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穿过万重黑暗

2022-05-30 10:48静芸
阳光 2022年11期
关键词:二娘修文二爷

静芸

秋收过后,石城人潮往南方涌动,石平却逆流北上。

“爷,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找到二爷。”石平从车窗往外挥着手。

“多写信,记住大队部电话。”父亲眼角湿润。路上,父亲一再叮嘱,“回程车票钱藏在你娘缝的暗袋里,零花钱放在口袋里。你就装哑巴,情况不对赶紧走。”

石平背床被褥,挎个大布袋。没买到坐位票,站一程,蹲一程,到郑州站时,脸成了菜色,脚一瘸一拐。挤进候车室,没见空余座位,找了个偏僻角落,解开被褥外层的塑料布,往地上一铺,被褥垫一半儿盖一半儿,刚好。

“求工哩?”一个声音问。那人蜷曲在墙角,三十多岁,脸色黝黑,一副愁苦样子。他点点头,抱紧包袱,压住胸前暗袋。

“我也求工,兰香病了,要钱治哩。”男人将背后的蛇皮袋打开,拿出一床打着几块补丁的被褥。地上很脏。石平爬起来,把塑料布全部展开,指指对方被褥,又指指塑料布。那人笑了笑,把被褥铺到塑料布上。

“可怜的孩儿,这细皮嫩肉的,到黑井下哪儿受得了。”男人说,“都乌泱乌泱往那里跑,找不到工,白浪费车票钱。”

这人和二爷年纪差不多,脸比二爷黑多了。

“兰香六岁的时候还能走路,现在九岁了,却一步也不会走了,我得挣钱哪。”男人见石平不应声,只用同情的眼神看他,便也不再说话。

出火车站的时候,石平没看到那个男人。俩人昨晚相约着结伴去宁武煤矿。石平只好独自前往二爷汇款单上的地址:宁武阳坡煤矿。进入群山,他从布袋里摸出一张纸。这是一张人像,炭笔所画。

石城人建房都依山傍水,屋后只有小片土丘,树少荫薄,一到夏天,汗巴巴的头上就长疖子。疖子烂了流脓,爷和二爷就成了癞痢头。石平看看癞痢头画像,折叠好,放进灰色中山装口袋。公路边有挂着各式幡帐的小酒馆。胃部一阵痉挛,他咽了咽口水,走向其中一个门。

他点了一碗羊肉汤、一碗米饭。羊肉汤剩小半儿,米饭留一半儿,倒进纸壳饭碗里,找店家要了一个塑料袋子。这些,他其实能吃完,只是怕明天饿。他从衣袋里拿出画像,看到店家结账的地方有支笔,便在画像右上角写了一句话:“你好!请问见过这人没有?”

问了好几个人,都摇头。一个瘦老儿头说:“前天半坡矿又死了两个。”

石平心惊肉跳,拿起笔急急地写:“死人了,矿上不通知家里人吗?”

他们都不作声。瘦老头儿说哪个老板会给自己找麻烦,结伴出来的有老乡,便代领了抚恤金。

老头儿六十多岁,骨头撑住衣服,面容慈善。

“年輕人,找不到人赶紧回去,不要找工,你这小身板儿……”瘦老头儿喝完碗中汤,慢慢起身,拿起靠在桌沿儿的一根拐棍儿。老头儿右裤腿空荡荡的,随着左脚前行摇摆着。他默默地跟着瘦老头儿。

“你从哪里来?”瘦老头儿停住拐棍儿,问他。

他伸手往来的路上一指,眼睛看着远方。

“小哑巴,晚上肯定没地方落脚,跟我老头儿作伴吧。”瘦老头儿说。他犹豫了一下儿,想着父亲的叮咛。看看天色,又看看瘦老头儿的脸,用挎布袋的手扶住老头儿。

祖父也是这么瘦。祖父原来一点儿也不瘦,二爷两年多没有音讯,祖父就一天天地瘦了下来。

祖父是把耕田好手,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到年底,却往往超支。二爷初中毕业那年,离家不远的麻坡煤矿招工,祖父跟大队书记说了不少好话,身材瘦弱的二爷就到矿上当了工人。

石城所辖的山区,不仅有石头,还有藏在地下亿万年已经改变本性的植物。煤矿是国营单位,发布票、肉票、粮票。

石平八岁那年夏天,头上疖子长得大,父亲怕他也变成癞痢头,要二爷把他带到矿井下。矿井下阴凉,是治疗疖子的好地方。连续几年夏天,石平只要有长疖子的征兆,就会被二爷带到麻坡矿井。他坐在宽宽的井道里,看着卷扬机把满斗满斗黑亮潮湿的煤送出矿井。实在无聊,他会偷偷下一道井,帮忙装煤或帮工人们拉绳。十二岁那年,学校放假,他就到矿井挖煤,挣学费。

二爷结婚了,二娘是煤矿附近村里的漂亮女青年,看二爷每月有工资,有各种国家供应,才嫁给了二爷。二娘嫁过来后,二爷就不替他承担任何读书费用了,只是偶尔偷偷塞给他几个毛角子。

那个星期天,石平回到家,发现气氛不对。父亲说二爷走了。父亲还说,二爷怕煤矿送他坐牢。二爷工作兢兢业业,当上了井下作业队长。他带班作业时,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三个工人。二爷偷偷的跑了。

二爷只寄过两次钱给二娘。二娘和丫丫吃的米和菜都是祖父或父亲送到矿上的。过春节时,二娘对祖父说她要和二爷离婚。

“等丫丫稍大点儿。”祖父央求二娘。

“一年后,和新要是还不回来,你就把这里当作娘家。”父亲说。

二爷矿上也来了人,个子不高,长着三角眼。他是宁副矿长,代表矿上传达最新政策:“回来了,就继续上班,不回来,就算自动离职。”

瘦老头儿把他带到一栋矮瓦屋前,从裤袋摸出钥匙开门,对他说:“东西放下,和我挤这铺吧。”

石平一看,铺上尽是黑煤灰。再一看,墙壁上、地上都是黑色。

“老侯,老侯,过磅了。”有人在不远处一盏灯下叫。

“小子,跟我一起去看看。”瘦老头儿对石平说。

石平抱着布袋出门。瘦老头儿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快走到大灯下时,突然“嗷——嗷——”两声,一条白狼狗在铁门边伸长脖颈叫唤着。

“大狼,是我。”瘦老头儿冲狼狗说着,走进屋,“唰唰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撕下一张,递给石平:“给司机送去。”他拿着纸,紧跑几步,递给司机。

瘦老头儿往外走。石平紧紧跟着。

“这里以前多安宁啊,有一年,忽然开进几台机器,说是开采煤矿,你看这屋子,老伴孩子都嫌脏,要不是我在井下伤了身子,我也走。”老头儿打开矮屋门,掀开床上那层黑被子,对他说,“你睡这床,我睡里屋。”

石平看里层被褥、床单还算干净,便不再打开自己的被褥。

早晨,瘦老头儿燃起锅灶,让他把剩饭热了,又给他烙了几个饼子。

“沿那大路,到处是煤矿,找不到人就赶紧回家吧。”瘦老头儿对他说。他看了眼大门,那里有个大牌子:阳坡幸福煤矿。

大路两边山沟里都有岔路,岔路的尽头就是煤矿大门。石平守在大门边,双手举着画像。他一天只去路边小饭馆吃一餐饭,晚上去。这时小饭馆里人多,他就拿着画像,这人前面站一会儿,那桌前面站一会儿。人们看看画像,都摇头。

找了六天,石平来到阳坡财富煤矿。昨晚在小饭馆吃饭时,他用笔在画像反面写了一行字:“请问您知道阳坡煤矿吗?”大门前,一位年轻人看着画像,摇头。他将画像翻面。年轻人说这片山叫阳坡,许多煤矿都加上了“阳坡”两个字。

哦,原来阳坡是个大地名。

年轻人又仔细看画像,再看他的脸。画像粘上了不少煤灰,他脸上也有煤灰。年轻人说:“画像不是你吗?”

难道自己像二爷了?石平眼一酸。这几天风餐露宿,二爷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今天就要饿肚子了,暗袋里那点儿钱是返程路费,万万不能用。

“哭什么?”年轻人问。

石平越发伤心,哭出声来。

“你愿意下井挖煤吗?”年轻人问他。

他从小就下井,十二岁就会挖煤,还会听风声水声判断井内情况,鼻子对异味特别敏感。二爷肯定得慢慢找,得先挣点儿钱。跟着年轻人进办公室后,他拿起笔在画像反面写了一句:“怎么上班?怎么算工资?”

“六百块钱一个月。”

看我年龄小,又是哑巴,想压工钱哩。他写:“一千块钱一个月,我知道行情,我下过井,会挖煤。”他写完,看年轻人反应。年轻人穿件蓝色夹克,皮肤本来有些白,但黑煤灰钻进毛孔出不来,看起来就像是理发后留下的发根。

“我得和老板商量一下儿。”年轻人进了另一间屋子。

一个中年人走出来,手上牵着一条白毛大狗。大狗敌视他,喉咙直出粗气,碍于主人面子才不敢吠叫。为什么煤老板都喜欢养狗,还养白狗?

老板问:“几岁了?”

石平伸出一双手,两根食指搭在一起,比画个十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张开,比画个八字。

“成年了,好。”老板说,“我们煤矿很规范,未成年不要。”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问。

他把手上的布袋放在桌子上,从棉袄里面拿出毕业证。

“哟,不错,高中毕业。”老板说着,对年轻人点点头。年轻人登记了名字,把毕业证还给他,带他到一间黑不溜秋的房间,要他放下行李,说带他去矿井看看。

矿井井口很小,通道窄,护顶粗糙。不时有浑身漆黑、眼珠晶亮的人往外拉煤。从矿井出来,石平比画:我要去邮局发信。年轻人懒得与他费神,直接带他到办公室。

他在纸上写:“我要去邮局。”

“明天上班,工资九百元一个月,你刚才也到井下看了,人家都是壮年,力气比你大,才一千元一个月。”

石平看着很真诚的一张年轻面孔,又看看外面牵着白狗的老板。目光收回来,看到墙壁上的营业执照,眼露喜悦之光,笔握在手上,点点头。

征得年轻人同意,他坐在办公室,用年轻人给他的信纸,密密麻麻写了一页纸。他告诉父亲要在阳坡财富煤矿挣点儿钱再去找二爷。他写道:“老板很好,养了一条白色大狗子,经理叫修文,人很和气、善良。”

石平看到挂在墙壁上的本子上有一个名字,就指着名字,又指着年轻人。修文接过石平递过来的信,看了,脸露笑容说:“你小子,精灵。”

修文扬手招停一辆准备出门的煤车,要司机带石平去镇上邮局。司机说:“得嘞,修理。”

石平差点儿笑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修经理又对他说:“拦空煤车回来时,就说修文这个名字。”

从小镇回来,矿工们已出井,聚在一个棚子里。

石平走近一看,那里有两个大水池。漆黑的身子进了第一个池子,站起来,一身黄肉,再跨进另一个池子,就黑白分明了。出来七八天,没洗过一次脚,更别说洗澡了。石平拿来衣服,看池水已变色,赶紧脱掉外衣,穿着内衣裤进了池子。

“哪里来的毛小子,还穿着衣服。”池里有人说。

“怕羞哩。”另一个男人说。

石平怕他们扯自己的裤子,三下儿两下儿将身上搓了一遍。出了池子,走到黑暗中,换下湿衣服,搓洗了。准备上铺,一个声音叫住他:“小哑巴,真是你啊!”

修经理将他的行李放在一个铁架床上铺,说话的人站在铁架床边。他高兴地笑了,拉了下儿那人的手。

“你住我上铺,有缘哩,我真担心你走丢了,没想到又到一起了。”

隔壁下铺一个人冷冷地说:“表哥,这是哪儿来的孩子?怪亲热的。”语气冷冷的,脸冷冷的,眸子里的光更冷。

两个人口音明显不一样,居然是表兄弟。石平躺在干净的被褥上,想着碰上熟人了,修文经理又那么好,心里美美的,很快就睡着了。早晨,他被响亮的铜锣声惊醒,睁眼看窗外,已现曙光。他一骨碌从被子里爬起身。

吃了早饭,随人下井。一位领班扔给他一个大篾筐说:“拉到那个挡口。”指指筐,指指煤,又指指他们下来的地方。

他心里一颤。看别人筐里的煤,怕是有三百斤。他硬着头皮拿起洋镐。煤潮湿,半筐煤,一百多斤。将绳子放在肩膀上。领班快速往他筐里加煤。绳子中间有一段稍扁平,他将那段放肩膀上,用力,拉不动,头低一些,再用力,仍拉不动。身子前倾,成弓形,狠劲儿用力,还是拉不动。

后面的人要走,见他拉不动,说第一次,让他少拉点儿,拿锨帮他铲了些出去。这是一个中年人,脸色苍白。他感激地笑笑,再躬身,一只脚踩在防滑坎上,心中暗吼。绳子借助肩膀力量带动筐,一步一步往前挪。出矿井的时候,石平聽到他下铺那个男人、兰香爸爸焦成辉的声音,说粉尘太多,弄太湿又不行。

他拖着无力的双腿,紧跑两步,抓住焦成辉的手臂,哼哼两声,似乎说焦叔。焦叔连忙扶住他,说可怜的孩儿。石平便将黑乎乎、湿漉漉的身子靠在焦叔身上,浑身散了架一般。他想,咬牙坚持,一定能将身板磨壮实,把肌肉练出来。

石平跟的是一帮陕西人,听他们把“我”说成“ě”,恍惚回到了家乡。石城话“我”也这样说,只是音稍重,他觉得又回到了麻坡煤矿。从井里出来,他就冲进水池。在热水中一泡,洗尽黑煤灰,疲累减去大半儿,精神也好多了。换上干净衣服,又是清清爽爽的一个帅小伙儿。听到“乒乒乓乓”的盘碗声,他也不急,反正天天白菜萝卜。吃完饭,他都懒得爬到上铺,便倒在焦成辉的铺上。焦叔回来,他也懒得动,焦叔也不催他。

焦成辉这回回来得有点儿晚,天都黑透了,才提着个空桶进门。“我跟修理说好了,你明天和我一个班。”焦成辉对石平说。

“那好,这个木犊娃,力气还是嫩了些。”隔壁下铺那人说。他就是从石平筐里往外铲煤的那个中年人。石平揉着肩膀,又伸出手看看,眼睛一酸。他将脸侧到里边,从当作枕头的棉袄下面摸出一张纸。

“又想亲人了?”焦成辉站着看他。

石平停住动作,看了眼焦成辉。焦叔的脸似乎比在火车站的时候饱满了些,皮肤也变白了。他的目光和笑容很像二爷。本来石平不想哭,焦叔说找了修文经理,他心里很感动,焦叔的笑让他想到二爷,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泪。在家里,他也是父母眼中的宝贝,日子贫穷却温馨有加,如今却在这荒山沟里做苦力。

焦成辉帮他擦眼泪,他有些难为情,将纸递过去。画像已不清晰,以前留下的字迹也不清楚了。

“你是来找人的啊?”焦成辉拿着纸,对着灯光看。“这人,头上怎了?”扭头又看他。他不好比画,就指着头,笑笑。笑的时候,眼睛带着泪花。

焦成辉拿着纸,在宿舍里转。在井底劳累了一天的矿工,有的已经打起了鼾,有的在闭目想心思。大家都说这样的癞痢没见过。传到他表弟吴能用那里,吴能用仔细看看,冷冷地说:“都花了,哪儿看得清楚?”

石平想再画一幅二爷的素描,得去镇上买白纸和素描笔,对了,还要买信纸、圆珠笔。矿里休工半天,石平便去找修文经理请假。

“修经理,拜托,先预支些工钱,我孩儿病得不轻。”焦成辉的声音从修文经理办公室传出来。

“那怎么行,你才做半个月,两个月才能发第一个月工资的。”

“就预支十天。”随着话音,“扑通”一声闷响。

石平看到焦叔跪在地上,修文经理面有恼色。他几步蹿进去,和焦叔跪在一起,恳求的眼神直直地看着修文。焦成辉推搡他:“孩儿,你干啥哩,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得随便跪的。”

修文看着两个男人,脚一跺,说:“起来起来,我先私人借给你二百,寄回去救个急吧。”

石平连忙拉焦成辉起身,弯下腰,给修经理鞠躬,脸上挂满笑。焦成辉接过修文递过来的二百块钱,深深地鞠了一躬,拉着石平就走,说要他帮忙汇款。

轻微的声音,像火苗,又像闷雷。石平把耳朵贴住煤地。他在麻坡矿的时候,常见二爷这样趴在地上听,或贴坑道壁听。二爷告诉他,瓦斯是由地压造成的,涌出瓦斯和粉尘较少,但是在地压和瓦斯聯合作用下产生的突出瓦斯,破碎过程很强。他趴地上听了一会儿,双眼瞪大,使劲盯着空气。灯光中,只有煤灰飞扬。他拧灭矿灯,静静地听着,鼻子使劲抽吸,他想叫工友们撤离,又怕万一浓度很低呢。他走到井口,闭着眼睛再仔细听。这里没有细微的声音。他又跑到工友们工作的地方,趴在巷道壁,闭上眼睛。

“小子,你不要躲懒了,这可是大家共同协作的活儿。”吴能用拄着镐头把,眼冒嫌弃、嘲弄之光。石平使劲皱鼻头、噘嘴巴。

“别在这儿挤眉弄眼,快做活儿。”吴能用又说。

石平不知道怎么比画自己的担心,他从吊篮里爬出,就开始狂奔。修文见一个浑身湿透的黑人儿急促跑来,身子连忙离开了椅子。石平拽着修文的衣服,将他拉到井口,自己先下到吊篮里。

“响声不对。”修文说,“大家不要抽烟,大家不要抽烟。”他从这条巷道走到那条巷道,石平跟在后面,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他拉住修文,用手指耳朵,又耸鼻子。修文脸色大变,叫道:“大家赶快住手,往井口撤!”修文边跑边大声喊,“快撤!”

工人们爬上井口,听到几声沉闷的巨响,看到树枝晃动着。这次瓦斯爆炸,因撤离得快,没有人员伤亡。吃饭的时候,修文对石平说:“你果然没吹牛,从明天起,你就做我的助手,专门负责安全。”

石平睁大了眼睛。他知道,修文经理的工作就是在井下巡查,看看积水,听听风向,闻闻气味。难道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惊喜地用一双亮眼看着经理。他真想说:“感谢经理器重。”可是,他不好意思开口。父亲要他装哑巴,好久没说话,他怕别人骂他不诚实。

“你的工资得降一百。”修文说。

他想,行,这是个轻松活计。

修文见他迷惑的样子,用筷子敲他的碗沿儿:“不用挖煤,轻轻松松就一个月拿八百块,还不满意?”

饭堂里一片安静。大家停住咀嚼,筷子拄在饭碗里,扭了头,看修文经理和石平。听不到回答的声音,看不到石平的反应,大家就悄悄起身,静静地往他们跟前走来。他们看到石平那双黑亮的眼睛紧张而又兴奋地看着修文,脸上有懵懂、有茫然、有不解,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修文嘴唇嚅动所表达的意思。焦成辉急急地走过来,对石平说:“快谢谢经理啊!”

仿佛刚刚反应过来,石平在大家的羡慕声中,给修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只要真心为矿上好,实实在在做好工作,矿上都清楚,都会记着,生产要跟上,安全更重要。”修文经理扫视着现场,丢下一句话。

矿上投入紧张的清理工作。

“小哑巴,你真喜欢费劲。”吴能用对刷牙的石平说。石平读高中的时候就养成了晚上刷牙的习惯,这对于许多早晨都不刷牙的人来说,简直被看作洁癖。他只当吴能用是调侃,就含着一口泡沫,笑笑。

“你该请我们两位叔叔喝个酒,这大喜事,表哥把你当亲人哩。”

石平一愣,点点头。焦成辉就像二爷一样,这个吴能用却总是阴阳怪气。这段时间的白菜萝卜把石平肚子里的那点儿油水都刮干净了。他和焦成辉跟着吴能用进了一家小饭馆。吴能用要来菜谱,说:“瘦肉腊干、红烧猪蹄、肚片红枣汤,再来两个小菜。”

焦成辉说吃不完,就要一个猪蹄,一个汤,两个小菜足够了。吴能用就看表哥,说这小子好不容易请一次客。吴能用今天穿了一件黑底细白条纹格夹克,夹克里面還穿了件毛衣,米色的。

“人家孩儿可怜,工资又不高。”

石平就看着两个壮年男人,心想这表兄弟还真是“表”的,性格完全不同。想想,亲兄弟都不同。父亲一辈子都觉得癞痢是件丑陋的事情,二爷却根本不把癞痢当回事,还经常拿自己的癞痢头自嘲。这样的二爷,为什么会跑呢?如果二爷就在阳坡这里生活,不想回家了,他如何能得到消息?二爷不会不想回家的,二娘虽嫌弃二爷是癞痢,毕竟也生了丫丫,况且,二爷还是国家工人哩。二爷是孬种吗?当队长的人,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遥远的煤矿呢?

吴能用要店家拿来两瓶烧酒,对石平说:“我们俩喝一瓶,表哥喝一瓶。”焦成辉说我和孩儿俩喝一瓶。石平不会喝酒。那表兄弟俩便一人一瓶,慢慢地喝,酒中夹杂些家常。焦成辉不知道吴能用老娘已病逝,吴能用也不知道舅父多少岁。唉,亲戚做到这份儿上!两个大人喝着酒,讲着人生的不易,石平就想到自己一家人,心里忽然躁动不安,为自己不去寻找二爷而难受。

哥儿俩喝完酒,吴能用说憋坏了,约焦成辉做回老新郎。焦成辉要石平扶他回去,说明天还要下矿清障。

吴能用拉焦成辉胳膊时,露出没拉拉链的夹克豹纹毛里子,说:“你看,这是结婚礼服,我得去做新郎。”

“小哑巴扶我回去。”焦成辉醉眼蒙眬。

夜很黑,俩人互相搀扶着,这个一脚下去,那个赶紧拉住。

吴能用说在外面要拉帮结派攀亲戚才不受欺负。“我看这矿上人都挺好,那个修理,会修理人,也是个好人哩,我得好好为矿上赚钱,也为自己赚钱,我家兰香,苦了秋英,一个人要养猪种田还要放羊。”焦成辉絮絮叨叨,“孩儿你还年轻,在矿上有前途哩。”

什么前途不前途,得赶紧找二爷。石平心一急,就想着还有两天,一个半月,能领到一个月工资就行。

石平正想着如何跟修文开口谈寻找二爷的事情,突然听到有人疯狂大叫:“塌顶了塌顶了,砸死人了!”吴能用从一条巷道中跑出来,挥舞着双手。

局部爆炸后,清理、掘井工程,进风巷、回风巷同时施工。石平被安排在进风巷,修文在回风巷。吴能用和焦成辉被安排在盲巷抽瓦斯。

石平朝盲巷跑,被从回风巷出来的修文拉了一把。修文越过他,边跑边看头顶和两帮,眼神警觉,神情肃穆。石平的鼻子和耳朵高度紧张,眼睛像两颗星星,他看见盲巷半截儿完好,半截儿垮塌。

“哥哎,哥哎!”吴能用跟在石平后面大叫。

焦成辉的遗体从黑煤中扒出来,吴能用“哥哎哥哎”号叫不停。修文经理对吴能用说:“给你哥好好洗个澡,洗干净。”

“我洗?”吴能用问。

“他是你哥,你不洗谁洗?”修文看着他。

石平的眼泪急速往下流着,脸上的煤灰被泪水冲得留下一道道杠杠,呜咽之声冲击着胸腔,衣衫起伏。好端端活蹦乱跳地下井,一马当先干重活儿,说没就没了。石平看着焦成辉,脸上太黑,看不出他是不是痛苦,那眼睛却是睁开的,不甘心、愤怒、遗憾。他死之前肯定奋力挣扎过,只是煤块儿太多,挣脱不出。

石平不敢长久对视那双平时放射出柔和甚至卑微之光的眼睛。工友们抬来水,吴能用拿起水瓢,舀一瓢,用力往尸体上泼,舀一瓢,用力往尸体上泼。泼的时候,他闭着眼睛,鼻子抽咽,嘴里不住地说着:“哥哎哥哎,这咋办嘞,你这一走,兰香的病咋办?”

焦成辉的衣服很破旧,几位矿工接过石平从宿舍拿来的衣服,合力往焦成辉身上套。有人双手抹焦成辉的眼睛,怎么也抿不拢。吴能用干号了一会儿,跑去上茅房。石平泪水长流,一双手轻轻地在焦成辉眼睛上抚摸着,心里说:“焦叔,你这一走,兰香的天就塌了,秋英婶怎么负担得起?”

矿工们议论着焦成辉的善良,说不知矿上能赔几个钱,人命不值钱。吴能用跑回来,挤开石平,大声号哭:“哥哎,矿上不人道哇,只给四万,兰香的病咋治呀!”

石平这才知道吴能用和矿上谈赔偿去了。他跑到办公室,看修文经理正和老板说着什么,不敢进去。修文的目光投到他身上,他乞求地迎接,眼泪滚落。修文招招手,问他:“你对这起事故怎么看?”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唉,我怎么找了个哑巴当助手。”

什么怎么看,塌顶就是塌顶。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写道:“焦叔很不幸,老板和经理都是好人,希望能多补偿一些钱。”修文点点头。老板说:“都有规矩的,那个吴能用,还想要六万现金,抢钱呀?”

听说有些出车祸的,只不过赔个四五万哩。似乎六万是多了一些。可是,兰香怎么办,秋英婶怎么办?

“去把吴能用找来。”老板对石平说。

石平将吴能用拉来。老板说:“五万,你赶快签字,火化还得花钱哩。”

“我可怜的哥。”吴能用哭一句,对老板说五万五。

“菜市场啊,五万已经是高价了。”

吴能用干号了几声“哥”,点头同意。石平惊诧地看着他。修文起草处理协议,吴能用在办公室等着。石平走到焦成辉尸体旁,心想二爷是不是也像焦叔一样,一下子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心里一阵惊悸,如果二爷不在了,矿上应该通知家属领取尸体和赔偿款呀。

吴能用来到尸体边,有工友就问赔偿谈好没。石平跑去找修文经理,写道:“焦叔女儿得了重病,经理,你求求老板,赶快给她们汇钱救命。”

“汇钱,对!”修文经理说,“你给他汇过款,记得他家地址。”

天亮后,修文经理主持了个简单的告别仪式,焦成辉的尸体装在一辆平板车上。石平突然听到办公室有吵闹声。

“我要现金,哪个兴汇款,还要手续费。”吴能用说。

“现金多了你不怕路上不安全?你怕我们不汇?”修文说。

“这事谁说得准?”吴能用说,“我不见现金不签字。”

“带那么多现金,被人偷了、抢了多不划算?”矿工们都劝吴能用。吴能用说:“那得给我一万元现金,我得护送表哥尸体回去。”

修文说已经汇款四万五,只能给五千现金。吴能用跑到平板车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诉:“哥哎,这点儿钱你哪儿回得了家耶,舅还等着看你一眼呢,表嫂还等着看你一眼呢。”

“尸体你能带回去?火化,多加一千块钱。”老板牵来的白色狼狗瞪着吴能用,吠一声,摇摆着尾巴。吴能用吓得赶紧身子往上一挺,起身后鸡啄米样点头,“我签字,可怜的哥哎。”

目送着焦成辉尸体远去,石平不再流眼泪。晚上做梦,二爷和焦成辉变换着容颜。二爷叫他:“孩儿。”焦成辉叫他:“平伢。”他决定去找二爷。

“经理,感谢你这几十天对我的关照,我要去找二爷。”

“我知道你是要走的。”修文经理说,“你要是找不到二叔,还可以来这里。”

石平写道:“我做了四十五天,能给我一个月工资吗?”他心里想,总得扣押点儿工资的。

“你不是哑巴。”修文突然说,“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又不会哑语。不用装哑巴,世上还是好人多,不是每个老板都刻薄。矿上有矿上的难处,私营企业经营非常艰难,一次整顿就会整垮一个矿。”修文说着,一只手拉开抽屉。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直插石平胸口。

石平本能地尖叫一声:“啊!你……”他感覺胸骨有些疼痛,不是匕首刺穿皮肤、穿透骨头的那种疼。低头一看,修文的拳头落在他胸前,匕首尖朝上。

修文哈哈大笑:“吓着了吧,这声音怪清亮的。”

群山起伏。走过一条又一条同样颜色、坑洼不平的矿区道路,石平有些气馁了。离开阳坡财富煤矿已经十天,一点儿眉目都没有。

修文经理象征性地扣了五天工资,送他出煤矿大门时对他说:“你把钱寄回去,有困难就来找我。”他频频点头,说出他对修文说的第一句话:“谢谢!”修文补了一句,“你二爷,怕是凶多吉少。”他情绪低落地去邮局汇钱,想到如二爷一样关照他的焦成辉,忍不住给秋英婶写了封短信,留了财富煤矿地址,还写了矿上的电话。

十天了,他还走在煤尘飞扬的山路上。沿着一条矿道前行,“阳坡新风煤矿”几个红色大字出现在眼前,他一屁股坐在路旁一根砍倒的树上,把脚从鞋里拉出来,一股汗湿臭味扑鼻而来。这双白色回力球鞋鞋底磨薄了,白鞋面变成了黑鞋面。包裹被褥的塑料布也没有了本来的模样。

焦成辉突然遇难的打击,对二爷生死的牵挂,常让他在无人时用泪眼模糊。修文分析了装哑巴的坏处,他却还是想装哑巴。哭了一阵,看到矿大门口出来一辆小车,几个人向小车挥着手。他拿出口袋里的纸,紧跑几步,把画像伸到那些人面前。一个人说我们才开业,肯定没你要找的人。他连忙摸出口袋里的铅笔,写:“我想在你们矿当工人。”

一个人看了看他说:“哑巴?残疾人我们不要。”

他嗫嚅着:“我……不是……哑巴。”那些人看着他,没理睬。他跟在后面,待他们进了一个房间,他才在门口停住,从乌黑的布包里拿出毕业证,递给一位看着他的中年人。这人穿件呢子大衣,深蓝色、笔挺。壮汉将他的毕业证递给一位穿黑色旧棉袄的男人。

“为什么要装哑巴?”男人问。

他嘴巴一撇,眼眶一潮,说听人说外面很乱。

那人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问他做过什么?

“挖煤,卷扬机前装煤,加固巷道,检查水、风、瓦斯。”

那人不明白,又问:“你在哪里装煤?在哪里检查安全?”

他讲了麻坡煤矿和阳坡财富煤矿。

中年人点点头说:“看你这架势,也只能做点儿轻松活,工资不高。”

新风煤矿是新矿,有新的斗车、新的钢钎、新的绞车和新的液压泵。许多新的东西,以前没有见过。他很高兴纯手工挖煤的时代在这个煤矿被革新。新风煤矿也是私营企业,矿上安排他做充填、支护工作。相对于在矿井里与煤亲密接触,这工作干净。食堂仍是两菜一汤,食堂师傅打好,各自端走。石平端着饭往回走的时候,看一个人影有些面熟,那人头略偏正在看另一边餐桌上的人。

石平吃饭时,眼睛一直看那个人。吴能用要将焦成辉的尸体或骨灰送回去安葬,来来去去要花上好多天。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像吴能用的人向一位青年走去,石平听到青年人叫吴能用哥:“哥,晚上我想到餐馆去吃饭,这饭太难吃了。”

“才上几天班,就去外面,你有多少钱?”吴能用压低声音说。

石平耳朵灵敏,尽管那声音很低,他照样听得很清楚。上了几天班,吴能用根本没有回去?或者说那个人不是吴能用?可是声音也像啊。

“胡作为,和你表弟下矿前抬个机器下去。”有个人对那个像吴能用的人说。

他叫胡作为,并不是吴能用。

阳坡新风煤矿采用了一些机器设备辅助采煤、运煤,矿井出煤量很大。石平每天往井下搬木柱和折子。这些煤折子,他很熟悉,家乡农村那些人,还等不到山上的黄金棍长大就去砍;山上那些水竹、苦竹,一到秋季,刚刚有了一些韧性,就被砍伐了。晚上,每家每户都会就着昏黄的灯光编织煤折。

石平拿这些折子往巷道上安装护顶。

晨雾像缕缕轻纱弥漫开来,掩住树木、屋舍。

石平在树林里撒了一泡尿。茅房早晨人满为患,任你急得跳脚,也得让先进去的人拉完。他不想等,便往山上跑。方便完后,他站在最高的大石头上,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岭。

山顶是他喜欢来的地方。阳坡新风煤矿每个月固定月初和月中两天假,下雨天全休,天晴时轮休。今天轮休,吃完早饭,他就来到山顶。看着雾往上涌,遮住眼前灌木,包围住他。阳光从身后射过来,白雾互相簇拥着飘移,最终被阳光驱散。

这景象非常诡异,也很有趣。这些山,就是大自然建造的迷宫,如果有人故意躲在群山之中,或将人藏在这群山之中,很难被发现。他爬上石头看了一阵,发现许多地方看不到,便选中一棵大树。这棵树处于最高位置,树干粗大,枝叶密实。他双臂箍住树身,双腿使劲一蹬,便站在树上,发现这个山冈是群峰中最高的,一览众山小就是这感觉。从东天的曙光判断方位,他将脸转向南方。家乡大概就在那个方向。

太阳的光亮已将浓雾淡化了不少。空气中有股异味,他将嘴巴与鼻子皱到一起。气味传来的方向飘着一股白烟,烟很细,不是雾。视线找到白烟起源处,有一个背影,穿件黑色外套,双膝跪地,作了三个揖,口里念念有词:“你快回去吧,谁叫你名字没叫好?啥子名字不好叫,非要烧焦成灰,命里注定的东西,跑不掉,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没赚到钱,你赶快回家吧。”

吴能用!真的是吴能用!吴能用没送焦成辉回去,又跑到这里打工来了?他把头发弄成三七分,脸比以前苍白,还换了一个名字叫胡作为!

烟还没散尽,胡作为就下山去了。待看不到那身黑衣服的影子,石平“哧溜溜”滑下树朝那儿跑去,看见地上有一些燃烧后的灰烬,灰烬旁边檀香还在悠悠地冒烟。石平腿脚快,“噌噌噌”跑到山脚的时候,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刚走到宿舍那里。正亮开嗓门叫:“作军,我们去镇上溜达溜达。”

一个人闷闷地应了一声:“马上。”显然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胡作为站在宿舍外面,面向太阳张开双臂,似要拥抱太阳。双臂扩张,内衣露出衣摆。那是一件米色毛衣,外套是黑色加细白暗条纹。这套衣服是吴能用的,没错。

“哥。”在饭堂见过的那个青年人出来了,拿着毛巾往水池走。

有人拿着一页纸往大门口走去,那里有宣传栏,厂规用白色粉笔写在上面。那人将纸贴在宣传栏里,对着石平招手。这个人就是那天接过他毕业证的那个中年人,工友们叫他“靳主任”。

靳主任对石平说:“下午开安全生产会,要大家关注宣传栏通知。”石平看了通知内容,见到人就叫一声:“来看通知。”

胡作为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来到大门口,也和胡作军一起走了过来。人越聚越多,轮休的这些人就站在大门口的太阳光中,将脖子缩进棉袄领子里,不时搓搓手、跺跺脚。穿着一件军绿色棉袄的胡作军说:“休息就休息,开么子会,哥,去不去镇上?我得去买双袜子。”他脚上是一双翻毛军绿色棉靴。石平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棉袄,站在风中还是感觉冷。

“中午我们去小馆子吃顿饭。”胡作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时搓搓双手。

“好,你去吗?”胡作军突然问石平。也许他觉得石平与他是矿上仅有的小青年,关系理应密切吧。石平没点头,他在看胡作为的脸。既然过去的吴能用叫胡作为,他是石平又何妨?最少他不是以前的小哑巴。他本来想说不去。他和胡作军睡觉不在一个宿舍,下井不在一个巷道。但他想看看吳能用为什么变成了胡作为。

“好,我们各付各的钱。”他装出高兴的样子。

胡作为脸色明显不好,但也没表示反对,跟在两位青年人后面。胡作军讲他们家里的柿子,红枣和柿子是他们那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可是离县城太远,挑到镇上集市,卖不动就烂了。

“你家里有柿子吗?”胡作军问石平。

“山里有野柿子树,很少吃,听说灾荒年野柿子救了不少人的命。”

“你家有柿子吗?”胡作军突然转脸问胡作为。

“我家和你家一样,除了红枣树就是柿子树。”胡作为瞪了他一眼。他这个眼神,被扭头回望的石平捕捉到了。这眼神,就是吴能用那阴冷的眼神。他看到胡作军脸红了一下儿,说:“是啊,只是哥家的柿子不卖。”

“为什么不卖?”石平回头问胡作为。

“自己吃。”胡作为说。

“对,哥家的柿子都是自己吃,他在外挣的钱都寄回去,不在乎几个柿子。”

胡作为就笑了笑。

吃饭的时候,石平故意摸着胡作为的上衣说:“胡哥这衣服好暖和,都不用穿棉袄,是不是新郎倌的衣服?”他边用手摸,边掀起衣角。里面有毛里子,就是上次在小酒馆吴能用说去做新郎倌时穿的那件衣服。

“你小子怎么就知道这是新郎服?”胡作为说,“我看你像我认识的一位小兄弟。”

“世界上像的人太多了吧,我怎么和你认识的人像了?”石平说。

“像,又不像,看你这邋里邋遢的,头发还搞个中分,还会花言巧语。”胡作为说,“人家可是哑巴。”

菜上来了,胡作为不再说话。胡作军说:“我好羡慕你不用挖煤。”石平说:“那天靳主任不是说了吗?你和我一起做支护。”

胡作军看了看胡作为说:“哥说井下挣钱多。”

下午厂里搞安全讲座,靳主任讲了顶板事故、矿尘爆炸、瓦斯爆炸、矿井水火,每一种事故先期有哪些预兆,遇到危险时如何逃生,如何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等等,矿工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安全,始终是矿井的重中之重,拜托各位,安全时常记心间,保护煤矿利益更是保护自身利益。大家在井下要有团队协作、互助精神,公司开设了安全生产奖励,具体细节会在宣传栏公布。”靳主任说。

石平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晚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石平,一滴一滴敲打着他的神经。第二天,雨仍没停歇。这季节的雨,有凛冽的风相随,寒气飕飕。矿井比上面暖和得多,石平下了矿就不大想上去,下班的时候,同事们都走了,他才慢腾腾地往上爬。

“透水啦!透水啦!”细微的声音从某条巷道底下传来。

透水如何救助,他没有经验。他快速爬到卷扬机处,亮开嗓子尖声大叫。有人在上面应了一声。他分辨到声音来处,往一条巷道跑去。不久,听到脆裂声、涌水声、喊叫声。喊叫声只有一个人,那条巷道有下一层、下二层,他听到声音来自上面一层,很近。

“胡作为,胡作为!”他叫着,要给对方希望。

“作军,作军,你挺住,挺住!”声音慢慢上升。“作军”两个字扯着石平的腿朝巷道奔去,矿灯的光,像鬼火一样四处忽闪。水随着两个人的脚后跟奔涌。他一把抓住那个被胡作为拖住的人,只抓到了衣领。两个人合力,速度就快了。

胡作军的身子已发硬,鼻腔有血,肚子鼓胀。

矿是老矿。新老板接手旧矿,没想到天天讲安全还是出了安全事故。这么一位英俊青年,进矿才二十天就丢了性命。矿上一边调查原因,一边处理善后。胡作为肚子里也喝了不少水,昏昏沉沉睡了半天儿,便开始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煤矿老板是福建人,聘请当地煤炭行业管理者靳主任处理各方关系。靳主任采取了在别的小煤矿处理事故的经验:私了,息事宁人。

石平一直守在胡作军尸体旁边。他后悔没强烈要求这位男生和自己一起护顶。一个青春洋溢、活蹦乱跳的人,从井下出来后就是这样一副狰狞恐怖的相貌。万能的人,不过如蝼蚁、如纸片,一窝水、一堂火,就能让人生瞬间回到起点。而这个人的印记,留在因他出生而生发出来的各种亲情关系里,成为一种永久的疼痛。

石平不想再在矿上打工了,他说:“靳主任,我想去送胡作军。”

靳主任看着他,眼睛里有许多疑问,犀利的眼神让他有些不自在、有些胆怯。护送是一个理由,主要目的是要工资。

“二十天工,按矿规,不发工资的。”靳主任一针见血地说。

石平脸发烧,但没红。他熬夜守在胡作军尸体旁,脸色苍白中带点儿菜青。

“你和胡作军是老乡?”靳主任问。

他摇摇头。

“胡作为是他亲堂兄?”

他又摇头。从名字看,是堂兄弟的叫法。从外貌看,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从口音听,不像一个地方。这些,靳主任肯定清楚。靳主任说:“难得他在这世上还有你这个好朋友。”

矿上将赔付款给了,胡作为却向矿方提了一个要求,年关请不到车,也怕尸体经不得长途跋涉,还是火化。靳主任算了下儿账,护送骨灰简单得多,火化加骨灰盒,划算。他批准石平领薪辞工,说骨灰胡作为带回去就行了。

石平抱着胡作军的骨灰盒,默默地跟在胡作为身后。到了车站,他将骨灰盒移交给胡作为。心刺痛,双手无力,骨灰盒直往下沉,差点儿掉到地上,他用腿支撑住身子,腿发软,他用整个身子撑住双臂。胡作为一把抓紧骨灰盒上的黑纱,石平双手托送,骨灰盒才到了胡作为手上。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石平决定寻找二爷。他去文具店买了白纸、炭笔,在县城大马路边找了一家环境不错的旅社,选了一个很小的单间。

反锁好门,他开始做个人清洁。大扫除后,浑身舒畅、神清气爽,提起画笔,好像二爷就站在面前,眉眼、嘴巴、特别是脑袋正面可见的癞痢,笔笔如有神。

胡作军穿着西装,说父亲给他在家乡找到一家政府单位,约他陪同去新单位报到。两个人走上一条坑洼不平的矿区道路,看到大门口挂着“阳坡幸福煤矿”的牌匾。他想对胡作军说这地方我来过,转头,却不见了人。他心想这小子会隐身术,不管他。回身,面前站着瘦老头儿。老头儿拄根拐杖,右腿裤管夸张地晃荡着。看到他,老头儿转身就走,来到一间矮屋里,指着床上的一个人,又指着他说:“你……你!”床上那张脸不正是自己吗?什么时候长了癞痢?他惊醒的时候,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还好,不过是个梦。躺在旅社舒适的床上,想起在阳坡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是被喜欢喝酒的瘦老头儿收留。他去一家酿酒作坊打了一壶散酒。有了拦车经验,又认识几个煤车司机,石平很快来到阳坡幸福煤矿。

小矮屋上锁了。他走进大门,找到地磅房。瘦老头儿正在桌子上写字。

“老爷爷!”他蹦到瘦老头儿面前,喜悦地叫了一声。

“哪里来的帅小子?”瘦老头儿看着他自言自语,“有些面熟。”

他从棉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二爷的正面相、背面相呈现在瘦老头儿面前。瘦老头儿看看画像,又看看他说:“这不是你吗?比你老,面熟,背也熟,你是小哑巴?”

“老爺爷,你记起我了?我就是被你收留过的小哑巴。”石平像是面对自己祖父,将白色塑料酒壶递给他。

“你这小子,这么久没见,会说话了?怪!”老头儿接过酒,拉了把椅子给他坐。瘦削得只剩骨头撑着一张黑皮的脸,懵懂、困惑。石平讲了自己家里的情况,讲了这几个月寻找二爷的经历。瘦老头儿听着,眼睛滚落几滴浊泪,拉了下儿他的手,向外走去。

“癞痢,癞痢。”瘦老头儿领他走到煤场那边,对一个人招手。这里有两个人在扫煤、铲煤,行话叫“收脚”。

一个一只手捏住扫帚、另一只臂膀压住扫帚杆的人走来了,两条腿左摆一下,右摆一下,整个身子看起来像旱鸭子,又像螃蟹。待那人走近,瘦老头儿便看着石平。

石平看着面前这个人:右眼珠突出,鼻子成一块削骨,像个三角板一样竖在眼睛下方,右耳朵没了。

来人问:“叔,有事?”

声音有些熟悉。石平心里想。

“你把身子转过来。”瘦老头儿说。

来人慢慢地转动身子。上半身瘦削、扁平、挺直,后脑勺突,突处长了个疤,发亮。石平的心“突突突”地猛跳着,眼睛死盯着后脑壳,右耳朵没了,留下一个小蜗轮。

“二爷!”石平用家乡话叫了一声。来人没有反应。他看来人的双腿,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二爷走的那年,高他一个头,这个人,却刚过自己肩膀。他转到前面,看脸。左脸、后脑壳、扁平的后背,像二爷。他又叫一声“二爷”。来人用一只人眼和一只死鱼眼看他,嘴里说:“二爷,哪个是二爷?你认得我?”

“你叫一声平伢!”石平脸涨得通红。分明就是二爷的声音。

“平伢,好怪啊,平伢。”

“二爷,你是我的二爷!”石平拉住来人左手。二爷右臂肘部以下没有了。他摸到二爷右肘时,二爷的身子痉挛了一下儿。他是二爷,二爷的身子就是这个样子,二爷的声音就是这个样子。

“二爷!”石平泪如雨下,一把抓住二爷胳膊说,“二爷,我找得你好辛苦啊,二爷,我是平伢,你不认得我啦?二爷,你要我好好读书,要我考大学,二爷。”

二爷笑了,说:“怪了,我还有这么帅的侄儿!”

瘦老头儿也笑了,笑出满脸泪水,笑着对二爷挥手:“忙你的吧,晚上,我们进馆子去。”

二爷右手甩着半截空袖,左手拖着扫把走了。石平呆怔怔地看着。不是二爷,二爷不是这个样子!他摇头。是二爷,二爷的声音,二爷的癞痢头,二爷的后背。

十一

瘦老头是个勤快人,哪怕右腿没有了,也从不迟到早退。早晨六点半,他去柴房搂柴火下面条。搬开一捆柴,露出一个脑袋,凸出的一只眼瞪着他,另一只眼是闭着的,如刀削过的鼻子,一个鼻孔只剩一点儿细缝儿,另一个鼻孔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蜷缩在杂草里,一只手臂抱住身子。

瘦老头儿吓得手一松,柴火撒了。他看到自己的空裤管,叹了口气,叫醒那个人。那人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坐在火塘边,烤了一阵火,青白的脸有了点儿血气。

“你叫什么名字?”瘦老头儿问。

那人摸摸脑壳,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哪里人?”

那人摇头,闻到锅里面条香,使劲吸着鼻子。瘦老头儿看着那人吃面条的馋样,看到他的脑壳,想起了小哑巴。

“你愿意做事吗?没有工资。”瘦老头问。缺胳膊没脸的丑陋样子,肯定找不到事情做。他找矿上老板求情,收留了这个残疾人。

“可怜,记忆没了,人也变傻了。”瘦老头儿摇摇头说。石平“扑通”跪在瘦老头儿跟前。感谢瘦老头儿爷爷,这个断臂、螃蟹腿的人是二爷。

二爷有些傻,看到菜上桌就拿起筷子,专拣喜欢的吃,哪怕一片肥肉埋在胡萝卜底下,也会用筷子撬出来,夹进自己嘴里。喝酒的时候,二爷不给瘦老头儿敬酒,只顾自己一口一盅。石平看着一点儿礼节也不懂的二爷,就怀疑这不是二爷。可那一口石城土话,那一头癞痢,那单薄挺直的背脊,又是二爷。他突然想起以前听祖父说过的“借尸还魂”,不禁心惊肉跳。

石平害怕单独面对这个“二爷”,那只眼睛太恐怖了,无论站在哪儿,都像在瞪着你。晚上,石平和瘦老头儿挤一张床。他问:“爷爷,这个人晚上会跑吗?”

“他来了两个月,一直没离开,没事的时候,就到处看。有个老礦工说两年前见过癞痢,在这个矿上挖煤。

“那次事故,我是那一班唯一的幸存者,在医院住了一年,老板花了很多钱。后来,矿上又出了你二爷那宗事故,老板破产,矿低价转手了。你二爷可能就是我住院的时候来到矿上的。”

石平紧紧地抓住瘦老头儿的左脚脚板,撩起自己热烘烘的秋衣,把那半截右腿放进秋衣里,贴住自己火热的青春身躯。

瘦老头儿把石平带到老矿工那里。这是一个身板结实的中年人,开卷扬机。

“三年前,癞痢在一次事故中死了,他表弟拿着他的赔偿款,带他的尸体回家了,我就奇怪,这人像癞痢,可是癞痢不是死了吗?”卷扬机师傅说。

“这个癞痢,最早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石平眼中有雾气。

“他叫石和新,人和气,一脸三笑,如果不是有癞痢,就是帅小伙儿。他那个表弟叫王有新。”卷扬机师傅说,“奇怪,脑袋削掉了小半边,手臂断了,腿压碎了,居然能够活下来,呆呆傻傻的,还能找到这里来,奇迹!”

“石和新的表弟是个什么样的人?”石平问。

“比石和新矮,壮实,那双眼睛让人不舒服,会说几个地方的话。”石平暗惊。他想到焦成辉的表弟吴能用,想到胡作军的堂兄胡作为。这俩人,和四川人在一起说四川话,和陕西人在一起说陕西话,和河南人在一起河南话,有语言天分,眼神飘忽,时时都在琢磨事儿的表情。

二爷,那个人就是二爷,不管他的灵魂是不是二爷,先把那具躯壳带回去。石平感激地对卷扬机师傅作了一揖,便要瘦老头儿带他去找老板。

“感谢老板收留我二爷,我要带他回家。”石平哽咽了。想到昨天晚上,他害怕那个像二爷又不像二爷的人,反倒不如瘦老头儿和老板两个外人。他要带二爷回家,二爷不能做事,他养二爷;二爷呆傻,只要他不乱跑、不害人。

老板默不作声地牵着大狼狗走了。

石平去找二爷。老板又牵着大狗跟上他,狗“嗷”了一声。石平吓得不敢动。老板喝了声:“大狼。”递给石平几百块钱,说给你们做路费。

“癞痢,癞痢,你有福啊,你后辈子一定过得平安幸福,你这辈子的罪孽已经受够了。”瘦老头儿拉着二爷的半截右臂,笑的时候,抖落脸上黑污污的粉尘。

“我有福,有福。”二爷咧开嘴,一口牙齿被黑脸衬得耀眼。二爷,这就是二爷的牙齿,这微笑的嘴部弧度,是标准的二爷的微笑。

“二爷我们回家。”石平拉住二爷的左手掌。

“带你二爷好好洗个澡,吃完饭,我帮你们拦辆车。”老板说。

石平拿行李时,往瘦老头儿被窝里塞进两百块钱。

十二

二爷穿上在宁武县城新买的棉袄、棉鞋、冬裤,显得精神多了。一路上,石平就在别人怪异的眼神里,双手轮换着牵二爷那只左手。

祖父看到石平,叫了声“平伢”。父亲看到石平,叫了声“平伢”。看着平伢身边的人带泪的笑容,布满疑问。石平说:“二爷,那个是你爷,那个是你哥。”他对祖父和父亲说他是二爷,俩字出来的时候,声音哽咽。二爷紧紧地靠着他的身体。

家门口来了许多人,石平用眼光搜寻二娘和丫丫,没见到。祖父抹了把眼泪,拿着钥匙,打开二爷新房的门。这间屋,二爷和二娘度过了新婚蜜月。二娘不想待在家里,她说她嫁给癞痢,就是不想再在农村种田。二爷就去矿上申请了一间单身宿舍,把二娘带了过去。祖父就把自己打的粮食装进蛇皮袋里,要父亲送到矿上。一袋又一袋米,一篮又一篮蔬菜,维系着二爷留下的一脉亲情。

二爷看着雕花大木床、实木抽屉桌,二爷结婚的时候,打过三开大衣柜,后来搬到矿上去了。

二爷面带满意的表情,还摸了抽屉桌上一把灰,说这要住人,还得好好抹一下儿。石平心里就想着二爷不傻,只是表现得有些呆呆愣愣,动作缓慢,反应迟钝。邻居们叫声“和新”,二爷就点头。一辆自行车来到屋门前,父亲额头上冒着热气,停住自行车,后车架下来一对儿母女。

二爷看着众人,突然说:“我晓得了,我叫和新,姓石,石头的石吧?”他接受“石和新”这个称谓,显然比接受“癞痢”“独臂”要高兴。

抱着孩子的女子听到声音,站住,看到说话的人,大叫一声,退后几尺远,眼睛里满是惊恐。二娘又长好看了,丫丫又长高了。石平对好看的二娘说:“二娘,这是二爷,丫丫,你爸爸回来了。”

在石城,石平这一辈及以上的祖祖辈辈,都叫父亲为“爷”。之后出生的孩子,改叫父亲为“爸”。丫丫三岁了,别人都说她长得像二爷。现在看来,多半像二娘。二娘结婚前,皮肤很黑。结婚后,皮肤变白了,脸相嫩了许多,前胸往前突,屁股往后翘。丫丫好奇地睁大眼看面前的人,二娘紧拉着丫丫的手往后退。丫丫拉着二娘,想往二爷跟前走,走不动,就哭:“我要看怪人,我要看怪人。”

石平说:“他不是怪人,丫丫,他是你爸爸。”二爷就笑着向丫丫走去。

父亲身子往前拦住弟弟。二爷绕过面前的陌生人,向丫丫走去。石平说:“二爷,她是丫丫,是你的女儿。”

“老板女儿来矿上玩儿的时候,还打过我,我不和那个十岁女伢计较。”二爷说。丫丫接着石平的话:“怪人,我不要怪人爸爸,我有爸爸。”

众人把目光投向二娘。二娘脸一红。祖父恼怒地看着二娘,父亲怜悯地看着二爷。石平看到红脸的二娘,心里突然空荡了,就如胀鼓鼓的气球,拔掉气门,里面的气散了,身子也就无力地瘪塌下去。

他看看父亲,又看看祖父,他们的嘴巴张开了,将目光投向二爷,二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石平忍不住拉起丫丫的小手问:“你爸爸是哪个?”

丫丫先是惊恐地看了眼表情愤怒的大哥哥,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丫丫不认识他了。他又问:“丫丫,告诉哥,你爸爸是哪个?”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二娘,二娘的脸涨得通红,没有回答。父亲说:“你不是说再等一年吗,现在和新回来了。”

“他是和新吗?一个丑八怪!”二娘牵着丫丫转身就走。

十三

石平陪着二爷去麻坡煤矿。

雪落得有些厚,蓬松、柔软,铺在大地上,煞是好看。因地势高低落差露出枯枝、杂草,看起来便有了缺憾之美。

矿长是位中年人,看到二爷,含着满眶眼泪,笑着握住他的左手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不在,局里准备召开的表彰会一直开不了。”

石平带着二爷去他结婚后住过的宿舍。宿舍门上一把锁,一些没上班的工人听说石和新回来了,都跑来看他。一位老工人拉住二爷左手,抚摸着二爷的右臂,激动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来你和我一样,死里逃生,多亏有你舍命相救,助我逃出生天。”

二爷的房间,光秃秃的木板铺和孤零零的三门衣柜积满了灰尘,石平拉开衣柜,看到一些二爷以前穿过的衣服。工友们拿来脸盆、抹布,提来水,他们帮着二爷打扫房间,石平去找二娘和丫丫。

二爷离开的几年,石平没来过煤矿,这几年,煤矿有了不少改变。矿区办公楼在进矿的公路边,一栋四层新楼房。石平看出来了,办公室只用了一楼,其它三层都是宿舍。几个孩子在场上玩儿闹着。

“丫丫。”石平叫了一声。

“我写字。”丫丫抬眼掠了他一眼,继续拿着树枝和小伙伴们在雪地上画。矿上没有幼儿园,这些三四歲的小朋友,还没到上学读书年龄。

“丫丫,你住哪里?”石平问。丫丫用手往上一指。

“哪里?”他又问。

丫丫又用手往上一指。一个窗口露出一张脸,虽然隔着玻璃,石平仍看出是二娘有红有白的脸庞。矿上工人好多住集体宿舍,二娘不是矿上工人,只是曾经的家属,住进家属楼,身份肯定变了。石平愤怒转身,牵着丫丫的小手,说去看爸爸。

丫丫不肯走,说她爸爸在那里。丫丫手指的地方,是一楼。石平全身血液直往上涌,咬着牙说:“好,带我去找你爸爸。”

丫丫在雪水中跳跃着,来到一扇门前,站住,叫了声“爸爸”。一个男人拉开门,问丫丫怎么了?石平一看,是矿上技术干部老宁,后来当了副矿长。石平暗暗地攥了攥拳头,问:“你和我二娘结婚了?”

“平伢。”副矿长带着外地腔的石城话,听着格外别扭。

“你凭么事和我二娘结婚?”他说。

“小伢崽,跟你说不清楚。”宁副矿长脸上的红色转瞬即逝,面带愠色,关上了门。石平照着门踢了一脚,声音响在空旷的矿区。

春节前,麻坡煤矿召开了一场迟到的表彰大会。石和新在瓦斯爆炸事故中处置得当、疏散及时、救助英勇,避免了更大的人身伤亡和财产损失,被评为当年度系统英模人物、矿务局优秀员工、麻坡煤矿劳动模范。

麻坡煤矿是个老牌矿,汉阳造时代供应汉口钢厂。解放后,国家改善了矿井安全设施,很少见过事故的工人们一到盛夏或隆冬就恨不得整晚都待在井下。矿上虽然规定无关人员不得入井,但默许工人们偶尔下去避暑、歇暖。炎热夏季,工人、家属、孩子,晚上八九点才陆续回屋。

那是个火热的夏天,矿区的树木蔫蔫地耷拉着枝条,不当班的工人拿了凉席跑到井下乘凉。矿区宿舍里少有的几个家属也带着孩子下了巷道。

那晚,当值领导是外地口音的矮个子宁副矿长,工人们叫他“宁工”。石和新的声音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时候,正欢闹成一团的家属和孩子们惊慌失措,赶紧往井上跑。

“工友们,赶快去各巷道通知各班组,谁腿快,去值班室通知宁工。”石和新的声音提醒了大家,胆子大的年轻人跑到各巷道口,亮开嗓子大声吼叫着。有人跑到值班室,却没找到人。

当巨响从地底传上来时,不知谁叫了一声:“不好,还有三个人没上来。”石和新看了眼人群,是另外一个采掘组的。他是队长,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他跑回家拿防毒面具。敲开门时,大肚子女人拉亮灯,站在三开衣柜门边。

“面具。”石和新说。大肚子女人打开衣柜门几寸,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拿着面具递给他说:“快去救人。”

石和新跑到井口,探头看了看,爬下井。他出来的时候,肩膀上搭着两个人。不久后,大肚子女人出来了,宁工说已经打了求救电话,消防、120马上会来人。

宁工找到石和新,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

十四

这次事故,矿下只死了一个矿工,当班队长石和新救出两个,因抢救不及时死亡。这情况,敢做敢当的二爷不应该逃跑啊?石平想不明白。

二爷被矿上安排住进省城大医院,突眼换成了狗眼珠,窝进眼眶,没有以前那么骇人了;鼻子做了填充术,不再那般恐怖。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二爷脸上长了肉,线条显得柔和了。矿上为了方便石家人照顾二爷,特招有经验的石平进矿工作。

石平从小就喜欢矿井。寻找二爷见到了几宗事故,觉得井下危险,不愿意下井。二爷训斥他:“哪个地方不危险?坐在车间里,可能会被机器绞断手指;走在路上,可能会被刹车不灵的车辆撞上;在农村耕田,可能碰上石头、铁钉割破脚。”

每天晚上,石平都会用布条把二爷的两只螃蟹腿绑住。二爷要尿了,那双捆绑着的双脚便会一起用力,先是轻轻地碰。不醒,便加劲,嘴里轻轻地叫“平伢,平伢。”石平被捅醒,慌忙揉着眼爬起来,背起二爷上公厕。

石平的痛点是二爷曾经受到的伤害。他问二爷:“你这眼睛痛得可钻心?”二爷摇头。他又问,“你这手臂痛得要死?”二爷又摇头。石平看着二爷淡定、漠然、懵懂的表情,心里就有些释然,肌体的抽痛感就会减弱。二爷走路时,双腿已经没那么难看,身子似乎也高了一些。

石平心中还有一个痛点:二娘和丫丫。二娘是宁工、宁矿长的老婆,丫丫变成了宁矿长的女儿。石平很不服气,他更不服气的是,听矿上的老人们咬耳朵,二爷还在矿上时,二娘就和宁工眉来眼去。好在二爷已不记得二娘是他老婆,也不记得丫丫是他女儿。好在二爷记住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二爷清扫厂区道路,自然要扫到办公楼前。矿区扫地都用大竹梢扫帚。二爷左手拿扫帚,右胳膊辅助,扬得不高,速度不快。粗煤粒、土粒随着扫帚往前走,细煤尘碰上扫帚就轻飘飘地往上飞,再慢慢落下来,难免在下落过程中粘住人的头发、脸颊和衣裳。

大人们看到二爷扫地,总会躲躲,小孩子们玩起来就入迷。二爷叫着“走开,扫地了”。一些孩子还是在地上抓石子、跳房子。丫丫踢房子,一块小石头跑到了二爷扫帚下。

“丑八怪,天天扫,灰尘飞。”丫丫看到小石块进了灰尘里,就朝二爷喊叫。

二爷捡起石块,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扔给丫丫。

“越擦越脏,丑八怪。”丫丫说。

石平正好去办公室向队长汇报工作,看到小堂妹骂自己的亲生父亲,几步走上前,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儿。

“你打小孩子干什么?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赶快给人家爸爸赔礼去。”二爷知道这是宁副矿长的女儿。

刚上一年级的丫丫,便看着二楼一个窗口大叫:“妈,妈,这人打我。”

丫丫的妈妈往下看,石平怒目瞪她。丫丫妈妈喊了一声:“丫丫,回来。”

石平对丫丫说:“再这么不礼貌,见一次打一次。”

丫丫哭泣着向楼上走去。二爷追着说:“我打叔叔。”说着就打了石平一扫帚。他是用扫帚把儿打的,很重。打完后,又对石平说,“你不能这样说小伢,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十五

石平当上矿井队长的第三年,麻坡煤矿被矿务局提上了改制议程。矿务局合并到土地局,一些矿领导得自谋生路。宁矿长是分配来的外地大学生,回老家联系到了工作。丫丫的妈妈是矿上临时工,不能随调。

矿上工人,有关系的自寻接收单位,没门路的,愁眉苦脸。石平坐在两年前新建的家属楼顶,看楼下的景物,看场子上成堆的煤炭。矿工们甩着手在矿区游荡。二爷也在矿区游动,他手上却是扫帚。有人说还扫个卵,又不发工资。二爷说扫干净才像个厂矿,龌龌龊龊的,人冇走,矿区就荒了。

石城交通、工业都比较发达,离省城钢铁厂近。石平心里寒凉,脑子里却转着圈圈。新添置的挖掘机、通风机、装煤机、绞车都是比较先进的设备,矿工的危险和劳动强度远低于纯手工操作。百年历史的老矿,不能这样废弃掉。

石平回家帮父亲挖红苕、栽种油菜。农村有田地,在经济萧条时期,起码不会饿肚子。城里人在下岗大潮中,几多家庭为一日三餐愁煞人。家里红苕多,去矿上的时候,石平用摩托车带了两麻袋,一袋一百多斤。红苕是父亲要他带的,说给丫丫。丫丫从来不认石家人,祖父去世的时候,被她妈妈牵着来磕头,却没送祖父上山就离开了。石平不想單独给丫丫,三百多斤红苕,有小孩的每户送十五斤,丫丫二十斤。

丫丫家住旧楼二楼,他提着竹篮,正准备敲门,却听到里面“乒乓”一阵乱响,随即是丫丫的尖声号叫:“我听话,不读书了。”

“叫你嚎,叫你嚎!”丫丫妈妈吼叫的声音很有力,似乎伴有身体的动作。

“妈,妈,我听话,妈——”

石平捶门。随着门用力拉开,一张臃肿、变形的脸出现在门里。石平也不看面前这个粗壮女人,径直朝里间走。丫丫缩在木方桌和墙壁形成的角落里,双手抱头。宁副矿长原以为丫丫是他的种。十二岁、读六年级的丫丫,身子到他肩膀那里了,纯石家品种,傻长个儿,脸相稍圆,像母亲更多。

放下竹篮,他瞪了一眼丫丫妈妈,对丫丫说:“莫哭了,看,红苕。”

丫丫小时候就喜欢吃红苕,只要去石家,祖父总会在柴火灰中烘烧红苕。听到红苕,丫丫一下子转过身。看到面前的年轻人,她抹了把眼泪,叫了声“叔叔”。二爷回来后,石平没要丫丫叫过他哥。一对堂兄妹,就像二爷和丫丫这对儿父女一样,没有交集。

丫丫妈妈脸色苍白,眼泡浮肿。厨房地上有枯菜叶,灶台上有老鼠屎,方桌上一层黑灰,丫丫身上的衣服好几天没有洗过,衣领上一层油亮黑印儿。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看——”石平手指从丫丫妈妈到丫丫到地上到桌子椅子。

“不要你管!”

“不准说我妈妈!”

石平出门时,用力一带,门“砰”的一声响。他在心里说:“谁爱管你们!”

厂门卫室老传达是一位局领导的父亲,发不出工资,老传达便回了家。二爷清扫之余,当起了门卫,吃饭要石平送。石平和二爷住在新家属楼三楼。

“这些人好坏。”二爷紧盯着一张报纸。矿上每年都要订《人民日报》、行业报、省报、市报。二爷看的是行业报,眼盯着一幅图片。

这是一个诈骗团伙。石平看着看着,眼便瞪得溜圆,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这个犯罪团伙,到处诱骗残疾人、单身打工者去矿井,蓄意杀害后冒称家属,领取补偿。天哪,这不就是吴能用、胡作为吗?

焦成辉的女儿兰香的病情怎么样了?秋英婶会打电话到矿上问焦叔尸体吗?看起来家庭条件不错的胡作军,他父母知道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二爷嘴里扒着饭粒,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着,眼睛不时瞟向报纸。

石平拿起桌上的电话,语音提示说“因欠费停机”。他也不等二爷吃完饭带碗回家,便先离开了。他买了诺基亚手机,拨打记忆中阳坡财富煤矿电话,说是空号。他又打宁武114,电信部门告诉他的还是这个号码。晚上,他又拨打这个号码,还是空号。

煤炭行业处于低迷期,煤矿前途难测。他拿出纸笔,给焦成辉的家人、给阳坡财富煤矿的修文、给阳坡新风煤矿的靳主任写信。

十六

兩个月过去了,石平没有等到一封外地来信。时过境迁,人非物非已经不稀奇。麻坡煤矿的井口已全部封闭起来,堆在场上的煤炭被政府处理给了本地一些用煤企业。

工人们补贴买断工龄。二爷属特殊照顾人士,局里给他提前办理了内退。二爷不肯离开煤矿,他说矿上给了他福利,他得为矿上服务。矿区不让人进,办公区、家属区的卫生,二爷一人包揽,包括守门。

“老石,丫丫是你的女儿,真的。”

“你莫瞎说,我冇得这福气。”

“老石,老宁那个王八蛋,又和他老婆复婚了,丫丫读初二,得养活,你是她爷老子。”

“你找我借钱,行,资助她,也行,但人不能忘根。”

“石和新,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八个月,你总有一点儿印象吧,丫丫可是你亲骨肉。”

话音刚落,石平看到二爷像躲避瘟神一样跳出门。

石平问一脸惊恐的二爷:“她来借钱?”

“我宁可借钱给她。可她是宁工、宁矿长老婆,哪能和我一起生活?”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二爷没残疾之前,二娘就看不得癞痢,现在二爷又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不仅残疾,还丑陋。二娘想起二爷可以依靠,丑陋的外表也不计较了。

寒冷的冬天过去,春花已经灿烂开放。麻坡矿的年轻人、壮劳力都到南方去打工,或在市内做生意,一些生活没有着落的老矿工、家属争相开发周围荒山。二爷忍不住又对石平唠叨:“全国那么多矿山在开采,麻坡矿,你们年轻人承包起来呀。”

“我联系了几位销售员,准备合伙接手。”石平说。

二爷说:“我义务给你们当技术顾问。”

麻坡煤矿卖给了一家新的股份制企业,总经理是石平。他在全员大会上说:“煤矿虽改制为民营矿,我们的员工,继续享受国营矿工的福利待遇。”

二爷要求下矿井,说优质煤总是躲在深层。二爷一只眼睛如雷达,经他目测的地方,掘进就很安全。

犯罪团伙受审的行业报被二爷镶在一个镜框里,挂在矿宣传栏上。二爷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字:“人莫生坏心,坏人必遭报应。”

石城火车站人头攒动,大红条幅“麻坡煤矿欢迎专家莅临指导”“麻坡煤矿欢迎五湖四海员工”吸引不少人驻足。

一群人站在出站口,静静地等待着。石平兴奋地挥着手,迎向出口。精神抖擞的靳矿长、潇洒帅气的修总工程师,搀扶着一位老态龙钟的瘦小老头儿,向石平走来。

静 芸:本名吕艳秀。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华儿女》《解放军报》《天池小小说》等报刊。短篇小说《清理象山》获第三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小说类一等奖,小小说《茶魂》获“百年猴魁 天下太平”第二届全国茶文化征文一等奖。著有《归》《手留余香》《都是青春惹的祸》《哭泣黑城》上下篇,《梳理红尘》四部曲等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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