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诗歌的互文性解读

2022-05-30 03:07甘宇慧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木心互文性诗歌

关键词:木心 诗歌 互文性

木心是近年来在大陆学界逐渐引起关注的一位作家,他在整个世界的文化中汲取滋养,创造出了既传统又现代的汉语文学。学者童明将木心看成是世界性的作家,是以“世界性美学思维振复汉语文学”,“使自己的民族文化获得飞散式繁衍和拓展”的飞散作家。“五四”以来,如何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一直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思考重心,许多文人学者都在探索如何实现中西方文化的沟通。在“五四”影响下成长的木心以天赋的艺术感悟力在其个人身上完成了东西方文化资源的整合,以其独特的艺术创作,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进行了文化焊接。

在木心所有的创作中,诗歌大概是最引人关注的文体,木心诗歌具有强烈的互文性特征,通过对前文本的改写与重构,木心构建了自己的诗歌领地。互文性是在西方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中诞生的一种文本理论。20世纪70年代,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把互文性理论运用在诗歌领域中并由此发展了互文性理论的内涵和外延。在《影响的焦虑》(1973)中布鲁姆提出“对抗式诗学”影响理论,他提出诗歌文本之间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并且后起诗歌文本的生成不仅受其前文本的影响,更与其前驱的文本形成一种对抗关系。布鲁姆的互文性理论意味着每个诗人的成就都是在与前驱者的斗争中获得的,后来的作者正是在这种对抗中建立起自己的诗歌领地。木心诗歌创作涉及了大量的前文本,包罗古今中外许多知名或不甚知名的作品,这使得木心的诗歌呈现复杂的面相,也带来了更多的争议,而根据布鲁姆的理论,木心的诗歌文本对前文本的改动或者修正,正是在对抗中呈现了他独特而强烈的自我特征。

在木心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木心的文化来源非常的广博,整个世界的文化资源都是他创作的源泉,在他这里,东西方文化并没有呈现巨大的鸿沟,那个独特而强烈的自我已经把不同的文化融为一炉。木心用淬炼过的汉语重构和改造前文本,從而使古今中外的文化在他的汉语诗歌中融为既传统又现代的独特存在。通过研究木心诗歌与其前文本的关系,我们或许可以一窥木心的创作秘密,进一步思考木心在沟通传统和现代、民族与世界的美学思维中所做的尝试。

一、木心诗歌的前文本选择

我们以木心的诗集《巴珑》为例,简单列举一下其中一些诗歌的前文本就可以发现,木心诗歌的前文本来源非常广泛,不仅仅涉及前人的诗歌作品,更包括了小说、散文等文本,甚至包括了新闻报道、科学书籍、说明文章等非文学文本。比如《东京淫祠》的前文本是日本作家永井荷风的散文《东京散策记》,《我劝高斯》《海岸阴谋》的前文本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夜色温柔》,《明人秋色》来源于明代文人谭元春的游记;《雅歌撰》来源于《圣经》,《槭Aceraceae》来源于植物学专业的工具书。此外,在木心的其他诗集中,我们还能看到来源更为丰富的前文本,比如来源于新闻报道的《巴黎六条新闻》《时间囊》;来源于学术论文的《卡夫卡的旧笔记》《预约》等。

由此可见,木心擅长从各种文本中捕捉富有诗意的片段。在诗歌《兰佩杜萨之贶》的附言中,木心谈到自己创作这首诗的过程:“日昨重阅《莉海娅》,觉得有些诗意夹在小说中很委屈似的,便挑出来试加凑泊,所费一夜晚,我想是值得的。”这首诗的前文本是意大利作家兰佩杜萨的短篇小说《莉海娅》,木心将小说中富有诗意的文字挑出来进行加工,然后得意地将诗命名为《兰佩杜萨之贶》,意思是“兰佩杜萨的馈赠”。木心像一个掘宝人,在前人的各种文本中挖掘那些仿佛受了“委屈”的文字,在他这里,语言文字脱离了文本的约束,在原本的意义符号基础上闪现出了诗意的光彩。木心以其敏锐的艺术感觉对这些符号进行裁剪、拼贴或增补,就像一个钻石加工者,将原石进行切割打磨,在他的诗歌中闪现了耀眼的光芒。

木心在接受前人的馈赠并对其文本进行重新创作时,对赠品的选择显然有着他的审美判断,在这种选择中我们大概可以看到木心的文学倾向和美学思想。在对这些诗歌进行分析后可以发现,木心对前文本的选择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两种类型。

第一类是选择前文本中描述自然或人文景观的文字。对于大自然的美和人类日常生活之美,木心都不吝于投入最大的热情加以关注。因此对前文本中的这类文字,木心有着非常敏锐的觉察。这一类诗歌作品数量较大,单单在《巴珑》这部诗集中,就有表现人文历史景观的《东京淫祠》《伦敦街声》《在维谢尔基村》《洛阳伽蓝记》等,有表现自然景观的《明人秋色》《塞尔彭之奠》《槭Aceraceae》《埃特鲁利亚庄园记》等。在这些诗歌中,一些前文本中处于背景的文字被木心放置到了中心的位置,于是这些文字立刻一扫原本的“委屈”,容光焕发了起来。如果木心还对这些文字进行一些增删修饰,加以情感与想象的点染,那便完全是一种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全新的作品了。另一些诗歌原文本是非文学文本,其文字经过了木心的加工,更是脱胎换骨,具有了诗意的光彩,如《槭Aceraceae》:

槭是落叶乔木/叶对生,掌状分裂/我说七裂居多/你说常会分成十一裂/裂片尖锐,有锯齿/你就麻痒痒的锯我/锯得我啮你的耳坠,吮吸/吮吸到四月开小花/……

诗歌一开头木心便照抄了两句植物分类学的专业术语,但接下来两句,木心在专业术语的基础上轻轻添了一笔,加上了“我”和“你”,这一笔立刻使原来客观的科学语言变得富有情感,使原本枯燥的植物学知识产生了令人遐想的诗意空间。全诗植物学的专业术语始终伴随着“ 你、我”的互动而展开,对自然界生物性状的描写巧妙地与人类的情感互动相连,“锯齿、翅果、单叶、复叶、雄蕊、雌蕊”这些科学术语在木心的诗歌中获得了富有诗意的新生。

第二类是选择侧重于表达个人的生活趣味和文艺思想的文字。木心仿佛是通过对此类作品的重新创作与前人展开直抵心灵的对话,在思想的交锋与共鸣中享受精神沟通的愉悦。这一类作品有反映艺术见解的《浮世绘》《永井荷风的日本国》《古希腊》,有描写山居生活的《白香日注》《甲行日注》,有表现日常审美的《谑庵片简》《天慵生语》《京师五月》《清嘉录(其二)》,有记录闲文轶事的《哈里逊的回忆》《香奁新咏》《明季乡试》等。木心以个人的审美趣味在古今中外的历史长河中寻找可以共鸣的灵魂,以互文性的诗歌创作与前人对话,在对前人文字的分行、断点、择韵与增删中,感受与前人相视莫逆的乐趣。他在《永井荷风的日本国》中与永井荷风一起感伤被现代性改变得日益庸俗化的日本社会,在《白香日注》中与舒百香一起享受山居生活的闲适意趣,在《香奁新咏》中,与胡寿颐津津乐道“俏三寸”“玉搔头”“侧托”“齐眉”等妇人妆奁之物。也正是在这一类诗歌作品中,木心的文学倾向和美学思想得到最为清晰的呈现。

二、木心诗歌对前文本的删改与重构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所以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木心在接受前人的影响时,从来不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学习者、模仿者的位置,而是与前人为友,以一种与前人平等对话的姿态来进行创作。很多人因此会觉得木心自视甚高,其实在诗歌艺术上,木心不仅自视甚高,还常以挑剔的眼光审视前人的创作,是立志要做一个艺术上“高贵的强盗”的。在《埃特鲁利亚庄园记》的创作中,木心将盖·普林尼(一位罗马帝国的元老和作家)的书信集中的文字进行提炼琢磨,最终将原来的书信文字淬炼成了诗歌,在创作过程中木心感慨:“当此际,从前一直认为普林尼简朴流利的文笔,竟不断发现废词冗句,或者更可以说,我们平时在书信中,原是靠许多废词冗句来使人感到亲切的——生活、艺术,连真是连在一起,事真是两回事。”在这样的文本重构中,木心将生活的语言淬炼成艺术的语言,将原本被废词冗句覆盖的语言诗意展现出来,这个“高贵的强盗”对两千年前的作家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除了淬炼文字之外,木心对前文本的删改与重构还表现出以下两个方面的特征。

第一,重视呈现场景,删除对现实的议论。木心的诗歌非常重视对场景的描写和塑造,在他的诗歌中,日常生活、民俗文化、自然景物都是以场景的形式呈现,他用生动而精炼的文字呈现形象、气息、声音和动作,使读者能立刻进入诗歌所构建的场景中。如《伦敦街声》中对叫卖声的描写仿佛立刻使人置身于喧闹的街头,《东京淫祠》中对祭品的列举又使人仿佛亲眼所见。这些描写固然是前文本中出现的语句,但木心用精粹的汉语将这些描写进行了重新的组合,集中的凸显,使其更具有了场景化的特征。但是另一方面,与对场景的重视相反,木心对原文本中关于社会现实的议论部分却体现了明显的排斥。以《东京淫祠》《永井荷风的日本国》《浮世绘》等诗歌为例,这几首诗的文字分别出自日本作家永井荷风的《东京散策记》和《江户艺术论》。永井荷风对日本政治与文化抱有消极的态度,对日本社会表现出极端的憎恶,《江户艺术论》浮世绘的鉴赏第三节中,永井荷风借由对绘画艺术的评论发出了对日本制度的批评:“假如在木版画的瞌睡似的色彩里也有制作者的精神,那么这只是专制时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而已。这暗示出那样黑暗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这样直击现实的议论文字在永井荷风的散文里并不鲜见,在对文化和艺术的记录评析中,永井荷风没有放弃对现实社会及思想政治的关注与思考。然而木心在对永井荷风的文本进行删改与重构时,显然更关注其散文中富有艺术性的一面,借由永井荷风的文字,木心在诗歌中重现了大正时代东京的人文景观,观察了日本的民间祭祀文化,鉴赏了浮世绘的艺术魅力,但所有关于现实政治的思考议论都被去除了,留在木心诗中的只有唯美细腻的文字、人情风物的描写和惆怅微妙的抒情。

第二,忽略原文本的背景因素,使文本脱离原有的解读空间。木心在运用原文本进行诗歌创作时,常常对原文本不加说明,这使得诗歌完全脱离了原作者在创作时的背景因素,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本的现实意义和丰富内涵,但另一方面也更凸显了文字本身的艺术魅力。以《甲行日注又》为例,木心的诗如下:

十日丁巳 晴

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也

十七日丙辰 晴风

中夜偶起 白月挂天/洑流薄岸 村犬遥吠

读木心此诗,只觉言词清丽,情思怅然,寂寥山景与思乡之意浑然一体。但除此之外,读者无法从诗歌中获得更多的信息。木心此诗为删改明末遗民叶天寥《甲行日注》中丙戌二月初十日和丁亥七月十七日的二則日记并重构而成。叶天寥在写此日记之时,已是国破家亡,这部日记可以说是他流亡生活的实录,其中充满黍离麦秀的感慨。在这样的背景下,叶天寥的山居日记显然有着更大的解读空间,拥有更为丰富的意义。但木心只是抽取了叶天寥日记中那些富有诗意的句子进行重构,使文字脱离了具体的现实环境,只取其困穷中的闲适心态,不取其痛切孤愤之情;只取其个人之思,不取其家国之痛,木心的诗因此呈现了纯粹的文字之美,却也削弱了原文本的现实意义。当作为背景的文字被移至中心,原来处于中心的意义必然退隐。木心诗歌中突显了文字的艺术轻灵,虚化了意义的现实沉重。

从木心对前文本的删改与重构方式,我们可以看到木心的诗歌世界的独特之处。这是一个超越了现实的纯粹审美的世界,木心的诗歌轻灵而唯美,他用纯粹的审美对抗现实,以个体的艺术飞翔避开现实的沉重,用美学思维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艺术的乌托邦。

三、结语

“五四”文学传统中包含着“启蒙”的文学和“个性”的文学两个方面,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启蒙”的落幕,文学拯救世人的梦想破灭,文学的观念也因此发生了转向。中国文学中的“言志”传统得到了发扬,所谓“言志”,指的是言个人之志,这正是个性主义文学进一步发展的表现。如果说木心身上呈现了“五四”文学的影响,那么毫无疑问,他继承的正是“五四”传统中“个性”的文学这一面。但作为一个个人主义者的木心,他与“五四”一代文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凭借艺术挣脱了时代的束缚。当启蒙的理想褪色,文学艺术只能退回到书斋中拯救个体的灵魂,这对许多“五四”文人来说是饱含苦涩的无奈选择,对木心而言却是理所应当。木心卸去了文学背负的现实责任,还原文学作为艺术的本相,以艺术的翅膀飞出时代的迷楼,也正是因此,木心得以超越现实中各种文化间的隔阂与鸿沟,在自己的创作中超越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在审美的领域中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作家。

作者:甘宇慧 ,文学硕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作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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