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岳父下棋

2022-05-30 10:48高云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岳父

人生如棋局。

岳父是下棋高手,跟我下棋,落子如飞,几乎不怎么思考。我知道我不是岳父的对手,所以每次开局前,到岳父的棋局中拣去一个“车”,叫他让一个大子。就这样,还是输多赢少,最明显的效果是延缓了输的时间。

遇到我这样的臭棋篓子,岳父应该是棋兴索然,但绝非如此,岳父与我对弈,每局都是全神贯注,好像世界只剩下面前的棋局,既不喝一口水,也不去一趟卫生间,全力以赴,每局必赢。可恨的是,每当我陷入绝境时,就会听见他重复了无数遍的声音:“嘿嘿,象棋克(可)深了!”更可恨的是,岳父从来不让棋,也不教你。

看清这点,我再与岳父对弈,就改变策略,开局只要有机会就邀兑,通过兑子来破坏他排兵布局。无奈,岳父的残棋功夫更是了得,大子兑完,斗小兵小卒,岳父更是如鱼得水,眼见一个小卒就把你的老将困死了。棋艺正如岳父所说:“克深勒!”水平高低真是天差地别。

岳父也有输的时候,节假日在岳父家里下棋,有时会来一些把岳父叫姑父的那些侄儿,几个人围攻岳父。有主下的,有支招儿的,有呐喊的,还有神不知鬼不觉偷子的。先前我以为岳父被他们的乱给搅蒙了,不知道自己的子被偷,后来我发现,岳父根本就知道少了子,但也不揭穿,就算是意外阵亡了,该怎么下还怎么下,一点儿不受影响。只要打乱仗,岳父一定是输多赢少,输了仍然是那句话:“重来起,不输金子,不输银子。”

有一年,我从内蒙古回到神木,岳父不在家,岳母说他到街上下棋去了,我待在家里无聊,就去街里找岳父。在二粮站门市旁,围着一团人,远远一看就知道是棋摊。我到了跟前伸进头一看,岳父正在一对N地下棋。和岳父对弈的最主要的那个人我也认识,下棋小有名气,与岳父棋艺相当。不同的是,岳父从来落子无悔,而他一旦有关键失子,必然要求悔棋,有时是观棋的人帮他悔棋。岳父也不反对,如此一来,岳父就输多赢少。

我看了两局看不下去,当对方失子又要习惯性地悔棋时,我按住了棋子说:“高手对弈,落子无悔!”

这时岳父才看见我在旁边,连忙说:“能嘞,能嘞!”替人家把棋摆回原样。

我说:“悔棋是我这样的臭棋篓子,高手悔棋,不怕坏了名声?”

对方也认出了我是谁,打哈哈说:“哈耶,替老丈人出头来兰!要不你来,咱俩见个高低。”

“我和你就是走一步悔十步,也是输。”

对方听出了我话里的讽刺意味,不再吭声,继续和岳父下。观棋的人看岳父也有了同盟军,有所收敛。不知是不让悔棋影响了水平,还是人家有女婿做后盾,对方连输三局,表情讪讪,推棋起身。

回家的路上,岳父对我说:“下棋不是打仗,输赢成寇不大。”

“那也得讲规矩,讲棋德。”

岳父笑着说:“耍嘞,没输金子也没输银子。”

岳父下棋是高手,做人是好人呢。岳父大名贺野民,小名旺长,大名自命,小名父母所赐。岳父的祖上是晋陕接壤区,黄河岸边有名的“秦隆泰”,既有土地,又有商铺,所谓种地加买卖。岳父1932年出生在万镇兰家会,一个黄河岸边的小村庄。在他出生的第二年,秦隆泰遭“土匪”抢劫。这让我联想起距兰家会九十里外胡家塔的外爷家,也是在1933 年被“土匪”抢劫,这一年是神木南乡大户人家的遭抢年。岳父的家兰家会对面就是山西,黄河两岸都是晋军的地盘。秦隆泰偌大的家业一年之内坍塌,被迫举家迁到山西逃难。1937 年日本人占领山西后,又逃回陕西。岳父有弟兄五个,岳父排行老四。老二已经当了兵,按照民国的兵役政策,老三一到十六岁就得当兵。岳父的大大想把老三过继给没有孩子的叔伯兄弟,这样就可以避免当兵。这个兄弟却看上了老四,长相眉清目秀,头脑聪明伶俐,年龄十岁,不大不小。老三已经十四岁,完全懂事,白替人家养儿,躲过兵役,指定回去。岳父的大愿意给老三,小算盘也正是打的这个。岳父还小,送给人家有点舍不得。背着自己的兄弟,岳父的大教岳父说,你叔父要襟有你,问你愿意不愿意时,你就说不愿意。岳父不说话,但点了点头。

叔父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岳父不说话,但上炕抱上自己的铺盖卷,意思不仅愿意,今天晚上就在你家睡。

岳父的大傻了眼。

岳父成了远房叔父的过继儿子,这一年岳父的叔父三十三岁,婶母二十三岁。

叔父结婚后生过两个孩子,但都夭折了,过继儿子进门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都活了下来,都说过继儿子旺长命硬,把死神挡在了门外。

孩子一年比一年多,人丁是兴旺了,生存资源却越来越稀缺,不仅孩子没饭吃,大人也面临饿死。叔父只好带着一家人到山西逃荒,留下岳父看家。“土改”时,不知什么原因,叔父的家居然分给了别人,岳父被赶出家门,住在了万镇当街的神楼子里,没吃没住没人管,开始了流浪汉的生涯。也就是这段时间,岳父经常蹲在街边看人下棋,看会了下棋,痴迷上下棋。

老家人有一句俗语:“学会下象棋,不嫌老婆做饭迟。”下棋,让岳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烦恼,甚至忘记了活着。

就是岳父在棋局中苟且的时候,万镇解放了。念过四年书、有文化会写字的岳父成了新政权重点培养的对象,十七岁的岳父被送进县党校学习。报名时,岳父给自己起官名贺野民。

在县党校,我的爸爸和岳父成了同学,我爸爸比我岳父大四岁。

半年期的县党校学习结束后,岳父又被选送到榆林地区党校学习一年。一年结束后,岳父年龄小,加之学习好,又被选送到绥德速成高中继续学习,一学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里,贺野民同学一直担任学生会主席,让所有同学们记住的却是贺野民是全校象棋比赛冠军。

1957年,岳父学成归来,被分配到神木县瑶镇乡当文书。恰逢“大跃进”,本该大展宏图的岳父,却当不了弄潮儿,每天都要上报的各种各样的数字,自己把自己弄得寸步难行。组织调整他到民政局当干事,也干不了什么事,更加举步维艰。

1962年,月薪已挣到五十多元,原本不属于精简对象的岳父,主动申请精简,成为花石崖的農民。

有一天,我爸爸到花石崖下鄉,从小吉普车出来,看见了我岳父,把乡里迎接的人扔在一边,大喊:“老贺,老贺!”远远地伸出手,一边握手,一边拍肩膀。我成为他的女婿后,这一幕岳父无数次地讲给我听。

我真正认识岳父是1982年,这时候我已经认识他的女儿。这一年的秋天,我去太和寨中学讲课,岳父是太和寨中学的老师。1972年,当了十年民办教师的岳父幸运从天而降,不仅转为公办教师,工资待遇还按精简时的水平恢复,是当时比校长工资还高的教师。

重新吃了公家饭的岳父课上得怎么样我确实不知道,但棋艺在太和寨中学绝对一流。每天下午,贺老师坐在自己宿办合一的窑洞门前摆开棋桌,一对N 地开战,只赢不输。这个阶段的岳父大概也是人生最得意自在的时候,别人千方百计往县城里调,岳父却拒绝调回城里的机会,觉得太和寨是比世外桃源还要好的地方,有工作、有钱挣、有人陪下棋,太香了!

到我与他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他成了神木二中的老师,尽管下棋的对手比乡下的水平提高了太多,而且下棋的范围也扩大到三教九流,许多人会慕名到二中找贺老师下棋,但我隐隐觉得岳父并不开心,乡村才是安放灵魂的地方,贺野民嘛!

岳父八十岁以后耳聋加重,几乎无法与人交谈,想问他什么,就写在纸上。耳聋使他完全进入一个人的世界,耳聋也使他更喜欢下棋,下棋被雅称为“手谈”,这成了他和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进入老年的岳父棋艺大降,和我下都是输多赢少,不能再让那个大子了。

我知道,岳父这是输给了时间,时间才是任何人都战胜不了的对手。

每次输了棋,岳父都会说:“人老了,招呼不住了!”

听他的话,不由得怜从心生,开始有意给他让棋,但又不能让他觉察我在有意让,一个棋手的尊严比输赢更重要。但下棋这件事,你一旦有杂念,输得特别快,而且是一连几盘地输。这就使我和岳父下棋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方连续赢连续输,大起大落。

岳父下棋特别有韧劲,只要你不说结束,他从来不主动提议结束。所以,每次下棋我想结束时,就拿出三根牙签,申明最后三局。

有一次周末我和岳父下棋,这次我就想看看究竟谁能扛过谁,不信我五十岁还扛不过你八十岁。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下到午夜十二点,每下完一盘,岳父还是开始重新摆子。你摆我也摆,咱就接着下。岳父像一尊佛,静静地端坐在我的对面,全神贯注于棋局,不要说时间,仿佛我都不存在。眼睛眯成一条缝,隔一会儿,使劲地睁一下。

到凌晨两点,我实在是困得撑不住了,只好按照惯例摆了三根牙签,三根牙签很快被岳父赢走,他心满意足地起身,我指着墙上的挂钟让他看,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睡吧。”

我的天,岳父把这个时刻称为“不早了”!

除了下棋,岳父还有一大爱好:种地。神木城的阴山路一直向东延伸就进入阴山沟,岳父的家就在阴山沟口,阴山沟口,从沟口到沟掌足有三里长。岳父90 年代初退休后,就在距离家有两里多的阴山沟里垒石造田,从此,每年的夏秋,岳父的所有亲戚都能吃上岳父种的蔬菜。

每年春夏秋,岳父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造田、种田,连酷爱的下棋都顾不上了。我们回家探亲,只要岳父不在家,一定是在后沟的地里。

有一年的夏天,已经中午十二点多,岳父还不回家吃饭,岳母说:“灰老汉一定是忘了时间,你快去叫。”

我从家里出发,一直向沟里走。沟的北边是石头山,过去是采石场,满坡碎石。沟的南边是土石山,杂草灌木丛生。沟底时宽时窄,宽处有五六十米,窄处不过一二十米。走在沟里分外寂静,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从沟底向山上望,觉得两边的山都特别特别的高,白云似乎就在山顶上流动。正午的阳光下,矮矮的影子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沟掌走。

在一个宽展的地方我看见了岳父,岳父又瘦又小,肩上挑着两桶水,扁担很短,两只手一边拽一只桶系,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腰后挫着从北边的山坡上一步一步往下挪,那姿势仿佛随时会坐在山坡上。挪的目标就是坡根底那一片葱绿的菜园。我纳闷水不是应该从沟底取吗?一看自己所处的沟底就是一条旱渠,不要说水,连一点潮湿都没有。岳父在半坡上挖了一个泉水坑,挑水灌溉他的蔬菜。我明白了,经常吃的豆角、西红柿、辣椒、茄子都是岳父一桶水一桶水从半山腰担水浇灌的。

每次回家,岳父岳母使劲给我车上装菜,我一是嫌多,二是嫌岳父种的菜不如菜市场买的水灵好看。自从看见岳父怎么种地后,再不敢嫌弃。

从90年代开始,直至今年岳父年届九十,种地从未间断。带动周围邻居也去种地,他们种的地大多是岳父开辟的,岳父说他前前后后开辟了有三亩多地,有九成送给了邻居。

岳父不能再下棋了,体力、智力都不支持,更多的是蹲在旁边看别人下。我曾经在呼和浩特大召民族工艺一条街给岳父买了一盘象棋、棋盘,是牛皮工艺品,很精致,是用来看不是用来玩的。岳父就把这盘牛皮象棋工艺品抱到街上让别人下。

有人问:“这是谁的?”

岳父会抢着说:“我的。”

“贺老师,你这棋盘太好了,哪来的?”

岳父会得意扬扬地告诉人家:“我女婿从内蒙古买回来送我的,克(可)贵嘞!”

见到岳父,不由自主地会想起我的父亲,这两个都从花石崖出发,是与我命运密切相关的人。岳父今年九十岁了,县里为在党五十年以上的老党员体检,岳父各项指标都正常,在所有参加体检的人里是唯一的。而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十八年了!1949年,作为重点培养的地方干部,两人一起住进县党校,把两个人的履历放在一起对比,你不能不感慨“命运”这个词有无限丰富的内涵。

岳父常说:“死是一条大路,人人都得走,迟早而已。”岳父年届九十,快要到人生的终点,我问他:“大大,你怕不怕死?”

岳父笑着说:“怕了,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不能试一试死究竟好不好。”

我说:“大大,你主要怕甚?”

“不怕,估计那边比这边好,死了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说明那边比这边好!”岳父嘿嘿地笑,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九十岁的岳父还在下棋,还在种地,还在路上捡废弃的铁丝、木头,还在不停地干活儿,光是拐杖就自制了五十多根。

今年岳父增加了一项爱好,长时间捧着前年照的一张全家福看,相片里老两口儿坐在门前的板凳上,都已年过半百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站在身后。

孙女逗他:“爷爷想你的儿女们了?”

爷爷答非所问地自言自语:“孩儿们都长大了。”

应该再照一张,把三个孙子,两个外孙补在第三排。

作者简介:高云峰,陕西神木人,硕士研究生导师。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散文学会理事。已出版散文集《父母难当》《我有所念人》。

其散文《为苦难而生的母亲》,获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

责任编辑:孙晓雪、姚逸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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