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佬站直了

2022-05-30 16:12王银山
安徽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朱村支书老屋

王银山

驼佬从村部拎着一袋东西回到家,兴奋得恨不能天马上黑,老伴几次好奇地想看看那袋里装的啥,他都指指左右隔壁说再等等。终于等到估计左右隔壁都睡着,老伴也坐床上巴巴等,他再三检查完门窗是否闭紧实后,这才小心翼翼从那袋里拿出一个上面印有三个醒目大字的红袖套。

喏,认得上面字吗?防、火、员!

哇,你当了防火员?!

意料之中,他看到老伴一脸惊喜色。

快过来,我替你戴上胳膊,你走两步。

老伴替他戴好后,他模特般走两步。

嗯,你过来,我把你褂子再牵牵。

他过去,老伴把他褂子再牵牵,又牵了牵,可总牵不平复。

也难怪,他背早驼了,驼得将近九十度,衣服穿在身上自然是后背短,前襟长。想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瘦长的身板像一根纤细笔直的豇豆插,这在大山里可是大缺点,山里的农活总离不开肩挑背驮,他那身板一看就不是做庄稼的好把式。爹娘在世时总是叹,你这根豇豆插哦,牛卵大的瓜怕都难挂住,谁家姑娘愿嫁你哟。果真,加上那时穷,爹娘去世几年了还打着光棍,直到一次他到更高的一座深山里伐木时,遇到也失去双亲当时衣衫褴褛的现在的老伴。之后,陆陆续续与老伴添了五个孩儿,最终只养活三个。从此,山道上他不停地担水,担柴,担粪,担砖,担化肥……随着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他身板一点一点下驼,终于有一天驼得转一下扁担,百斤重的担子能顺溜地在背上磨盘般转圈圈。老伴为此崇拜得不得了,也心疼得不得了,常拿着毛巾山道上追着他替他擦脸上的汗,他也顺从地凑过脸……这些常引得人哄笑,儿女们也嫌丢脸。俩闺女长大后都先后到山外打工成了家,几年都难得回。有一年,他们终于第一次走出大山,去参加小女儿婚礼,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赶到举行婚礼的酒店,刚下车,老伴就怯场地紧抱着他胳膊,他想着得给老伴壮胆,努力直起腰却怎么也直不起,看着反倒像被老伴拎着鸡翅膀般提溜着。那姿势自然招来周边异样的目光,不说别人,连一起来的儿子小文也嫌弃地离得远远的。那次,他们连酒店门都没敢进,就自卑得落荒而逃。儿子小文倒最像年轻时的他,身板也是细长的豇豆插,但时代不同了,现在倒成了花样美男的标配,断不肯再像他将背弄驼了,宁愿在城里漂着,做着一举成名的演员梦。据说,儿子是偶然在杂志上看了某明星发迹史,当即辞掉深圳车间的工作,跑去横店影视城当群演的。

所以从来,他的驼也只有老伴一个人在欣赏。

这时,他又宝贝般地从袋里拿出一个电喇叭,系上长背带,挂到脖子上,一时心血来潮竟摆出个手握冲锋枪的姿势,身子左摆摆小声问老伴威风不?老伴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兴奋得双手拢着嘴说嗯,威风。身子又右摆摆问威风不?老伴还说嗯,也威风。他便得意了,说别急,还有更威风的在后头。说着他开始寻电喇叭手柄上的开关,那手柄上有好几个键,分别标着开关、录音等汉字,他不识字,但好在村支书教了他。手指终于扣住了开关键,说声注意啦,便猛一摁。

兀地,村支书喊起来:清明上坟,文明祭扫,禁止烧纸,禁止鸣炮……

啊咦,像平地一声雷,没想到电喇叭里村支书竟这大嗓门,吓得他一哆嗦。老伴也身一仰,后脑勺猛一下磕到床后的墙上。不好,虽早做了准备,紧闭又紧闭了门窗,但这声音怕还是会传出去,吵到了隔壁。已不是老屋场的单门独户了,他们现在住的是政府统建的新村,与邻居楼挨楼壁挨壁。一次,家里电视放大了点儿声,就有邻居过来拍门说,你家电视声吵到我家正在备考的孩子了。何况,现在是电喇叭这大声。于是一慌神,电喇叭竟脱了手,捡起却还在喊:清明上坟,文明祭扫……慌得他在手柄上更是一阵乱按,村支书才又兀地不喊了。

本来,这些话该他录的,可他当时太紧张,说话变得结巴又忘词,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得村支书亲自上。

那是在白天,他第一次被叫进村部。

村支书郑重地宣布:驼佬,经“村两委”认真考虑,决定聘你为本村义务防火员。喏,这是红袖套,这是电喇叭,这是报警用手机,都是给你配备的。明天就是清明节,你的任务就是从明天起,以后每逢重要节点,你就在路口巡查,若有人进山就开喇叭提醒,凡是带明火进山的,烧田埂地坝的,烧庄稼秸秆的,带烟花爆竹带纸钱上坟的,你都要一律制止。有不听话的就打我电话,我向镇防火指挥部汇报,政府会来给你撑腰……

驼佬,这是政府对你的信任,你能不能做到?

那一刻他头脑嗡嗡的,半天说不出话,让村支书误以为他不愿意。他咋会不愿意?那是激动的,活了大半辈子别说村支书,就连村里小孩都敢随意朝他身上吐唾沫,他何曾得到过这样的尊重和信任。

手忙脚乱关了电喇叭,心还在怦怦跳,耸耳听屋外的动静,好在好久并没传来邻居的敲门声,悬着的心才放下。老伴揉着刚才被碰疼的后脑勺说,我刚才没听清,还想再听听。他想了想,一把掀起被子把老伴盖住,自己也整个人钻进被子里。

嘿,这主意好。老伴不禁新奇地夸。

再次,他找到了开关,一摁,没响,再摁,仍没响。坏事了,定是先前胡摁乱按,把村支书录音给抹了。惊得一下坐起,明早就要用呢,咋办?找村支书重录,可万一村支书怪他办事不牢不让他当防火员了咋办?瞬间,一脑门汗。老伴也替他急起来,问是否还记得都喊了些啥?他说当然记得,只是记不全。老伴说那不打紧,不就是防火嘛,把那意思喊出来不就行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明天就对着电喇叭喊。

于是又重新钻进被子里,他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喊,喂,都给我听好了,不能带明火进山,带明火是要被公安抓的,要是烧了山,政府是要让你吃牢饭的……没想到老伴听了连说好。他问好在哪?老伴说喊得比村支书还好懂。

真的?

真的。

那再练练。

第二天一早,他拎着一只竹篮就出了门。

竹篮里装着老伴早就备好的一碟鱼、一碗生腐、一碗饭、一壶酒等祭品,还有各色塑料花和钱幡,他要赶早去上坟。今时已不同往日,往日迟点沒啥,但现在他是有公务在身的人了,迟了怕顾不上。

将钱幡等插到爹娘的坟上,再在碑前摆好带来的祭品,斟满一杯酒,他跪下开始碎碎念:爹呀娘啊,如今为了保护环境禁烧禁放了,所以再不能给你们放炮竹烧纸钱了,你们可别怪呀。还有,这事政府还让我帮着做呢,我也算公家看得起用得着的人了,儿子终于没给你们丢脸……念叨着这些,某一瞬间他好像听到爹娘在说,儿啦,你争气,你没丢脸。抬头四下望,山岗上传来阵阵松涛声。

这片山岗原本是祖坟山,现在除了葬本村人,也有城里人依着八竿子打来的亲戚关系买上一小块,将亲人骨灰葬这里。所以每至清明节,前来祭扫的人络绎不绝。而他作为本村防火员,不久就要守在进村的路口了。

扫完墓,他又去往不远处的老屋场,给还养在那里的一头猪和三十几只鸡喂食。一年前,政府花巨资将他们山上十几户人家整体搬迁到山脚下的新村。现在站在老房子门前,就能望见山下新村里那影影绰绰一排排崭新的楼房。若不是国家政策好,他想,他是打死也不敢想有一天他会住上那么好的房。

回到家,吃罢早饭不久,村口突然热闹起来,那是有城里人陆续开车来扫墓了,也是他作为本村防火员要第一次正式上岗了。老伴居然比他还兴奋,替他戴好红袖套,挂好电喇叭,他却胆怯了,感觉腿肚子抽筋迈不开步,还是老伴推他出的门。

村口有块停车场,一侧竖着一块大宣传牌,上面竟然喷绘有他过去所住的大山和现在所住新村的风景画,他觉得真是好看,仙境一般。其间还有一句话,读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他觉得这句话也说得真好。当然,他不识字,这也是村支书教他认的。

来到停车场,不由自主站到那宣传牌下,莫名有了底气。但毕竟是第一次,心里到底怯怯的,感觉喉咙有点堵,见有人开始打开轿车后备厢,从中拎出袋装的祭品,也不知那里面有没有香纸炮竹,看样子不喊不行了。这才深吸一口气,终于喊出平生第一声,喂——顿时,那些城里人纷纷把眼光都聚过来——都注意了,不要带烟花爆竹上山,政府有规定,文明祭扫,禁放烟火,如有违反,后果自负……一口气喊出这些,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喊得竟比昨夜练的还顺口。

听见他喊,便有城里人自觉地从祭品中挑出炮竹,重新放回后备厢。这时,一个小女孩向他跑过来,抬手竟然向他行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还脆脆地说,爷爷好,我家没有带爆竹,我们老师说了,要爱护环境,不能玩火。

他惊讶不已,一时怔在那儿。他想起他曾经挑劈柴下山到城里卖的情景。

有次走在街巷中,遇见几个调皮的城里孩子,他们像看一只怪物似的远远跟在他身后,赶也赶不走,还呼狗咬他,用小石子丢他,边丢边拍手喊:驼子佬,只看脚,背朝天,乌龟跑。他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但又不能,那时家里买盐的钱都没有,就靠卖劈柴挣些活钱……好一阵,他才回过神,眼眶有点潮,抬手抹了抹,连连对小女孩说,好孩子,你做得好,做得对。

这之后他信心大增,感觉背一下直了些,敢走近那些城里人查看他们带来的东西了。偶尔也有城里人不知是否故意,敬他一支烟,这也是他从没有过的待遇,好想接过来夹在耳朵上带回家抽,但想想,还是指指自己红袖套正色道,禁火,不能抽。他那几乎弓成九十度的身躯,衬着现在一脸的正色,让人感到某种喜剧般的反差,不少人背过身偷偷掩嘴笑。

这些他当然不知道,他已完全进入了防火员角色,不时拿起电喇叭对来的城里人喊几声,查看他们带来的祭品。也不知何时,身边突然传来一句埋怨:搞什么怪,丢人现眼的,快给我回去。他诧异地转过身仰头看,原来是一年多没回家的儿子小文回来了。也没等他反应,小文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就把他往家拽。

儿子你干嘛,快住手,快住手。远处老伴边喊边急急跑过来。

其实他不知道,老伴在他出门后就一直站在家门口场院边朝他这边看,当看到有小女孩给他敬礼,看到城里人都配合他听他吩咐时,忽然觉得脸上好有光。老伴想起了那次参加小女儿婚礼落荒而逃的情景,对比他今天终于敢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替他自豪得都有点想哭。

自然地,老伴早就看到了回家的小文,惊喜地跑过去迎接,却没想到他那样对他爸。她忙拽开儿子说,知道你爸在干吗吗?他当了防火员,在替公家做事呢。

什么替公家做事,我看像被人当猴耍。

咋说话呢,这是政府安排的,说明你爸受人重视了,你该高兴才对。

政府安排的,给工资吗?

给,当然给,不信你问你爸。

他想起村支书是跟他提起过当防火员工资的事,什么义务性的,政府会给一定补助。但他还真没把这事记心上,他觉得只要政府信任他,不嫌弃他就够了。他懒得跟儿子解释,咋变得像掉进钱眼里。

老伴见他不理儿子,忙打圆场,说对了,别在这里耽误你爸做事,等回家再说,你路上一定累了,我炖一只老母鸡给你吃。

看着儿子被老伴哄着回了家,又想着刚才连儿子也嫌自己的态度,感觉刚直起的背又一下驼下去。

不多久,驼佬又碰到一件烦心事,老伴有一天莫名其妙问起他,自家是不是贫困户?

原来新村里有一户从另外山上搬下来的人家,老伴跟那家老婆子很早就认识,所以常到她家串门拉家常。其间碰到一位叫小朱的姑娘常来看望老婆子,有时还让老婆子在什么扶贫手册上签名。一打听,原来老婆子家是贫困户,那小朱是跟她家结对子的帮扶人。虽然老婆子家早脱贫了,但脱贫不脱钩,所以小朱常来她家走访。想着自家跟老婆子家原来的家庭条件差不多,甚至还要差,老伴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家是,自家也该是,于是鼓起勇气悄悄对小朱说,姑娘,你也来我家帮扶吧,我不要你帮我做什么事,你只陪我唠唠嗑就行。小朱便问她,你家也是贫困户?老伴不确定,就说我回家问问我家老头子。

這一问驼佬麻烦来了,自家真不是贫困户。

而这事还真不赖村支书,村支书曾为此专门找过他,说你家符合条件,报上后可以享受许多待遇,但被他一口回绝。在他意识里,自己这辈子又驼又没文化,已被人当残疾看不起,若再戴上贫困户这顶帽子会更被人看不起,因此他是打死也不戴,给再好待遇也不戴,这个想法至今都没变。

得知自家不是贫困户,老伴急了,几次逼着他去找村支书,怎么也得给自家评一个。他奇怪老伴咋突然有了这想法,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老伴好想那个小朱姑娘也能常来家坐坐。老伴这是太寂寞了,家里几乎常年没人来,一点人气都没有,儿子小文以前倒是带回过几个花花绿绿的女友,但都是屁股没坐热就吵着要走。而搬到新村后,生活条件好是好了,但不能像在老屋场那样随便养鸡养猪了,老伴猛地闲下来,心里便更空落落。只是他不明白,那叫小朱的姑娘咋就让老伴上了心。

终于有一天,他也见到了小朱。

那是小朱又来老婆子家走访,但老婆子去城里她儿子那暂住了。路过他家时,他和老伴正坐在场院上择野菜,野菜都是他去老屋场给猪喂食时顺手采回的。老伴一见小朱欢喜得不得了,非要留她坐坐。大概见老婆子确实不在家,小朱就答应了坐坐。

老伴马上麻利地给小朱泡来一杯茶,她双手捧过说谢谢,喝了口便放下也要来帮着择野菜。看得出这姑娘确如老伴所说,长得齐齐整整的,待人和和气气的,一点架子也没有,难怪老伴喜欢,自己一见也打心里喜欢。也看得出她很喜爱眼前这些水灵灵的野芹菜,翠玉簪似的水竹笋,却将婆婆丁与荠菜分不清,确实是城里长大的姑娘。老伴见她对这些野菜感兴趣,就说你若不嫌弃,我带你去挖一些带回去吃,我家老屋场那里啥马兰头野薄荷车前草紫苏多得是。也许是这些野菜名让小朱心动,她竟然答应了。

于是他在前,老伴和小朱在后,三人一道去往老屋场。

一路上,老伴殷勤地为小朱介绍路边见到的各种草木,如灰灰菜,酸茼蒿,马齿苋,野山楂,胡颓子……小朱也新奇地一一用手机拍照,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老伴,对了,婶,你上次说你家是贫困户,到底是不是?老伴听了遗憾地摇摇头,问咋个才算贫困户?

家里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生活困难,本地标准是人均年收入低于三千块。

那、那我家应该是。

你家共有几口人?

我,老头子,还有我儿子。

那你儿子是在单位上班还是打工?

没打工了,说要当么事演员。

那他给你们钱吗?

唉,这就别提了,前不久清明回家还向我们要钱来着,说是要参加么事电视选秀,得先参加演员培训班,要缴培训费。说到这,老伴声音明显低下来,显然是不想让他听见,但他还是听到了。老伴说,我家老头子那是一分钱都不给,我可舍不得,偷偷给了两千块,没想到他又跑去找他两个姐,又要了两万。

这么说,单靠你二老在家务农,挣不了多少钱。

是呀,我家该是贫困户。

他再也聽不下去了,转过身狠狠冲老伴吼,你乱说个么事?我家不是贫困户。把小朱吓一跳。

他当然不是骂小朱,但觉得有必要算算账给她听。自己种了两亩油菜,五百斤油菜籽好收,能卖二千块,芝麻也能收三百斤,能卖一千五,养的一头土猪卖五千没问题,鸡和鸭一千能拿得下,还有,他还挖兰草和树桩等买,一年也有好几千……如此,家里人均收入早超过三千了,不能算贫困户。他掰着手指头算完,信心满满地望着小朱。

可小朱不无担忧地说,像挖树桩啥的不能算稳定收入,况且你年纪大了,身体……

蓦地,他像受到莫大的侮辱,突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我年纪大不错,但我身体好着呢,还有我挖树桩的收入绝对稳定,山外有好多做盆景的老板追着跟我要树桩,这山上树桩多的是。他涨红着脸连珠炮似的说着,急得老伴忙过来拉拉他,他这才知自己失态了。一股歉意涌上来,却不知咋向小朱表达,干脆自顾自背着手先走了。

又是逆鳞发作了,别理他,老伴安慰着怔在那里发蒙的小朱。

终于到了老屋场,驼佬看到,小朱竟然对老屋场中那些满墙壁的绿色爬山虎连连说好美,而他却看不出美在哪。连他家低矮的简陋的石头老屋子她也说美,更不用说荒地里那些他司空见惯的像翻白草独头蒜苦莴苣等野菜,更是让她惊喜得连连叫,不停地用手机拍着。而老伴也似被她带疯,黏着她话痨般不停地说着。不长时间里,他们就挖满一竹篮野菜,老伴硬是要小朱全带上,还邀她再来。小朱也爽快地答应说,我一定会再来。这下更让老伴乐不可支了,而他认为,人家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没想到几天后的双休日,小朱真来了。还不只她一个来,还带来了她在城里的许多同学,有男有女,开了四辆车。

当时,他正与老伴在家里吃早饭,忽听见村口有汽车响,便下意识放下碗筷拿起电喇叭就出了门——自从他当了防火员,这已成了他习惯。他站在场院边朝村口看,见一群人正从车上卸下什么,卸完后抬的抬,扛的扛,朝他家这边走过来。估计他们是要进山,正准备拿起电喇叭冲他们喊几句,还是老伴眼尖,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的小朱。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门口的场院,放下了带来的东西。他看到有袋装的鸡饲料,鸡饮水盆,以及几个大纸箱等。那些大纸箱上还开了许多小孔,从里面传出叽叽喳喳声,引得老伴好奇地转着圈看,看着看着说咦,是小鸡仔。小朱说对,一共有两百只,是我和我的同学们送给你家的。送我家的?老伴不敢相信,问,不要钱?小朱说不要,等你把鸡养大,我们还帮你卖,卖的钱也全归你。老伴顿时高兴得冲他直嚷嚷,老头子,我们这是遇见菩萨了。他却沉下脸,心想这小朱到底还是把他家当贫困户看了,便冷冰冰地说,不要。老伴先一愣,随即大骂为啥呀?你这死老头。他说白得的东西不要,更不需要人可怜。

顿时,小朱的那些同学面面相觑。小朱却很平静,似乎早料到会这样,便说,伯,其实我们也不是白给,是有条件的,那天我看到你家老屋场那里风景真是美,就邀我的同学们想去那里野炊。

他问咋个叫野炊?

小朱说就是我们到野外玩自己烧饭吃,米菜油盐可以自己带,但锅灶柴火带不了,所以我们想用这些鸡苗换你家老屋里的锅灶用,柴火烧,你若不要,我们就不好意思去了。

他沉默了,心里琢磨一番后,终于说,你们来玩可以,但米菜油盐就不要带了,我家有,就用我家的,否则我就不要。

那好,成交。

这时,他看见小朱和她的那些同学长舒一口气,老伴也跟着长舒一口气。说实话,他其实也好想要这些鸡苗,前阵子还在盘算要买些回来养,只是觉得家里条件不许才作罢。他心里隐隐猜,小朱这样做是有意在帮他家,野炊大概就是个借口。

他猜的确实没有错。

小朱在城里上班,自从单位安排她跟新村的贫困户结对帮扶后,她曾帮新村所在的镇政府对全镇贫困户重新进行了一次建档立卡梳理,根据政策,取消了一些已不符合条件的贫困户,却有人为此到政府闹,哭着喊着要继续当贫困户。她想到那天驼佬说啥也不愿当贫困户,两下一比,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

就在那天她回家后,决定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帮老两口。当夜,她把手机里拍的老两口、老屋场以及挖的野菜照片全都上传到她微信同学群,自然获得满屏的点赞。她在群里倡议:大家常外出旅游,哪里玩不都是玩,哪里玩不都花钱?我的想法是买一些鸡苗,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起去帮老两口在老屋场建一个养鸡场,我们也顺便到那里郊游野炊,亲近大自然,岂不更有意义?没想到,当即得到不少同学响应。之后,她想到驼佬不愿当贫困户极度自尊的态度,猜他定不会轻易接受她送的鸡苗,便提前想好了托词,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现在,他们一起来到老屋场。

小朱的同学们见他家老屋的鸡舍太小,就建议干脆把老屋的一个房间改做鸡舍。男同学们说干就干,开始动手帮着他打扫起来,他们边打扫边给他出主意。有的说,等鸡大了点,就把屋后的整个毛竹园圈起来,鸡就散养在里面,这样既省饲料,林下鸡价还高;有的说,等你有了养殖经验,再把规模扩大,我看这里养几千只鸡没问题;有的还说,待你规模扩大了,鸡的销路我们公司全包,你一定会富起来……他一字一句地听着,这些话搅得他心里摩拳擦掌直扑腾。此刻,远处也传来阵阵笑声,那是老伴带着小朱女同学们在野地里认野菜挖野菜,当然,中午的饭菜也由她们负责。

一时间,大家忙得热火朝天。

终于,鸡舍建好了,饭菜也烧好了,吃饭的桌子被抬到屋外,野炊开始了。他和老伴也被邀一起,于是一群人就着天上的云,岭上的风,山鸟的叫,开吃。此情此景别说小朱那些同学,连他也感到从没有过的新鲜和快乐。饭罢,他们有的去溪边戏水,有的对着古树画画,有的去了更高的山上拍风景,而他则迫不及待跟老伴去看鸡舍里那两百只活蹦乱跳的鸡苗,这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做梦般。

临别时,小朱和她的同学们鱼贯走在山道上,向他老两口挥手告别,他和老伴也挥着手,挥着挥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背挺直了些。

转眼到了“三夏”农忙时节,也正是有人为抢农时而偷烧小麦油菜秸秆的高發期,作为防火员他因此更忙了。同时,随着那两百只鸡苗一天天长大,渐渐褪去绒毛,长出硬羽,开始满竹林撒着欢儿刨食,他现在吃住几乎都在老屋场了。

一天,他照例把鸡放到竹林,检查防兽隔离网是否有破洞时,忽然嗅到空气中有股焦煳味,便警觉地四处看,就发现山脚下堆在山边的油菜秆不知被谁点着了,一阵风刮过,火头噼噼啪啪地蹿,照此势头迟早会蹿上山。不好,有人在偷烧秸秆。他急忙一边掏出手机向村支书报告,一边向山下跑。

村支书接到他报告,也急忙向镇里汇报,等他气喘吁吁跑下山时,许多辆车也朝这边疾驰而来,其中还有辆消防车。他知道那是镇里组建的灭火队,人员大多从各村青壮年中挑选,经消防培训合格后成为义务消防员,平时各做各事,一有火情便迅速集中,奔赴火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手中拿的专业灭火器材,有长长的火叉,拖把似的灭火棍等,其中最威风的当属背负式灭火机,鼓出的风能一下将几米宽的火头吹熄灭。

他看到他们迅速投入灭火中,紧张又有序,不多久火就被扑灭了。与此同时,偷烧秸秆的人也很快被查出,是附近村民,当场被派出所铐走。

见火已被扑灭,这时,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村支书要带他去见一位一直站在现场指挥的人,那人就是兼任镇防火指挥部指挥的赵镇长。

村支书对赵镇长说,这位就是我村防火员,他非常负责,这次火警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赵镇长听了连忙握住他手说,谢谢你呀老同志,你干得好,得亏你报警及时,为我们避免了大损失。这样吧,赵镇长回头对村支书说,你明天去镇里找我,我从防火经费里批两千块钱,一千奖给你们村,另一千就奖给这位老同志。村支书听了连忙说谢谢,他却有点儿不敢相信,被村支书捅了捅后背才回过神来,忙跟着连不迭说谢谢。

事后,村支书有点摆功地对他说,驼佬,让你当防火员没亏待你吧?他真心说,谢谢书记你看得起。村支书说啥看起看不起,自助者天助,主要靠你自己。说着一拍他的驼背开起他玩笑,说精神点,别总驼着个背觉得低人一等。嘿,给你出个主意,晚上趴床上让你老伴站你背上使劲踩,保证能踩直些,说完哈哈笑。说真的,他一直忌讳别人拿他驼背开玩笑,虽不敢明着跟人翻脸,但心里准会操他八辈子祖宗。这次他却也跟着哈哈笑,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转眼入了秋,他开始养第二茬鸡。

小朱送的那批鸡苗没长到两斤就卖光了,都是小朱那些同学帮着卖的,而且价还不错,每只一百,他算了算,赚了上万块。于是这一茬他一次就进了五百只,再不肯让小朱他们付钱了。其间他居然也学会了用微信看定位图,若有人要买鸡,发一个定位给他,他骑着电瓶车能准确找到地点送过去。当然,这些都是小朱手把手教他的,智能手机也是小朱给的。这事也传到赵镇长那里,有一次还特意带了一批人到老屋场考察,赵镇长对一起来的人说,扶贫先扶志,驼佬虽不是贫困户,但他不服输埋头干的精神足以当典型宣传,并当场指示镇相关单位要在政策上养殖技术上等方面给予大力扶持。经过这一宣传,他在当地竟然有了名气,他终于觉得窝窝囊囊大半辈子,像黑房子里突然照进一缕光,越来越有奔头了。这时他想,若儿子小文也能回家跟他一起干该多好。

没想到不久,小文真的回了家,也没了再出去的意思。按说这对他来讲是件好事,可是回家的小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丢了魂般在家吃了睡,睡了吃。问他在外到底出了啥事也不说,而即便说了他也不懂,他只得请小朱出面跟儿子谈谈。

后来,据跟儿子谈了几次的小朱讲,近些年社会上有一些不好风气,助长了不少小年轻不脚踏实地渴求一夜暴富等习气,国家于是有针对性地整顿影视圈娱乐圈高片酬等行为。许多明星工作室关了,许多由小鲜肉参加的娱乐节目下架了,自然地,小文参加的什么电视选秀培训班也办不下去,群演的活也难找了。小文因此一时转不过弯,意志消沉。

这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想他这辈子什么难没遭过,什么坎没跨过,但面对儿子的颓废,他真的备感无力。这些天,他在老屋场为这事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寂静的夜,时不时从山的另一边传来几声炸雷,那是有人在朝天放一种十六响花炮。这个季节,地里玉米熟了,野猪常夜里来偷吃玉米。如今随着山里生态恢复,野猪越来越多,村民们就用敲梆子、放炮竹等土办法来驱赶。有一个深夜,他枕头旁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山那边跟他常走动的一个山民打来的,说他们那边驱赶野猪的十六响把玉米地点着了,现在山脚全是火,若烧到山这边,恐他养的鸡不保。

他惊得赶快穿衣出了门,要到山顶看看到底啥情况。

终于爬到山顶,他站上一块高岩朝山下望,山下属隔壁县,山脚下大片玉米地一部分已被烧着,火光冲天,火带居然连绵有两公里不止。在火光映照下,他看到已有不少人投入到灭火中,更远处影影绰绰还有长长的队伍向火场奔来,应是隔壁县启动了最高等级的防火应急预案。见此情景,他赶紧拨通了村支书的电话。

不久,镇防火队在村支书引路下赶了来,带队的仍是赵镇长。赵镇长马上查看地形,他们现在所处的山岭两边是高山,有一条与山岭齐平的山路将两边高山拦腰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分属他们,下部分属正在灭火的隔壁县。显然,这条山路既是两县分界线,也是一条防火线,防火线以上及背后才是他们防火责任区。现在,目测从防火线至山脚下火线直线距离应不少于五公里。据此估计,在大火烧到自己责任区前应该就能被扑灭。因此有人产生了自扫门前雪的心理,提议,火烧不上来,留几个人值班,其他人回去算了。

只有他发现情况不妙。

在靠近山脚不远,有几处树梢上时不时莫名其妙蹿出一团火苗。他马上来向赵镇长报告,说不好,那几处蹿出火苗的地方一定是野猪窝,火正沿着野猪通道里的枯草枯木,朝山上烧上来。

原来,野猪这种动物非常聪明,它们不仅会用茅草等材料搭窝,还会搭几个窝,并且将竹子杂树等啃倒,两两相对搭成棚,从而形成一条能将几个窝串起来的通道,这样便于它们在窝与窝之间快速转移。像这样的通道,有的能从山脚一直通到山顶,他在这里挖树桩时就遇到过。

听他这么一说,赵镇长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向县里汇报请求增派人手,同时他们立即行动起来,要沿山路快速清出一条三米宽防火隔离带,并且尽快找到野猪通道,优先砍去周边植被。

由于他对这一带熟悉,寻找野猪通道的重担就落在他肩上。

夜色里,他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一条,但刚想用消防火叉捅捅那通道,不承想从里面哼哧哼哧窜出几头大野猪,其中一头慌不择路迎面朝他撞来,他就觉得自己突然像小鸟一样飞起来,飞向树梢,落向地面,随后便啥都不晓得了。

待他醒来时发现已躺在医院,老伴守在他床边。

他奇怪,问我咋在这里?老伴說你不晓得呀,你被野猪拱了,都昏睡一天了,好在医生说没伤到筋骨,没大碍,就是累,多躺几天就好了。他这才慢慢想起先前的事,摸摸身子,除了左脚被野猪獠牙划破一道大口子,脸上被树枝划破几道小伤口,其他确实无大碍。

突然他想起什么,哧溜一下坐起,伸出腿就要下床。老伴问你要干吗?他说不行,得赶快回去喂鸡。老伴听了咯咯笑,说你别管了,快躺下,能多躺几天是几天。他说你疯了,家里鸡没人喂你还笑得出?老伴还是笑,说你尽管躺,你不晓得你现在都成大英雄了,这两天镇里县里许多大领导都来看过你,他们说山那边全烧了,得亏你,我们这边才没被烧。他们还说你住院费全免,家里的鸡也专门安排人看管,就等你康复后,来给你发奖金戴大红花呢。

啊,真的吗?他恍如隔世。

高兴吧?高兴。还有更高兴的事呢,你猜猜。我猜不来,你快说。儿子也来看过你啦。啊,他肯出门啦?嗯,还去老屋场帮忙了呢。

啥,老婆子,你可别哄我。不哄你,昨天镇上一家饭店要十只鸡,还是他主动送去的,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懂事了,勤快了。这么说,我被野猪拱一下倒成好事了?

还有一件喜事呢。

啊,你说。

小女儿带话来,说要在酒店里给她家二宝摆满月酒,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他回答得不假思索。

不会到了酒店又不敢进门吧?

不会了,这次绝对不会了!他激动得下了床,左右摆着胳膊来回走动着,忽觉得背挺得笔直。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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