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早期散文语言风格研究

2022-05-30 13:18沈凡莘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散文语言 抒情特质 文章传统

一、“抒情特质”与“文章传统”

黄裳散文的研究者不乏其人,若仅看其文集,不免会从散文分期的角度,划分其行文风格之流变,如把黄裳散文分为早、中、晚三期:20世纪40年代文体稍嫌枝蔓,对社会现实与人生的感受略显稚嫩;20世纪50至60年代则以历史、文化评论为“发散”;20世纪70年代又返璞归真、渐老渐熟。事实上,黄裳的散文语言风格不一定具有严格意义上的时间分期,如果回头翻看那些最初见之于报刊(无论是《文汇报》《鲁迅风》,还是其他刊物)的文稿,我们尚能看到两种迥异的风格——现代抒情特质的文艺腔与文史特色鲜明的文章传统。这种反差,可于具体文段中感受一二:

北方的雪最有静静的美。常常下一天一夜不停,房上地面全像盖了极厚的羊毛毯。扫雪的人用棕帚一边扫却又很快地被盖上了。远远地看着一个踏雪人走去,一行长长的黑脚迹,也慢慢地消失了。极静寂极简单的风景构图,也愈显着伟大。

这是黄裳在1938年10月发表于《文汇报》副刊“世纪风”的《辽远的记忆》的片段,全文描述了作者回到上海后对昔日北方城市的惦念、与旧时友人的邂逅、对母校及相关往事点滴的追忆,通过看似散淡的行文布局,从北平的秋天之思到北方城市的音讯消隐、远在成都的诗人诗作,从学校云蒸霞蔚的悬岩菊到静美的雪景、灯火可亲的图书馆等,构成了作者心中的片片旧梦,营造了一种现实与梦境交织的画面。该文通过强化内心的孤独感和荒凉感,表达个体面对周遭世界的生命体验,从而实现了一种带有幻美色彩的审美追求。与此同时,在行文收尾之处,作者表达了日后重回旧地、重寻旧梦的希望、期待及内心的坚守,类似的叙述风格在“世纪风”的相关篇章中体现明显:

这春三月之夜,飘着细雨的天气,在我似乎并不生疏。在永远使我怀念着的北方的都市里,有着和这个出奇地相似的情调。过去的生活,像一个梦,一个带了美丽色彩的梦。一切琐碎的事情,想起来就像掇拾起散落在地上谢了的花瓣,都浮着淡淡的不曾散去的香气;可是这香气是那么轻淡,似有似无地氤氲着。

黄裳1939年4月刊发的《别宴》,记述了作者于暮春天气参加宴会的过程,通篇读来,情节已悄无声息地躲在一发而不可收的情绪里,对个人心情、周边环境的描写,独语式的咏叹,以及精致细腻、弥散的语言,成為文章的亮点。相比之下,《金陵杂记》等诸篇的表述则多了旷古沉思的书卷气质:

开了窗子,湖风飒然,远处清凉山在日光下面一片红色,上面覆了一小片青翠,倒还是个休息的好地方。何绍基有一首题莫愁湖的诗:“烟水荒寒不可收,昔年曾作冶城游。湖山自有佳时节,儿女宽心且莫愁。”诗人的情感,总是相通的。无论楼阁如何破败,湖水怎样荒寒,在这儿小坐,总还可以有片刻的闲静。“

人生不在初相逢,洗尽铅华也从容。”此时的黄裳作为《文汇报》驻南京记者,在忙碌的新闻报道之余,还撰写了《金陵杂记》等系列游记,发表在《文汇报》“浮世绘”等副刊。在序文中,黄裳认为翻看过往谈金陵掌故的书,其有序文者,结尾往往常有感慨,甚至痛哭流涕,但他并不计划延续历来的做法,而是“艳思已枯,绮语长断。然陶赋闲情,何损白璧;宋说好色,乃见微词”。往日的离愁别绪、青春梦幻,不知遁逃何处,娓娓道来的是一番苍韧瘦硬的风致,挥洒自如、质朴凝练。

二、语言艺术特色分析

若不将上述两类文章放在一起,并加以说明,恐怕读者未能想象它们乃出于一家之笔。打个不甚妥帖的比方,便是青年人偶持老者心态:青年人撰文带有抒情特色,并不难理解,从新文学以来的散文发展史看,“五四”时期新文学中的“抒情模式”,一度成为散文的主流,也是相当一部分青年后学的效仿对象。黄裳就读过各种新文学书,在诸家散文中,他尤为推崇何其芳及其《画梦录》,认为它自成一家流派和风格,曾悉心学习、努力模仿过,所以“世纪风”里留有何氏身影,融意象、情绪、节奏、细腻而华丽的特色为一炉,乃在情理之中;此外,由于上海“孤岛”时期整体抗日的要求与氛围,黄裳的创作与当时的抗战主旨相契合,抒情的同时也包含着载道的用意。

不过,这里着重分析的是“老者心态”,集中表现在以游记、书话为代表的文章传统。为了更直观地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不妨继续品读黄裳的相关文字:

居停主人殷勤地从书堆中找书来给我看。第一部找到了宋小字体《晋书》,这是商务曾经影印过的。板式甚小,厚纸,磁青面,初到手使你不觉得这就是如何可珍的册籍,可是你一看那铁划银钩的字迹,一笔不苟的刻法,你将叹诧这比麻沙本的字体,比黄善夫本《史记》的字体,更可爱。

黄裳的上述创作篇目,内容多是风格古雅的文人之文。选题取材虽没有大至宇宙天地、小达草木虫鱼那般广袤,但亦集中在读书人与历史、地理、文化的胶结处,具有传统的文人气和考据癖:《半山寺与谢公墩》分别介绍了王荆公的故居半山、与谢安相关的谢公墩,在人物典故的评述中阐发了作者深邃的历史观察;《后湖》描写了著名的玄武湖,竹亭水榭、红男绿女、桥洞古砖等在作者游踪的变化之下徐徐展现、层层演进;《〈红楼梦〉的语言及风格》从程甲本、程乙本两种版本的差别入手,史料充裕地讨论了曹雪芹对《红楼梦》语言上的贡献。所涉之处,或是与作者所游之地相关,生发对历史事件、人物的点评与今昔之感;或是与一本书相关,“取书本中一点因由,随意说些感想,和说书艺人的借一点传说敷演成故事的有些相像”。

形式结构上,黄裳散文有“文抄体”的特色,在叙述与描写的间隙穿插一些相对生僻而又新鲜的引文。一般而言,引文关乎文气,运用不好,容易支离篇章、中断文脉,破坏阅读兴致;但黄裳的引文常常是恰到好处的,它们增加行文结构的流动性,避免了平铺呆板,同时也因其丰富的知识、典故,增添了浓郁的书卷气。如《鸡鹅巷与裤子裆》谈到阮大铖的故宅,通过连类摘录的形式怀想旧时景象,比如园内苍郁,“春深草树展清荫,城曲居然轶远岑”;有松树培植,“吾庐无长物,饮啄向松风”;友朋来访留饮,“请君莫负金陵酒,霜月今宵亦倍妍”等。该文在诗文考据与释义中为读者展现了阮君索居城南的环境、际遇与心境。

黄裳书话的另一特点,是表情达意的内敛与节制,这也是与“世纪风”时期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游记、书话本身跟历史掌故、书籍人物有關,格外考验作者积淀的学问修养,在具体的运思行文中,除了趣味偏好,作者更需要以冷静智性的态度从漫无边际的史料中淘出金子。落实到黄裳的创作,倾向于谈《红楼梦》《四库全书》、泽存书库、盋山精舍、周处读书台、咏怀堂诗、李慈铭、朱彝尊、张之洞……这些距当时实况甚远的古书、旧事、故人,挣脱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文字上,黄裳老辣纯熟、质朴洗练,特别是“文抄体”的运用、文言文语段的适时引入,赋予语言古雅风致的同时,客观上也使自己的情感表达更隐晦、更含蓄。比如《鲁迅诗笺》一文通过影宋抄本《注胡曾咏史诗》对“望帝”的解析,闻一多《庄子内篇校释》乙集《古典新义》对“迷阳”的解析等,试图为鲁迅题为《秋夜有感》的七言律诗进行注脚,连缀成文后则又指出,如果没有第一手的资料,建议不作深究。

此外,黄裳还观照了末世情结与文人际遇,在相关篇目中尤能体现。《谈李慈铭》中的李慈铭是晚清文人,天赋异禀且嗜书成癖,名列“越中三少”之一,可考运不佳、仕途多舛,五十多岁方中进士;《关于李卓吾——兼论知堂》里的李卓吾,是谈及晚明不可逾越之人物,拥有“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的传奇人生;《半山寺与谢公墩》之王荆公因变法运动失败退居金陵,请人开渠泄水,培土造屋,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有别于“世纪风”上的吟哦絮语、诗意渲染,黄裳的书话、游记或是钻进故纸堆、谈旧籍版本、说书林逸话,或是游走古迹之间、漫谈往事烟云,加上题材又倾向于末世衰途、迁客骚人,抒情气质渐隐、老者心态尽现。

三、风格渊源探析

一般而言,文章传统多适合于长者文体,往往年纪越长,其文愈醇愈厚,愈适合漫步文化丛林,但游记仅写踪迹,会偏于景象的罗列而缺少历史的沉淀;书话仅话书,会失之于学术化而少些人生况味;若仅谈人生,多了火气,少了书卷气,则因沾染过多的抒情、议论,失去应有的蕴藉和嚼味。青年黄裳兼有撰写抒情语体与文章传统的能力,何以至此?下面简要做些分析。

一是源于深厚驳杂的读书生活。写书之人必爱书,黄裳的旧学功底甚好,其启蒙老师是清朝最后的科举人,黄裳自小读澄衷学堂的《字课图说》《四书》,清末上海点石斋的《红楼梦》《聊斋志异》;大学期间,又翻阅过《四部丛刊》《王国维先生遗书》等书籍,打下了良好的古文阅读基础。不仅如此,黄裳还勤写读书札记,在《我的集外文》中,他说:“当时在我家附近,徐家汇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旧纸铺。我从那里买得了许多新文学出版物和杂七杂八的报刊。从《东方杂谈》《国闻周报》《小说月报》(沈雁冰编)到《文学》《作家》《中流》……还有《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合订本,北平图书馆和山东图书馆的馆刊种种奇奇怪怪的刊物,都是写有关《四库》等文的取材所自。写朱彝尊少年恋情的一篇,根据的是《马阁老洗冤录》的作者姚大荣的论文,不记得是否出于《东方杂志》,原藏久失去,因而校读旧文时发生很大困难,终不敢保证引文有无错误。《谈李慈铭》是读了《越缦堂记》(前期部分)的札记。”读书经历,特别是古籍的阅读为黄裳语言艺术特质的形成提供了条件。

二是受到传统文人书写的影响。比如周作人在20世纪30年代提倡书话一类的文字,介绍了大量的清代笔记、日记文抄。在《书房一角》的序言中,他曾夫子自道,1932年之后“只写随笔,或称读书录,我则云看书偶记,似更简明得当”。在《夜读抄》《苦茶随笔》《风雨谈》《秉烛谈》等文集中,周作人的书话文体己渐臻佳境、颇为成熟。黄裳早年写过谈周作人文章的《读知堂偶记》《读〈药堂语录〉》等,对周作人的文笔见识说道:“读之如闻说法,令人顿生彻悟,获益匪浅。”j具体到周氏的行文特色,黄裳曾用“沉痛”和“诙谐”总结,关于“沉痛”,黄裳强调,这是深郁的一种,不似韩愈《祭十二郎文》那般痛哭流涕,为此,他援引周作人挽钱玄同联语中的小注:“余识君在戊申岁,其时尚号德潜,共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解字》,每星期日集小川町民报社。同学中龚宝铨朱宗莱家树人均先殁,朱希祖许寿裳现在川陕,留北平者唯余与玄同而已。每来谈常及尔时出入民报社之人物,窃有开天遗事之感,今并此绝响矣。”引述之后,黄裳跳脱出文字的缝隙:“真是不敢回忆,好像是一块脱皮的血肉,用火酒搽上去的那种味道一样。”可见其对周作人文章的体悟。

三是个人的交游与足迹。黄裳早年作为一名交大电机系的学生投身文坛,最终成为公认的散文大家,离不开对语言文字的持续锤炼,这既得益于黄裳本人的天赋与勤奋,也得益于与之交游,对其启发、帮助与引导的良师益友。比如《文汇报》“世纪风”的主编柯灵,集聚了一批包括王任叔、阿英、楼适夷、林淡秋等进步作家,并为黄裳等青年文学爱好者提供了才华展示的平台。黄裳第一本书《锦帆集》被编入中华书局印行的《中华文艺丛刊》之一,巴金作为《丛刊》编委,对后学晚辈给予了肯定与帮助。参加《文汇报》工作后,黄裳在南京等地进行新闻采风之余,利用《金陵古迹图考》的相关线索,将历史与地志糅合在一起。实地勘察、贯通古今、捕捉细节、勤于记录的记者职业习惯,为黄裳的笔耕不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因为“长期的艺术实践和艺术技巧的掌握正是艺术表现的准备,也是灵感赖以呈现的基础”。

总之,黄裳早期语言的抒情特质,既是潜在的觉民期许,又有形式上和情感上的起伏抑扬,是新文学建设时代下作家文体风格选择的共途;而以游记、书话为代表的文章传统,则在小说、诗歌、戏剧等文学形式转型背景下,因个体知识、趣味、气质等原因,以自身的特色建立与中国传统文学的关联,为现代散文语言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

作者:沈凡莘,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语言政策与规划、语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