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眼睛

2022-05-27 04:39谢松良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春花小王吉他

“阿荣,晒太阳啦!”

是同一条胡同的王叔。他叫我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思绪似梦非梦,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世界里,打了个哆嗦才清醒过来。“嗯。”我迟疑了,问,“王叔,有事吗?”

王叔叹了口气,说,“阿荣,昨天你爸为了几毛钱,跟修鞋的后生吵起来,还动了手,他能是年轻人的对手吗?等我们几个过去,那人早走了。我就不明白了,为啥要为几毛钱打架?你爸说,是家里太需要钱了。你看你,年纪老大不小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你总得想办法生活,自己养活自己,要是哪天你爸闭了眼睛,谁来养你呢?”

一个脾气温和的人,从来没有和别人打过架或发生口角,老来却与人打架,我爸这是背负了多大的精神包袱和生活压力,我默然无语。

“要不,你跟‘杨半仙’学算命看风水,现在好多盲人都吃这一碗饭。你看,我人都给你带来了。”王叔推了推我,接着说,“这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这是镇里有名的杨半仙,快叫杨师傅!”

是杨半仙?

我们镇上,有好几位摆地摊算命的,杨半仙算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这些年,他可没少赚钱,家里修了楼房,还娶了漂亮媳妇。

杨半仙道:“你王叔非拉我到你家一趟,要我收你做徒弟。都是街坊,你愿意跟我学,我尽心带,教你赚钱的门路,不愿学,也不强人所难。但人总要有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不能当窝囊废。”杨半仙这次没有卖弄嘴皮子,讲的全是实理儿。可我又怎么能够做呢?

我摇摇头。王大叔和杨半仙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了一声,失望地走了。

我憋着一股气。

“儿子,出去走走吧?啊?”

我听出了他的小心翼翼,一股无名火顿起,吼道:“走什么走,我现在都成这样了,除了在家闲着,在床上躺着,还有什么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

隔了很久,听到我爸幽幽地说道,“你心高气傲,不想学算命,不学就不学吧,只要爹有一口氣在,就养着你。你别老是闷着,越是闷声不响,爹心里越是难受。”

思绪翻滚。

却又不想多言。

只应了一声:“嗯。”

我慢慢走出家门,在爸的提示下,抚摸着以前熟悉的景物,一阵悲伤。

我爸到一处便讲一处:“这池边的柳树已吐出嫩嫩的芽儿,几只燕子在上面飞……”

我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小提琴的曲子,真切地看见一只只燕子在琴声的伴奏下展翅飞翔。忽然,我言不由衷地叹了句,春雪春花,好美的春景。

爸叹了口气说:该忘掉的咱就忘掉吧。眼下最要紧的,找份适合你的工作,有口饭吃比啥都好。

我一反常态的平静,因为她好久都没来了,大概已把我忘记,是不会来了吧。

不久,幸运之神给了我一次就业机会。镇上一家福利性质的民办小型工厂负责人主动找上门来,说是他们厂专门招收残疾人员。我顺利地成为这个厂的员工,心里一阵感激,觉得社会没有抛弃我,我还有个用处,当时我好奇地问,是哪位好心人介绍的啊,招工的人笑着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工作就行了。进厂后,我才知道,所有工人中就我一个是双眼失明的人,看来是对我特殊照顾了。

对于双目失明的人来说,使用“导盲棍”走路会方便安全许多,然而我从来不用,因为我还时刻留恋着过去那段光明时光,怕拿起导盲棍会彻底砸碎自己仅存的一点希望和信念。

这年的秋季,天冷得特别早。刚下班,工友尹奇力走过来,要我给他讲故事,我把不知讲了多少遍的青蛙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着听着忽然问我:“为什么青蛙王子能碰上心爱的女孩,阿荣你碰不到呢?”

我一时愣住了。见我不吭声,尹奇力没趣地离开了。

半夜的时候,春花的身影不时出现在我梦里,她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但是现实却无情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使我不能靠近她。

“如果没有爱情,我和春花之间是否还存有友情呢?”我问自己。可是,想了许久,我既不敢肯定也不能否定。

春花是陪我走完童年,走完萌动青春的女孩。上小学时我们就是同班同学,我俩都爱好音乐,我喜欢弹吉他,她喜欢拉小提琴,我们一起报了学校的乐器小组,但春花总说我天生一副好嗓子,不如主攻声乐,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歌唱家。可我却坚持把精力放在吉他上,因为学乐器能够和春花组合,和她在一起,我的心情很愉悦。读完小学,我俩又商量好同上一所初中,之后我们又考入同一所高中。后来,我考上了一所技校,春花考上了一所卫校,虽然不在同一个学校,但每逢寒暑假,春花一有空便约我一起去玩,跟我切磋技艺,公园里洒下我们欢快的乐器声,还有我们天真的笑声。

春花是家里捧大的一棵独苗,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了童话色彩的向往,她的向往是需要许多金钱去堆砌的,我却无能为力。我母亲早逝,是爸把我拉扯大,家里没多少钱,为了春花我只有拼命去挣钱。我白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晚上兼职送外卖,半夜为一个客户送餐,一不小心,连人带电动车一起掉进了路边的一个坑里,我的双眼不幸被碎玻璃割伤。

春花闻讯后赶来医院看望我,一再追问我半夜三更受伤的原因。我什么都不说。春花哭着说:“别想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那么傻。我可以跟你一起过苦日子的,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自作多情了。”我的世界一片黑暗,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光明,因此,想快刀斩乱麻,与春花做个了断。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再跟我这个眼睛看不见的废人有什么牵连了,是真心不想连累她。

春花说:“无论怎样,我今生都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做你的眼睛。”

但怎么可能呢?我没有那么自私。在我咆哮如雷的骂声中,春花抵挡不住,最终泪奔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不长记性的春花又来我家了,她手里拿着小提琴。我说,怎么又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不想见你吗?春花说她就要去广东打工了,来向我告别。

“为了纪念我们的过去,让我们合奏一曲吧。”春花提议。

我还能说什么呢?默默地拿出早已落满灰尘的吉他,边弹边唱:你像一朵纯洁的雪花,带着浅浅的微笑向我飘来,你走进春天闯入我心田,从此我不再忧愁不再孤独,不是你的美貌让我动心,不是你的倩影使我痴情,只因为你天真无邪的微笑令我陶醉,你有诗一般美妙的名字,它象征你的性格,你的爱那样无私,那样洁白无瑕,你跳动的心那样年轻,你是我心目中的快乐小天使,我要为你唱一支动情的歌,愿你像你的名字一样永远快乐,永远纯洁……

春花的小提琴跟着合奏。我们泪流满面,这首歌是我作的词,春花谱的曲,唱着唱着,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纯洁浪漫的年代。

寒来暑往,一直没有春花的消息,好的坏的都没有,她的身影在我心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枯燥乏味,永无出头之日的沉闷工厂生活,压抑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工厂像一座没有围墙的牢笼一样困扰着我,可我像一粒风一吹就不知去哪里了的渺小的沙子。

在我意志消沉的那段日子,厂办主任跟我说,她远房亲戚的女儿长得漂亮水灵,因为车祸,腿落下残疾,走路不太方便,问我介不介意。我一下来了兴致,自己老大不小了,又瞎了眼睛,能讨个与自己境况相近的女人做老婆,彼此有个照应,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

可是,等见了面,我就高兴不起来了,原来厂办主任是有所隐瞒的,那女孩不只腿有问题,智商也明显不高,我们根本谈不到一起去,跟她在一起和跟春花在一起完全是不同的感觉,我想逃避。父亲劝我要求不要太高,将就吧。我没有答应。厂办主任劝来劝去,见我油盐不进,不高兴地训道:阿荣,你不要高估了自己,世上只有找不到老婆的男人,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

没过多久,我意外地收到了厂办主任发来的请帖,那女孩嫁作他人妇了。为这事,父亲没少和我生气,工友数落我不识好歹。

我能说什么呢。我准备去吃饭,传达室的老伯来了,他说门口有个漂亮女孩找我。

老伯平時喜欢开玩笑,我以为他又骗人,反问道:“可能吗?”

见我不相信,老伯急了,连推带拉,把我弄到厂门口。

“阿荣,你过得还好吗?”

我迟疑了一下,有些紧张地问:“你是春花吗?”

“是我。”春花接着说,“我从广东回来了,刚下车就来看你,你好吗?”

“好不好就这样子了,有饭吃就行,你呢?”我淡淡地说。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管理,老板对我不错,工作挺好的,待遇也不错。”

我们像彼此相识,但不算熟悉的人重逢一样,一问一答。

聊了一阵,春花苦笑着说:“我们好像生疏了,一起走走叙叙旧吧。”然后,她伸手拉住我的手,我被她捉住了,只好跟着她走。我俩沿厂门口的马路走去,到了一个偏僻处才停下来。

“吉他还练吗?”春花没话找话说。

“早就不弹了。”

“最近,我在电视上看到有个叫程家家的,他和你一样眼睛看不到,但他身残志不残,努力后成了娱乐圈的名人,我一直认为你在音乐方面有天赋,你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

春花这句话我回味了好一会,心微微一动,忽然想:如果她还能念旧情,带我出去该多好,我在这里憋得慌。可惜春花没有猜透我的心思。

天黑下来的时候,春花送我回到厂门口,送了一个收音机给我,让我多听听音乐,她说音乐可以净化一个人的灵魂。

通过收音机,我偶尔听到西班牙已故吉他大师演奏的《大教堂》,那一串串美妙音符,如潺潺流淌的溪水,如行云,构成了一幅幅生动而诱人的画卷,在我脑海里迂回,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这世上不幸的人也会遇到幸运的事。我仿佛看到永远不落的太阳,那就是盲人的希望——音乐。倏地,那个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音乐梦又一次涌现在我的心头。

由于没有学过盲文,我想了一个笨方法,用硬纸片剪接成五线谱的形状,请人把音符一个个粘贴在五线谱上,摸着五线谱弹吉他,沉醉于自己手指所弹出的那一串串音符中。

在工厂上班,虽然有这不好那不顺的,但静下心来一想,能够有个地方吃饭,有地方遮风挡雨,已经很不错了。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车间里唯一的一台空调坏掉了,整个车间热得让人窒息。过了一会儿,工友尹奇力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台电风扇,可是没多久,就被别的车间的人拿走了,说是他们车间的。脾气暴躁的尹奇力气得吼道:“老子不干了,这么热的天,连风扇也没一台。”

离下班时间还差两个多小时,难熬的酷热使我们想到了清凉的河水,于是尹奇力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去小河里游泳。河水没有想象的那么凉快,但酷热的天气的确没有比水里更好的去处了。

一下水,我俩就不想起来,在河水一边打闹一边摸河蚌,直到夕阳西下才爬上岸。回到厂里,工友们早已下班,四周静悄悄的。我们到食堂找人帮忙煮了河蚌,把肉挑出来洗净炒熟,买来啤酒带到宿舍美美地大吃了一顿。

第二天一上班,厂长用他高八度的嗓门宣布我俩违返厂规,消极怠工,私自提早下班去河里游泳,要对我们进行处罚。接着,办公室主任宣读了厂部的处罚决定:尹奇力开除出厂,我被扣发百分之三十的工资。

“这不公平,为什么我被开除,而阿荣却留下了?”尹奇力很不爽,看我也不顺眼,气呼呼的。可这是厂领导的决定,关我啥事呢?

“我们是兄弟,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冲正在收拾东西的尹奇力说,“你先别急着收拾,我找厂长理论去。”

我摸索着来到厂长办公室,厂长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能进厂,而且能一直留在厂里,全是因为春花的缘故,因为福利厂的老板是春花的亲叔叔。怪不得我是唯一被请进厂的盲人,怪不得有人说我在厂里有后台。

“我走吧,我有音乐特长,会弹吉他,总能找到一条活路,尹奇力啥也不会,如果出了厂,怎么生活得下去呢?”我向厂长求情,厂长考虑了一会儿,又打了电话请示了老板,同意了。说实在的,眼盲的人在厂里的用处不大,开除我肯定比开除尹奇力划算。

我回到家不久,爸爸悲愤交加,不幸去世了。没有爸的家,感觉有点空荡荡的,好在我上班攒了些钱,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暂时不必为生计发愁。

热心肠的街坊邻居时不时会过来帮我,邻居家的小孩还带我熟悉菜市场的环境,因为我首先要学会独立。刚开始学煮饭做菜的时候,要么放多水,饭变成粥,要么放少水,煮成夹生饭,饭烧煳了烧焦了是常有的事。煮饭难,炒菜就更难了,最让我头痛的是放油,因为油的分量比较轻,往锅里倒的时候很难听见声音,所以每次放油,我要弯下腰,耳朵挨着锅边,提高油壶往下倒,靠听响声辨别油进锅的量。

过了一段时间,我总算摸索出一套经验,可以单独做简单的饭菜。也许有人会感到奇怪:盲人煮饭做菜,没见过,是不是真的?我却做到了。后来,我还学会了往暖壶里灌开水,而且一滴不会洒出来。

大多数时间,我在家里弹吉他和唱歌,不分黑与昼,一遍又一遍。

“阿荣没夜没日地弹吉他,好像不用吃饭睡觉。”“唉,说起来挺可怜的,年纪轻轻就……”不长时日,我便成为街坊邻居议论的话题。有位街坊大伯还教我练起了口技,他说,多学点本领,就是你以后的饭碗。渐渐地,在邻居们的鼓励下,我开始学做一些夸张的表演动作,他们都夸我是歌手的料子,但我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吗?

这样过了大半年,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来看我,他问我知道不知道春花结婚了。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春花和在菜市场卖猪肉的人结了婚,听说那人的爸是个退休干部,家境不错,男的好像很一般,连初中都没上过。我诧异了,春花不是在南方混得春风得意吗?她怎么会如此选择?反过来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有她的选择。

我替春花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似乎又生出许多伤感与无奈,特别是每当想起和春花相处的点点滴滴,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苦涩就奔涌而出,使我的灵魂战栗了。

在那些心弦与吉他共振的日子,我作词作曲、自弹自唱,来自心灵深处的高声呐喊变成了一首首感动的歌曲,在飘扬的音符里,我就像一个酒徒面对美酒和佳肴一样,一半清醒一半沉醉。

我想就这样把现实忘掉,一直活在梦境里。

然而,努力了之后,我却还是做不到,我不知道春花是否恨我,但是只要她生活得快乐,对自己来说就已足够。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爱情,拥有幸福的。但是,我又不是圣人,自从得知春花真的结婚了的消息,我一直很失落,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要坚强,不要伤心落泪,但是真的做不到,我的心矛盾极了。吃饭时,眼泪常不听话地滑进碗里。

人在痛苦和寂寞时,必须找到心灵的归宿,这时,我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记录心声的方法,那就是以录音机当笔,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和琴声一遍遍地录了删、删了又录,有时难过了,就录一段哭声……我最终还是放不下春花,放不下初恋,我想自己还是不够坚强,不够大度,不太像个真汉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我面前,没钱买米买菜,买生活用品了,要强的我却又不好意思去借钱。正饿得难受的时候,我忽然闻到门口有香喷喷的味道,急忙过去摸,一大袋好吃的,袋子上边还放着三张百元人民币。我问是谁,没人回答。

又过了几天,我一闻到食物的香气便冲出去,在她又准备溜走的时候,我揭穿了她。

春花见我发现了她,便悄悄地来到我身旁,把一只熟鸡腿塞到我的手里,说,“饿了吧,吃饱了再说话。”

“怎么从广东回来了,遇到什么不顺了?”

春花既生气又怜爱地数落道:“阿荣,我不要你担心,倒是你,不要那么执着,搞音乐也要吃饭。”

那一刻,我感动了,禁不住把头埋进春花的怀里,无声地哭了。

头脑渐渐冷静些的时候,我开始关心起春花如今的生活来。问她丈夫对她好不好。春花回答说,打工生活有苦也有甜,但是她特别不能忍受背井离乡的孤独,后来就回来了。丈夫对她还可以,就是疑心太重,一天到晚总是疑神疑鬼的,她和相熟的男性朋友在路上遇见了说句话,他都要追问老半天。

我假装无所谓地说:“他紧张你,证明他爱你爱得深呗,有什么不好的?”

那天晚上,春花很想留下来继续和我聊天,但被我赶走了。临走前,春花又给我留下三百块钱,她充满歉意地说:“除了钱,我现在也给不了你太大的帮助,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振作起来,去自谋出路。”

等到春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开始想:对啊,这样可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和希望,或许我能成为下一个程家家呢?我决定孤注一掷,开始竖起耳朵找机会了。

后来,在一个叫残疾人之友的节目里听到一篇关于广州音乐茶座歌手的报道时,我的心里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思路:以自己的音乐特长为资本,到大城市寻找发展的机遇。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苦难,也不再去想前面的路是黯淡,还是精彩。快出发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反而特别平静。由于第一次出远门,一开始我打了一个很大的行李包,但掂量半天后把它扔到了墙角,我要轻装出发。

这天的风特别大,仿佛要把一切动摇的东西通通吹落。我背着吉他,提着简单的行囊,请一个邻居护送,登上了开往广州的列车。火车快要启动的时候,邻居拉着我的手担心地问:“你眼睛一点都看不见,而且还不会用导盲棍,那么远的路程,你一个人怎么走呀?”

确如他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段路该怎么走。火车终于缓缓地开动了,邻居追随着火车在车窗外大声地对我喊道:“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一点,如果过得不好,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回来。”

我的鼻子一酸,把头探出窗外,大声回应他:“好了,成功了我一定打电话给你,不好了,我们就此永别。”

在火车上,我抱起了吉他,挂上了口琴,对着满車厢的陌生人,唱了一首《好人一生平安》,立即迎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他们七嘴八舌地都来问:“你怎么一整天都不吃也不喝呢?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我坦白地告诉他们自己是个行动不便的盲人。

“怪不得。”

他们知道真相后,纷纷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抢着帮我买饭、打开水,有些插不上手的就用埋怨的口气对我说道:“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帮你做点什么,你怎么能舍得让自己挨饿?”印象特别深的,还是那个乘务员,她给了我很多的关怀。当时,列车在每个车站停靠时,有很多小商贩上来卖东西,乘务员风趣地对他们说:“此厢由我管,此门由我开,从我这里过,得给我留下点儿。”然后,把拿来的东西放在我桌上,对我说:“我给你拉赞助了,从鸡蛋、矿泉水到餐巾纸什么都有。”

一路上,我总在想,虽然和车厢里的人混得很熟,但是火车一到终点站,车厢里的人都会离去。他们都要去各自的地方,不会说阿荣,你的歌唱得好,我们都跟你一起走算了。那是不现实的。

火车越往前开,我的心情越沉重,列车进入终点站的时候,我想,这下完了,人生地不熟,如何是好。

出了站,天空下着雨,人群熙熙攘攘,各种机动车轰鸣而过,各个地方的方言交织在一起,整个场面显得十分纷乱和嘈杂,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走吧!别傻站着了。”

这人是跟我同一节车厢的小王。他原本已经离开我了,但他看到我一个人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小轿车撞倒,一时触景生情,又跑回来照顾我。对广州的环境不熟,又没有外出打工的经验,因此,也不知道哪里有招工的地方,我们像两只无头的苍蝇一样满大街乱跑。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王说前面有家湘菜馆招杂工,我鼓励他去试一试。半小时后,小王出来了,我问他怎么样?他气嘟嘟地说不怎么样。

见他不开心,我安慰他说,“算了,我们另外找找看吧!”

我们在大街上转了一整天,一点收获都没有。到了晚上,我们想找个旅馆住,一个黄头发的青年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吉他,问吉他有几根弦,还说他那里有三十元一晚的旅馆住。我们就跟他上了车,被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旅馆倒确实是便宜。

天蒙蒙亮,小王把我叫醒了,说他要走了,请我多保重。那一刻,我们都哭了。小王走出去又倒回来对我说,你还是回去吧,这座城市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连走都走不进去,所以我要离开这里了。如果你回去的话,我还可以送你一程。我心想,走到这一步,我是不会回头的。

为了生存,我壮着胆子来到街头卖唱了。这曾是我出门前的最坏打算。我磨蹭了好久,从兜里拿出一个水杯摆在面前,用来装别人递过来的钱,然后抱起吉他唱了幾首流行歌曲。一个妇女看见我的“广告”上写着会自己作词谱曲,就让我唱了首自己写的歌。我就唱了一首《冬雪春花》,她听后塞给我一点钱,鼓励我好好唱下去。

我花八块钱在一家快餐店买了一个盒饭,填饱了肚子后回了旅馆,心里仿佛透过丝丝光亮,我觉得广州还算仁慈,以后靠卖唱来维持生活也不错。

小王又回来了,他说身上的钱坐公交车时被扒手扒走了,看来是回不去了。

我说,“兄弟,你不用伤心,我给你钱,你明天买车票回去吧。”

小王说,“那怎么行,你住店吃饭还要用钱。”

我告诉小王,自己可以卖唱挣钱,今天就挣了几十块。小王想了想,说他暂时不回去了,陪我卖唱,等我熟悉了环境,他再回去也不迟。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了。从此,在小王的陪同下,我在异乡开始了卖唱的生涯,每天下午三点出发,到了晚上十点左右赶末班车回旅店。

打了三个多月的“游击战”,因为水土不服,我的嗓子哑了,不能唱歌。看来,单纯靠卖唱挣钱太难了,我对小王说,等我的嗓子好了,你带我去找歌舞厅唱歌。

“一个盲人哪能找得到歌舞厅唱歌,还是在街上卖你的唱,赚点钱回家。”小王不理解。

我说自己再也不想在街头卖唱了,要去找唱片公司,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街头流浪汉,而且是一个优秀的歌手。

小王说,要是你真有这个信心和勇气,我带你去“音乐城”碰碰运气,我看见音乐城刚贴出了招聘弹唱歌手的启事。

去到“音乐城”,向保安打听招人的事,可他们把我挡在门外,还嘲讽说:“你一个盲人来凑什么热闹。”我失望而返。

可我总是不甘心,过了几天,打算再去闯一闯。小王把我送到“音乐城”门口,就打了退堂鼓,我独自摸进“音乐城”,我的头不小心碰到前面的柜台上,服务小姐大笑出声:“先生,你还没喝酒就醉成这模样,要是喝了酒还不往水里跳……”对她的幸灾乐祸,我心里很气,但还是客气地说,“小姐,别笑了,我是个盲人。”

“盲人也进‘音乐城’消费?”她有些奇怪。

是的,在人们世俗的眼里,盲人要在街头乞讨的,而我竟然要大模大样地进“音乐城”,当然有人会感到奇怪。我豁了出去,说不仅要进“音乐城”,而且要见她们经理。也许,是摸不透我身份的缘故吧,她亲自带我到了经理办公室。

经理打量了我一番,走到我面前用手敲了敲我的吉他,问:“你会弹这玩意?”

我说会。经理说,“这样,你上台唱一首歌,若是能弄出些掌声和气氛来,我就考虑先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合格再续聘。”我知道他心存偏见,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可我偏偏要证明给他看。

一上台就有人点歌,点什么《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爱你一万年》,我心想,爱什么爱,今晚我要唱的是自己心中的歌,这样一想,心情反而放松了许多。站在舞台上,我把自己戴的墨镜摘下来,扔在台上,用脚踏碎它,然后抬起头,对着观众背自己上台前临时想好的台词:我叫阿荣,是一个盲人,我的世界一片黑暗,但是站在这个舞台,我还是想要向大家说,我的未来不是梦……接着,我便唱起了自己创作的歌。

一曲终了,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的歌震撼了整个“音乐城”,观众们沸腾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再来一首。

经理在舞台旁边对另外两个歌手说,“你们休息,全让给他唱。”然后,又转过身对我喊道:“哥们儿!帮帮忙继续唱。”经理的话犹如给我注入了兴奋剂一样,我抖擞精神,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一种从没有过的激动顿时传遍了全身。

演出结束后,经理热情地宣布:“真行!你被录用了。”

小王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凭自己的能力找到了工作,祝贺你!”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陪伴和帮助,我很难被录取。”

小王说:“这,这是我的护送任务,你应该感谢的人不是我。”

我疑惑了:“这是你的任务?”

“是的,是任务,这是春花姐交给我的任务,我终于圆满完成。”小王见我更疑惑了,接着说:“她是不让我说的,但有些话,我闷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春花是我堂姐,我也不想她为了你,总是委屈自己。春花姐为了你,可谓吃尽苦头,费尽心思。你在福利厂上班的工资,都是春花姐找老板商量好的,她自己补贴给你,只是经老板的手发一下而已。还有,她得知你离厂的消息后,怕你经不起打击误入歧途,想方设法激励开导你,甚至不惜自损声誉……你以为她真嫁人了?其实,她至今还单着呢。”

“春花没嫁人,真没嫁人……”我忍不住追問。

“她怎么会嫁人?她说过,要永远做你的眼睛。”小王没好气地说完,顿了顿,补了句:“还好,你总算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现在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

一旁的经理听了,叹了口长气,忍不住插话:“春花以前也是这里的歌手。她的歌很受追捧,人也勤奋,她除了在音乐城唱歌,还去大排档推销啤酒,兼职做家教,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拼命三郎似的。我之前还纳闷,这丫头比花还娇艳,音乐城那么多有钱的顾客疯狂追求她,随便挑一个,早就过上阔太太生活了,根本不用辛苦,可她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原来她心里的人是你。不过,不管怎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的心猛地一痛。春花为我默默地做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可我却不知道。一时间,我百感交集。

经理又说:“我决定把春花请回来,让她和你组合。我发觉你们绝对是最佳组合,你俩的合唱会更具磁性,更有魅力,更感人。”

“双人组合……”我喃喃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与感激,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来。恍惚间,春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镶嵌在我的心房上,我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

作者简介:谢松良,二级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小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东莞市青工作协副主席。已在《小说选刊》《安徽文学》《海燕》等刊物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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