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

2022-05-30 10:48陈家麦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1期
关键词:大姑番薯洋芋

陈家麦

三个姑妈中,从大姑到小姑,名字分别带“蓉”“梅”“微”字,是饱读诗书、当过地主少爷的我爷爷给三女名字赋予的书香气。他老人家没料到,地主家的大千金蓉日后下嫁到山里做农妇,种洋芋、番薯,成了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

大约是梅雨前,正是青黄不接时,大姑来县城里的娘家小住。数天后,吃晚饭时,大姑冷不丁和气地问我:“想不想上我家,跟表弟表妹玩?”我爽快地应了。她说:“我家在山里,可没什么好吃的,但有番薯、洋芋……”听到洋芋,我顿时来了一激灵。住在城里的我一日两餐虽吃白米饭,但下饭的大多是缺油的素菜,而到了夏天洋芋大收成时,才难得吃上几回洋芋。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我妈为我备好的一身换洗衣裳,就跟着大姑步行了三五里地,来到位于五洞桥边的老车站,又足足等了近一个钟头,才等到一辆破旧的客车。

车到北洋,我随大姑下来,往回走了一里多地,再转弯向南朝一条三尺宽的小道走去。我走不动了,大姑“骗”我说一会儿就到了,我双脚来了力气,可“一会儿”还是未到,就这样大姑一路“骗”下去,就如曹操跟口渴的士兵說前面就是梅林,充当“望梅止渴”的角色。大约走了七里地,才见到一个小山村。这下终于到了目的地。我见到了一排木瓦房,屋前屋后堆满了木柴爿、干茅草;稍远处,有筑山坡而居的茅屋,冒出淡蓝色的炊烟,随风飘扬。这个村叫西岑,当时村叫大队。我闹不明白,大姑长得眉清目秀,尖尖的鼻子,身材小巧玲珑,本是城里人,却为何嫁到这穷乡僻壤?

大姑家有两女一子。大姑丈是西岑人,我在奶奶家见过他,一股秀才相,出口成章,他念过书,在外地一家大型化工厂工作,夫妻二人分居两地,每年有一两次“鹊桥相会”。有一回,我在奶奶家还见过大姑丈随身带来的几听罐头,用菜刀撬开其中一罐的马口铁皮,是荔枝罐头,那是我第一次吃,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尽管陈家每个孙辈分到的荔枝只有一小勺子,但所有的人都吃得呼噜噜响,像小猪崽吃槽里的糠食一样。

我见到了表妹表弟,他们带我在村前村后转了一圈,还玩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份快乐跟现在的我儿子到游乐园玩大转盘没什么两样。中午,大姑拿着饭锨在土灶大铁锅里炒着大蒜咸肉年糕,香喷喷的。顿时,让我和表弟表妹咽了口水。可是大姑盛出来的年糕只有一海碗,她将年糕扒拉出三小碗,递了眼色给她的儿女,旋即端了与碗沿齐平了的装着余下年糕的海碗让我吃,说:“你是客人,是我的侄王(即大侄子),当然待遇不同。”我那时年幼无知,只顾自己海吃起来,等到我吃完,环顾左右,发现三个表妹表弟都在偷窥着我这副吃相,他们分明流露着无比羡嫉之情,又在自我压抑着,更可贵的是他们识大体。这顿饭三个表妹表弟只可怜兮兮地分到拳头般多的年糕,拿此当下饭的菜,以番薯丝拌饭为主食,而大姑连半星年糕都未尝到,只吃番薯丝拌饭。大姑微笑着问我:“吃得还好吗?”我“嗯”的一声,不敢应声过大。

几日下来,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了,我放下小客人的“架子”,客随主便了。在吃腻了番薯后,大姑让我尝尝洋芋。我随她到了一间储藏室,地上铺了一层层洋芋,有的长出了嫩芽。听大姑说,这些是洋芋种,那些长芽的,人吃了会中毒的。她拣出那些没长芽的洋芋,加了点咸肉炒了,真好吃!想想那时的我居然连大姑家的洋芋种都敢吃,真是一种罪孽。

到了下月中旬,大姑拿着小团箕,撒着糠,嘴里“咯咯咯”地叫着,喂鸡食。她的头朝屋前的小路远处探望。听到车铃声,大姑忙放下团箕。不远处,过来一位邮递员,推着加重型脚踏车,车三角档挂着一只大大的有点褪色的绿色邮袋,他大声地叫着大姑的名字,两只腿肚上挽着裤沿,一高一低。大姑连忙拿出私章,又递出一搪瓷缸凉水。邮递员咕噜噜地喝了,递出一张汇款单加印泥,让大姑摁了私章。两人聊着话,我听出是大姑丈汇来的款。又过了几日,大姑接到了大姑丈的信,跟我念了几段,看得出她是跳段在念,因为我那时只识“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字,大姑的神情有点羞涩,可能信中有两人恩爱的话。晚上,大姑又炒了大蒜年糕,说明天她要取款还要寄封信,顺便送我坐车回城里了,我该上学了。这回的年糕炒出一大锅,全家人都享用了。天黑了,传来蟋蟀的叫声,大姑屋里亮着油灯,她戴了袖套坐在桌前写信。我看到她正在写第二页……那油灯映出暖暖的红光,似乎在抚着她发烫的脸。

后来,大姑家遭了火灾。大姑丈在外地工作,只有她一人来救孩子。着火时,她一人冲了进来,分别抢出了两个女儿。又冲进来,在滚滚浓烟,一片火海中,她将屋里屋角翻遍,终于寻到了被烧晕了的儿子。她的手腿被烧出一块块燎泡,却硬是拼着一股劲,救出儿子。我的这位表弟被烧得几近毁容,大姑不顾自己疼痛,带着儿子到了公社医院,又转到县医院、省城医院,尽最大努力医治,同时又为她儿子的将来担忧。

又过了几年,我在奶奶家见到了我的这位表弟,经过整容后的表弟,脸皮有点变形,植上了新皮,露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像羊皮,原本英俊的表弟变成丑八怪了,我的许多表兄表妹不愿跟他一起外出。有年春节,他来到已搬回城里祖屋的我家,成天待在家里不出,奶奶怕这个外孙憋坏了,让我陪他上街。我找了要做寒假作业的借口给拒了,只有给工地做粗工的小叔肯陪他。没想到等我上了街,远远看到他跟小叔走在一起,边上的行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他可能早就遭受着人们这种异样的目光,而我却忽地调转身,闪了。

现在想想,当年的我是多么的无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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