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腔本《铁冠图》源出古本考——兼论昆曲《铁冠图》和遗民外史《虎口余生》的相关出目*

吴宗辉

清初传奇《铁冠图》，《曲海总目提要》(以下简称《提要》)卷三三著录，主要写明末李自成攻杀三关守将周遇吉，进逼北京；崇祯杀女逼后，缢死煤山；吴三桂出关迎清，李自成逃回陕西。该剧在清顺治年间便已上演，然已无早期刊(抄)全本流传，幸得清初刊本《新刻精选南北时尚昆弋雅调》(以下简称《昆弋雅调》)选录了其中的《白氏尽节》一出，从中可略窥其早期面貌。

康熙间苏州、江宁织造曹寅(1658-1712)另著旨趣较前者大为不同的《表忠记》，一名《虎口余生》，见于《提要》卷四六著录，以表现边大绶、孙传庭、蔡懋德、周遇吉、王承恩、费宫人等忠烈事迹为主，存题“遗民外史著”的《虎口余生》旧抄本四十四出，影印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五集。不过，曹寅《表忠记》原作有五十余出，遗民外史本当是以曹寅原著为蓝本而加以改窜和编集的。曹寅新作的出现，大有取古本《铁冠图》而代之之势。如昆山国乐保存会据殷溎深传谱校印的《昆曲粹存初集》收昆曲《铁冠图》十八出，包括《询图》《探山》《营哄》《捉闯》《借饷》《观图》《对刀》《拜恳》《别母》《乱箭》《撞钟》《分宫》《守门》《归位》《杀监》《刺虎》《夜乐》《刑拷》，虽沿《铁冠图》旧名，但大部分出目实见于《虎口余生》旧抄本，仅《询图》《撞钟》《分宫》《归位》四出不在其内。

其实，《提要》卷三三著录的古本《铁冠图》仍大体保存在高腔剧种当中。高腔剧种历史悠久，保存了一些稀见剧目，古本《铁冠图》即其一。

一、高腔本《铁冠图》概况

多地高腔剧种均有《铁冠图》，据笔者所见，以《川剧传统剧本汇编》第2集所收川剧高腔本最为完整。川剧高腔《铁冠图》除“报场”之外，共二十四场，系“根据四川省川剧院收藏骆君儒抄写本校勘，并参考陈旦孙抄写本及四川省川剧院收藏一一六号和三〇六号等抄本增补校正”。

北京高腔又称弋腔，虽在民国初年就已衰落，但有不少抄本存世。其中，《俗文学丛刊》第1辑第88册收有“百本张”抄本《铁冠图全串贯》，含《起闯》《金殿》《春宴》《分宫》《大战》《离宫》《定计》等出，惜《分宫》和《定计》已佚，《分宫》则另有《俗文学丛刊》第1辑第53、54册和《未刊清车王府藏曲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第47册所收本；清北京蒙古车王府曲本《铁冠图全串贯》共有五出，第四出可补《俗文学丛刊》本所佚之《定计》。以上除《起闯》曲文见于遗民外史《虎口余生》第三出《寇衅》外，余皆不见于遗民外史本。北京高腔班兼唱昆腔(合称昆弋)，尚有小本戏《七盘山》(首出《观山》唱高腔，其余唱昆腔)和《宁武关》(唱昆腔)，出自《虎口余生》。

浙江的高腔剧种调腔的《铁冠图》同北京高腔一样，也有两种来源：一种唱调腔，新昌县档案馆藏调腔抄本有《观图》《乱宫》《煤山》三出；一种唱昆腔，有《对刀步战》《拜恳》《别母》《乱箭》等出，亦出自《虎口余生》。

安徽岳西高腔的《铁冠图》仅存《分别坠城》。湖南衡阳湘剧《铁冠图》有昆腔和高腔两种路子。湖南辰河高腔亦有《铁冠图》，湖南省戏曲研究所1983年内部编印的《湖南戏曲传统剧本》辰河戏第9集存十二场。现将笔者经眼的高腔本《铁冠图》出目列表如下：

表1 高腔本《铁冠图》出目对照表

另有笔者未见的广西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代乐善堂抄本《虎口余生》，经学者披露，该本剧名下题“元(原)铁冠图”“大清成一统”“代(带)满汉话”字样，据目录含头本之《起闯》《金殿》《春宴》《分宫》《大战》《离宫》《定计》《煤山》《搜宫》《清宫》，二本之《刺虎》《劝降》《拿杜》《祭灵》《刑拷》《问探》《请兵》《发兵》《偏殿》《败寇》，惜《定计》和《拿杜》不全，两者之间的出目已佚，残存者与《提要》著录的原本《铁冠图》内容相似；文中夹注小字，有“弋腔”字样；《请兵》《发兵》的“清皇帝诏书、清军中的通事官等人用的是满文，满文旁有汉字译音”。据此乐善堂抄本当为北京高腔《铁冠图》抄本，故封面另题“元(原)铁冠图”，而《请兵》《发兵》等实即北京高腔《请清兵》。

二、从情节来看高腔本《铁冠图》系古本嫡传

《提要》卷三三“铁冠图”条叙述了原本已佚的古本《铁冠图》的故事梗概，其小字夹注透露了古本的丰富细节，为比较提供了方便。

(一)崇祯帝廷议国事

《提要》：崇祯以流贼逼近，召见诸大臣魏藻德、范景文、朱纯臣、李国桢等，措置军饷。”注：大学士魏藻德奏凤阳陵震响，旨令凤督马士英祭奠。兵部尚书范景文请推督臣，旨云已遣大学士曹春督剿。景文奏督臣驻真定府抱病，而抚臣远避平阳，旨遂令太监杜勋往镇三关。成国公朱纯臣奏借助军饷事，旨令臣民绅士家捐赀助饷。李国桢奏流贼将近蓟州，居庸、昌平皆京师门户，堤备当急，遂命太监杜秩亨同国桢提督九门。

按：据《提要》所叙，崇祯举行廷议当是古本《铁冠图》副末开场之后的首出，川剧高腔本报场之后的首场《奏朝》即演此事。《提要》注所云魏藻德、朱纯臣、李国桢三者，川剧高腔本皆与之相合，唯川剧高腔本全剧不见范景文，而有兵部张留彦奏南京火药局焚烧事。又《提要》注云：“剧于崇祯自叙云：‘杨嗣昌丧于荆楚，孙旷败于陕西。’按陕西督师孙传庭，误为孙旷。”川剧高腔《奏朝》崇祯自叙作“孙辅庭败于陕西，杨嗣昌丧于荆楚”，“孙辅庭”为“孙传庭”之讹。

就戏剧结构而言，《提要》卷三三著录的《铁冠图》从崇祯廷议处置军国大事写起，接着就写宁武关周遇吉夫妻死节、北京变乱、崇祯自缢等事。而《提要》卷四六著录的曹寅《表忠记》则从米脂县令边大绶掘李自成祖父之墓写起(见遗民外史本第二出《询墓》、第四出《伐冢》)，继写李自成分兵牵制官军，以便图取关中、山西(见遗民外史本第三出《寇衅》)，再写明廷李建泰、陈演举荐孙传庭督师征剿(见遗民外史本第五出《朝议》，崇祯未出场，由太监宣旨并收集意见)，从而引出孙传庭七盘山剿闯先胜后败、蔡懋德守太原城破自缢、周遇吉宁武关乱箭而亡等忠烈故事，其情节和旨趣与古本《铁冠图》大不相同。

(二)周遇吉夫妻死节

《提要》注：杜勋督宁武军，出战被禽(擒)，回入关内，逼遇吉出战，潜引李岩、李牟兵入关。遇吉战败，回至关下，岩等令遇吉妻白氏招其夫降。白氏激遇吉死战，为贼所杀，遇吉亦自刎。

按：川剧高腔本见于《谈兵》《演操》《失机》《阵别》《尽忠》；辰河高腔本见于《商议》至《碰城》诸出；岳西高腔《分别坠城》相当于川剧高腔《阵别》和《尽忠》。

至于《提要》所云“杜勋”，北京高腔本同，川剧高腔、辰河高腔、岳西高腔本作“王忠”，而《昆弋雅调》本《白氏尽节》作“杜如均”，湘剧、衡阳湘剧高腔《白氏哭城》作“杜玉均”或“杜禹均”。另，《提要》注云：“剧内李自成说白云：‘近在南阳，自号永昌。’自成僭号永昌，乃在西安，非南阳也。刘宗敏直称汝侯，不言其名。宋献策改其名为宋计较，未知何意。”川剧高腔《祭旗》李自成云“已在南阳僭称王号”，称麾下作刘汝侯、宋计较，皆与《提要》相合。

《提要》直指古本《铁冠图》于周遇吉事节节皆误，其卷四六著录的曹寅《表忠记》(见遗民外史本第二十二至二十五出《步战》《拜恳》《别母》《自刎》)改写为周遇吉先擒杀李自成养子李洪基，后别母迎战，在乱箭丛中自刎殉国。

(三)崇祯观看铁冠图

《提要》注：铁冠道人留下画图三幅，崇祯得之通济库中。铁冠乃张三丰，此捏一名曰张净，何也？白猿传语，库神现形，引崇祯视库之说，更属荒诞。

按：川剧高腔本事见《遣猿》《观本》，铁冠道人名叫张静；调腔《观图》、衡阳湘剧高腔《崇祯观图》、辰河高腔《观本观图》均写崇祯观看铁冠图事。遗民外史《虎口余生》第十九出《观图》及昆曲《观图》不涉白猿，川剧高腔《观本》有“白猿传语”的情节，合于《提要》所述。

(四)杜秩亨投敌献城

《提要》注：剧言杜勋与自成言，李国桢现任戎政，同杜秩亨督守九门。国桢忠勇出众，独守实难攻打。幸秩亨分任其事，修书结为内应。自成攻平则门，秩亨张灯为号，贼兵遂得登城。

按：“杜勋与自成言”事见川剧高腔《尽忠》，“修书结为内应”事见川剧高腔《投书》，“自成攻平则门”事见川剧高腔《陷城》以及同属北京高腔的《俗文学丛刊》本《大战》和车王府曲本第二出。

(五)周奎宴客和崇祯撞钟

《提要》注：十八日周奎宴客，请田皇亲及公侯大臣，朱纯臣、李国桢、范景文及四内阁等皆与。国桢见势危，慷慨骂座而去，景文等嘲笑国桢，酣饮自如。又以周奎作周魁，田弘遇作田景福，皆误。崇祯至奎家，公侯大臣皆在内燕饮作乐，命王承恩传谕，管门者拒绝不传。剧又言击钟，无一人应。惟国桢与杜秩亨见驾，命秩亨于城上悬灯三盏云云。

按：川剧高腔本见于《宫议》《寿宴》《夜探》，北京高腔本见于《春宴》和《分宫》，而辰河高腔《访葵》相当于川剧高腔《宫议》和《夜探》。北京高腔《春宴》抄本注云：“此《春宴》班中多有在《分宫》之内唱的，此系原本。”川剧高腔《寿宴》正夹在相当于北京高腔《分宫》的《宫议》和《夜探》之间。

有关周奎宴客的描写，川剧高腔《寿宴》赴宴者为田景福、吴思武、李国桢，北京高腔《春宴》为田景福、武嘉猷、周延儒、朱纯臣、李国桢，都没有范景文。《提要》指出“范景文二十忠臣之首，剧扮丑脚，最可痛恨”，并斥古本《铁冠图》张冠李戴：“剧又屡言兵部尚书范景文，景文时在内阁，本兵张缙彦。”“述景文语云：‘杜勋失陷宁武，唐通失陷居庸。’半虚半实。”川剧高腔《奏朝》将范景文改作张留彦(当系张缙彦的讹传)，《寿宴》则删去了范景文。北京高腔《春宴》赴宴者有朱纯臣，并突出李国桢骂座一事，而《提要》注讥古本《铁冠图》“内有十三科道一句，村陋不识官制”，北京高腔本正有“今日请得五府六部、十三科道在此饮宴”之语，凡此都较川剧高腔本接近古本原貌。此外，北京高腔《金殿》以周延儒、范景文为阁臣，剧中崇祯自叙“杜勋献地宁武，唐通丧师固关”，与《提要》所云相似。

(六)李自成破北京后诸事

《提要》注：周后先殉，崇祯旋入煤山，王承恩从缢。李岩为自成搜宫，得韩宫人，诳云公主。岩携以献自成，自成即使配岩，韩乘岩醉杀之，因即自尽。此因费氏而误也。剧又言自成搭篷殓崇祯，李国桢要以三事云云。国桢请于自成，得杜勋、杜秩亨杀之。流贼见国桢激烈殉难，极相钦服。剧又言自成以借饷为名，拷打百官。

按：周后自尽、崇祯自缢和韩宫人刺贼，川剧高腔本见于《宫别》《写诏》《刺虎》，北京高腔本见于《俗文学丛刊》本《离宫》《定计》和车王府曲本第五出；李国桢之事见于川剧高腔《祭奠》。李自成命人拷打百官之事，川剧高腔、调腔、辰河高腔本未见，唯前揭乐善堂抄本有《刑拷》一出，遗民外史《虎口余生》第三十二出《刑拷》与之基本相同。

对于古本《铁冠图》的韩宫人刺杀李岩事，《提要》著录的《表忠记》已改作费贞娥刺杀一只虎李过。

(七)清兵入关和全剧收束

《提要》：其时缘总兵吴三桂出关迎清，讨逐自成。自成大败，装载金银财宝，逃往陕西。末后以铁冠道人与诚意伯刘基说明画图三幅之故，以作收束云。

按：川剧高腔《闻报》《搬兵》《登极》《归位》具写吴三桂迎清和铁冠道人论图之事，与《提要》所述相合。北京高腔《请清兵》内容与川剧高腔《搬兵》不同，待考。而《提要》著录的曹寅《表忠记》在写完王承恩斩杀杜勋等人并自缢、费贞娥刺虎和牛金星拷打百官(分别见遗民外史本第二十九出《守门》、第三十一出《刺贼》和第三十二出《刑拷》)之后，接写边大绶被捕、逃生和降清复官以及李自成被杀等事，继以关帝奖忠惩奸、崇祯驾归天界作结，与古本《铁冠图》迥异。

如前所述，高腔本《铁冠图》与《提要》著录的古本《铁冠图》情节十分相近，唯在各自流传中存在改易。同时，川剧高腔、北京高腔都对范景文做了删减，纠正了《提要》著录本诬忠为奸的失误，这一差异或有早期流传的别本可据。

三、从曲文来看高腔本《铁冠图》系古本嫡传

(一)高腔本与《昆弋雅调》本《白氏尽节》相合

《昆弋雅调》风集选录的《铁冠图·白氏尽节》为清初古本《铁冠图》的孑遗，其与川剧高腔《尽忠》、辰河高腔《碰城》和岳西高腔《分别坠城》后半段内容相近，是高腔本《铁冠图》源出古本的力证。现将《昆弋雅调》和川剧高腔本的【风入松】第二支对比如下：

表2 《昆弋雅调》和川剧高腔本曲文对照

(二)高腔本《铁冠图》的曲文系出同源

明代南戏声腔弋阳、青阳诸腔开枝散叶，入清后演变为各地的高腔剧种，逐步走向相对独立发展的道路。不同高腔剧种的同一剧目若情节相近、曲文相关，则可推定该剧产生较早，有着共同的祖本。高腔本《铁冠图》正是如此，如川剧高腔《宫议》与北京高腔《分宫》前半段略同，两者首曲【月儿高】(疑当作【月云高】)对比如下：

表3 川剧高腔《宫议》与北京高腔《分宫》曲文对照

当然高腔本《铁冠图》内部也有一些出入，对此互有联系的本子源出古本的可能性较大。如同属北京高腔的《俗文学丛刊》本《大战》与车王府曲本第二出情节和人物宾白略同，而曲牌和曲文相异。检后者的【普天乐】和【赵皮鞋】部分曲文与川剧高腔《陷城》的【普天乐】和【锦衣香】相似，当承古本而来。

此外，调腔《观图》、辰河高腔《观本观图》结尾较川剧高腔《观本》多出【啄木儿】等曲牌(详下)和崇祯、周皇后伤叹妖孽乍兴、社稷垂危的内容。这段内容当为古本《铁冠图》原本所有，且从调腔、辰河高腔本来看，《铁冠图》该出模仿了明传奇《鸣凤记》第十四出《灯前修本》。

四、昆曲《铁冠图》和遗民外史《虎口余生》出目新探

昆曲《铁冠图》来源相对复杂，遗民外史《虎口余生》的面貌也有些含混不清。严敦易《〈铁冠图〉考》和陆萼庭《读〈曲海总目提要〉札记》都曾对《昆曲粹存初集》所收昆曲《铁冠图》十八出的归属做过梳理。严文认为《询图》《撞钟》《观图》出自古本《铁冠图》，《分宫》和《归位》(《煤山》)疑出曹寅《表忠记》，其余十五出出自《表忠记》或《虎口余生》。陆文则将昆曲《铁冠图》十八出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十八出中《撞钟》《分宫》《煤山》是《铁》剧独有的；叙孙传庭事的《探山》《营哄》《捉闯》，王承恩事的《守门·杀监》则是《虎》剧独有的。第二层，两剧共有，但已经过充实提高改编正误的出目，为《借饷》《观图》《对刀》(《步战》)《拜恳》《别母》《乱箭》《刺虎》《刑拷》。第三层，疑难出目：《询图》和《夜乐》。《询图》主曲有名，选者甚多，但两剧《提要》均未提及。我认同《大成谱》标作《虎口余生》。

现结合新发现的源出古本《铁冠图》的高腔本，对相关出目的来源略作探讨。

(一)昆曲《撞钟》《分宫》《归位》的来源

遗民外史《虎口余生》没有《分宫》和《归位》，《提要》卷四六“表忠记”条云：“城破，周后、袁妃皆自尽。怀宗手刃公主，走缢煤山。承恩闻之，急赴亭上，缢于旁。宫女投御河死者无算，招费氏，费以为徒死无益，独不死。”严文据以推测曹寅《表忠记》有《分宫》和《归位》，然而遗民外史本第二十九出《守门》(《昆曲粹存初集》本分成《守门》和《杀监》)已借众人之口道出后妃自尽、崇祯杀女诸事，其中“招费氏”事见【牧羊关】曲后说白，此其一。其二，《昆曲粹存初集》本将【梁州第七】曲割裂为两截，分别置于《守门》出之末和《杀监》出之首，而在中间插入《归位》。这一不合理的做法，道出《归位》应非曹寅原作所有。严文所持《分宫》和《归位》疑出曹本的观点，恐不可从。

陆文认为《撞钟》《分宫》《归位》是古本《铁冠图》独有，言下之意即这三出源出古本。按昆曲《撞钟》与川剧高腔《宫议》《夜探》和北京高腔《分宫》相对应；昆曲《分宫》与北京高腔《分宫》名同实异，实对应于川剧高腔《宫别》、北京高腔《离宫》、调腔《乱宫》等；昆曲《归位》以及《杀监》后半段对应于川剧高腔《写诏》、北京高腔车王府曲本第五出等。不过，各出昆曲本和高腔本不仅曲牌、曲文甚少相同，情节也有差异。

在情节上，昆曲《撞钟》没有《提要》所云崇祯“命(杜)秩亨于城上悬灯三盏”的内容，而高腔本有其事；昆曲《分宫》崇祯哭告太庙的情节为《提要》和高腔本所无。在用曲上，昆曲本要比高腔本细密，如昆曲《撞钟》各叠用二支【黄莺儿】【簇御林】【猫儿坠】来写崇祯夜访周奎和撞钟召见诸臣之事，而高腔本简单地叠用【锁南枝】。陆文指出昆曲《刺虎》(遗民外史本在第三十一出，题《刺贼》)保留古本《铁冠图》的情节主体而替换了原本的人物(将韩宫人刺杀李岩改作费贞娥刺杀一只虎李过)，推测其中的北曲【端正好】套也是新填的，经与源出古本的川剧高腔本对比确实如此。昆曲《撞钟》《分宫》《归位》三出与曹寅原作无关，改编情况则同《刺虎》类似，即其故事虽源于古本《铁冠图》，但情节有所改动，曲文也做了新编。

(二)昆曲《询图》《借饷》《观图》的来源

陆文据乾隆《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收【大红袍】又一体(见于昆曲《询图》，遗民外史本无《询图》出)标明出自《虎口余生》，指出“五十余出的曹本《虎口余生》应有经过改编的《观图》，并在前增入《询图》一出，那支【大红袍】主曲正是曹寅的创作”，并谓“《铁冠图》以铁冠道人开场和作结，根据《提要》，中间有《观图》一出，但铁冠道人不出场，有‘白猿传语，库神现形，引明帝观图’情事，外史本和《粹存》出目都有《观图》，并无‘白猿传语’事，显系经过修改”。但据《提要》所记，似不能说明古本《铁冠图》在崇祯观图之前铁冠道人不出场。川剧高腔有《遣猿》出，唱北【粉蝶儿】套曲，写铁冠道人与刘伯温讲论铁冠图，并遣白猿前往皇宫，这大概是古本《铁冠图》的原貌。《昆曲粹存初集》本《询图》与川剧高腔《遣猿》相异，但浙江金华昆腔《铁冠图》有主曲为【大红袍】的《议图》，其首曲【粉蝶儿】见于川剧高腔本，说明昆曲《询图》大概是据古本《铁冠图》新编而成的。

《观图》(遗民外史本在第十九出)是昆曲、高腔最为相近的出目。该出写崇祯批阅奏章，忽有鬼神出现，引崇祯观看昭示兴亡的铁冠图，各本用曲对比如下：

《昆曲粹存初集》本《观图》：【点绛唇】—引子—【解三酲】(2支)—【太师引】(2支)—【尾声】

川剧高腔《观本》：【点绛唇】—【沽美酒】—【清江引】—引子—【解三酲】(4支)—【滴溜子】(2支)—【太师引】(3支)—【尾声】

调腔《观图》：吹【点绛唇】—引子—【解三酲】(2支)—【滴溜子】—【太师引】(2支)—【啄木儿】(2支)—【三段子】—【归朝欢】

辰河高腔《观本观图》：引子—【解三酲】(2支)—【滴溜子】—【一封书】(相当于川剧高腔本第二支【滴溜子】)—【太师引】(2支)—【佚名】(2支，相当于调腔【啄木儿】)—【尾声】

前三者【解三酲】第一支曲文对比如下：

表4 昆曲《观图》、川剧高腔《观本》和调腔《观图》曲文对照

辰河高腔本曲文与川剧高腔本相类，不赘述。该出其余曲子情况与此曲相似，即高腔本曲文彼此相近，而昆曲本文辞典奥，应是经过文人一番润色的结果，陆文有关曹寅《表忠记》(《虎口余生》)原有《观图》的说法可从。

至于昆曲《借饷》(遗民外史本在第十八出)，写王承恩向勋戚大臣筹借饷银事，陆文据《提要》认为采自古本《铁冠图》。然而《提要》“铁冠图”条仅开头写崇祯召见群臣，“成国公朱纯臣奏借助军饷事，旨令臣民绅士家捐赀助饷”，后文再未提及。川剧高腔第一场《奏朝》有朱纯臣奏借饷事，第十场《观本》写到崇祯批阅朱纯臣的相关奏章，前后呼应，其间没有朱纯臣借饷的出目，则古本《铁冠图》未必有该出。换言之，《借饷》当是曹寅《表忠记》的新构出目。

那么，对于陆文所言两剧共有的第二层剧目，《借饷》当为《表忠记》独有；《对刀》至《刺虎》如第二节所述，系《表忠记》全新改写；《观图》和此前已提到的《刑拷》，诚如陆文所说，《表忠记》是在《铁冠图》的基础上加工提高的。

(三)遗民外史本《烧宫》的来源

严文认为遗民外史《虎口余生》将曹寅《表忠记》删为四十二出，又插入《铁冠图》的《烧宫》《观图》，共成四十四出；陆文则说遗民外史本《烧宫》《借饷》《观图》这三出采自古本《铁冠图》。《借饷》《观图》见上文分析，遗民外史本第十七出《烧宫》写火灵圣母烧毁北京安民厂，现存高腔本未见相应出目，其是否采自古本《铁冠图》，尚存疑问。其实，《烧宫》的情况与《借饷》相仿，即川剧高腔《观本》中崇祯批阅奏章所提到的朱纯臣借饷失败、南京火药局焚毁等事，都只是对开端崇祯廷议的回应，无须具体表演其事，因此古本《铁冠图》是没有《烧宫》《借饷》这样的专出的。而曹寅《表忠记》在吸收古本《铁冠图》的崇祯观图之事后，由于前面没有崇祯处置各类军国大事的出目，此时又要对崇祯批阅借饷失败(借饷人改朱纯臣为王承恩，以突显后者)和安民厂火药烧毁(史有其事，故改如此)的奏章预作交代，故在《观图》前新增了《烧宫》和《借饷》两出。也就是说，遗民外史本大致为曹寅原作的删节本。

古本《铁冠图》产生时间早，叙事真伪错杂，曹寅《表忠记》(《虎口余生》)另起炉灶，人物塑造十分成功，遂使昆曲舞台舍旧取新。而衡阳湘剧兼有高、昆两种路子，调腔、辰河高腔和北京高腔或昆弋班则将两个系统的出目融为一炉。其间剧本的种种移换和组合，堪称明清传奇文学史和演剧史上的一个经典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