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课间第一话题

2022-05-30 10:48斯蒂芬妮·霍芙勒
小读者·阅世界 2022年10期
关键词:莉娜诺斯冰激凌

斯蒂芬妮·霍芙勒

星期天早晨

星期天,十月一日,早上七点零二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心脏除颤器的使用过程。两个救护员在使用这黄色的机器。几年以前,这机器开始挂在大商场角落的墙上。人们随时准备用它抢救生命。现在,他们正用它抢救我的母亲。

“退后,开始!”

“不行。再来一次。退后,开始!”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两个穿着闪亮的红制服的救护员正弯着腰。我看见妈妈铁锈红的头发像红地毯一样铺在地上。妈妈躺在地上。他们跪在她面前。心脏除颤器有点像一个打开的工具箱,上面带着一个屏幕。屏幕上正画出一条闪光的蓝线,有一点点颤抖。在救护员的喊叫间隙里,能听到心脏除颤器的声音,扑哧扑哧,然后是寂静。喊叫,心脏除颤器,扑哧,寂静。喊叫,心脏除颤器,扑哧,寂静。

星期二早上

我还是去上学了。我不知道我待在家里能干什么。雅诺斯也这么认为,他觉得去学校是个好主意。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必须去上学。

“你越早脱离保护层越好。”他说。

我们两个同时笑起来。我脱离保护层。说真的,以前是他一直在保护我。不过,这一次他很难再保护我了。我很庆幸,他绕路到格尔达姑妈家来陪我去上学。

“美好的一天,不是吗?”当格尔达姑妈开门的时候,雅诺斯用他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粗哑的声音大声说。我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雅诺斯一碰到大人,就会说那些完全不合适的话。格尔达姑妈没有回答,只是抬了抬眉毛。

我们并肩走着。我小心地让自己避开昨晚大雨留下的积水。雅诺斯毫不在意地踩上去。他巨大的运动鞋看上去像大海里的船,乘风破浪地在水里穿行。

“你怕吗?”他想知道。

“怕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学校,其他同学。”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当然,我已经想过,在学校会发生什么。

大约一年以前,我们班主任得了癌症。数学老师穆勒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一脸“我也没办法,这样的事情就是在生活中发生了”的表情,告诉我们为什么班主任不能来上班。教室里突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寂静。大家都把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以避免跟别人的视线交流。我也这样。人就是这样:把悲伤的事情告诉别人时总有点尴尬,因为这事其实跟别人毫不相干。

当然,穆勒先生也会用同样的表情走进教室。同学们倒吸一口气,接受了我母亲去世的消息。大家大吃一惊,被深深地触动了,也许有一分钟的寂静。然后,一切照旧,他们继续取笑弗里德里克的耳朵,长篇大论地骂我们的生物老师亨塞尔女士,奥斯卡像平时一样把露易丝的面包扔到窗外,莉娜像女王一样高高地扬着头,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把我想象的情景告诉了雅诺斯。

“宾果!”他确认了。但他的笑不像平时被我猜准了什么以后的那种笑。

“不管怎么说,你第一次成了课间谈论的第一主题。”他说。

“那些人说什么呢?”我问。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感兴趣。

“大家觉得,这是很棒的故事。”雅诺斯简单地说。他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人。

当我们走进教室时,短短的一瞬间,大家都看着我。然后他们的目光迅速挪開了。当我坐到座位上的时候,我感觉到,那些目光又集中到我的后背。大家当然想看看,我是不是看起来脸色苍白,悲伤,低落,面带泪痕。只有莉娜直直地盯着我。她的目光准确地落在我的脸上,很好奇,没有想挪开的意思,看上去像一盏灯一样照在我脸上。最主要的是,那是莉娜的目光。

莉娜很美,不是人们公认的那种甜蜜,或自然的美,是真正不可侵犯的美。她让人眼睛一亮,就像《指环王》里那些自带光环的人物。我的意思是,当靠近她的时候,会发现她身上所有应该闪光的地方,都在闪闪发光:皮肤、头发、眼睛,甚至眼睫毛和眉毛。她不像其他女生一样化很浓的妆。她也从来不像其他女生一样在上课时梳头发。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让她看起来更美。这也许是她一年以前来到我们班级以后一直不合群的原因。尽管班里的一半男生都悄悄地爱着她,可他们对她并不了解多少。我觉得,她对我们根本不感兴趣,我猜想她有比我们优秀得多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是唯一一个看着我眼睛的人,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注视着她,她默默地跟我对视了一会儿,就好像有一根线把我们的目光串了起来。也许我的脸红了,不知道。这一刻很快过去了,周围嗡嗡的说话声又响起来,直到穆勒先生走进来以后还持续了一分钟。

穆勒先生向我微微点头表示问候,同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当然,老师也很好奇。可这好像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当别人发生什么不幸以后,不直接去问他,而去问不相干的人。所以,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跟那个遭遇不幸的人交谈。即使交谈的话,也就是说说天气、建筑设计,或者是印度的国民生产总值,或者是平方根。

课间休息铃声刚响,莉娜跟我说话。

“现在,你真的可以试试。”当我从她课桌旁走过的时候,她用微微讥讽的语气对我说。

“试什么?”当大家避免跟我交谈的时候,她居然来跟我交谈,让我有点疑惑,就像她刚才盯着我的目光一样。

“在上课的时候,写写字条,或者随便起来说说话,没有人会制止你的。现在大家为你开启了呵护模式。”

“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雅诺斯帮我说了一句,把我拉走了。他又担任起保护我的角色。“你现在这么有名,连冰雪公主都低三下四跟你说话!”看上去他不相信我真的需要呵护。“好像她很嫉妒似的。”他补充说,“不管怎么说,她肯定从来没在上课时写过字条。”

第二堂课是德语课。我没有错过什么,还是诗歌,《雨点的低语》。我喜欢罗丝·奥斯兰德的诗歌,它们简短而明白。很多同学跟我的观点不一样。

“谁来读?”梅女士问,“好,莉娜。”

可是莉娜没有读诗。“您不觉得,我们应该简单地谈一谈本的母亲去世的事吗?”莉娜问。她的口气很务实,听起来有点像挑战,又有点像提问。

梅女士瞪着她。在她的眉宇间出现一道长长的皱纹,她的左眼眨了一下。

“其他同学也这么认为吗?”莉娜继续问。她转过头,看着教室里的同学。她停顿了一下,一片死亡一样的静寂,大约五秒钟时间。我身边的雅诺斯说:“哦,天哪!”

我呢?我希望有人问我。我希望大家都来问我。不,我希望谁也别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最希望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至少在学校里。在家里,爸爸坐在地板上哭着,比莉·霍利戴正在动情地唱着。

我既不看莉娜,也不看梅女士,只是看着课桌的桌面,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我把手伸进左边的裤袋,里面是那块光滑圆溜的石头和一个骰子。

“好吧。”莉娜说,“我读。雨点的低语淹没了我。”

没想到,在学校厕所里,我又见到了妈妈。她靠在厕所门上,门上写着:克里斯蒂娜,我爱你。这一次,她跟我说话了。

“嘿,本。”

我把裤子扣上。

“我猜莉娜对你感兴趣。”妈妈说,她做着鬼脸。还是老样子,即使她已經死了,还不放过拿这种事情来跟我开玩笑,而不是向我解释一下,她是怎么死的。

“妈妈,你真是的!”我想,我只是在自己心里说了。我不能完全确定。

“别总这么内向。”她说。

整个场面很荒唐。我想跟妈妈说,我根本不希望因为她的死而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也不希望她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来找我,特别是在课间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努力像平时一样对待我。我也假装着像平时一样。可我刚眨了一下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上完最后一课,我飞快地离开了教室,快得连雅诺斯都来不及收拾他的东西。我一秒钟也不想在学校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兴趣再跟莉娜交谈。很明显,不知道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她对我的遭遇很感兴趣。

“喂,等等我嘛!”雅诺斯喊,“我在冰雪公主面前保护你。”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交朋友这么久,雅诺斯已经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了。“今天还不算糟吧。”他追过来,走在我身边,继续说。当然,他几步就追上我了。雅诺斯比我高一个头。从个头来说,他更像我爸爸的儿子。

我在校园里停下来。

“现在呢?”他问。

“我想,我直接去姑妈家。”

“我们先去吃个冰激凌吧!”雅诺斯建议说。很明显,他想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也不反对。

冰激凌店在夏天总是挤满了人。贝托佐尼先生的冰激凌像他的意大利名字一样美味。现在是十月份,冰激凌店空空荡荡。好像一旦到了十五摄氏度以下,人们就把冰激凌遗忘了。

贝托佐尼先生认识他的每一个顾客。他的记性特别好,他能记住每个顾客对冰激凌品种的喜好。如果你口味改了,得及时告诉他。要不,他一见你,就会把冰激凌勺挖进你爱吃的冰激凌中。雅诺斯立刻就拿到了一个装着两个巧克力球的蛋筒。冰激凌勺已经伸向柠檬冰激凌,那是我的最爱。

“停一下!”我赶紧喊。我今天只想吃一个冰激凌球,而且是榛子味的。

贝托佐尼先生抬了抬右边的眉毛。

“你美丽的妈妈好吗?”他问。他把第二个“妈”字拖得长长的,对我大笑着。又是那种想告诉别人的古怪的冲动。这冲动在学校里消失了,现在又回来了。

“我妈妈前天死了。”我清楚地说着每一个字。贝托佐尼先生微微抬起的右眉突然僵住了。左边的眉毛也跟着抬了起来,脑门上出现三条皱纹。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马上相信了我。

“怎么?事故吗?”他想知道。

“心脏病。”我简单地说。我不想接着回答下去,我只是想看别人吃惊的表情。

“天哪。”他轻声说,“真抱歉。”

然后,他递给我一个超大的榛子冰激凌,当我想付钱的时候,他摇摇手。莉娜说得对,震惊和同情会让我现在到处得到特殊待遇。

当我转过身咬冰激凌的时候,贝托佐尼先生还看着我的后背。榛子冰激凌是妈妈的最爱。

“你还想继续用这事吓唬陌生人吗?”雅诺斯问。

“什么叫继续?”

“昨天你在公交车站跟那个女孩说。现在又跟贝托佐尼……这就像对着别人踢了一脚。”雅诺斯干巴巴地说,“也许,冰雪公主是对的。”

“什么意思?”

“也许你需要说出来,这样可以释放一下。可是,你得跟那些能帮助你的人说。”

我想到梅格勒女士,圆溜溜的眼睛,女办事员的短发型,还有她的喋喋不休。我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在裤袋里握成拳头。

“跟梅女士,跟莉娜,还有你?难道你有这样的经验,你妈妈突然不省人事地躺在地板上,医生和警察在家里来来去去,你爸爸坐在家里,连一句正常的话都说不出来?雅诺斯,你还是去滑滑板吧,你在这方面还是有经验的!”

我很坏,我应该为自己感到难过。其实,雅诺斯是对的。即使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在跟善良的人交谈时动不动用这样的话去刺激人家,我妈妈也不会再活过来了。可是,突然之间,我很生气,很累,只想一个人待着。

“好吧,本。”雅诺斯只是说,“先慢慢安静下来,好吗?”

然后,他转过身。在离开的时候,他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扔进树丛里。

从前,和妈妈一起的日子我卧在草地上,呼吸着青草的味道。准确地说,是苔藓的味道。我努力平稳地呼吸着,不让克莱蒙听到。我没法走出很远,因为克莱蒙只能数到45。这是妈妈的年龄,上个星期她刚刚过生日。我得迅速地把自己藏起来。认真地玩一个藏猫猫游戏,在森林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怎么说,我爬到一棵伐倒的树旁。我把肚子紧贴在地面,把自己藏在树后。

因为伏在地上,我眼前的森林像是一个魔幻森林。如果我只有蚂蚁那么大,那些苔藓在我眼里就是浓重、潮湿的树木,带着奇怪的、蘑菇的形状,还有着像杉树一样的尖顶。这微型的树木有一面是黄色的,微微有点褪色。苔藓对光线很敏感。在苔藓的森林里,有很多橙黄色的蘑菇,带着精致的根茎,就像一座小房子。

我像弟弟一样很认真地玩着藏猫猫的游戏。我没有探出一点身子,让他能很快发现我。克莱蒙不得不根据轻微的树枝声辨别我的藏身之处。他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找到我。

我的头突然碰到什么,把我吓得要死。是一根杉木枝。有人爬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是妈妈。她的肩膀把我挤到一边,当我转过头去时,我正好碰上她怪笑的脸。我很生气地看着她,她耸耸肩膀,又耸耸眉毛。

她很小心,克莱蒙还没有发现我们。很明显,她早上的坏心情已经过去了。她突然很有兴趣地玩着藏猫猫游戏,她用绿色的眼睛盯着我。我希望她不要失去耐心,如果她轻轻“嘶”一声,克莱蒙很容易就会发现我们,让我白白弄湿了膝盖。她只是凝视着我。

“你知道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她突然低声说。

我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她翻了个白眼,然后笑起来。当她伸手把滑到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去的时候,我发现她把玻璃手镯推到了胳膊上面,以避免发出叮当声让克莱蒙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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