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之妻

2022-05-30 23:31张玲玲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9期

曾经的那些“文艺青年”,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当时代巨变、各种窘境在人生剧本中准时登场,如今的文艺中年们如何面对青春谢幕后的时光?一个曾造出迤逦梦境的戏剧导演,如今隐没于上海老楼里开办戏剧培训班,归家后面对的是病妻孤室,他还会做梦吗?

萧鼐的戏剧工作坊设在静安区万航渡路和康定路交叉处的一栋半废弃的老楼里。说是废弃,也还开着几家小公司,住着一些身份、数量都莫测的房客。物业公司隐在地下车库,对一切都不闻不问,到收费时才肯现身。室内消火箱的玻璃门碎了,水带拖到了地上,大家视而不见,直踩过去,毫无负疚;两部电梯轮流坏,要都停了,众人就走楼梯;拐角处充塞着缺脚的沙发、拆散的木条及吃剩的外卖饭盒,经年累月,留驻不去,成了大厦的一部分。保洁的存在是个谜题,厕所和走廊脏得无从落脚,又总能看出一点打扫的痕迹。保安倒是有,一个干瘦的爷叔,每天坐在一楼喝酒,顺便代收快递。

不过对萧鼐而言,这却是一个理想居所,不仅因为租金便宜,还因为这种刺目的荒凉与贫瘠,对于现实的无畏与轻蔑,都与戏剧本身很相宜。他的工作室位于大厦十九层,是个五十多平米的单间,他把泛黄的白墙刷成了铁灰色,铺上桦木贴皮地板,又找了块黑色幕布,盖住唯一的长窗。

出门经走廊向东,到底是一扇矮矮的绿门,油漆剥落,把手也断了。推门而出,一条铁皮窄梯绕墙而上,借此可达天台。七点开课,他喜欢在开课前在那里待会儿。天台很大,中部砌了几只水泥石墩,墩上插着竹竿,竿间拉有丝绳,纵横交错,如若大网,衣服在绳上缓缓旋动。有些已经晾了很久,变得干瘪僵硬,敲上去梆梆响,有些落在地上,泡浸在污水里,像失去主人的弃儿。他用脚尖挑起衣服,看一眼又踢平,走至围栏,俯瞰地面。左侧一块区域正在打地基,工地上亮着无数镝灯,雪白明亮,看久了会流泪,会产生幻觉,像目睹星辰与垃圾一齐升起,铺出一条同时通往天空和荒原的道路。夜幕落下,事物淡去,事物逼近,如在质询。他在栏上揿灭烟头,塞进口袋里。

这期学员共有十三个,他数完,笑道,你们是十三门徒。有人捧场微笑,更多人一脸茫然。他挠挠头皮,略觉尴尬,便让他们先做自我介绍。染了一头褐发的妇人是一家药剂公司的财务,姓李;戴眼镜的男生是一家国资集团的法律顾问,姓顾;穿白衬衫的男生是连锁酒店的内刊编辑,姓赵;圆脸大眼的女孩跟他来自同一集团,不过是做人事的。年纪最大的五十多了,只说刚刚退休,会拉小提琴,但之前做什么,他却讳莫如深。年纪最小的叫关杏儿,中文硕士在读,深棕肤色,双目漆黑,齐耳短发,戴一顶黑绒报童帽,白色高领衫外套一件咖啡色开衫,毛边牛仔裙长到脚踝。萧鼐说,既然都认识了,那我们做一个游戏。大家各找伙伴结对,相互熟悉,然后商量一下,谁做盲人,谁做向导。

人群分成了两组,他把黑布条发至各组手中,说,大家都看到了,地上有软垫、木箱、电线,麻烦向导带着盲人避开障碍,适应场地。他们照做了。他问,感觉怎样,都还好吧?他们说是的,还好。有人举手说了盲人的烦扰,又说,幸亏有伙伴。他说,那好,现在请向导松手。你们得告知伙伴自己的所在,同时要想办法,不被他们抓到。他们也照做了。他退至角落,双臂抱胸,静静看着。喧闹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人踢到了障碍,在空气里思量着、摸索着,有人干脆停步,疑虑重重,就此不前,向导指引着、回避着,起先笑声不断,慢慢的,场内沉默下来,和过去一样。

有人还会因此大哭呢———这是他常用的十多种游戏之一,从二百七十余种戏剧教育游戏里筛选、合并、修改而来,其他的还有国王游戏、纸条游戏、摸盒游戏,等等。基础训练做得差不多了,才能进行戏剧表演,所排戏剧多为经典,如《雷雨》《茶馆》。每期结束会有一次小型汇报演出,对外售票,但观众多是学员亲友。很多人战战兢兢,一课不落,就是为了最后登台的那刻。

场内没有椅子,只有几十张软垫,演出时,观众席地而坐,挨着音响,贴靠墙壁,像背景也像道具。四周皆暗,舞台上空射下光束,演员从侧缓步入场。无论是谁,只要登上舞台,进入光束,就自动有了庄严的面貌。他无数次目睹,从未失望。这正是舞台或戏剧的魅力所在:它引诱你、净化你,让你变成另一个人,但沉溺其中,它也可能摧折你、毁损你。热爱如此容易,对于代价,我们却往往一无所知。可寻常的爱好者能付出什么代价?他们不过在日常生活外找点乐子罢了。

二○一六年至二○一八年,开课的三年,萧鼐完整排过的只有一出戏,参演者都是白领,来自静安一家农业投资公司。基地设在云贵,他们便在那儿开展了一系列慈善助学项目。那年主事人换了个女性,提出应尝试些新的,例如,教山地的孩子表演,并在当地公演一出戏剧。受限于条件,最好场景简单,布置简洁,既然观众是孩子或山民,那情节和台词也不能太复杂、太生涩,要浅明易懂,最好最好,还得激励人心。

开始他们想得很简单,自己写。每个人写一段过去的经历,拼凑起来,找个主题,加诸形式,够了,他们想。第一、第二次的陈述尚可,几次排练之后,情绪迅速衰减。他们困惑了一段时间。萧鼐说,要么排《三姊妹》吧。谁能拒绝契诃夫?他们同意了。但剧本有十三个角色,他们却只有十个人。萧鼐动笔压缩了剧本,去掉安德烈和娜达莎,将费多季克与迭洛合并。录音代替也无不可。

教室无法终日排练,一个学员主动贡献出自家屋子,嚴格来说,是她公公的屋子,在娄山关路一带,名为“春天花园”。屋主刚离世不久,旧物多已荡尽,剩几只面粉袋靠墙矗立。有人翻出一只电筒,搁在柜顶以照明。陈年的面粉在光束里,空屋中,如鬼魂般四处飘荡,演员们举起手,说着希望、爱与苦,他总觉得这一幕比戏剧更像戏剧。

好几次,他们排练结束,一起走出那间昏暗陈旧的屋子,踏入林阴掩映的小径,他都感到一种被台词熏染的醉意。树影落下,大地布满虎豹的花斑,往事醒觉,回忆纷至沓来。他是来过这里的,十年前,做一部剧的后期录音。那些貌不惊人的民居里藏着几个专业录音棚,许多乐队都会来此租用。社区当时还很新,住客也比现在年轻。过去的住客永远比现在年轻。他还遇到了一只黄鼠狼。小动物蹿至跟前,直立身体,双手合十,向人作揖。它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跃入林间,隐遁不见。后来听人说,它大概是想讨封,说对了,或可满足你一个愿望,他没吭声,那就是错过了。没什么,那些年他错过的,何止这一件。

在山地的那次演出据说颇为成功,可是后来呢?他们还在做着白领,沉闷日复一日吗?他们还记得这件事吗?那些看戏的孩子们呢?他们怎样了?台词和故事会在他们内心种下什么,长出什么呢?他很好奇,也有期望,但不多,他的期望是谦卑虚弱、微不足道的。

下课了,学员都已离去,关杏儿还在慢慢收拾,手边依次是布包、书籍和笔记。这么点东西,她倒出来,装进去,折腾半天。他走去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说不用了,快好了。他说,你还在读书?她说是的,不过快不读了,要毕业了。他说,这个时候还来上戏剧课?临近毕业,应该很忙吧。她说,是的,但要排毕业大戏了,想学点儿东西。他说,毕业大戏是复旦传统。她说,是的,今年导演是我。他说,你们没指导老师吗?有的。她说。那还自掏腰包来上课啊?他笑道,觉得外面的和尚好念经是吧。她不否认,背起背包,包侧荡下一串珍珠,每颗约杏仁大小。好几年前,我在杭州看过您的戏。他讶道,好几年前?我很久没导戏了。四年了,当时我读大三,我看了您的剧,《暴风雨》。剧场很小、很破,坐在台下,舞台后面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您改得很好,明明是喜剧,我却看哭了。那时您还留着胡子,头发那么长,她比着下颚,您把胡子都剃了。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杭州武林门,共演了三天,每场大概卖了两百余张票。他并不指望能卖出多少,但能多卖些总是好的。当时他想给祝楠买台操作机,还差一万多块钱,一直凑不上。

他默不作声。关杏儿又说,我后来就一直找您的戏看,后来您不出来了,我还跟朋友四处打听来着。有天我同学说,您在这儿开戏剧课,我就报名了。

难怪。难怪刚才在做游戏时,她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虽习惯了被看,仍万般不自在。她说,我因为您才喜欢上了戏剧。他说好,有些窘迫地走到墙边,作势关灯,走吧,不然太晚了,你回学校吗?要么我送你去车站吧。我送您好了。她说,我开车了。

他到家时,阿姨已经睡了,客卧门没关,布帘拉着,鼾声从帘后不断传出。祝楠侧躺在床,面朝墙壁,他想了想,开口道,今天上课还算顺利,学员都到了。有个小伙子做法务,还有几个是同一家公司的。

这次的学员里,有人看过我的戏,他说,《暴风雨》,她看的是杭州那一场。你还记得吧?在武林门,胜利剧院。那场你不在,只有我和长青、宋悦他们。她还记得,还特意来上课。也不算特意,她要导毕业大戏了。

“困了吗?能睡着吗?人还舒服的吧?我先洗漱,很快就来。”

他也影响过别人,真不可思议,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是受人影响,才走上戏剧之路的。那可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九九八年,他在中山西路一所专科学校读会计专业,如无意外,毕业后他会留在上海,找份职员工作,中规中矩地过掉一生。孰料一天,他从网上看了一部画质模糊的纪录片。片子摄于五年前,讲了一名戏剧导演带着一群没考上表演学校的孩子排戏的故事。他看着他们在乡村四处搜寻材料,锯木头,缝帘幕,制道具,接电线,搭起简陋的舞台,又在演出结束后,一个接一个地脱光衣服,跳入泥坑。演员的衣服是用报纸剪的,排戏的地方只有两张长椅,导演抽着纸烟,盘腿坐在砖地,逐句调校台词:有谁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你梦见你还完整无缺,可是突然坠落摔破……有谁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什么是节日?导演说,一群无所畏惧的人待在一起,就是节日。

他大受震动,以致看到最后落下泪来。因此而起的高烧持续了下去。他在上海找一切能看的剧目来看,最后对女友胡雅莉说,想退学去北京,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她说,好,我不能陪你去,但可以在上海等你。

胡比他小一届,上海崇明人,天真甜美,也不乏叛逆。他很爱她,她也是,依依不舍地,一路从徐汇区送到闸北,送上月台。汽笛声声,敦促着别离,他松开手,准备上车,她两步并一步,踏入车厢,笑嘻嘻地扑进他怀里。

在北京,他们住在北师大附近的一间民居。他高中同学徐俭松在北师大读中文,说学校附近房子多,租金也不贵,他和女友住一间,还空出一间,可以给他们住,租金象征性地给点就好。过了半年,徐和女友分了手。一个月后,胡雅莉也走了,她认识了一个人类学博士。萧鼐痛苦不堪,终日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喝完爬到楼顶吹风,感到年纪轻轻,生命已走至尽头,非常想跳下去。怕自己真想不开,于是改成了散步。出社区一路往北,左转再行一公里,就能抵达那条河。河流没有名字,河心架着一座古旧的木头小桥,涨水时被淹过,淤泥留在桥面,像套着旧的铠甲。夏日的花菖蒲和酢浆草从河岸蔓延到了桥底。一只小船反扣在水面,折纸般玲珑。桥梁尽头是座荒岛,或说土坡,很小,四根铁桩沿边揳入,生锈了,进水了,长满了杂草,孤零零地搁浅在这里。

起先他以为只有自己,独享一个没有命名、新旧杂陈的世界。后来发现还有别人。有个女孩常在河岸画画,画水和光,像是竭力捕捉什么。那是个单眼皮、高个子的姑娘,身量单薄,面容冷淡,劳作的姿势让人感到她是一堆骨头组合起来的意志。他主动搭讪,问她哪里人,读什么专业,她答是答了,却很冷淡。他的问题问完,无话可说,闷闷看着湖水。过几天再去,她仍在,但像不認识他一样。他不作声,坐到天黑,径直离去。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一天,她忽然开口道,喂。他说,怎么?她说,你听得到鱼在跳吗?他侧耳倾听。水面响彻着轻盈的破碎声:啪,啪,啵。他说,是的,要下雨了,我们得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笑道,哎,你这人。他说,怎么?她道,没什么。她收起画架,他在旁等着,然后,走在前面,想给她开道,她大步超过了他。他说,喂,这么急干吗?她停下,转身,大胆地吻了他。

萧鼐在北京的时候,导演已不再做剧,而是在万通中心上班,每晚听一位民谣歌手朋友唱歌,就此度过了世纪末与世纪初许多明亮或黑暗的夜晚。二〇〇〇年年底,他离开北京,前往深圳,做起网站运营。那年萧鼐也离开了北京,他回到上海,在安福路租下一个阁楼,开始了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旁听生涯,听了一年不到,居然奇迹般地考上了。他比班上的同学都大,加上留胡子、蓄长发,更加显老,坐在课堂,好几次被错认为老师。

萧鼐做了个老学生,祝楠在黄浦区的一家图书公司找了份工作,专给童书绘插画,由此担负起两人的生活费以及他的学费。此时萧鼐已和父亲彻底决裂,再也没向家里开口要过一分钱。他勉强可算世家子弟,曾祖父做过清军统探,革命失败后郁郁而终,走前嘱咐五个子女,要么读书,要么营商。祖父真的做起实业,先后在唐闸造起一家纱厂、一家铁厂。但几轮决策失误,几轮政治变幻,产业一一流失殆尽。到了父亲这代,祖母卖掉金条、银簪,才勉强供其读完了师范。父亲最终成了个小学教员。他没见过家里的盛世,可父亲所见的也只是夕照挽歌。

无论如何,那些煊赫旧绩、红砖小楼,跟他、跟他们、跟当下都没关系了,早过去了。剩一间黑瓦白墙的四合院,屹立不倒,又破败不堪,他们一家三口,加一个大伯,和一堆租客挤在一排厢间,水池子还得加把锁。院中植物长得比人还高,丧气又污秽。每次他听父亲说起哪里哪里曾是自家祖业,都有大梦未醒之感。他长大了,再也不想听父亲指点江山。母亲知道他过得艰难,打电话时常问,钱还够吗,要不要我打点给你?他说够了。她说,不够跟我讲。他说好,但仍拒绝开口。她便悄无声息地打来,逢年过节,或他生日,就多打一些。他收到提示,默然领受,从不回复。她之前在制衣公司上班,退休后每个月拿一千多的养老金。二〇〇三年年底她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无非一些书册、照片、衣服。萧鼐姑婆说她有张存折,谁也没找到。

仿佛作为一种补偿,母亲去世之后,运气忽然就此光临。他在学校招募了一批人,周长青、任飞、程安、吕忆及宋悦,先后做了四部剧,分别是让·热内的《阳台》、尤奈斯库的《椅子》、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及自编自导的《冰冻》。他们的排练地除了学校教室,还有下河迷仓。一家连锁咖啡店的老板将几间旧厂房改建成了剧场,免费提供给戏剧工作者使用。排练间隙,一群人在仓库外抽烟,脚下是成堆的酒瓶、易拉罐、塑胶瓶,伸腿就会踢到,骨碌碌滚老远,滚进苏州河。

任飞家在苏州河畔,他说那儿过去确实常见人跳河,人跳下去了,画还留在河边,“画得好极了,黑的黄的,看了就伤感”,“咱以后可别这样,都好好活着,谁要死了,我一定很难过”。他嘱咐道,语气越庄重,众人笑得越快乐。

二〇〇五年,萧鼐在一本戏剧内刊上意外读到了自己的名字,剧评人说他是“80后”最令人瞩目的导演之一,读完他不禁哑然失笑。但那确实是他最好的几年,好几部戏都冲上了国际戏剧节。他还记得,他们抵达捷克时已至深夜。坐在飞机上,他望见昏黄的钠灯勾勒出绵长的海岸线,海水无限伸展,大地没有边际,坚实、明亮。他的希望和将来也是,膨胀伸展,坚硬明亮。他就像一个国王。只是他没想到,国王有任期,领地也会溃散、失去。

那天他上到天台,看见关杏儿也在,她骑跨在栏杆上,后背很挺拔,两条小腿垂下,来回摇晃着。她穿了一条黑色牛仔长裙,一件毛衣,戴着一顶贝雷帽,几缕短发溜出了帽檐,她伸手扣住,不让它被风吹跑。那模样看起来很像某个卡通人物。谁?想起来了。贝蒂小姐,Betty Boop。不,更像原型克拉拉·鲍,她在许多早期默片里都戴着帽子。形形色色的帽子。小心。他说。她说,您来啦?他问,你怎么上来了?她说,到早了,看见梯子就爬了上来。您每次都在这儿吗?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抽烟?放空?是啊。他含糊道,手在外套口袋里乱窜。摸到了。他迟疑片刻,掏出火机,从盒里抽出一根点上,“看见什么好玩的没?”

“没有,那边的花都谢了。”

她说的是楼下那排樱花。花谢了,只剩下灰褐泛红的枝干。春天即将过去,天气已然回温。但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在说对面的高空障碍灯,它们透过暮色及雾霭,闪着淡薄绯红的光。他问,毕业大戏想好做什么了吗?她说,差不多了,偏女性向的,既现代又古典的。

他点点头,走到栏边,譬如?她道,譬如美狄亚、莎乐美、欧律狄刻、刻瑞斯,或是克吕泰墨特斯拉这样的。啊,这样。他说。她补道,还有卡吕普索。哦?他说,为什么?我以为她和基尔克差不多,都是奥德修斯返程的障碍。她调了个方向,面對着他。不一样,她说,一点也不一样。好的。他说。她说,对男性来说,是不是无论魔女神女,都是荡妇,都是阻碍?这可从哪儿说起?他苦笑,我谈的是文本,叙事里的阻碍。

好吧,她说,跟基尔克不同的是,卡吕普索爱奥德修斯。她救了他,并爱上了他,和他生活了近十年。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比佩涅罗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奥德修斯对她们的情感也不一样。他到达伊塔卡之后,跟佩涅罗佩讲起他的十年之旅,他在谈起她们时,表述是完全不同的。他说,不好意思,我不大记得这段。她说,是这样的,他说一个“狡狯”,一个“热情”。好。他说。

她问,那您觉得,奥德修斯爱卡吕普索吗?他想了想,道,他爱佩涅罗佩。是吗?她说。他听出了她口气里的嘲讽,怎么?她说,我想,他坚持离开卡吕普索,大概是受不了她一个又一个的英雄吧。他是凡人,会老、会死,就算卡吕普索爱他,他也只是她众多英雄中的一个,只占到她无限生命的极小份额,只能拥有她一小部分。但佩涅罗佩不一样,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否则,他何以要试探她、校验她的忠诚?

他没说话。她也许读了不少,也考虑过某些问题,但总有些想当然。跟年龄有关,可能,年轻时都有些想当然。她问,您觉得呢?我不知道,他说,我不太这样考虑问题。爱不爱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些复杂,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爱到底指什么,怎么定义。我认为他是爱他妻子的,但如果你觉得不是,也没问题。卡吕普索在诗里占比不重,集中在开头,他们的十年生活到底怎样,到底好不好,这个咱也不知道。

她想了一会儿。可能十年就像一天,跟他离去的那一天差不多。可能,但我们不知道。他停了一会儿,弹去烟灰。总之,我考虑问题的方式可能跟你有别,如果要改编《奥德赛》,我也不太会从这里切入。我不是否认你的……不,她打断说,我不是说他不爱佩涅罗佩,我只是在说,情感不止一种层次,他在不同层次里爱着两个不同的女性。

是吗?他说,这样的爱很可疑,不是吗?她说,忠贞不可疑吗?它的历史也没有很久,对吧?在很多地方,这是一条单向的约束,只针对女性。是的,他说,是可以这样讲。

她脸转向外面,像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他忍不住也朝那兒看去。没什么,只有工地重复、单调的打桩节奏。在那些林立的铁桩间,极其意外地飞过一只白鸟。

佩涅罗佩是贤妻的典范形象,她说,过去到现在女性的角色都这样,大差不离,但卡吕普索更复杂些。是吗?他说,佩涅罗佩简单吗?在不同时期,她的意义,她的阐释,都不大一样吧。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你的剧有关系,如果是,我会很好奇戏的落脚点在哪里。说实话,在经典文本里,找到一个沉默的女性形象,置换主客体位置,进行反向书写,我觉得并不算很新鲜、很困难的做法。她说,不,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说,对,也许。她说,正因为我们考虑问题路径的不同。他说,不同就意味着好,或是正确吗?

困难就意味着好,或是正确吗?她说,什么是正确?什么样的爱不可疑?

他说,是的,我觉得困难比不困难好,因为困难意味着你得直面障碍,而不是越过或转移。她说,您并不了解我们是否困难,因为你没有这样做过。你们也并不在我们的处境,不清楚我们得直面什么。还有,什么样的爱不可疑?您是有一个更高标准的定义吗?

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置换另一个人的处境,你要这样说,等于完全否认不同个体间相互理解或对话的可能。我没什么标准,他揿灭烟头,但你要问我,我可能会说,爱本就不存在。快七点了,先下去吧。

您肯定有,每个人都有。您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她跳下栏杆,追了上来,我想知道。

阿姨在帮祝楠洗漱。等祝楠上床躺好,阿姨开始洗泡在水池里的衣服,然后说,儿子毕业了,去了武康一家五金工厂。她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男孩黑黑胖胖,比之前又大了一号,穿着蓝色工服,跟她很像,只是牙齿整齐。她的牙齿断了,被前夫打断的,一直没补上。他问她祝楠白天情况如何,她说,尿了900CC,还好的。他点点头,换上鞋子,准备下楼跑步。

跑步的习惯不是在她确诊伊始开始的,是某个时刻他忽然意识到的,意识到自己得活得健康、持久。他每周尽量跑三次,绕社区跑上五圈。不下雨的夜晚,抬头时能看见金星在东面闪耀。想起那年她坚持分开,独自回了天津,中秋时他给她打去电话,提到苏轼诗歌里的共时性,说“我们拥有同一个月亮”。她反驳说,不,没有所谓共时性,南北半球所见的月亮,上下弦正好相反,“我们看见的从不一致”。不知为何,他总记得这一句。

还有其他人在跑步,一个男人,看不出年纪。他没见过。社区老了,住的多是租客,冷不丁又一张新面孔。一年前,他在楼下跑步,看见一个年轻女孩,胖胖的,化着很浓的妆,穿着极短的百褶裙,沿着社区绕圈快走,雪白丰腴的大腿在冬日寒风里冻得通红。回去后他一直想着她,翻来覆去,硬了许久。他睡得不早,但那个夜晚,直到三点,他才睡着。他想起关杏儿的腿,轻盈、健康地垂下,在栏杆上不断摇晃。

他出了一身汗,于是放缓步速,调整呼吸,活动腕关节及踝关节,准备上楼。

祝楠的板床贴着他们过去的双人大床。他洗完澡,看见她侧身朝着自己,试探着把手放在她腰窝,缓慢滑至臀部,轻轻摩挲着。那里温柔而干燥。她的手臂颤动了几下,似乎有点醒了,但仍未睁开眼睛。

骨骼肌的问题,应该不影响快感,医生说了。那是个年轻的医生,三十岁出头,萧鼐问时颇为羞惭,对方答得却很坦然。也许在他们医生看来,这只是一个正常不过的问题,肉身之下,无非白骨,快感情欲,也不过是神经激素。

他没问题,他四十岁了,那方面仍然毫无问题。他可以取悦她也可以取悦自己,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放下,帮她重新掖好被单。

年轻时,他们也有过被炽热的情欲挑逗得在林间、河道等各种人迹罕至处四下试验的时刻,也曾在行事途中,遇人经过,只能一动不动,相互贴紧,乔装无事发生。他一再震惊于自己当时的蓬勃与疯狂,她的活力与热烈——工作和时间削减了一部分,她生病后,那些事理所应当地变得更少,甚至彻底消失了。亲吻、拥抱固然还在,但性另当别论。

有次他和祝楠主动说起一位朋友的经历,他陪同上司一起去过那地方,在驾校附近。总共两个女人,上司坚持要他选一个。他慎思之后,选了年纪大的。两人聊了一个小时,关于她的丈夫、从事这行前的工作及生活。上司事毕,他也起身出门,佯装饱足、尽兴。祝楠听笑了,然后问他,你呢,换你怎么办?他说,这些年,我受的最大教育是能自己解决的,尽量不麻烦别人。她不依不饶:非要选一个呢?他说,都不选。你啊,怎么回事,非得把我推给别人,还非得安排个老太太。我偏不选。她笑笑,背身睡去,不再追问。

那时他们的性事已经极少。她是否信了他的说辞?还是当作一句机灵话?其实也不算欺骗,他确实自行解决居多,和这个年纪的真实欲望相较,他所解决的并不多。和很多人比起来,他连糟糕都算不上,因为他从未主动猎寻过。

年轻的时候,不名一文的时候,总还有爱慕者。虽不及乐手多,但还有些。一部新剧,带来一个两个新女孩。那时候,冒险在剧院与现实同步发生,缠绕交织,密不可分。每一天,每一次,都是新的。发现他们的处境,理解她们的处境;发现一种形势,发明一个形式。冲击边界,逾越边界。不断发现,不断发明,危险隐伏在黑暗,未知交还给上帝。

其中一个是策展人。当时他们在朵云轩二楼做演出,她在三楼做展览,电梯里时常遇到。他在展览门口默读她写的展览导言。她走出来,将一张门票塞进他手里,叫他明天下午两点来。他如约而至,她带他走进多媒体室,那里在循环播放一部黑白影像,一个德国女艺术家在世界各地拍下的枯树。他看了一会儿,明白她篡改了片子,剪入了自己的局部:赤裸的手臂、大腿及颈项,不仔细看,极难辨别。他没错过。厅里就他们两个,她坐前面,他在后排,看见她的剪影打在画面上。离开时他往她的手里塞入一张戏票。她来看了,站在后排,人群散尽了他才望见。她朝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还有一个女孩,河南洛阳人,在北京现代舞剧团工作。当时他想以舞蹈剧场的方式改编法国荒诞派戏剧,经朋友介绍,找到了她。她是参演演员,也是指导老师,两人亲密同处了三个月。演出结束,他们联系不算多,他极少主动找她,她也是,但每年四月,她都會写信来,邀他去洛阳看牡丹。他没回复,她便寄来一张又一张的花卉照片:白天的、黑夜的、盛开的、枯萎的,从生到死,从花期开始,到花季落幕。最后一次,她寄来一本画册,是皮娜·鲍什的《春之祭》。快递盒里还有一朵胭红的牡丹花球,一张薄薄的卡片,写着皮娜最后一次采访所述:

没错,我有这样的感觉……人生确实很短暂,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会在世上活多久。但总是这样。我,或者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我们有太多计划。我只能希望那样。我们继续走向未来。但时间真的流逝了。我看过了很多春天。我想看更多的春天。

他很抱歉,也很感动,但仍未有勇气飞去洛阳,陪她看一看。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春天?他想象过,却从未亲历,仅存于头脑及影像。他怕她走得太深,徒收懊恼心碎,也怕自己走得太远,以致歧路难返。所以他选择固守原地,保全自己也保全他人,保全她也保全祝楠。

从纸盒取出时,花球还是完整的,某日拿出再看,已经碎了。他放进纸袋,藏进衣柜。摆到最高,祝楠无法企及的地方。有些东西,留在深柜、留在暗处就够了,然后,贴上封条,别去打开。

可是那些事,那些过去的事,祝楠真的一无所知吗?有段时间,她不再来剧场,不看他的彩排和演出,甚至不读他写的剧本了。他不知道她是否捕捉到了什么,从那些台词、那些改变里嗅出了什么。她不提,他也不说。她拒绝了跟他的性事,他还有别的路径。他还自以为稳妥地掌握着两种流速不同的风险,从未失控。到后来,真的是很久之后,确诊之后,他跟她说起两人曾踏足过的一些地方,以为是种鼓励,鼓励她振奋精神,一生还很长,一切皆有可能,毕竟医生也说了,护理得当,是可以长期存活的。她却勃然大怒:滚!滚得越远越好。和她们一起滚。他愣了会儿才明白“她们”到底指谁。他等她发泄完,恢复平静,才抓住她轮椅的扶手,反复解释,她所想的,不管是什么,都不是真的,他和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直视着她,表情诚挚,毫不躲避,就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他也把她们都忘记了,从记忆的每一条沟渠,每一丝狭缝里,都扫去了。她们如此不真实。和祝楠相比,她们一点也不真实。

他们重修旧好。她仍不时发作。他改了策略,变得更小心、更谨慎。她选的是另一种策略:要力证自己的尊严、自身的价值。她是他的支柱,过去到现在,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她们离去了,她们消失了。他的生活纡步不前。一开始跟钱有关系,之后是演员的渐次退出。小安第一个退出了剧团。她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去了海关,每次见他们,都会带几包中华烟,说起见到王力宏、郑伊健的景象,“真人脸很小,特别好看”。宋悦认识了一个澳洲女孩,随后去了新西兰。吕忆在北京人艺,找了份灯光活儿,跟剧场还算搭边。长青陪他时间最久,挨到二〇〇九年也离去了。他在闵行纪瞿路开了间广告公司。十月他打电话来,说大飞被人发现死在一条河里,因为身上没什么可见的伤痕,最终被警方定为自溺。他问为什么,长青说,不知道啊,警察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停一会儿他又说,他租的屋子在蓄能水电站附近,收拾得很整齐,桌上计算机开着,QQ也登录着,但一个联系人也没有。他把所有人都删了,包括我们。

既然都已删除,账号还留着做什么呢?是在等谁吗?是情感遇挫,还是工作不顺?之前听闻他去广州,和一个已婚女人同居,那个女人真的存在过吗?无数谜题中的一个。那些年。那些年。萧鼐撞上了许多谜题,每一道他都不知道答案。他记得大飞的故事,记得他说“好好活着”,众人就哄堂大笑,记得有回场地费不够,是大飞垫的,“那天我收拾衣柜,从死鬼老头的外衣口袋里找到了这么一笔钱。巧不巧?正好这么一笔。”他记得这些,然后一一忘掉,让它们留在了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

后来也只有祝楠在。全世界都走光了她还在。海报、传单都是她手绘的。她画出图纸,等公司的人走光后,用公司的机器打印。演出需要木箱,她就去建材市场买来木条,自己刨,自己钉,需要纸灯,她买来纱纸,自己叠,自己拼。演出的木椅、长桌也是她打出的。她真是无所不能,还坚不可摧。有时他睡去了,一觉醒来,还能看见她在昏暗的光线里,躬身劳作着。阁楼很矮,只能搁下一张床铺,斜顶开出半扇窗。她半蹲着工作,脚麻了就换一个姿势,能空下来就读他的剧本,读着读着,她就哭了。他的手指插入她的短发,用力地揉了揉。傻不傻,没什么的,戏而已。她起身坐直,将稿子摊在腿上,抱住他,大哭不止。他正色道,你再哭,我可就……他假装中枪,向后倒去,本想逗她一乐,却忘了后有茶几,后脑勺被翘起的铝条削掉一块头皮,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吓坏了,拿起纸巾拼命摁,又用毛巾压住伤口。好不容易才止住。他不肯去医院,她忍痛推去他头发,贴上两块创口贴。大半个月,每次洗头,泡沫刺激伤口,他都疼得倒抽气。后来,伤口愈合了,疼痛也忘记了,结疤的地方再也长不出头发。

祝楠的父亲过去是风琴厂的老工人,知道他们在一起后,专程跑到上海找萧鼐见了一面。他说,不是我嫌贫爱富,但一穷二白,以后过日子必成问题。我是苦出身,知道穷多考验人。有诚意的话,先拿五十万。我不贪钱,就想看看你有没有真心。萧鼐亲友问遍,才凑到二十万,硬着头皮问祝父行不行,能否慢慢补上?他说不成,说好了五十,那就是五十,一分也不能少。他手指门框,对祝楠道,今天不跟我回去,你老子就抽了裤腰带,吊死在这儿,信不信?三个人挤在那么小的屋子,剑拔弩张的,话稍说重了,都会割伤他人。祝楠坐在小方椅上,起先没说话,过了会儿,望向萧鼐,你娶我吗?他说,娶。她说,好,那等我消息。

他记不起她回去的那一周是怎么熬下来的。那时已经没有演员,没有剧场,没有演出了。他接商业剧、广告剧,参加音乐节,给店铺开业热场。他尝试过多媒体单人剧,效果不佳,只能停下。那段时间,他像回到了在北京的一九九九年,只是困难得多。每天睡到下午他才起床,下楼去罗森便利店,买两只梅子饭团,放在一旁。饭团从冰变温,从硬变软,才想起咬一口。饭团的味道很酸,分不清是变质了,还是梅子本身的味道。每一天,都这样,漫长得无法预计。一周后,祝楠回来了。她父亲把她送了回来。她瘦了许多,看上去憔悴且疲惫。祝父示意先让祝楠休息,两人沿街走了一段长路,谁也不开口。满地枯叶,被风吹卷了,吹跑了,飞上路面,软软落下,被疾驰的车辆碾过,咔嚓脆响。萧鼐想,或是应该找间茶楼坐一坐。没等开口,祝父转身停步,跪了下来,咚地磕了个头,他吓了一跳,想帮忙扶起,却被一把推开。祝父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其他不谈了,就一点,以后要急眼了,你也多担待,无论如何,都不要打她。

祝父离开后,他问她,你爸怎么忽然同意了?她病容未消,精神倒还好,笑盈盈道,不告诉你。他默然一会儿,你不说我也知道。唉,你这样……你这样,万一有事,我可怎么办?她慢慢道,我们说好的嘛,我回来,你娶我。

剧团最后一次重聚正是萧鼐的婚礼。他导了一出哑剧,除大飞外,所有人都到了。婚宴设在锦江饭店,宾客不多,但也有十来桌。他们对婚礼及各色花样已司空见惯,所以并未怎么留意演出,而是专心对付面前菜肴,等新娘出来,才礼貌性地停箸观看。祝楠披着镂满玫瑰的蕾丝头纱,穿着一件二手鱼尾礼裙,在灯光下缓步向其走来,她走得那样从容稳健,就算下为悬崖深渊,她也不会胆怯。而他就这样,伸出手,在道路尽头等她。

你那时在河边画什么?

没什么,在等你。

他在想,自己在游戏里、在课堂中,对关杏儿的照应是否有些多了。财务开过他们的玩笑,但注意到这一点的,并不止财务。那天他们下课后一起出门,正巧遇到内刊编辑从洗手间走出。编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笑容充满意味。之后他们又在电梯里度过了尴尬的一分多钟。下课后,她照旧留了下来,能陪我走一走吗?方便吗?他看看手表,九点半。祝楠应该还没睡着。可以的,方便的。他说。

她提出走愚园路。已经很晚了,沿街仍很热闹,跟他小时候所见的全不一样。恢宏,现代。并没什么人说话,但嗡隆嗡隆的,像要挤兑掉他们这些过时的人。路面泛着黄。她的脸在灯光下是泥金色的。

她说,今天您生气了吧。我老是这样,说话很冲。没有,哪会。他说。她侧身让一对拉着手的情侣经过,但在她避开前,两人已撒开了手。他说,这戏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她说,每部都挺重要。我写过五六部了,都公演过。挺好。他说。

旁边是个咖啡店,店里正在更换季节餐单,樱花拿铁、桃花拿铁这些都被撤走了,换成了生椰拿铁、橘皮拿铁,听上去苦涩又清盈。她停下脚步,您想喝点什么吗?我们喝点什么吧。

他说好。他看了眼身后,那儿有一个拉洋片的,对面一张旧长木凳,旁边一列斑驳石阶。他想在那阶上坐会儿,而不是店里。

她仰头看着招牌,您想喝什么?这么晚了,我们不喝咖啡,还是喝茶吧,洋甘菊?香草茶?都行。他说。那就香草茶吧。她说。

里面空间很大。十多张长木桌全都空着。服务生端出两只大号咖啡杯,放在桌上,手柄上系着两只三角茶包,胖鼓鼓地浮在水面。桌子表面印着几道白痕。她抽出纸巾,沾水擦了擦。白痕褪去,很快复现。他忍不住道,擦不掉的,这些木头上的细微刮痕,得用细砂纸打磨,再上一层木蜡油,彻底阴干后就好了。她固执地擦着,好一会儿才停下,把湿巾抛入脚下皮桶。

他说,你剧本写得怎样?她说,就叫《卡吕普索》。挺好的,他说,只是,很难想象是一个怎样的本子。不用想象,她说,回头我发给您,我写好了。他略感惊讶,这么快。不算快,她说,想了一段时间,但实际写起来还是很困难。他说,困难是指?她说,就是因为太具体,所以才不好解决。我知道存在很多问题,可耻的是我不仅想说服自己,还想说服你。

她从包内拿出笔记本,记下他的邮箱,一回住的地方,我就发给您。他说,哦?我以为你这个阶段还住校。大部分是还住校,但我很早就搬出来了,她将毛衣袖子拉下,覆住手背,掌心捂在杯侧,剩下的课程我未必能来,戏要开始排练了。他说,这样,剩下的课时也不多,学费我退给你。啊,没必要的吧,她说,没必要的,不用退给我。万一我空了,想过来怎么办?

他不坚持了。需要的话跟我说,他说,什么都可以。

是有些舞台空间上的想法,譬如多个空间放置一起,随意起落,散点铺陈。不过节奏很难控制,弄不好会相互干扰。没事,她说,我再想想吧。我还没完全考虑好,到底要不要这样做。

他盖住茶杯,婉拒了服务员添水,没事,可以先试试。试了再说。我倾向于做单线,不是体量问题,是遇到了问题,不可跳开。是的,慢慢调整吧,她说,届时您会来看演出吗?可以带朋友或是家人,需要几张票子跟我讲。尽量,他说,哪一天?几点?不知道有没有课。她说,希望没有,希望您能来。嗯,他说,尽量。

“你以后真的想干戏剧这行吗?”

“不好说,想归想,但万一养不活自己呢。”

“嗯,也是,”他说,“现实点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您之前为什么不做了?”

他顿了片刻:“我不想做了。”

她不置可否:“是吗?”

“嗯,就是这样。”

“那您现在还写本子吗?”

“不写了。有段时间不写了。”

“不管怎样,都别停下。”

“是啊。”他说。

好像很多人都这么对他说过,前辈、朋友,都说无论如何,不要停下。他们说的时候,都带有一种天真纯良的善意,好像运气和机会可以守株以待,而不是劝诫,暗示体力会下降,热血会冷却,幻觉会消逝,声音会湮灭。困难时刻,他常常想起导演。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一年,筹备的两部话剧被迫搁浅,他就此离开了戏剧圈。网站运营失利后,导演重返北京,待了一年半,在国家大剧院工作,给一些大导演做剧本顾问,或是舞美設计。他对这段经历提得不多。之后他一直在学校教书,教空间叙事。

星球旋转不歇,时间昼夜无止,将许多人都抛掷在后,他也老了,世界不再是他曾想出拳抗击的模样,而是一团污脏的棉絮,软软地抱住他的拳头,将力量层层缴械、瓦解。

他觉得他们说话时都小心翼翼,像上次争吵的创伤余波。她说她要回去了。他拦下一辆的士,把她送上车子。他走回愚园路,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找了个公交车站,耐心等待巴士的到来。附近一户店铺正在做开业前的准备,看名字像童装。店里灯火通明,墙壁刷成了奶橘。婴儿会中意的颜色,温柔,友善,充满希望。工人忙碌的身影框在玻璃里。他感到自己像站在舞台背后。“我写过五六部了,都公演过。”在哪儿?哪些剧场?

第一次出国门,他才知道戏剧有那么多种玩法,有特定场地表演,也有民间艺术和多媒体结合,有大型装置,还有单人演出。关注点也多种多样,环境自然、人文科学、政经媒介,无所不揽。地区间各有特色,实验性也很强。东欧重政治,美国重艺术,以色列、法国等地宗教、哲学色彩浓郁,且媒介新颖。格鲁吉亚等地区喜做神话和当代的结合。日本偏好莎士比亚及契诃夫,舞蹈也是其强项。捷克学生作品亦成熟异常。他印象最深的是爱沙尼亚的某个演出,三天演出,场地不断搭建、拆卸、重组,到了晚上,又摇身变为酒吧,空间性质从不固定。傍晚时分,他们去伏尔塔瓦河乘坐渡船。夕阳落在拜特申山上,落在圣维特大教堂上。天鹅游弋碧水,黄金巷22号门楣低矮。巷尾是座小型露台,他们坐在露台边,越过塔楼,凝望远处尖尖的红瓦屋顶。日光倒灌云层,漂白树影,人们边走路边吃沾糖浆的苹果片及面包卷。

那里的啤酒尤其好喝、尤其廉价。他们每晚都在不同的酒吧,看着不同的球赛,听球迷和酒鬼笑骂争吵,痛饮至烂醉,然后并肩踅入深夜的窄巷,高唱走调的歌曲,背诵大段的台词。萧鼐走在最后,拍下许多照片,张张模糊不堪。年轻而黧黑的影,《浪荡子》的片头。

柏林那次不大顺利。刚下飞机,祝楠的背包就被扒走了,内有相机、护照和银行卡。他们找到大使馆,好不容易才拿回。到了酒店,两人惊魂甫定,放下行李,想去街上找点吃的,回来后却发现钱包内少了几张面值五十欧的纸币。他们报了警,警察来了,做了笔录,又打了电话,叫来另一个警察。萧鼐提出想调监控,却被对方拒绝,他不甘心,问有无可能是服务员拿走的,警察说,可能,你们给小费了吗?

连出意外,他们的心情败了大半,加之经费有限,只能拣了几部剧目,草草看了看。其中有一部,他猜原型来自赫尔佐格的《陆上行舟》,讲的也是个人制造剧院的故事。只不过建造地从非洲搬到了南亚小国。演出结束,剧院也搭了起来,约半人高,画满壁画,颜料未干,空气里是松木与丙烯的气味。观众一个个走进去,跪下来,庄重地看着。朝圣者的脸。戏的旨意应该相反吧,他觉得。

最后一天,他们途经一座市心墓园,在门口驻足了半天,还是决定进去一看。那是一座平民的墓园,规模不大,墓碑标注着逝者的生卒年份,最古的已经三百年,最近的写着二○○○年。一代人,又一代人,埋身于此,压进地基,成了城市和历史的新岩层。他们在林木、雕像及十字架间缓缓行进,本是夏天,但因在墓园之故,仿佛正行于沉闷冻结的冬日。他们走着,不停走着,直至光线凋谢,晚风及黑夜将其接管。

好像在哪儿读到过,新年去墓园是不吉利的。可那是夏天,夏天去也会招惹不幸吗?年岁渐长,他原本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信仰也被啃噬了大块。她确诊前,祝父因脑溢血骤然离世。她母亲打电话来是周二,中秋节前夕。她请了假,和他一起赶回天津奔丧。他们家在一栋工人宿舍的六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爬到五楼,她已经无法再继续。楼道有个垃圾口,铁皮闸门没拴好,奶盒、果皮及骨渣溢了满地。他想带她下去一层,但她抓着栏杆,瘫坐阶上,拒绝移动一步。那时,他和她似乎一齐嗅到了某种可怖的预感,嗅出死亡尾随着他们,走出了屋子,来到了上海。

起先左腿肌肉酸痛,步行乏力,之后是连环的摔倒,身体不听使唤。一场感冒伴随冬日降临。一周后感冒痊愈,嗓音迟迟未恢复,吞咽时有异物感。他们以为是她太累,体力透支所致,所以她休息了一段时间。但也并非彻底休息,她还是会挣扎着画上几笔,但右腕握力急遽下降。渐渐地,举筷进食也日渐困难。臀肌剧烈疼痛,晚间下肢震颤。睡眠时断时续。他们去了医院,遵照医嘱,做了喉部检查,拍了X光片及脑部CT。均无异常。他们按建议又做了肌电检查。拿到报告的那天,他独自在走廊待了一会儿,之后才去找的她。他说没事的,他一直在。她比他想象的平静,倒是他自己,以为字斟句酌,实际上话都说乱了。

希望是逐步流失的,和缓不过是下回灾难的预告。他们知道有ES细胞疗法,但研究了一段时间,看过不少案例,发现风险很大,可能会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甚至失明。萧父自打老妻过身后,对儿子态度一改之前,主动说起海门的一个巫医,烧一次香,求一次符,按轻重缓急,四百到三万不等。“要不试试,钱我出。”萧鼐说好,试试也好。求神问卜,最大副作用无非是被骗,经济受损。这些尚能担负,但希望的损失,身体的损失,他们却再也担负不起了。

后来她坚持要离婚,并飞回了天津。也许跟尊严相关。日渐蹇涩后,她便选择少说或是不说。她一直这样。可她能依靠谁呢,萧鼐想。很多东西无法假设,当时他说的“在”,只是一种抽象的存在,问题临门,他也不知自己将作何选择。她离开后,他飞去天津找她。她拒绝见面,他在一家快捷酒店待了几天,最后黯然回到上海。正好吕忆他们在与西藏剧团合作做演出,问他能否参与,他便随之去了。去西藏有机遇也有私心。一九八三年,导演在那里待了一年,每天带着一群人学俄国表演。他写过拉萨的雨季,墙壁渗出泥水,一粒粒滚落在床。木窗外的路灯照耀醉酒的归人,以及赤裸平坦的高原。萧鼐去过剧团的旧址,在八廓街附近。屋子是泥垒的,很多年了也没什么变化。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没什么想法,只是看一看。他也去了导演常待的光明寺,喝过几次甜茶。甜茶装在铁皮热水瓶里,每一只都积着厚厚的黑垢。他去得最多的仍是社區门口的茶馆,由一个藏族女人打理。旁边即是拉萨河,他常一坐就是大半天。老板娘有个小女儿,才六岁,每天都坐在门槛上画画,画公主、小房子、火柴人,指甲乌黑,嵌满泥巴,油彩长到了脸上和手上。他想,如果以后有幸生个小孩,最好是个女儿,祝楠陪她画画,他讲故事给她听,陪她疯闹、说怪话——前提是有幸。

也不是全无可能。他读过报道,有人曾剖腹诞下一名男婴,山西太原人,二十六岁。按理她三十四周就得住院,但她坚持熬到了三十八周;还有一个是甘肃兰州人,三十岁,诞下的也是男孩。他们还小,看不出什么。也许没问题。不是全无可能,一生那么长,总有许多意料不到,好运厄运,都意想不到,报道的标题不也写了么,“生命的奇迹”。

除了拉萨,不太忙的时刻,他也会去别的地方。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那些险径峻道、雪山澄湖,而是途遇部队检查,或排队上桥,人们纷纷下车、抽烟、吐痰,辨认路边野果,到底叫什么,能不能吃。常常的,可以看见巨大奇异的蝴蝶,在枯草间起落纷飞。他在给祝楠寄去的明信片里,写到了这样绮丽迷离的景象,结尾写,很想带你来看一看。思量之后,又撕去重写,除了景物与见闻,最重要的是告诉她,他很想她。检查错漏,盖上邮戳,寄送出去。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寄去一张,也担心过是否会寄丢。还好,并没有。她从没回过,但她收起了全部的卡片,藏进绘着兰草的鞋盒。几年前他翻出看过,共二十三张。比他记忆里的写得更好,更无价值。

他真的很想她。好几次他坐在哐当作响的三菱车或是桑塔纳后排,系好安全带,准备开始下一段八小时的旅程,他都会想起她,感到两人都在一段漫长旅程里孤身跋涉。他真怕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行在泥泞、艰险、逼仄的窄径上,前方是海浪与崖洞,风暴和冰雹,巨人怪妖伺机而待。四季混沌,道路晦暗,一日长过一年。

从西宁下飞机后,他直接转机去了天津。她母亲照料她生活,她画画补贴生计。他意外发现,她工作还在做,还能做,无非艰难。他决定留下,并找了份文案活儿。直到二〇一三年,他带她一起回上海。他在一家小型游戏公司做剧本顾问,攒下了首付,购置了這套小屋。上班时间不大自由,于是请了一个住家阿姨。阿姨徐州人,过去在老家城郊开小吃店。从老家跑出来之后,在昆山做了一段时间的环卫工,又去南京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上海,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亲戚也是做阿姨的。她、亲戚,还有两个苏北同乡,四个女人合租在嘉定一间长形斗室,整间还没人家阳台宽,除了几张板床,别的什么也放不下。二〇一五年年中,萧鼐叫她上门做了一次卫生,觉得她做事麻利,也不爱说话,干脆叫她长做。他给了她一个房间,一张窄床,时间久了,她也算半个亲人了。二〇一六年秋,长青说,现在戏剧培训课生意可做,一期十到三十课时,丰俭由人。时间还算自由。场地我来找,有收益了再分成,你觉得呢?

最后几节课关杏儿果然没来。萧鼐带学员做了几类故事训练,并最终决定,这期汇演选即兴。下午课的学员离去后,他收起电线线头,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他想起她的戏。她说的是几点?今天他刻意提早了。他看了看表,六点出头,还来得及。

进入礼堂后,他选了中排靠左的位置。坐在这儿能看见导演室。关杏儿和一个高个男生站在一起,男生或是负责音响及灯光。她今天戴了一顶蓝色冷帽,白T外套了件深色牛仔长外套,并且出人意料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想朝她挥手,但她似乎没注意到他,正专注看着操控台。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学生多已进场,几个晚到的自过道闪入。他身边的椅子始终空置。天鹅绒幕布紧闭,吊灯像太阳,浓烈炽热,烧融一切。他也不知道多久没看戏了,却也这样过了下来。

灯光暗下,岛屿显露。那是一张3D光雕的巨大圆盘,仿佛在说,史诗里的那些侧柏,雪松,赤杨,白杨,山泉,葡萄藤,鹞鹰,乌鸦,枭……一切的一切,不过幻象。光线从上空投下,模拟岛屿无所不在的水流。海水拍打岸岩,冲上,落下;冲上,落下。像同义反复。奥德修斯坐在阳台,女神正向他走来,准备问出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她问他为何如此郁郁不乐,是否决定离开她?他说是的,因为:

“佩涅罗佩在等我。她只是一介凡人,不如你美,她也会老去,但我爱她。”

她修改了许多。她削减了对白,改变了情节,她让女神去宣誓、去交换,用她的永生交换英雄的不再到来。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阻止他的离去,他的选择如此坚定,没什么能消磨其决心。

卡吕普索予其的是一种爱,佩涅罗佩给予的是另一种,他置身于两者之间,两种迥异的爱之间,幸运且孤独。也许她们只是同一女人的两种分身,也许他一生都只在这座岛屿,一间封闭的公寓楼,一介农夫,普通男人,未经战争,从无漂游——那些不过是长梦里的幻影。但那梦境如此真实,以致醒来他仍一次次想重返梦里。但幻影已逝,她经过了他,那只妙手再也无法碰触。

他仍得出发。可是他要去哪儿呢?他到底要去哪儿?他在说野心和承诺。他在说天明时得重返海上,他的磨难尚未结束。宙斯允诺了他幸福的晚年,“那时我们或可重逢”,一生是长,可霎时间,也就过去了。

灯光再次亮起,会场响起掌声。关杏儿站在舞台一侧,准备和演员一起谢幕。她在人群里寻找某个身影。他注意到了。因为他也曾这样,在人群里努力寻找某个身影。提问环节约有一刻钟,气氛不赖。她的回答清晰明了,也不乏洞见。戏剧也还好,结构还有失衡,台词仍有赘余,情节也属散漫,都可再收拾,但现在也无妨。他没觉得多好,也不认为太糟。故事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人们常说,方式不可替代,实际并不,否则何来创造?太多故事,不过讲了又讲,点亮一部分,暗灭一部分;捕获新的,遗弃旧的。她原先想的结构倒也不错,当下与记忆无限扩张,我们总在错过、失去,总在选择、虚构,所谓一再讲述,不仅改变着当下和将来,也更迭着我们的过去,直至绵延的黑暗与痛苦都濯净、照亮,变得清朗而透明。那么多次,他幻想着、祈祷着,过去如其所愿,如其所想,错误能被抵消,遗憾能被弥补、替代、纠正,只是愿望,愿望而已。

提问结束了,人群在退潮,他也起身,准备离去。有人拍他肩膀。他回头。是关杏儿。她略显疲惫,但仍喜气洋洋的。就您一个?她说,她没来啊?她不大方便,他反问道,他来看戏了吗?她说,谁?他说,我想大概你有特别希望来看戏的人。

不知何时起,他忽然明白,她那些捍卫,不仅因为戏本身,还跟某个人有关。一个重要的人,也许是她的导师,或是同学、演员。他可能会出现在戏里,如奥德修斯的扮演者,也可能不是,一个观众,一个遥远的对象,甚至无法抵达现场。

没吧,她说,他在澳门。

澳门?

“是啊,我父亲在澳门,我们快十三年没见了。”

她很快地说起身世。她在澳门长大,母亲是广东肇庆人。父亲是中葡混血。他们没有结婚,他还有一房正室。七岁时,母亲带她回到广东,但家人相继离世,她们只能辗转去到北京,和一个叔伯生活在一起。

她们离开澳门纯属迫不得已。母亲发现她父亲除正室外,还有其他女人,所以设局卷走了他的财产。父亲对此愤怒异常,多年来一直搜寻她们下落,至今未和解。她母亲希望她能回澳门,读书,生活,跟父亲再见一面。

“是不是很离奇?说出来都没人信。”

他停了一会儿说是,“那你母亲后来再婚了吗?”

“叔伯就是我继父,之前没跟您说清。”

这么说,他还是弄错了,看似接近,实则离题万径,以为清晰明了,实际并不。作品有其复杂性,起点到底怎么变成了终点,她中途又经过了哪些路径,着实很难说清。她也是。不管想法,还是个人,都比他预计的复杂。他已经不再理解那些年轻女孩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太理解比他年轻的人们了。想起有几次他们为了虚构人物,为了某些概念、某些理论,争辩不下,面红耳赤,他不免有些羞惭。也不知怎么了,可能代入太多自身了。

你知道吗?他说,我以前做剧,也会特别希望某个人来看。是吗?她说,那她来了吗?

不一定都来,这种事,不一定的。但没什么,不管她来不来,她都会知道我想说什么。

好。她望向舞台。有人在等她。她还有庆功宴,得和演员、老师、同学喝一杯。这些时刻是她应得的,一个绚丽的夜晚,然后才是苍白的天明。醒來之后,昨夜的发生会变得不再真实。如果她足够冷酷、足够幸运,也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导演。当然了,个人的灾难总是不可避免。这只是一次交换。人总得去交换什么,拿着已有的、厌倦的,去交换缺失的、渴求的。开始你会选得不假思索,答案仿佛轻而易举,可慢慢的,时间流逝,你所渴求的也会发生变化。

走吧,快去找他们,他笑道,快。

晚安。他说。

出学校大门后,他在邯郸路上打了一辆的士。车辆驶过隧道及群楼,玻璃隔开他与世界。那里一丝声响也无。路上人影交错,霓灯闪烁。一出出缩微哑剧投射在袖珍幕布。暗夜如此幽寂深邃,足以容纳一切颠倒乱梦。人若置身其中,很难意识到它们何等荒诞、何等可笑。过去数周,他为之沸腾、为之焦渴,乃至疼痛的,实际并不存在,是这样的吧?不是它们离去,或是发生了变化,而是本就没有——仿佛耀眼夺目,但与坚硬的东西轻轻一碰,就碎了。

他怎么会忘了,忘了人和人从来不同,忘了他也不似从前,忘了这些年,他几已不再做梦,只关注无处不在的现实,沉浸于无所不在的现实。因为当下无法假设:她患病或是健康,他坚持抑或放弃,到底会导向何种不同——也许并无不同。万千宇宙叠加唯一的结果。全都一样。假设的道路并不存在。那就不存在。

很难说清他究竟被她撩拨了什么。此般情境也没什么不好。耻辱吗?有一些。羞愧呢?也有些。怅然?失望?不,比这多,但还好,还能忍耐。还有别的。最重要的是他不懂。不懂他人,也不懂自身。不仅关于她,还有祝楠,比如,他为什么没有带上她?不过现在也不是终点,并不意味着所有可能性的终结,但现在你需要做的是体面地跟她说晚安,然后离开,回家。

祝楠坐在工作台边,台灯照耀她单薄的身体,连墙上的影子都透明而易折。他还以为她的体重无可再降,但她依然越来越小,仿佛是那些高高垒砌的图册,或是围绕不去的空气吞噬了她,而不是疾病或是限定的饮食。她的头发白了许多,颊上两片黄褐斑向着鬓角弥漫,近了看乌青一片。但那张平静冷淡的面容,从他第一次看见开始,就没什么变化。

他拉来凳子,在她身旁坐下。

“我那个学生做了剧,我去看了。挺好的。跟希腊神话有关,但是偏女性向的。”

“我和你提过她。她之前看过我的剧,《暴风雨》。还记得吧?在杭州,胜利剧场。那次你不在。”

“那天效果还好,有个演员临时有事,我自己换戏服演了一场——‘现在我真愿意用千顷的海水来换得一亩荒地;草莽荆棘,什么都好。照上天的旨意行事吧!但是我倒宁愿死在陆地上。”

“明天我不上课了,”他说,“今晚你想早点睡吗?”

他觉得她在说话,但是如此含糊、缓慢,得俯下身去,非常仔细地聆听,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听懂了,然后说,不,没有那样的可能,“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一切了。”

原载《钟山》2022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夏彬彬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偶然的创造

张玲玲

在我的写作经历里面,这一体验颇为少见:故事和人物自行长起,我所做的只是记录和整理。

可能跟素材熟悉度有关,但我也不能说这就是我听见故事的主要原因。小说的命名原先属于另一个小说,但这个小说一直没有写成,在重读《荷马史诗》及芭芭拉·卡森所写的《乡愁》时我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想,能不能就此写一首小诗?

诗最终扩容成了一个短剧,而短剧则变成了小说。

任何体裁都是一种样式。小说是我相对熟悉的样式。多数时刻,我被讲故事的欲望所驱使,这样的结果有好有坏。缺陷是,在写作中,我不得不一再掉头重新思考故事本身的意义。但如果仅从问题和思考切入,故事则容易流入空泛,而人物则单薄而僵硬,这也违背了我写作的初衷。

为问题设置情境是容易的,但核心仍然是为什么这样设计,有没有更好的设计,什么样的人物去面对这一处境,为什么是他?怎么选择才符合其逻辑?他如何自己行动、思考,并形成真正的生命力?

这是我在写作中最受困扰的问题。此外,过去我多使用第一人称及第三人称,作者和视角之间的距离能多近就多近。我和人物本身之间,即便经历不同,但我仍然能够理解,甚至与之分享着近似的价值观念,但今天,我希望作者和被叙述者之间能形成一点距离——不至于远到变成俯瞰和冷嘲,也不至于近到仿佛二者合一。作者借助人物为自己辩白——不,我们不是,写下不耻的、不堪的,有时“是为了驳斥”。

小说所涉时间为1999至2019年,因为19年之后,许多戏剧活动暂停,那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了。但今年7月,我有幸在北方海边看了疫情后的第一场话剧,布景简陋,但近乎满席,人们在同一空间之中共度着时间,演员的个人故事与30年前的文本形成了奇妙的互文,对我来说,戏剧的美妙正在这里:共度的时间,以及因各种偶然所致的永不穷尽的新鲜。

张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苏。小说见于《十月》《作家》《花城》《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芙蓉》《西湖》《青年文学》《西部》《长江文艺》《湖南文学》等,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已出版小说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