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以地域命名批评流派的可能性

2022-05-30 22:18吴平安
文学教育 2022年9期
关键词:评论家流派文学批评

内容摘要:以“省+派”命名文学评论流派的可行性问题,实质是一个地域性在文学评论家的批评活动中有无影响以及影响多大的问题。本文认为评论家不同于作家,评论活动的展开主要依据的是评论家秉持的价值立场,以及相应的哲学的、美学的、文学的学养,这些与地域性关系不大。本文进一步考察了中西文学批评史,指出中国古代以地域命名的批评流派,基本属于诗人、作家的跨界批评,而西方以地域命名的批评流派,则实际上是以大学命名的學术团体。而今中国教育兴旺,大学繁盛,作家的学者化和学者的作家化已蔚然成势,这一发现庶几能对建立以地域命名的中国学派,提供一点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批评流派 地域性 中西差异 中国学派

虽说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常被喻为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但两者发展的不平衡却也基本属于常态;虽说当前中国的文学批评队伍,有所谓学院、作协、媒体三大系统,但学院为当代文学批评的主力军和中坚力量,乃至于渐成一统天下之势,也是不言而喻的现实。对文学批评诸多存在问题的诟病与指责声不绝于耳,已经持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这种诟病与指责,不仅来自外部,也出自内部。或许是出于自我反思和革故鼎新的驱动,或许是批评追赶创作的迫切诉求,从“京派小说”、“海派小说”的启发中,今日批评界也亮出了地域旗号,据说业已形成了“京派批评”“海派批评”“闽派批评”的新时期三大理论群体,其他省份也不甘寂寞,以“省+派”树旗的效仿者或紧随其后,或跃跃欲试,试图以此检阅其文学批评队伍的成就和实力,提升各自“省军”的文学自信。

批评家的“地域性”,可以类比小说家的地域性吗?如果不可以,这种类比就是一个伪命题;如果可以,又是在何种程度上得以实现呢?

作家,尤其是小说家对地域的高度依附是不言而喻的,这种依附性不过是生活是文学的唯一源泉的兑现罢了,因为生活只能是特定时间特定空间内具体的生活,是生活在某片土地上人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虽然也有刻意淡化时空以求作品的寓言性与覆盖面的作家作品,但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对具体的时间具体的空间,进行了或模糊化或抽象化的处理罢了;虽然面对全球化城市化发展浪潮的强力冲击,生活的同质化正挑战着地域的独特性,但占一方水土写一方人,以地方经验和文化记忆的表达与文学世界对话,仍然是大多数作家回应挑战的操作常规,当然其优劣高下,在于能否最终超越地域性而升华为普世的人类情感。这种捍卫文学疆域的卓越斗争,可以从带有鲜明地域标志的著名作家身上为人所感知,比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刘震云的延津、池莉、方方的“汉味小说”……这份名单还可以开列得很长很长,他们都如福克纳谈到“像邮票大小的故乡”时说的那样,拥有一块一辈子也写不尽的土地。

这种对地域的依附性,并不会依作家居住地甚至国籍的改变而减弱。北京天津,相距咫尺,但老舍、邓友梅小说的京味,和冯骥才、林希小说的津味,却判然有别;沈从文和汪曾祺都是公认的“京派”作家,且有师生之谊,但老师写的是湘西边城,弟子写的是“芦花放稻谷香”的江苏高邮,我们绝不会把两人混合起来;区区英伦三岛,狄更斯笔下的雾都伦敦,与哈代笔下的英格兰多塞特郡的乡土风情,同样迥然相异;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和卡勒德·胡赛尼都先后入籍美国,但一个写的是波兰,一个写的是阿富汗。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文学对地域的这种依附性,自古以来就受到理论的关注而晚近尤甚。《诗三百》的采集者从十五个不同地区采集民间歌谣,将其分为“十五国风”,其依据显然有地方色彩这把尺度。19世纪的法国学者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考证分析包括艺术在内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性质面貌,提出著名的“种族、环境、时代”三大因素说,影响深远。延至时下,“文学地理学”方兴未艾,几成显学。中国学者杨义率先提出依据文学地理学“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宏论;曾大兴则力主在文学学科现有的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的三个分支之外,增加文学地理学分支,形成文学史(时间)和文学地理学(空间)双峰并峙的格局,以争取其独立学科地位;樊星教授的专著《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则在操作性层面上,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切入当代文学研究,绘制了一幅“中国当代文学地图”,提供了一把“解开地域文化与当代文学浑然一体的关系”的锁。凡此种种,足以说明文学(创作)与土地的血肉关系。

这种依附性还可以从读者方面得到反方向的印证。比如对绝大多数读者而言,对俄罗斯民族中哥萨克这一农业文明和游牧文明融合的特殊族群的了解,是通过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实现的,对阿富汗人的生活状态,普什图人对哈扎拉人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是通过卡勒德·胡赛尼《追风筝的人》了解的,对波兰犹太人的生活状态,生活在异族文化的夹缝中的犹太人的精神困惑与挣扎,是通过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了解的。所有这些,用得上恩格斯评价巴尔扎克那句名言,小说家提供的细节,胜过所有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的专业论述。

当我们试图以省际归属划分评论流派时,问题倒并不在于,或不仅仅在于评论家生于A地,求学于B地,工作于C地,后又调往D地,因而“身份认同”有点麻烦,也并不能将各省评论家在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表现作为依据。中国31个省级行政区,各地的人口基数不同,经济发展不同,大学数量不同,因此文学评论家的数量与质量也不尽相同,差别是客观存在的,但这一差别,仅仅具有行政上的意义、统计学上的意义,并不足以支撑学术层面上的以省命名的流派的建立。那么,批评文本呈现方式的差异,比如“学报体”行文的中规中矩,与类似“散文体”的不拘一格,可否作为一个区分标准呢?显然不行。尽管批评文章可以活泼一些,但质的规定性限制了其仅有文章学意义上的行文润色,与文学创作意义上表情达意的散文不可同日而语,以骈体成书的《文心雕龙》文辞精美,但仍是归属于文艺理论经典被后人言说的,学理性、逻辑性永远是批评文章行文的圭臬,更何况这种差别通常是批评家个体的表现,不可能是省际的集体面貌。一言以蔽之,当我们要亮出“省+派”批评的旗号时,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即评论家在对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作出解读与审美判断时,评论家的地域归属以及相应的地方生活经验,在其中占据多大权重,我对此是深感怀疑的。

一个作家写作,可以无视文学史,也可以无视教科书上的文学理论,最杰出的作家甚至努力去绕过文学史,刻意颠覆那些既有的理论,他仰仗的的财富可以是生活的馈赠,或者是天赋才情驱动下内心的召唤。但是评论家就不行了,如果没有一定的哲学的、美学的与文学理论的学养,没有一定的中外文学史的知识积累,恐怕是很难展开有效的批评活动的,而言说的专业性和权威性的强弱,则与其思想达到的高度紧密相关。就批评家操持的理论武器来说,按大学对文艺理论学科的细分,不出马列文论、西方文论、中国古代文论三大块,从目前批评界遵循的批评标准来说,占主导地位的,则是1847年恩格斯提出“美学和历史的观点”的著名论断。很难看出这些与批评家所属的地域有多大干系。当然不是说文学评论家就可以埋头书斋不问世事,不是的,评论家同样不能脱离沸腾的现实生活,但是“生活”的呈现却大异于作家。作家的生活,是具体的、感性的、审美的,因而通常会携带地域色彩;在评论家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中,社会生活其实只是一个或明或暗经过主观过滤的存在,与其参照的“生活”,则常常是抽象的、理性的、历史的,在现实主义理论的笼罩下,地域色彩將成为“典型环境”的组成部分。当作家书写的“生活(表象)”与评论家理解的“生活(本质)”一致时,便会得到评论家的认可,当二者发生错位时,作家便会得到评论家“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的责问。马克思、恩格斯对拉萨尔的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的批评,恩格斯对哈克纳斯《城市姑娘》的批评,当属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例子。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对一部作品做出是香花还是毒草的截然对立的价值判断时,起决定因素的只可能是批评家的政治站位,不仅地域的影响不见踪影,即便是审美的因素也微乎其微,一部当代文学批评史中,这方面的例证应该是不难寻找的。

那么,以地域归属命名文学评论家从而形成某个流派,是否一定此路不通呢?如果回顾一下文学史,倒也并不尽然,在这方面,中西判然有别,不妨分述如下。

就中国古代文学史来看,通常是某地的诗人和作家从自我创作经验出发的批评,当他们旗帜鲜明的亮出自己的文学主张,并以此作为品评诗文的美学标准时,便在文学史上取得了“XX派”的认同,在书写文学批评史时,也会成为绕不开的存在。究其实,这并非专业性的文学批评,不妨视作以诗人作家为身份的“跨界批评”,其荦荦大者有以下几家:

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是以宋代的江南西路为地域标志的“江西诗派”。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诸人,诗风瘦硬奇拗,法度森严,继唐诗之后开一代诗风,建构了宋诗的基本美学风貌。作为对创作成就的理论总结,黄庭坚主张循规矩而主变化,倡活法而主悟入,师承前人以故为新而自成一家,此即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因影响深远,追随者众,被奉为诗坛立法者,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遂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有明一代,楚地文风鼎盛,“鄂学”异军突起,才人辈出,开宗立派者,不在少数,而被载入史册的,是前后有承接关系的,以地域赋名的公安派与竟陵派。

公安派(今湖北公安)是以袁氏三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史称“公安三袁”为领袖的一个文学流派,针对彼时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拟古风潮,反因循,主通变,提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的文学发展观,据此推重民歌小说,提倡通俗文学,这在文体等级森严,士大夫阶层皆目其为下里巴人的时代,殊为不易。公安派最名重一时且影响深远的文学主张,是“灵性说”,力倡“独抒灵性,不拘格套”,强调文学表现个性,透露出晚明人个性解放的时代气息。作为其理论在创作实践中的兑现,公安派作家笔下散文清新活泼,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对中国小品文的写作有开拓之功。

继公安派之后的竟陵派,因其领袖钟惺和谭元春(世人尊称为“钟谭”)皆为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氏得名。在文学创作应抒写“性灵”的理念上,与公安派是一脉相承的,但鉴于公安派之末流,在推重民歌小说,提倡通俗文学上,行之过远而流于俚俗、浮浅,遂起而纠偏,试图倡导“幽深孤峭”文风加以匡救,常为求新求奇而雕章琢句,乃至于不免佶屈聱牙、隐晦艰涩,这就有点矫枉过正了。

依地域赋名的文学流派,若论体系之完备,特色之鲜明,人员之众多,成果之丰富,声势之显赫,影响之深远,则非清代桐城派莫属。该派以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皆为江南安庆府桐城县(今安庆市桐城、枞阳一带)人氏而得名。桐城派提倡文章“义理(内容合理)、考据(材料确切)、词章(文词精美)”兼长相济,三者不可偏废,不仅是对中国古代文论和文学创作的经验的前无古人的总结,即便对今天也不无指导意义。桐城派散文简明达意,清真雅正,朴素自然。文章风气,宗法者众,以至于“家家桐城”、“人人方姚”,桐城遂以“文都”而名满天下。直至今日,安徽大学特设桐城派研究中心 以“凝聚同道,嘉惠来学,昌明学术”为宗旨,是桐城香火的传播者。

进入20世纪的西方文学批评,出现一种百家争鸣的繁荣气象,旗幡乱卷,流派纷呈,只需随意浏览一部当代西方文艺理论著作,其学派以地域为旗号的特点是十分明显的,诸如芝加哥学派、伯明翰学派、日内瓦学派、法兰克福学派等等,但更准确地说,这里的地名,实则是以地名为校名的大学名,比如耶鲁学派之取名来自耶鲁大学,并不以所在城市纽黑文命名,即便虽不以大学命名,如接受美学学派,其根基仍在康斯坦茨大学,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其“地望”仍然是莫斯科大学和彼得堡大学。这种现象的产生,在我看来,可以追溯到西方教育的源头,古希腊繁荣的雅典学校教育,以及追随其后的古罗马教育。历数上述各流派的主要理论贡献,以及其此消彼长,交叉融合,甚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一篇短文所能涵盖,不妨一言以蔽之曰:它们分别在“作家——作品——读者——世界”的复杂关系中各持一端,各偏一隅而砥志研思,刨根问底,深刻与片面共生,敞亮与遮蔽同在,将其综合,便呈蔚为大观之态。

与中国文学理论(也包括书法、绘画、篆刻、造园等艺术理论)与文学(艺术)创作实践的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甚至创作与理论一身而二任不同,西方的文学理论,虽也有直接生发于创作实践的流派,如20世纪初叶的象征主义诗人瓦莱里、叶芝,意象主义诗人艾慈拉·庞德、托马斯·休姆等杰出诗人,均有广有影响的诗学著作,萨特的戏剧与小说,也在《存在与虚无》等哲学著作之前,但观其大略,长于思辨与逻辑推演,甚至不乏哈耶克所言“理性的自负”的西方文论家,对理论的倚重更甚于对创作实践的贴近。而究其理论,占据上位的是哲学理论,如现象学哲学、存在主义哲学等,从形而上层面为文学批评流派提供理论支撑;占据下位的是具体的学科理论,从形而下层面为文学批评流派提供可操作性,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弗雷泽的文化人类学,一旦介入文学批评领域,带来的范式转换往往是革命性的。

(作者介绍:吴平安,评论家。现居湖北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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