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返乡教授眼中的农民网友

夏柱智 夏日

编者按：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网络空前繁荣的时代。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6月，我国手机网民人数已超过十亿，而农民网民的规模为2.97亿，已经接近网民整体的三成。

本文系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夏柱智及其研究生夏日在乡村调研时的所见所闻及所感。

深入农村生活的肌理，我们会看到更多具体的现实——村民们如何用手机排遣时间、学习新知，如何在网上购物，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了互联网创业。但同时，人们也在面临一些考验，比如孩子们要克服诱惑，年轻人要与消费主义作战，而创业的道路，也并非看起来那么美。

乡村是我们社会中相对薄弱的部分，也是人们生活的缩影。我们观察在乡村中人们如何与互联网共处，看到其中的改变与希望，也看到隐忧，并以此为鉴，希求更好的生活。

被改变的生活：在抖音学广场舞，在微信群构建公共交流

“没人串门时，坐在火炉边，拿起手机刷短视频。有人串门时，放下手机拉家常。”在鄂东南农村地区，漫长冬日里，这是村民们的典型生活一景。

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农民的生活正在发生巨变——农业机械化程度提高了，劳作时间下降了，空闲增多了，人们说着这样的口头禅：“三个月种田，三个月过年，六个月休闲”。如何打发劳作之余的时间，恰逢其时，互联网进入了村民的生活。

在湖北农村，我们遇到了50岁的村民红梅，她讲述了自己被手机改变的生活——她的爱好，从打麻将变成了刷抖音。

现在，早饭后，她没事就会打开手机刷一会抖音，“生活中的抖音.，抖音中的生活”已经成为红梅闲暇生活的常态。除了刷抖音，她也会经常拍抖音。她在抖音上传了60多个广场舞的视频，平时自己练习广场舞时，由丈夫帮忙拍摄，“主要是拍着玩，找点乐趣”。

与红梅一样，农村留守青年使用视频类APP，主要也是为了休闲娱乐，只是关注的内容差异性大。30多岁的女青年彩霞，在日常家务以及针织工作后，沉浸于抖音与快手，“快手用来刷电视剧短视频，抖音用来刷美食（视频），学厨艺。”

20多岁的男青年李亮，最常用的视频类APP是腾讯视频，主要是用来看电视剧以及动漫。午休前与晚休前的零碎时间，成为他使用腾讯视频的主要时段。他长期开通腾讯视频APP会员，觉得有种被吸进去的感觉。“在工作之余，看备种视频主要是为了日常休闲。”他说。

在工业化与城市化背景下，农村形成了半耕半工的家计模式，老小留守村庄，青壮年进城务工，呈现出“离散化”的特点。各类手机视频APP成为村民生活闲暇的重要补充方式，甚至代替部分休闲方式。

而以微信为主的社交类APP，成为村民交流沟通的新方式，亦成为重建村庄社会关联的重要手段。学者冉华的研究指出，微信群协助村民实现了跨时空的“共同在场”、情感的“共振共鸣”以及村务的“共同参与和行动”，实现村落共同体的线上建构。

由于时空的隔离，村庄原有的以面对面为主的社会交往方式受到极大的影响，而地缘、血缘微信群与行业兴趣信群，重构了当前村庄的社会交往方式与交往空间。

我们的调查显示，在鄂东南地区村民的微信中至少有四类微信群，构成自外而内的四圈层结构——

第一圈层，是以父辈为核心的家庭微信群，群内人员主要涉及到父母兄弟姐妹等;第二圈层，是以爷辈为基础的家族微信群，群内人员主要涉及到五服内等;第三国层，是以地缘为基础的自然湾或村民组微信群;第四圈层，是以村庄为基础的全村微信群，一般由村两委干部建立，群内人员涉及到整个村庄。

在不同圈层的微信群里，聊天内容呈现出明显差异。村里事就是在村里群，村民组事就在村民组群，家庭事就在家庭群。比如涉及到抗疫，村两委干部通常会在全村微信群里发布最新的防疫政策与信息;涉及到村民组的收水费、祭祖等事件，就会有负责人在村民组微信群通知。通过这些微信群，村民的日常交流能够在线上进行。

不仅如此，新兴的各种行业、兴趣等微信群，在无形中构建起了新的公共交流空间，拓展了村民的日常交流。

人们如何购物：网上买小件，实体店买大件

今年过年，红梅家的餐桌上已经出现了在城镇火锅店随处可见的鸳鸯锅，这让人感受颇深一鸳鸯锅是红梅女儿从拼多多给她购买的。实际上，在“互联网+”背景下，在广大的农村地区，网购已成为村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同时在变的，是村民的网购话语。网购兴起之前，人们说的是，“我准备去镇里买一件新衣服。”网购流行之后，变成了“我打算去淘宝/京东上买一件新衣服”。如今，村民的网购行为，也产生了一些分化。

一方面，从漫无目的向目的性强转变;另一方面，购买产品主要偏向便宜实惠的小物件。与此同时，面对大中型物件，人们还是倾向于回归实体店，一方面更关注产品的质量;另一方面更重視逛街的体验。

26岁的王婷是一位护士，作为一名资深网购青年，她最常用的网购平台是淘宝和拼多多。相比于网购兴起之初，如今她网购的频次已大大降低。“以前网购会花时间，甚至一下子逛几个小时，现在很少逛，目的性比较强，买什么就直接去看，不会花太多时间。”

与王婷相似的农村用户还有很多。在农村调查时我们发现，用户使用网购平台，最直接的驱动因素就是价格便宜。

33岁的陈萍是一位把网购平台价格实惠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的村民。目前，她使用的网购平台有6个，分别是拼多多、淘宝、快手、抖音、京东、美团。追求便宜、实惠的逻辑贯穿她的整个购物体验，“哪个电商平台便宜就在哪个上面买”。

目前，乡村已经有了更便利的物流服务。随着电商的兴起，乡村已经逐步开通了电商送货上门服务，便捷性大大提升。

但值得注意的是，网购越发便利实惠的同时，村民们回归实体店也成为—个新趋势，这是为啥？还是因为质量。一些网购平台的体验感在逐渐变差，以衣服为例，“一件衣服有不同的价位，同样的价格衣服不一样。”在王婷看来，网购的很多产品图经过美化，假牌子乖口假货多，价格参差不齐，退货率很高。而衣服鞋类产品，实体店降价后，其实也很有竞争力。王婷说，当网购和实体店价格趋向平衡，而网购质量无法保障的情况下，买家偏向现场试试。也就是说，相比网购平台，实体店可以体验的相对优势凸显出来了。

在乡村创业：除了买买买，人们也开始卖卖卖了位优势，创业并不容易。随着国家“互联网+”“产村振兴”“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等战略推进，利用电商平台创业成了农民致富的新路径。在这个过程中，农民电商创业逐渐走向组织化，从分散经营向合作经营，推动了城乡的互联互通。

在麻城调研时，我们遇到了28岁的韵玲。2018年，韵玲在浙江义乌的亚马逊公司工作了3个月，与丈夫商量后，决定开办一家电商公司.。夫妻俩注册了2000元/年的亚马逊店铺营业执照，购买了一台4000元的电脑，租用了一个40平米的办公室（年租金1.1万元），添置了几百元的办公桌椅，在当年9月，开始了电商创业之路。

在亚马逊公司，韵玲学到了基础的后台操作和运营知识，又挑灯夜战，狂补了贸易行业英语。在此基础上，夫妻俩开始摸着石头过河，销售饰品，涉及到手链、脚链、胸针等7项600多款，并不断寻找新货源。目前，他们在亚马逊平台销售量比较高的产品是项链租手环，“虽然经营的利润比较丰厚，每年能够赚30到40万元，但是也存在两类风险：品牌侵权和关键词侵权，2021年侵权导致损失7万元。”

相比韵玲的夫妻经营模式，34岁的汉阳选择的则是合伙人经营模式。汉阳是红村的三伙电商创业者之一，他与本村两个合伙人投资了100多万元，开启了电商创业之路。

2018年，汉阳在老家所在的地级市里租了一问房子，成立了一问工作室，开办了多个淘宝店，主要经营文化用品与教辅资料。2019年，他与合伙人考虑到经营成本，将工作室从市里搬到县城。现在工作室的工作很辛苦，网上接单，服务顾客，旺季每天从早上8点到晚11点，甚至凌晨1、2点。截至2021年年底，他的工作室共有13人，其中亲戚占9人，外招的3人。未来他想做一两百个店铺，员工规模可以达到30人，但是员工招聘不易。“外来人不好招，也不好留，而且年轻人现在排斥晚上上班，希望有休闲时间。”

类似韵玲、汉阳这种借助电商平台创业的村民，并不在少数。在阳新县B村，村民们也凭借敢拼敢試的勇气，借助电商的平台，做成了阳新县“淘宝第一村”。

尽管创业场所、盈利模式等方面存在差异，但总体而言，农村电商创业者掌握资金不多，规模不大，抗风险能力不强。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为了增强抗风险能力，很多农村电商创业者开始整合资源，形成团队式的创业组织。

在蕲春县s镇的调研中，我们发现的“YJ生态农业发展公司”，就是农村新兴“互联网+农业”的代表企业——目前，这家公司有10个股东，均是有梦想有实力的农村创业者，他们从分散经营走向了合作经营，形成了创业团队，“这么多人抱团，比一个人厉害”。

双刃之剑：那些被遮蔽的部分

随着互联网基础设施的建设、智能手机的普及，互联网从生活交流、消费体验、电商创业等多个层面向农村进行全方位渗透，改变了乡村社会，可以说，村民的闲暇生活得到一定充实，社会交流空间得到重构;网购与实体消费体验正在分化与重组，创业的新型逻辑方兴未艾。

但是互联网是一把双刃剑，挟带的消极因素也进入农村，带来大量负面的影响。“互联网进入乡村是趋势，用得好就好得不得了，用不好，那危害大得不得了。”一位村干部略有担忧地说道。实际上，根据我们在多地的实地调研，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生活交流方面，智能手机正逐步代替真实世界的社交，进而成为瓦解乡村社会结构与空间的无形推手。消费方面也是如此，城乡消费差距看似被互联网技术逐步消弭，然而，农村社会消费升级的速度，要远远快于收入增长的速度，农村逐步陷入透支社会——“过去是赚钱过生活，现在是赚钱还债。”

其中，小镇青年往往是消费升级的先行者，成为“被透支”的主要群体。具体表现在车子越开越好;手机不断更新迭代;日常消费不断品牌化、高端化;在网上购物的频率与金额也在逐步提高：外出旅游、观看电影和演唱会等城镇化消费不断增加……

峡江县的小镇青年刘园，就在经历这样的生活。他告诉我们，2020年，他们一家四口搬到县城，现在每月开销至少要8000元。他家里有两辆小汽车，一辆20多万，一辆10多万。他自己用的是最新的苹果手机，妻子的护肤品、化妆品和衣服，一般要到市里的专柜购买或者找代购，仅此项开销就达上万元.。但家里收入增长却十分有限，借债和透支，成了他们维持这种生活的必然之路。

在电商创业方面，互联网为农民开启了一条致富的新道路，网上也有各种创业成功的、激动人心的故事，但实际上，电商创业没有想象中容易。据全国多个农村的调查显示：与其他创业者一样，在农村做电商创业，失败者要比成功者多得多。

狄更斯的那句名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用来形容如今的互联网下乡，再恰当不过了。未来，互联网将会进一步嵌入乡村，这是不可避免的时代洪流。但我们要时刻注意和警惕的是，如何充分运用它的正功能，同时尽量规避它的负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