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植物意象下的女性抒写

2022-05-30 20:38王雅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女性诗经

王雅琦

关键词:《诗经》 植物意象 女性

孔子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中有很多关于草木意象的描写,根据清代徐鼎纂辑的《毛诗名物图说》统计,《诗经》中共有草木144 种,其中与女性有关的草木意象有64 种,多分布于《国风》篇中。《国风》为地方音乐,大多来自民间,其中的诗篇大都热烈鲜明地表达感情,草意象占绝大多数,有45种之多,如《周南·桃夭》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来比喻女子容貌美丽,《周南·樛木》中的“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则用葛藟依附缠绕于樛木来比喻女子婚嫁。这些植物意象不仅表现了女性的形貌体态,而且反映出先秦时期女子的社会地位与日常生活中的劳作和情感状态。

一、《诗经》植物意象与女性抒写之关系概述

所谓意象,就是言意之象,是创作者将自身的情感赋予客观物象而使其成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象。《文心雕龙·神思篇》云:“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窺意象而运斤。”古往今来,诗人都会在诗歌中运用意象来抒发情感,这些寓意之象不仅使诗歌增加了美感,更使诗歌表现得含蓄蕴藉、委婉深沉。《诗经》中使用了大量植物意象烘托塑造女性形象,它们或与女性的外在形象相似,作为比喻出现在诗歌中,或与女性的生存状态有关,用来抒发特定的情感。这些意象,皆来自于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故而能引发现实感情,烘托现实状态。

以《周南·芣苢》为例,其主旨历来争议颇多,《毛传》云:“芣苢,马舄。马舄,车前也,宜怀任焉。”认为芣苢是车前草,利于女性怀孕,和女性的生育有关。而方玉润《诗经原始》中说:“拾菜讴歌,欣仁风之和鬯也。”认为这首诗是采摘植物时所唱的歌,具有比较纯粹的民歌性质,讴歌者在这首诗中表现出了明确的欣喜情绪。根据字面意思来看,这首诗描写了妇女采摘芣苢的劳动场面,全诗连用“采”“有”“掇”“捋”“袺”“襭”六个表示动作的字,表现采摘的过程与状态。《说文·木部》:“采,捋取也。”根据“采”的小篆字形来看,上面为“爪”,下面为“木”,像是一只手在摘一株植物,所以“采”就是采摘车前草。《说文·有部》:“有,不宜有也。”《玉篇》 释“有”为“果也,得也,取也,质也,寀也”。“有”在这里是得到、拿到车前草的意思。《说文·手部》:“掇,拾取也。”“掇”在这里是拾取车前草的意思。《说文·手部》:“捋,取易也。”朱熹《诗集传》说:“捋,取其子也。”车前草长有花柱,线型,果实呈卵状,车前草的种子称为车前子,中医认为可以清肝明目、清热化痰,“捋”即捋取车前草的种子。《说文·衣部》:“执衽谓之袺。”意即劳动的女子准备将车前草装在衣衽里。《说文·衣部》:“以衣衽扱物谓之襭。”这句写劳动的女子将车前草装到衣衽中。妇女们采摘芣苢,拿在手中,拾取掉在地上的芣苢,捋下它的种子,拿起衣衽准备装采摘到的芣苢,将芣苢装到衣衽中,这是一套联系颇为紧密的动作,突出表现的并不是芣苢的功效,而是妇女的劳动状态,而且芣苢不只是能治疗妇科疾病,还有其他的治疗功效,所以这里劳动妇女采摘芣苢不一定是为了治疗妇科疾病。这是一首女性劳动者的赞歌,六句诗开头皆为“采采芣苢”,使用了重章复沓的结构模式,诗章的紧凑与欢快也展现出了采摘场面的欢快性,塑造了先秦时期的劳动妇女形象。

二、“×有+ 植物”句式中的女性抒写案例分析

“×有+草木”句式在《诗经》中是经常出现的,其中与女性抒写有关的出现在《周南·樛木》《召南·摽有梅》《邶风·匏有苦叶》《王风·中谷有蓷》《王风·丘中有麻》《郑风·山有扶苏》《陈风·防有鹊巢》《陈风·泽陂》《郑风·野有蔓草》等篇目中,“×有+植物”主要是用植物意象来比喻女性的状态,所使用的植物与女子的形貌体态、生存状态、思想情感有关,如《邶风·匏有苦叶》是借枯叶比喻被抛弃的女子,用树叶干枯掉落的状态比喻女子因为一些原因被遗弃的状态;《郑风·野有蔓草》是借清晨还带着露珠的蔓草比喻女子形态体貌的妙曼。下文以《召南·摽有梅》《王风·中谷有蓷》为例进行解读。

(一)以《召南·摽有梅》为例

《说文·手部》:“摽,击也。”这首诗以梅子成熟落在地上来喻待嫁少女,“其实七兮”“其实三兮”“顷筐塈之”三句中的“七”“三”“顷”是逐渐减少的,这三章借用梅子熟落的程度来比喻待嫁少女等待心上人时内心的焦灼,“迨其吉兮”“迨其今兮”“迨其谓之”中的“吉”“今”“谓”表现的则是女子对时间的要求越来越急迫。诗歌直抒胸臆,层层递进,表现的感情热烈而奔放,塑造了一个大胆热情的恋爱中的女性形象。

(二)以《王风·中谷有蓷》为例

“蓷”是益母草,徐鼎《毛诗名物图说》中说:“茎叶相类,生川谷间,性宜卑湿,故程子曰:阴润而生,暵其干矣,兴夫妇乐岁相保,凶年必相弃。”益母草是专门治疗妇科疾病的草药,且生长在湿润又不积水的地方。“暵其干矣”“暵其脩矣”“暵其湿矣”三句中的“干”为干旱之意,“脩”字在《说文》中释为“脯也”,“脯”又释为“干肉也”,故也为干旱之义,水多则“湿”,故在这首诗中可以看为益母草生长的地方多积水。《诗集传》云“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妇人览物起兴,而自述其悲叹之辞也”,朱熹认为这首诗写的是灾害之年,家人相互抛弃,妇女看到益母草而引发了内心悲伤之情。但这首诗采用的主体意象为益母草,且“干”“脩”“湿”三字皆表示这是不适宜益母草生长的环境状态,故朱熹的说法是不成立的。“蓷”意象在此诗中可作两种解释:一是女子因为不孕而遭丈夫抛弃;二是以“蓷”喻女性,表示夫妻不睦,家庭关系恶劣,已经不利于女主人公的生存,从而致使其离开,这就塑造了一个悲剧性的弃妇形象。

三、木喻男性、草喻女性的句式案例分析

《诗经》中以木喻男性、草喻女性的句式多见于婚恋诗中,这些诗中用高大坚韧的树木比喻男性,以柔韧弱小的草比喻女性,这样的比喻方式一方面符合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特征,另一方面也符合先秦时期男尊女卑的社会状况。“先秦女性社会地位是历史上形成的;从部落社会到文明社会初期是两性社会地位走向分化的过程。”先秦是从部落社会到文明社会的特殊时期,在氏族社会时,人类生活是以家庭采集食物为主,女性地位较高,后来逐渐发展成以狩猎为主,男性地位有所提升,到了部落社会,男子在战场上发挥着很大的作用,男性地位也进一步提升,到了文明社会,男性地位明显优于女性。因此,《诗经》中的女性地位是低于男性的,她们没有很高的话语权,多是依附状态。下文以《周南·樛木》《郑风·山有扶苏》为例分析木喻男性、草喻女性句式中的女性抒写。

(一)以《周南·樛木》为例

此诗是一首庆贺新婚男子的诗,该诗三章的首句分别为“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樛木”是树木的一种,它是向下弯曲生长的,“藟”在《广雅》中释为“藤”,藤的最大特性是缠绕、依附于树木。诗中以“樛木”喻男性,以“葛藟”喻女性,用来比喻女子嫁给男子,依附于男子,樛木向下弯曲,葛藟向上攀附、缠绕,既是对夫妇结合的比喻,也符合先秦时期男尊女卑的社会形态。

(二)以《郑风·山有扶苏》为例

这是一首描写男女恋人打情骂俏的诗,主人公为女性。“扶苏”和“松”皆为树木名,“荷华”是荷花,“龙”在《毛传》中释为“红草也”,徐鼎《毛诗名物图说》中说:“似马蓼而大,下濕地多有之,今吴中呼为水荭草是也。又龙草而曰‘游,犹松而曰‘桥,诗人取桥、游为义,并非草木之名,故去游,止言龙。”“山”为高地,属阳刚,“隰”为低湿之地,属阴柔,“扶苏”和“松”为木,属阳刚,“荷华”和“龙”为草,属阴柔,男性属阳刚,女性属阴柔,故这里以木喻男性,以草喻女性,用来比喻男女相爱。整首诗中女主人公的心情是比较愉悦的,突出表现了女性的恋爱状态,塑造了一个恋爱中热情开放的少女形象。

四、植物意象下的女性抒写在后世诗歌中的延续

《诗经》以植物喻人不仅使人物塑造更加生动形象,也使人物本身具有更多的情感色彩。这一抒写方法一直沿用到后世,以《楚辞》《古诗十九首》和汉代乐府诗最具有代表性。

(一)《楚辞》中的“香草美人”意象

《楚辞》中的“香草美人”意象系统是对《诗经》比兴系统的延续,其中的香草意象也与《诗经》中的植物意象有很大的联系。《离骚》中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是借草木零落喻女子衰老,这种以植物喻女子容貌的诗句在《诗经》中比比皆是,最典型的例子是《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美人之面灿若桃花,又恰逢出嫁时节,在容貌的美丽中更添了一丝风韵,姚际恒《诗经通论》云“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认为这首诗以桃花喻女子,开后世诗赋咏美人的风气;《郑风·有女同车》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英”,以淡红色的木槿花比喻女子的面色红润,塑造了一个美丽的女性形象。

(二)《古诗十九首》中植物意象的延续

《古诗十九首》中的植物意象十分丰富,其中带有植物意象且与女性有关的诗篇有《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等。如《冉冉孤生竹》中的“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以竹子在山上生长,菟丝缠绕在女萝上来比喻男女结婚,这与《诗经》中的婚恋诗如“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是一脉相承的,都将男女关系写为依附关系,女子都是作为依附于男子的形象而出现的。但《诗经》中的男子被喻为坚固挺拔的木,女子被喻为柔性软弱的草,而《冉冉孤生竹》中的女性则被喻为竹子这样坚韧挺拔的植物,男子被喻为“女萝”这样柔韧的植物,由此可以看出汉代女性的自我意识高于先秦时期。

(三)“桑”意象在汉代乐府诗中的嬗变

“‘桑意象在古代人们社会生活中渐渐超脱了自然意义的存在,‘采桑女形象也不断跃然纸上,出现在诗词歌赋中,并随着时代人文、社会道德观念的变化经历了起伏跌宕的演变。”《诗经》中的“桑”意象出现于《鄘风·桑中》《卫风·氓》《郑风·将仲子》《小雅·隰桑》等篇目中,大都为婚恋诗,女主人公或为弃妇,或为淫奔女子,或为恋爱中的女子,“桑”意象是作为男女幽会的地点与女子容貌和爱情状态的象征,而汉乐府中《陌上桑》的女主人公罗敷则是作为一个聪明勇敢、不惧强权的采桑女形象出现的。

《卫风·氓》首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中写男主人公抱布来找女主人公买丝,后文第三、四两章直接以“桑”起兴,用桑叶的状态即“其叶沃若”和“其黄而陨” 来比喻女主人公的容貌逐渐衰老或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逐渐消失,可以看出女主人公起初是一个采桑养蚕的女子,她嫁给了前来找她求婚的氓,最后又惨遭抛弃。从《陌上桑》中的“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一句可以看出罗敷是一个采桑养蚕的女子,她在采桑途中遇到了轻狂无耻的使君骚扰,但罗敷不卑不亢,以她的聪明机智让使君自惭形秽,巧妙地化解了危机,因此,罗敷的形象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从《氓》中的女主人公到《陌上桑》中的罗敷,采桑女的形象发生了一个转变,这反映了汉代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魏晋自觉意识觉醒的过渡阶段。

五、结语

选择使用植物意象塑造女性形象的这些诗篇大都出自《国风》,很少涉及《大雅》和《小雅》,可以看出先秦时期地方民歌中的女性较之贵族女性更能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所思所想和各种情感。《诗经》通过植物意象抒写女性形象反映出了先秦时期妇女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生活状态,在民俗学、社会学等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作为诗歌鼻祖,《诗经》通过植物意象塑造女性形象也为后世开辟了一种经典范式,“以花喻人”等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塑造女性形象的常用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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