟与玄理有关,而与名士之立身行事情亦有影响。按玄者玄远。宅心玄远,则重神理而遗形骸。神形分殊本玄学之立足点。”顾恺之的思想比较驳杂,但基本倾向在于玄学。他顺应时代潮流与自然万物,立足时代背景,在绘画领域提出传神论是时代趋势所必然。裴頠的思想若反映在艺术思想上,可使身为创作主体的艺术家着重于艺术创作的技法与形式的表现,甚至可能会将艺术定位于儒家伦理道德之上,从而忽略艺术的本质,对伦理道德与艺术技巧颇为看重。

是以,从《魏晋胜流画赞》看顾恺之的传神论,在评《小列女》时,肯定其外形的创造,却又指出:“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不尽生气”是在形象的基础上提出,形之根本在于“有”,“有”是自然万物之根本。评《伏羲神农》时,“有奇骨而兼美好”“神属冥芒,居然有得一思想”,将外形与精神世界一同表现,将裴頠“崇有论”中艺术形式技巧与道德熔为一炉。如此,传神论,在与常有论契合的同时,又将其艺术的本质转而为传神。

二、迁想妙得——独化论

“迁”是变动不居、上升之意,古时称官职提升为“迁”,又《系辞》有云:“变动以利言,凶吉以情迁。”“妙”字就是《老子》中“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妙”,顾恺之所谓绘画的奥妙就是“传神”。“四体妍媸,本亡关于妙处”,即无关于“传神”处,因“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得”字老、韩书中常见。顾恺之评《伏羲神农》:“居然有‘得一’之想。”“得一”就是《老子》第三十九章中“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的“得一”,顾恺之是赞美这幅作品的作者画出了“伏、神”这两位古代“侯王”有“天下贞”的气魄、神态。“之想”是指画作者的想法,也就是“迁想”中的“想”。“迁想妙得”,指出作家在努力观察对象的基础上,根据“传神”的原则,反复思索,包括对对象的分析理解,必得其传神之趣乃休。至此,谢赫说他“深体精微”“笔无妄下”。仔细分析顾恺之的迁想妙得与玄学的独化论是有相似之处的,顾恺之将绘画对象分为动、静两类,静者“一定器”,是故“不待迁想妙得”,而动者,据分类,画时要“迁想妙得”,即“迁想妙得”是对有生命者而言。这四个字其实包含两层意思:“迁想”是指画家通过观察对象,深入一步探求和推测其思想感情和精神气概,“妙得”是指画家在逐步掌握了对象的思想、精神、气势之后,经过提炼而获得的艺术构思。

郭象认为,“无”无法生“有”,“有”也不能自生,自然万物是自己自然而然如此,沒有任何外力的介入。依郭象所言,自然界并无所谓的造物主,而且“无”是无法造物的,万物乃是各自“独化”的结果,也就是所谓的“天然”如此。郭象此种自然万物是偶然的存在,且宇宙依其彼此相互间的关系自然地运行,却又各自“独化”的“独化论”思想,当其对应需依赖人为所从事的艺术创作时,此“自然独化”的思维似乎较难以契合艺术创作的思维,艺术创作都是基于人为,并非自然而然的存在。 这个“基于人为”与“妙得”同出一源,同样也指天地万物所具有的本性、规律,需要人为地进行艺术创作。也正是因为有生命的物体本性最为传神,故“迁想妙得”实质为传神之论。被看作魏晋玄学先驱的刘劭在《人物志》中提出“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一说,且在著名的“征神见貌,则情发于目”之前,又有“色见于貌,所谓征神”一语。意即艺术创作作为一个过程,对于捕捉对象的“神”的画家来说,势必通向“迁想妙得”。根据郭象的“独化论”进行推论可以得出:郭象的思想是指面对艺术创作时,更为偏重于艺术活动或艺术作品需要尽量减少人工装饰,使创作对象更接近于自然的万物而存在。顾恺之的迁想妙得论中对,静态的物体提倡不必想象,摹写即可。山水虽静,但流觞曲水,具有自然生气,故顾恺之以自己的体会,定出次序难易,画时需“迁想妙得”。

最能体现出顾恺之“迁想妙得”绘画思想的,是他在《画云台山记》中对人物画的设计。据《世说新语·容止》中所记载,魏晋士大夫多服药调畅,是以顾恺之设计张天师“瘦形而神气远”,考究其当时的身份及特点,极其传神。这样将“迁想”处理好之时,终能使艺术创作达到画作之变化,从而“妙得”。待到完成“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神仪在心而手称其目”之时,达“迁想妙得”之艺术创造,观赏者可以在欣赏观摩之中感受,至“玄赏则不待喻”之境。

依郭象的“独化论”所得出的推论可以看出,自然万物的存在是一种偶然性,但依靠其本性而存在不宜使其变化的同时,自然与本性之间又是相互共生、依存的关系,缺一不可。这也是顾恺之迁想妙得论的追求,缺其“神”,有再好的技法也无法创作出令鉴画者感同身受的作品。“独化论”也是如此,自然本身不是自然而然,而是需要基于人为,才能出现“自然独化”,并与艺术创作契合。

三、以形写神——有无之辨

传神论是顾恺之绘画思想的总体原则,但若将此付诸艺术创作之中,技巧是必要的。《历代名画记》一书中载有其“以形写神”论:“人有长短,今既定远近以瞩其对,则不可改易阔促,错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视而前亡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此段话中有两个中心词“以形写神”“悟对之通神”。这两个中心词之间的关系为,“悟对之通神”虽然是在与“一像之明昧”之间的对比中确立,但其对对象物的精神、构图、技巧之间的把握奠定其成为“以形写神”的基础。

王弼对“有无”的讨论源于《老子》之注释。《老子》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注解中王弼言明“有”生于“无”,“无”乃万事万物之母。王弼明确主张“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是在“有无之辨”的论辩基础之上,得出将世界本体称为“无”,且可使阴阳化生、万物成形与贤者成德;而“有”则是身为世界本体的“无”表现于外的形色之现象,有多样性的变化的结论。这种玄学思想与顾恺之画论中的“以形写神”如出一辙。

顾恺之在进行艺术创作实践时,在运用以形写神时善于营造环境,以此表现绘画对象的精神特点。正是将王弼的以无为本,以“无”营造某种“形”,再营造出“形”写“神”。对王弼而言,为体为本之“无”是宇宙万物的根本,由无生有,再由有生自然一切万物,此时“有”与“无”已经超脱了相对性,两者的关系是以“无”全“有”、以“有”显“无”,而且“有”也不仅是自然界万物存在,而是万物流变时用于彰显“无”之“有”。是以王弼虽“贵无”,并非完全“弃有”,而是以无为本,以有为末,以无为体,以有为用,以“贵无却不贱有”。于是,“无”是无名无形,不可见;“有”是外显的,可见。将“有无之辨”的思维运用于艺术之中,则为艺术作品呈现于外在的、可见的,即为技法的表现,是“有”,是艺术作品存在于世界的“有”的存在;超脱于艺术作品形式之外的不可见的部分,则是“无”,可以说是艺术本质的“无”。故,王弼的观点为:艺术创作虽主张本质比技巧形式更为重要,但不可见的本质需要以可见的外在技法形式来表现。更进一步来说,艺术创造者需要让自己的作品在艺术技巧之中体现其精神价值,并非停留在技巧形式的表现之中。顾恺之“以形写神”论恰如其分地体现王弼此观点。“形”即“外形、技巧、形式”,“神”即“精神、内涵、本质”。如裴楷,《世说新语·德行》记其“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答他人“何以乞物行惠”之讥。史称其“特精《易》义”“有俊识”。对此有识、善言的美男子,顾恺之对其作“颊上益三毛”的特殊画像处理,原因在于“益三毛如有神明”,此为因人而异的特殊以形写神。顾恺之“以形写神”论的有无之辨体现于此,只有将技法与神思巧妙地结合,以“有”生“无”,才能至“以形写神”之境。

四、结语

顾恺之的“传神论”“以形写神论”“迁想妙得论”的技法与精神内涵二者合一,即为内外结合。魏晋玄学影响主要表现在顾恺之的生活态度上。我们对顾恺之生平知之甚少,从流传下来的故事可以看出顾恺之对世事的单纯、真性情的处理态度,这也是有关痴绝的由来。顾恺之在《画论》与《魏晋胜流画赞》两篇画论中所探讨的是临摹的要素、媒介的使用、笔墨设色的技巧、人物肢体动作与姿态的表现等显于外的“形”,是以可见形式之“有”来传达出隐于内的不可见的“无”,也就是顾恺之于文中所强调的“神”;而在其画作中,以高古游丝描和勾勒填彩等技法所形构出的人物动作、面容、头簪、发饰和随风飘动的衣襟裙带,甚至是人物间眼神的相对与姿态的互动等呈现于画面上的“形”态,这些显现于外的“有”,都是为了要传达画面人物蕴藏于内,只能感受却无法得见的“神”,亦即是“无”,也就是艺术精神的本质。

因此,探究顾恺之画论中的“形神”观念与传世画作(摹本)里所描绘的人物形态神气,可于其中隐隐透露出王弼“崇无却不贱有”思想所强调的“有”为“用”为“末”,此“有”乃是为了彰显其为“体”与“本”之“无”;“无”虽置于“有”之上,但“有”与“无”乃为相互依存关系。所以,魏晋名士顾恺之的画论与画作,与魏晋玄学思想存在深切相关性。

猜你喜欢
顾恺之玄学传神
感怀
平衡
《洛神赋图》之三
魏晋玄学对正统法制思想的影响
魏晋风度下的文学异彩
工笔画中的“写意”性表现载体
Parodies in Death and the Compass
顾恺之募捐
顾恺之艺术成就浅议
顾恺之的“痴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