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2022-05-30 10:48叶雪松
阳光 2022年8期
关键词:伟民儿子孩子

二○一二年下半年一过,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忐忑。那天在食堂,张萍神神道道地告诉我,再过几个月,世界末日就到了。

她说,玛雅预言介绍了史前人类几次毁灭的时间和原因,并预言在公元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前后,人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文明。

我一看就是从“度娘”上搜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对她说,该干吗干吗去,地球照样转。她见我不以为然,就说,冯梅姐,好多人都在说。我说,你赶快找个好男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吧。张萍三十大几了,还没结过婚。以往,每当我说这句话时,她总会对我说,宁缺毋滥。这次,这丫头没有固执地用那句话回应我,而是低眉顺眼地冲我笑笑,冯梅姐,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呗,本姑娘豁出去了,闪婚!我说,等有了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她笑了笑,冲我做了个鬼脸。

下班后,我回到了母亲那儿,嫂子也在。没想到,嫂子用和张萍一样的口吻对我说世界末日在年底降临的话题,并对我说,想开了,该玩儿玩儿,该乐乐吧,要不然,世界末日真来了,想玩儿想乐都不赶趟了。我笑了笑算是回应。那些日子里,有关世界末日的言论几乎成了每个家庭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谈资,像扔到水里的石头,在我的脑海里荡起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不由得让我想,没准儿玛雅人的预言真的很灵验呢!

我在“度娘”上反复查找有关世界末日的信息:十二月二十一日,地球磁极会颠倒……彗星将在那一天撞击地球……这足以让人心生恐慌。

当然,那个传说中的几乎让所有人担心的世界末日并没来临,而我的“世界末日”却悄悄降临了。

那天,太陽照常升起,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我还有两个报表没有核算完。我得去单位把它们处理好,然后,和儿子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明天是他十五岁生日,一来给他过个快快乐乐的生日,二来庆祝一下全人类平安度过“大劫难”。

那天,我起得很早,我熬好了香喷喷的小米粥,煎好了馒头,一边看着晨光照耀着的车水马龙的窗外,一边催促着赖床的儿子起床吃早饭。

妈!我头晕,没力气。儿子喊我。

我跑到孩子的房间,摸摸他的头。不发烧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他。好几天了。儿子说。我带儿子去了医院,简单询问后,医生开了验血化验单,儿子抽完血上学去了。

半个小时后,我在取单处没查到儿子的化验单。护士告诉我,化验单被化验室留下了,让我直接去化验室找医生。我一路小跑来到化验室。医生指着化验单的一组数值对我说,孩子血小板很低,初步诊断是血液方面的病,建议我赶紧带孩子去专科医院。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医生面前说不出话来。自从他爸离开这个家,儿子便成为我生活中唯一的支撑。我不敢想,如果生命中少了儿子,我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这时候,电话响了,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妈这几天一直发烧,咳嗽不停,得带她去看看。

同一天,同一家医院,不同的亲人,看不同的病。拿着医生开的CT单子,将妈妈送进CT室,我站在门外,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妈妈无事。几分钟后,听到医生传呼,赵云芬家属,进来一下儿!

十几步的距离,像走了两万五千里。我惶恐地望着医生,却没有勇气询问母亲的病情。医生开门见山,你母亲是肺癌晚期,如果手术治疗或许可以延缓生命两到三年,如果不手术不会超过一年。你考虑一下儿是在这里手术还是转院。

医生的话打傻了我。这是怎么了?一天中,我生命中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是给我生命的母亲,一个是我给之生命的儿子,竟同时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世界末日”。不过,不是所有人的世界末日,似乎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从CT室出来时在走廊喊我,把我从噩梦中拉出来。我不能让母亲知道她的病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母亲、儿子去省城的大医院,让他们得到最好的治疗。

第二天,我带上母亲和儿子直奔省城的一家医院。母亲住在十六楼胸外科,儿子住在四楼血液科。经过检查,母亲被安排在两天后手术,儿子在一天后骨髓穿刺。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八点,儿子躺在手术室的床上,等待穿刺的开始。我再三恳求医生让我留下来陪在儿子身旁。非常感谢那位同样是母亲的医生,她答应了。握着儿子的手,我鼓励他,你是勇敢的,是妈妈最棒的儿子,妈妈在你身边。儿子懂事地点了点头。看着三十多公分的钢针一点儿一点儿穿进儿子的身体,我的心头,远远超过了儿子身体的疼痛。我转过脸,拼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如果生命可以互换,病痛可以替代,我愿意付出全部,来换取母亲的生命和儿子的健康。

儿子被推回病房,看着昏迷的儿子,我靠在窗边痛哭了许久。望着楼下蚂蚁般的行人,真想纵身一跃,十六楼的高度,足可以让我粉身碎骨。可我知道,我无权选择用死亡来逃避,母亲和儿子还在等着我去照顾。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七点五十分,麻醉师和护士推母亲进入手术室,我送她到手术室门外,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消瘦的脸颊,附在她的耳边,说出多年来想说却又羞于开口的那句话:妈妈我爱您!母亲无助的眼神中有了笑意。护士催促家属离开,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内。那扇“家属止步”的门,冷冰冰地将我们挡在门外。之前,我从未想到过死为何物,更没有想到此刻竟这般害怕死亡。四个半小时后,“手术中”的红灯灭了,面如纸灰的母亲被送到重症监护室观察。我不住地祈祷,慈悲的上帝呀,保佑母亲逃过死劫吧!

儿子的骨穿排查结果需要五天才能出来。五天,对我来说却是五个世纪那般漫长。白天,儿子打完点滴后,我会跑到重症室外边,远远地看着在疼痛中挣扎的母亲,夜里守在熟睡的儿子身旁,流着泪到天明。五天,一百二十个小时,在惶恐的等待中,儿子的报告终于出来了。拿到报告那一刻,我的手抖得很厉害,不敢看上面的结果。医生说,排除了白血病,诊断为血小板减少症,没有生命危险。听完医生的报告,我哭了,接着又笑了。

二○一三年一月三日,母亲也从重症室转到了普通病房。那一刻,我的身心一下子变得很轻,像一片落下的叶子。我晕倒了。医生告诉我,你身体严重透支,需要休息。

二○一二年“世界末日”预言破灭,迎来了全新的一年。当地下的冰雪化成水、树木枝繁叶茂的时候,我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儿子辗转于天津、北京的各大医院求医问诊。虽然奔波得很辛苦,值得欣慰的是儿子的病在一天天好起来。母亲术后化疗也做了多次,母亲身体很虚弱,反复感染,一直躺在医院里。每次带孩子治病回来,我总是陪在母亲身边,看着一袋一袋药液流进母亲枯瘦的身体。看着母亲在生死之间挣扎,我心疼不已。母亲好一点儿的时候,她跟我唠叨说出院后让我给她买一双绣花鞋,要手工刺绣的那种,她要穿着去扭秧歌,还要买一个像郭奶奶那样的包包,可以挎在胸前的那种,还要我带她出去旅游,看看祖国的山山水水。很多次,母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活着好累,看着你们都长大了,都很好,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人都熬不过生死大限的……

那或许是母亲的自我排解吧,但她仍然坚持着。我常常难过地看着母亲空洞的眼神,揣测着她内心的强大。等待出生是一种幸福,那是怀揣着美好和期盼,而等待死亡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啊!守望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是绝望地接受还是心有不甘?抑或满腹遗憾?我不得而知,我能做的只能是祈求死神晚些到来。

这些话,是第一次见面时,她讲给一个叫陆远的男人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两年前。两年后呢?所有的一切,又变成什么样儿了呢?

上了一天班,冯梅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散了架。她把车倒进车库,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楼。这辆红色的CRV2.4是她贷款买的,为的是给儿子送药方便。她已经十年没开车了。还以为不会开了呢,没想到,一摸到方向盘,仍然开得四平八稳。后来的一天傍晚,她和陆远走在北京南锣鼓巷的街头,对陆远说,真希望有个会开车的男人替我开,可当我开上车后,还是觉得,谁也不能替代自己。

家在四楼,从楼下走进家门,似乎翻越了一座山。换鞋的时候,她看到了墙角的那只拉杆车。她动了动拉杆车,后天,这个老伙计又将身载重物,和她一起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她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喘息着,呆呆地看着拉杆车出神。拉杆车太累了,走的路太多了。似乎拉杆车不仅仅是她用来承载重物的工具,更是她不可缺少的一只手、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每次出门,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就由这只拉杆车来承载,由她牵着,伴着她的脚步不知走了几千里。

她呷了口茶,茶带着温润和清香滑进了她的胃,留下了一缕温暖。她喜欢茶,这种饮料似乎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心灵伴侣。透过氤氲的雾气,似乎有双眼睛闪了一下。她吹了吹茶杯上的水汽,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号码。几声铃声响过,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充满磁性的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冯梅好!

陆远好!

男人叫陆远,当年,她和他相识在市内一家志愿者论坛上。她和他相识十多年了,默契得如同一对儿恩爱客气的老夫妻。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而现在,他们都过了不惑快知天命了。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关注,像春风、像细雨,吹洒在对方的心间。十多年了,他们由一对儿陌生的男女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当他们内心有苦闷和彷徨时,首先想到的倾诉对象就是对方。特别是陆远,一有烦闷,便打电话给她。很多时候,经她的一番开导,便云开日出、烟消云散。她的声音异常轻柔、温和、婉转,如果声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话,她的声音可称美丽无比了。她成了他医治伤口的良药。他们交往了十多年,见面却只是近两年的事。

她和他上次见面还是在去年临近春节的时候。他请她吃火锅,这顿饭由午后两点一直吃到灯火阑珊时。偶尔,他们之间有过几次电话问候,在她眼里,他是个真诚淳朴的男人,像一株家乡黑土地上的红高粱。一个月前,他曾告诉过她,一个月后,也就是现在,他将去北京学习。她告诉他,那时,她也会去北京,他们约定,一个月后在北京见。

陆远,你在哪儿?

我在北京呢,你什么时候来?

我后天下午三点到北京。她说,你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等回去咱们再约。

我后天下午没课,你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他说。

不用,我先去北大医院,然后去北京中医院附近找好住处。办完事后,我给你打电话。

好的。

我买车了,陆远。

恭喜你!你真了不起。多少钱?

没啥了不起的,我贷款买的。还不是为了给孩子送药方便?你还好吗?

我还好,今天是我生日,正约了两个同学出去喝酒呢。

祝你生日快乐!陆远。

谢谢你!

她挂了电话,觉得身体又有了力气。喝完了杯中的茶,就去准备进京的物品了。

她摸了摸拉杆车的扶柄,自语道,又得辛苦你了,老伙计。

他把电话揣在口袋里,撵上给他过生日的同学胡伟民和王妤。

胡伟民一脸坏笑,问谁的电话?他说,一个朋友。胡伟民上下打量着他,朋友?我看不像。他嗔視了胡伟民一眼,对王妤说,想吃什么就点,别给我省钱。王妤说,看起来,你心情不错。胡伟民说,没听到刚才的电话吗?柔声细语,聊了大半天,要是普通朋友,他有那么耐心?他又瞪了胡伟民一眼,咋啥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儿?胡伟民不再分辩,只是说,王妤,你看着,一会儿,不用我们问,他自己就会说了。

果如胡伟民所说,一杯白酒落肚,他就说起他和冯梅的交往了。他说,其实,刚才在床上休息时,我就想着要给她打电话的。可还没等我打给她,她的电话就过来了。

王妤就笑,真是心有灵犀呀!

胡伟民看着王妤说,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不用咱们问,他自己就说了。

他笑,说就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和她,就像这瓶农夫山泉,纯净得很。

他向他们说起了他和她的交往经历。

她在一家大型国企报社担任会计,每天面对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数字和报表。让她感到枯燥乏味的不仅仅是工作,还有她的家。现在的家,让她感到心力交瘁。

十几年前,她是这家国企报社的文字编辑,每天上班喝着茶水,工作很清闲。那时,她刚刚结婚,日子過得惬意而舒缓。丈夫对她很好,她时常闭着眼睛,依偎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想,就这样相依到老。那时候,他们在生态园有一幢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那可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小区,她和丈夫还一人一辆车。这在当时,还不多见。

她和丈夫是对儿人人羡慕的夫妻。没有人想到他们的婚姻会出现危机,丈夫酗酒,不回家,外面有了女人,最后,俩人劳燕分飞,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时,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她虽然伤心,但很想得开。既然丈夫的心已不在自己身上,那就随他去吧。离婚时,丈夫扔给了她十几万的债务。为养儿子、给丈夫还债,她卖掉了车子和房子。她试图瞒过所有的人,但还是被父母觉察到了。父母将辛辛苦苦攒下的十万块钱交到她手上,她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什么也不要。最后,父亲说,这钱是借给你的。她才收下了。靠着这十万块钱,她又重新站起来了。她自学了会计,考取了会计师,而后向领导提出申请,由编辑转行当了单位的会计。丈夫欠下的债,也让她靠炒股还清了。她重新买了房子,和儿子幸福地生活着。似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和常态。

如果不是父母先后病重,加上后来儿子的重症,她单身的事,不知还要隐瞒多久。先是父亲患了胃癌,后来,母亲又患了肺癌,记不清多少次辗转于省城和她所住的这座地级城市的医院之间,几次把滑向死亡边缘的父母拉了回来。父母的病情稳定了,也差不多耗尽了她的全部,没想到,儿子又查出了血液病。有说白血病,也有诊断为淋巴癌的。她又像给父母看病一样,为儿子寻医问药,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大权威医院,可儿子的病情并不见好转。当她在沈阳医大得知儿子被确诊为白血病时,差点儿瘫倒在地。

她虽然收入不低,可高额的治疗费用早花空了她的全部积蓄,除工资外,她还替别人炒股挣佣金来维持。没办法,她才向单位申请困难补助。申请困难补助时,必须要说明自己的经济状况,直到这时,单位的人才知道,她已单身多年。她温柔、婉约、端庄优雅,这样的人,怎么会离婚呢?她没过多的解释,只是淡淡一笑。

她觉得自己像块礁石,差不多已被命运的波涛击碎了。可她别无选择,她是女儿,是母亲。除了陆远外,她没有倾诉的对象,好多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陆远说,虽然他们认识十多年了,可只见过两次。

那一年,他离了婚,时常向她倾诉心中的烦闷。她劝他向前看,并将一个闺蜜介绍给他。她见到了她的那位闺蜜,却没见到她,尽管他要求见她一面,还是让她婉言拒绝了。虽然他和那个女子没有结果,可他对她的感激之情丝毫也没有减弱。他们仍像以前那样来往着,无话不谈,甚至有些同病相怜。这使他越发对她尊重,想见她的想法也越发强烈了。

后来,他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虽然距离远了,但这丝毫也没影响到他们的交往。他刚搬到小城的那年冬天,她曾答应他,等桃花开了的时候,他们就见面。他期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他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相会的情景。然而,两度桃花开,她也没能赴约,只是对他说,恰当的时候,他们会见面的。他也没再说什么。一年后,夏日里的一天,她主动打电话约他。他们终于从网络走到了现实中。他站在商场外等她,很快,他就从人海中发现了她。她穿着一袭漂亮得体的花裙,蜡染布的那种,使得她美丽白皙的面庞更显大方而端庄。她比他想象的还要优雅,像一条在明丽的阳光下流淌在山谷里的舒缓清澈的溪水。她的声音优雅动听,像水润的江南女子,如果从声音上判断,没有人会相信她来自一千多公里外的北国齐齐哈尔。他请她在不远处的火锅店吃了火锅。他们谈了很久,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她没有赴约的原因。那时候,她正带着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母亲和儿子辗转奔波在各大医院之间,哪有心思去赴约呢?

第二次见面和第一次相隔了半年。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那天晚上,他情绪极为不好,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她才说,她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儿子的病情又有了恶性的转变。他忙说,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定要告诉我,这样吧,把你的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点儿钱去。她说,谢谢你陆远,我什么也不需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放下电话,沉思良久,他觉得应当见她一面,表示一下心意。

几个月后,一个冰冷的冬日下午,他和她再次相见在上次就餐的那个小店里。她满面倦色,坐下不久,就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说陆远,你别介意,我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它。股市瞬息万变,给儿子治病的钱全靠它了。他看着她说,我真佩服你,也不敢想象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淡淡地笑笑,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别人帮助你,只是一时,一切还得靠自己。他说,你没找他?她说,刚开始的时候找过,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有些地方还得他签字才成。可现在,我不再找他了,找他也没用。她告诉过他,前夫已再婚,那女人也给他生了个儿子。她说,细想想,他也不容易,我不想让他为难,这一切,就让我来承担吧。陆远,我信神了。

他说,信上帝?她说是。他说,你一个女人再坚强也不易,还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她说,你看我现在这样,拖累谁呀?我的心全在孩子身上,又怎能分出心来对别人好?那样对别人是不公平。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神会把爱我的男人送到我身边来。陆远,我多么希望能喘口气,有个肩膀让我靠一下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看出她湿润的眼中透出的一丝无奈,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 ……

胡伟民说,你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

他说,她是人中极品,我配不上她。

胡伟民说,这是个刚强的女人,也是个善良的女子。

王妤说,你们都是单身,为什么就不往前走一步呢?有一天,她失去了儿子,你让她怎么活?

胡伟民说,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怕打碎保持了十多年纯洁的友谊。

他没有说话,把酒咽下。

冯梅所处的这个以生产石油著称的化工城市,距离北京,动车五个小时。这條线路,自从儿子被查出病以来,她跑了数十次。每月跑一次北京足以让她疲惫不堪,不知为什么,这次去北京,她竟然有了些许的期盼。

车进北京站的时候,她竟然少女般在心里呼唤,北京,我来了!

下了车,她先去北大医院,办完事,去中医院附近找个地方安顿好,这才给陆远打电话。她告诉他具体的走法,他说他已经在网上搜到,他从他所处的十里堡地铁站乘坐六号线车,仅坐六站,在南锣鼓巷东北B出口出,右走七百米便到。

她心里一暖。

会诊和抓药的日子定在次日上午。给陆远打完电话,冯梅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让她稍感欣慰的是,儿子的血小板数量在一次次上升。医生告诉她,这是好的预兆,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病情或许会出现转机。作为母亲,哪怕拿她的命换儿子的命,她也心甘情愿。坐在床上,她点燃了一支烟。这么多年来,孤寂和无助无时不在腐蚀着她的心,无边的暗夜里,她偶尔会叼上一支烟,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如果人生像这烟雾一样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该有多好。一支烟后,她打了个盹儿,手机的铃声就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是陆远。陆远告诉她,他已经在中医院门外了。她告诉他在门口别动,她马上就到,然后,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走出旅馆。

隔着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陆远!她冲他摆手。

冯梅!他也看到了她,冲她摆了摆手。

半年多没见了。他发现,她的头发似乎白了许多。不过,目光还是那么柔和剔透,笑容仍然那么亲切。他提出去看看她住的旅馆,她答应了。

旅馆不远,就在中医院对过儿的一条偏僻狭长的小巷里。这个小巷是南锣鼓巷的一部分。一个星期前,陆远和同学们到这儿游玩儿过一次。

南锣鼓巷是一条胡同,位于北京中轴线东侧的交道口地区,北起鼓楼东大街,南至平安大街,与元大都同期建成,是北京最古老的街区之一,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因其地势中间高、南北低,如一驼背人,故名罗锅巷。乾隆十五年绘制的《京城全图》改称南锣鼓巷。它是中国唯一完整地保存着老北京风情的街巷。周边胡同里各种形制的府邸、宅院多姿多彩,厚重深邃。南锣鼓巷及周边区域曾是元大都的市中心,明清时更是大富大贵之地,街街巷巷挤满了达官显贵,王府豪庭数不胜数,直到清王朝覆灭后,南锣鼓巷的繁华才跟着慢慢落幕。

这些资料是陆远游览南锣鼓巷时在网上查阅到的。他把这些津津有味地讲给冯梅听,冯梅听得入了神,脸上竟浮现出少有的红晕。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蓝相间的运动装,背一个双肩背包,眉宇间露出疲惫和憔悴。陆远感叹,生活的磨难和重压把这个优雅美丽的女人折磨得快不成样子了。

旅馆为了大幅度入住旅客,隔成了许多逼仄狭小的单间。因离中医院不远,来此住店的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家属,旅馆内外充斥着天南地北人们的口音。冯梅带陆远看了看她的房间,陆远扫了一眼,没有卫生间,只有一张双人床,水泥地面,拉杆车疲惫无力地蹲在墙角。陆远说,环境忒差了。冯梅说,习惯了,就一宿,忍忍就过去了。陆远说,我请你吃饭去。冯梅说,那就蹭你一顿。俩人说笑着出了旅馆。她回头看了看,他说,放心吧,我会把你平安地送回来。

秋天的北京的傍晚,不冷不热,南锣鼓巷行人如织,灯光灿烂,他和她并肩走着,他说,冯梅,没想到,我们竟然在北京邂逅。她说,大半年过去了,你看,我老了,头发都白了。陆远说,我怎么没发现?我也有白头发了。她就笑,你可没老,还那样儿。他说,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他说,前些天我喝了些酒,那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我都忘记我当时跟你说了些什么了,冯梅,那天,我跟你说了什么?她说,我也记不得了。他看了看她,街灯下,她的脸有些微红。

过马路的时候,他说,车开得习惯吗?她说,习惯了,我还以为不会开了呢!他说,我一个大男人,连个车都不会开。这辈子,只会骑自行车,电动车都没骑过,更别说轿车了。她说,陆远,你知道吗?刚开始的时候,我真希望有人能为我开车,可当我再次娴熟地驾车跑起来时,心想,还是自己开好。他说,冯梅,你真行。她说,自己的事,不行又能怎么办呢?有了车,给孩子送药就方便了。他说,你儿子在哪儿上学?她说,原来在油高,可他总是逃学,没办法,我就把他转到了辽滨的实验中学,那儿封闭式管理。他笑了,说真巧,我女儿也在那儿上学。她说,是吗,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他说,她刚刚考上的,高一。她说,那等有机会我开车拉你去看女儿。他说,好。

他们在南锣鼓巷并肩走着。他们走得很慢,不时开心地笑着。她给他讲述她带儿子来这儿看病的经历,哪个餐馆留下了她和儿子的足迹。他给她讲述着他来北京学习的趣事。两个人出入了几家餐馆,均因口味不适或太过嘈杂退了出来。冯梅刚才说的那家她和儿子吃过的饺子馆怎么也没找到。陆远说,也许在另一条街上,南锣鼓巷老大呢。

绕了两圈儿,最后,冯梅指着不远处的“私家小厨”说,咱们去那儿吧。陆远说好。

穿过马路,上到二楼,一进去,冯梅就觉得很对胃口。餐馆里人不多,环境很雅静。俩人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陆远说,冯梅,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冯梅一笑,唤过服务员,点了一个酸菜鱼,一个油菜。冯梅说,这条鱼,就足够我们吃的了。陆远说好吧。

冯梅的心情不错,居然和他喝了一瓶啤酒。以往,她是不喝酒的,而是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笔记本电脑上股票的走势。这次,没用陆远劝说,她主动喝了起来。

陆远说,怎么没带电脑?她笑了笑,说临出来的时候把盘看完了。陆远说,孩子怎样了?她说,还好吧,血小板增加了。他说,那就好,那就好呀。她说,几乎所有的医院都跑过了,我甚至把病历拿到了韩国和日本,也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目前,只能这样了。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切掉脾,但那也只是个赌。他说,难为你了冯梅。她说,有什么办法?只有咬牙一步步挺着往前走。陆远,我快没力气了。

我还是那句话,不如找个好男人嫁了吧。有人为你分担一下儿,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

哪有那么容易?我有啥理由要把这些苦难强加在另一个人身上呀!

你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人爱呢?

有是有,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美好。这些年,追求我的有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有市重点高中的副校长,有倒油的老金。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金。

那个五十多岁中年男子,在油田里担任过采油大队长,后来,干起了倒油的生意。他把废弃的油井承包下来,采上原油,悄悄运往各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发户。老金早年丧偶,儿女们都大学毕业了,按说,这条件好得没得说,可她就是不动心。送花、请吃饭,都被她一一婉拒。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孩子有病急需用钱,就送了一万块钱来。她想退给他,他说,这点儿钱算我借给你的。没办法,她只得收下。她不想欠他的情。后来,老金的儿子结婚,她觉得还人情的机会来了,可又不能随一万块钱的礼,她就到商厦里为老金买了一身儿六千块钱的西服,又在礼单上随了五千块钱的礼。后来,老金见到她说,你这是把利息都加上了哟!从此对她的感情退潮了,但更加敬重她的人品。前不久,他听说她贷款买了车,马上打电话,问为什么不和他说,他有钱,可以无息借给她使用,啥时候有啥时候还。她笑了笑,心里萌生了一丝温暖,说谢谢你老金,以后有了难处少不了找你。老金就“哈哈”笑道,你才不会找我呢!说好了,下辈子给我当老婆吧!她说一定一定,如果有来生,你是首选。

她就这样拒绝了很多人。她把这些讲给陆远听。陆远说,干吗这么封闭自己呢?她说,其实,我的内心深处仍然像小女孩儿一样憧憬着未来和爱情,渴望有一个完美的婚姻和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至于对方有没有房子、车子,都不重要。陆远说,冯梅,其实是没有一个男人被你看着有那种感觉,所以你才婉拒的。她笑,是也不是。我现在这样子,有资格谈爱情吗?陆远说,就没见过你这么坚强的女人。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内心却强大无比。她说,听说过一匹骆驼和一根稻草的故事吗?我现在就好比一匹看似强大其实已经是筋疲力尽的骆驼,一根稻草就足以把我压倒压垮。他说,冯梅,难为你了,换成我这个大男人,遇到这些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说,事情来了,没有理由逃避,只能面對。你也一样。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帝在考验我。他说,我现在理解你为什么信上帝了,你是用信仰来支撑着你的全部呀。她说是的,不然,我的精神世界早倒塌了。

他静静地听着,不时看着窗外闪烁的灯火。他突然说,冯梅,咱俩认识十年多了吧?我们家是二○○四年上的楼,那时,我们已经认识了。现在都快二○一五年了。她说,可不,十多年了,真快呀,一晃,我们都老了。他说,我们不过人到中年,正是好时光,离老还远着呢。我有个建议想对你说,又怕你生气。她说,有话你就说呗!

那我就说了。陆远呷了口酒,说,我劝你呀,趁年轻,成个家,再生个孩子。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妈和朋友们也都这样劝我。你说,我还能生吗?

现在,国家放开二胎政策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现在哪有心思考虑个人的事?再说,条件也不允许。

天下的男人还是好的多,并不都像你遇到的那样。

我儿子很不听话。他得了那样的病,是在网吧里得的。他经常半夜上网,后半夜出去,很多时候早上我去喊他起床,床上空空如也。我就知道,他是去网吧了。我去沈阳给我父亲看病,他在网吧泡了半个月,我回来打电话,关机。这孩子,逆反心理忒强了。我几乎管不了他。熟悉我们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说这孩子是我生养的。医生说,他之所以患上这种病,就是长时间上网泡吧,透支了生命。让我难过的是,作为母亲,我不能让他知道他现在所处的危险。陆远,我尽全力了。我几乎问遍了国内权威医院的所有医生,他们都告诉我,只能保守治疗,目前,国内外医学界对这种病并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你说,我能咋办?我的痛苦,除了你,我能向谁倾诉?

说到这里,冯梅已是泪流满面。陆远就安慰。冯梅说,我失态了。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一个母亲,看着年轻的儿子的生命在一点点消亡却显得无助和无奈,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她说,我明知道他的病不好治愈,可我还是希望神能助我。陆远说,你所做的一切,上帝会看到的。她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他给她夹了块儿鱼,说,不是但愿,是一定。

谢谢你陆远。你说,我这样的情况,有什么资格奢谈婚姻和爱情?更多的时候,是关上门,趴在床上一个人哭。

他说,动则变,也许,有了爱的滋养,你的一切会变得好起来。

她说,话是这样说,比如你,陆远,进入我们家,你会如何处理好你和我以及我儿子之间的关系?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儿子,足以让我爆了头。

他说,为什么就不想想,我们会成为朋友呢?比如,你的儿子,很可能和我成为朋友,而你,也因为我们的快乐变得高兴起来。

她说,这只是你单方面的想象,真要这样,弄不好,多年的友谊和美好也就不复存在了,我对你的要求也就和现在是两回事了。

他笑了,也许吧。

儿子打来电话,冯梅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对电话那边的儿子说,你知道,补一次课得几百块钱,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请假回家呢?你这孩子,真气死我了。

冯梅的话音里带着哭腔,脸上显得很无奈。她说陆远,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儿子,还没到假期,就回来了。就这孩子,哪个男人敢进我的家!陆远给她倒了点儿酒,你看外面的月亮,虽然是弯月,但过不了几天就会是满月,人生也是如此。冯梅说,不用你说,我都懂。陆远说,心情好点儿了吗?冯梅点了点头。

三瓶啤酒落肚,两个人说笑着离开。下楼,路过街边的一家超市,她说,我想抽烟。超市里没有她想要的那个牌子,他买了店主推荐的另一种牌子。他和她同时点燃了一支。他说,你抽烟的样子真美。她说是吗?他说是。

两个人吐着烟,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他把她送回了旅馆。他坐在她的床上,一只蟑螂夸张地在他脚面上爬过,他想将它踩死,蟑螂却迅速钻进床底下不见了。

她和他又聊了许多,他还给她看了手相,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俩人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十点半了,他说地铁快停了,我得回去了。看得出,她的眼神里满是留恋,可他还是咬咬牙走了。走出旅馆,他给胡伟民打电话,让他告知门卫,他现在正在赶往南锣鼓巷地铁口,马上就到。

地铁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对情侣相依着聊天。他感叹今天和她的相会,幸福温馨中却又夹杂着几许失落和无奈。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冯梅,一路平安。

回到住处已经十一点半了。在门外等他的胡伟民说,聊的咋样了?他说挺好的。明天跟你细说。可是,他洗漱完毕躺下时,却无一丝睡意,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和旅馆地面上的那只蟑螂。

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吃完早饭,他发现上午没课,于是给冯梅打了个电话,对她说,他要陪她一块儿去买药。冯梅挺高兴,说你来吧。

他背好包,路过胡伟民的房间,问他有没有兴趣跟他走一趟。胡伟民说,好吗?他说,有啥不好的,我们又没什么。

十里堡地铁站离南锣鼓巷仅六站路,四十分钟后,俩人出现在北京中医院。出地铁口的时候,雨点儿就密了起来。胡伟民说,这天气赶的,来北京这么长时间也没落一滴雨,今天下这么大,快赶上断桥会了。他脸一热,说,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胡伟民“嘿嘿”一笑,你就蒙我吧,普通朋友,你会这样?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看,那就是冯梅,她来了。

胡伟民抬头,看见冯梅正优雅地走过来,笑着冲陆远摆手。胡伟民悄声说,人不错呀!陆远笑笑,迎头向冯梅走去。陆远说,什么时候抓药?冯梅说,九点吧,医生还没来看,得看了单子后才能配药。陆远说,冯梅,这是我朋友胡伟民,是个诗人,他说他去南锣鼓巷看看,没想到下雨了,我就把他带来了,你不介意吧?冯梅说,怎么会呢?胡大哥好。胡伟民忙过去,说妹子好。胡伟民说,我抽支烟,你们聊。

胡伟民去一边儿抽烟。冯梅说,陆远,昨晚,我真怕地铁停运了你找不到车。陆远就笑,没事,地铁停运了,找不到车,我就回到你这儿来。冯梅说,你才不会呢。陆远说,那可没准儿。冯梅说,还早着呢,要不,去旅馆待一会儿吧。陆远说好吧,叫上胡伟民,去冯梅住的旅馆了。

进了旅館,三个人坐在床沿上。胡伟民说,条件差,真难为妹妹了。冯梅说,胡大哥,我习惯了。为孩子,这点儿苦算得了什么?陆远说,看着这个拉杆车我就在想,你一定拿了很多东西,你是怎么拿过来的?要知道,上下火车,坐地铁,一个男人都吃不消。冯梅说,我习惯了,也练出来了。你看我柔柔弱弱的,有力气呢!那些医生对我都很好,我只能拿点儿咱们家的螃蟹、大米来表一下儿心意。我到这儿来抓药,就是北大的一对儿老医生夫妻指点的。胡伟民说,大妹子,我听陆远说,你也是单身。冯梅说是的,我带孩子一个人过。胡伟民说,得找个人替你分担呀!冯梅说,没合适的,再说,现在的人多现实呀!胡伟民说,妹子,别这样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冯梅说,大哥有话尽管说。胡伟民就说,陆远就挺适合你的。冯梅没说话,看着胡伟民站在门口吸烟,也要了一支。陆远说,大哥,你胡说什么呢?冯梅说,没事呀!胡伟民说,妹子,你抽烟的姿势真好看。冯梅说,我以前是不吸烟的,这些年,我学会了吸烟,没人的时候,心烦了,就抽一支。陆远对胡伟民说,抽烟是她缓解压力的有效方式之一。作为一个单身母亲,她已经做到了极致。胡伟民说,妹子,我刚才说的话对与不对,你别挑啊!冯梅说,胡大哥,我是那样的人吗?胡伟民笑,我这个人口无遮拦,看你们的样子,我着急呀!

冯梅和陆远就笑,冯梅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到了,得去开药了。走出旅馆,雨还在下着,陆远到超市给冯梅买了把伞,他和胡伟民快步走到医院大堂。冯梅赶上来,陆远说,你去吧,我和胡大哥在这儿等你。

冯梅去了,雨越下越大。胡伟民说,人真不错,咱班的女生没一个赶得上她的。我看她对你有意,只要你提出要求,她兴许就能同意。陆远说,她的心不在这上面。其实,我也是矛盾的。胡伟民说,你有什么矛盾?陆远吐了一口胡伟民给他点燃的烟,以我现在的能力,我给不了她什么。胡伟民沉吟,也是。冯梅的压力太大了。不过,她真的很优秀。陆远叹息,弄不好,多年的纯洁友谊就没了。

雨停了,太阳从云隙钻了出来,冯梅拎着个大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了过来,里面是满满的一袋中药。陆远走过去拎了拎,感觉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三十斤。胡伟民也过来拎了拎,说可不是!妹子,你咋往家捣腾呀?冯梅说,拿不动也得拿呀!说着,拎起旅行包。陆远抢过来放在肩上。冯梅就在背后看着胡伟民笑。陆远觉得肩膀被旅行包勒得生疼,回头说,冯梅,我真服了你了,一次次背这么沉的东西。冯梅说,没办法。

冯梅要赶到北京站,乘午后一点多的动车赶回去。快到地铁口的时候,陆远说,快十一点了,冯梅、胡大哥,我请你俩吃饭吧。

在去往地铁站的一个小巷子里,他们找到了一家山西人开的面馆。冯梅吃不惯辣面,陆远就把他的那碗给了冯梅。冯梅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陆远说,冯梅呀,让你到这个小馆子来吃面,委屈你了。冯梅说,这样已经很好了。胡伟民对陆远说,她心里头有火呀!

吃完饭,陆远背着旅行包,和胡伟民一起跟着冯梅去了地铁站。吃饭的面馆离地铁站不过几百米,陆远背着包走得气喘吁吁,冯梅说她来背,陆远说他想感受一下,边走边说冯梅做母亲的艰辛。进了地铁口,陆远放下旅行包,让胡伟民帮着冯梅把旅行包绑在拉杆车上,自己去买票。冯梅说不用买她的,她有卡,常来北京,就办了个卡。陆远说知道了,去买他和胡伟民的票去了。胡伟民对冯梅说,妹子,听了你和陆远的事我很感动。十年,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呀!我是个外人,看着都为你们着急。你们俩,总得有一个先说话的呀!都闷在心里,终有后悔的一天。冯梅就笑,低头捆绑着旅行包,没说话,从胡伟民手里接过陆远刚才买的那把伞的伞套,放在了背包里。陆远买好了票,和胡伟民一道帮着冯梅抬着重重的拉杆车过安检,然后,把她送到车厢里。临别,陆远告诉冯梅,到家后一定要给他发个微信。冯梅说一定的。他们乘坐的线路不一样,他和胡伟民坐六号线回十里堡,午后有课,冯梅还得倒一下二号线才能到北京站。透过车窗,看着冯梅在地铁里向他们摆手,陆远的心抽搐了一下儿。

下午的课,陆远也没心听讲,满脑子都是冯梅。晚上,他们去现代文学馆参加某个业内大奖的颁奖典礼,陆远的心也是乱糟糟的,老是有意无意地拿起手机看,按时间推算,冯梅早该到家了,可微信仍然没有来。从现代文学馆回来,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陆远忍不住给冯梅打了个电话,结果,冯梅的手机关机。陆远非常失落地躺在床上,拿起同学赠送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似乎,冯梅的影像在每一页正冲着他笑呢。

手机响了,是冯梅。冯梅说她到家了,一切都好,手机没电了。他这才释然了,说,冯梅,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你,没多还有少,尽个心意。冯梅说放心吧。陆远说,记着,多吃点儿肉,你太瘦了,胖了就漂亮了。冯梅说,我记着呢陆远,下次见面,争取胖五斤。

放下电话,看着窗外的夜景,陆远想,再过一个月,她又该到北京了,而那时,他已离开多日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去北京给儿子抓药,疲惫中竟掺杂了一丝甜蜜。

下了火车,来接她的闺蜜说,这次看你的气色比临去的时候好。她说,我怎么没发现?闺蜜说,骗不了我的双眼。她说,医生说,孩子的血小板数量比上次多了不少。

她向闺蜜隐瞒了此次在北京邂逅陆远。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苦與乐,说出来,不如藏在心底。这是她的一贯做法。回家后,细心的母亲也看出了她的变化,她又把和闺蜜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

晚上,给手机充完了电,她把门关上,给陆远打电话报了平安。她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前的房子租出去了,一方面为了增加点儿收入;另一方面,也为近距离照顾重病在身的父母。

晚上,她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了个安稳觉。她已经很久没在床上睡过觉了。不是她不想去床上睡,而是她不习惯了。这几年来,她睡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的靠椅和气垫床。

这次,她躺到了久违的床上,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洁白的羽毛,飘到了一个男人的眼前。那个男人似乎是陆远。这么多年,能和她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男人只有他了。这人与人,真就是个怪,有情有义的人,往往到不了一起。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到了陆远对她的感情。她了解陆远,这些年来,他从没对她表白过什么,可她知道他的心底藏着座火山。当年,他离婚没多久,她就把她的闺蜜介绍给了他。尽管她和他没见过面,但她深信,他是个好男人。许是他们没有缘分,相见没有几回就分开了。她没有失落,反倒有几分庆幸。那时候,她单身好几年了。她甚至有和陆远进一步接触的念头,可那时,她还没完全从离异的阴影里走出来。后来,陆远去了省城,和她处在两个城市,她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尽管没见过面,她却觉得他是个很有亲和力有担当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父母有病没时间,她早答应和他见上一面了。她无数次想象着见面后的样子,及至见面,她才发现,陆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好,纯净得像个大男孩,真诚朴实得像脚下的泥土。后来,他们又见了几次面,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她觉得她布满阴霾的内心世界里照进了一缕阳光,有了些许的灿烂。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像今晚这般踏实了,以至于这两天上班,竟然一边开着车一边哼着歌。陆远的形象每天都在她的脑海里显现出来。听陆远说,他们要去甘肃做社会实践,按陆远说的日期,他们现在已经启程了。不知陆远此时身在何处。但愿他别被大漠和戈壁风沙眯了双眼。

让她感动的是那个叫胡伟民的大哥来的两次电话。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吉林老哥,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陆远的好处。这个陆远,干吗不自己表白而借胡大哥的嘴呢!尽管每次胡伟民都说陆远在另外一个房间,她还是不相信电话不是陆远委托胡伟民打的。最后一次,胡伟民刚打完电话,陆远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胡伟民刚刚喝了酒,白天,他们在内蒙的额济纳旗刚刚看过胡杨林,晚上,他请几个同学到房间里小酌。他说,胡伟民喝了不少酒,有些话,让她别在意。这个陆远,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躺在床上,琢磨着他的话,她笑了。

从北京回来后,陆远、公安局的刑警队长、重点高中的副校长、还有倒油的老金,走马灯似的在她的眼前飘,陆远出现的时候最多,有时候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他。比起他们,陆远的眼神中多了一层真诚和清澈。从未想过,这个身材不高、融进人群一转眼就看不到的男人,在情感上,竟完完全全占据了她的心。她曾无数次想象过她和他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可残酷的现实却将她的梦击碎了。每一次,她都一遍遍问自己,自己现在的样子,能给人家什么呢?

一切美好,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象和推断,如果进入婚姻,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顺其自然吧。每想到此,她的心就会抽搐一下儿。和刑警队长、和副校长、和倒油的老金、和以前的丈夫,都没有这种感觉。以她现在的年龄和人生经历,她在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爱的感觉?她有时候在想,上帝一定会把最好的男人送到她的身边。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陆远呢?

那天晚上,在南锣鼓巷的“私家小厨”吃完了饭,他送她回到旅馆。她和他并肩坐在床沿上,那么自然、那么随意,她甚至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性的气息。她轻轻地嗅了嗅,甚至摩挲了一下他的额头,坚硬得像石头。他给她看了手相,她知道,他是故意营造轻松的气氛,借以掩盖他的慌乱。她真希望时间停下来。这个认识了十多年的男人,此刻是否洞悉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抽了一支他刚刚买给她的烟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安。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时间不早了,再不走就赶不上地铁了。他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真想追上他。关上门,她靠在门后,任凭泪水滚了下来。不知何时何地,还能与这个人再次相逢。她甚至想,如果地铁停运,也打不到车,他或许还会回来。如果他回来了,她又该怎么面对呢?躺在床上,听着走廊内客人行走的脚步声和隔壁男女的欢叫,想着不着边际的念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渐入梦境。

第二天一早,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如她的心境。简单收拾了一下儿她就去了中医院。她想给自己检查一下儿。最近,她发现,自己的左乳中有硬结。自己的身体才是本钱,自己垮了,孩子怎么办,父母又怎么办?她没有理由让自己倒下去。让她高兴的是,她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并不是恶疾的先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时,陆远的电话来了。他说他想来陪她,她高兴地答应了。见了面,她第一句话就说,我一直在担心,昨晚上如果没车了你还会不会回来。他有些惊异,黝黑的脸上似乎涌上了一缕红晕,说,赶上地铁了。如果真没有车,那我就回来呗。她笑了,他也笑了,并将那个叫胡伟民的男人介绍给了她。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不过,下一次来北京,她会少了些期盼,却多了一丝失落。那时候,陆远学习结束,早就回去了。南锣鼓巷只会留下她孤零零的身影。真不知道再看到那些熟悉的场景,回想起一个月前在这儿发生的一幕幕,会有何感慨。

美丽的南锣鼓巷,留下美好回忆的南锣鼓巷,在她孤单的生命历程中,还有这么绚丽的一幕。虽然短暂,像一颗在天幕上掠过的流星,短暂却照亮了她孤寂的内心。

接二连三的秋雨袭过,北京步入了寒秋。冯梅拖着满身的疲倦拽着绑着礼品的拉杆车出现在南锣鼓巷。景物依旧,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再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一缕惆怅涌上心头,她轻轻叹息一声,走进了上次她住的那个旅馆。

她去前台登记,服务员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每次来北京给儿子抓药,她都住在这里。她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服务员冲她优雅地一笑,说,还住原来的房间吗?她说,随便,当然,如果是原来的房间更好。服務员说,还空着。说着,就把房卡递给了她。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一缕阳光透过窗子。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床头柜上比以往多了个花瓶。花瓶里的百合花开得正艳,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清香。她嗅了嗅花香,满意地把拉杆车放在墙角。看样子,花瓶里的花刚刚插进去。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服务员,打开门,一张熟悉亲切的笑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兴奋得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陆远!

怎么就不会是我呢?男人笑道。

你怎么在这儿?她说。

等你。

等我?

等你!

他坐在了床沿,阳光在他的后背涂上一层金黄。她看着他,似乎时空并未流动,仍在一个月前。

一种晶莹的液体抑制不住从眼中溢出。好多年没如此酣畅淋漓过了。

结业后,他回了单位一趟,把手头积攒的工作处理了一下儿,然后,掐着日子在冯梅这个月到北京之前赶了过来。他叮嘱服务员给冯梅留下了原来的那个房间,然后去花店里买了花,将一切布置好后,就在隔壁的房中等她来。

冯梅在地铁里向他挥手的情形,时刻映现在他的脑际。这次社会实践活动中,他和胡伟民聊得最多的还是他和冯梅。胡伟民说,婚姻和爱情如同战场的战机,稍纵即逝,有了,一定得抓住。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他记得她说过,如果一个男人为我付出了,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那晚在南锣鼓巷,他和她从“私家小厨”走出来,她说了这句话。她还说,别养成依赖性,有了依赖心,我就会完全地垮下来。她的声音异常轻柔,像暖暖的风吹荡在南锣鼓巷的夜。单身多年的他,从未像那晚那么愉悦,那么轻松。她自然而又平和,不做作,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兴奋中,也夹杂着一丝怅然。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分别了,这次的相逢就告一段落。不知何时才会有下次的重逢。他把她送回旅馆,又在她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赶回去。他没有回头,故意让自己的心硬了一下儿。

时下,“女神”成为流行语。在他看来,她就是十足的女神,纯净得如同内蒙额济纳旗大漠深处居延海里的水,坚韧得如同祁连山的红色山岩。

这次社会实践,就是绕着河西走廊——当年的丝绸之路走了一圈儿。敦煌、月牙泉、玉门关、阳关、胡杨林、居延海、嘉峪关、祁连山,甚至还到酒泉的航天城外看到了卫星发射,这些只是在书本或古诗词里看到过的名字,如今一一展现在他的面前。就是这样难得的旅行,他的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和她在南锣鼓巷的情景。无论是坐在千年不朽的胡杨树的躯干上还是乘车在大漠戈壁中穿行,还是在宾馆,他和胡伟民聊的最多的话题仍然是他和冯梅。去额济纳看大漠中西夏都城遗址黑水城,路过传说中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黑河时,他在想,他和冯梅,会是对方心目中三千弱水中唯一提取的那一瓢吗?热心的胡伟民乘着酒兴给冯梅打了两次电话。当时,他就在一旁,虽然胡伟民给她打电话未经过他的许可,他也没阻止。他也想从胡伟民和她的交谈中获悉她的心态信息。

通完电话,胡伟民就一边感叹一边对他说,冯梅这个人太好了。这样的女人,在现在这个社会里可谓弥足珍贵。他说,你猜猜她啥态度?胡伟民说,我听得出,她对你有感情。男人得自信,对待爱情和婚姻更要讲究策略。她现在之所以和你保持距离,一是怕给你带来压力,二是怕你们保持了多年的纯洁友谊变了味道。你们俩都在克制自己,本身就是对对方的保护,说白了就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爱。我要是你,就早点儿捅破这层窗纸。十年了,这辈子还有几个十年?

是呀,这辈子还能有几个十年?她和他都有了白发,再过十年,可能满头霜雪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电话里对他说过,将来,他们都老了,就一块儿去敬老院。那时候,他刚离异不久,她父母和儿子还没生病。时间飞逝,一晃,几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打甘肃回来后,从飞机着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要做什么了。他再次见到了她,在同一个地点,从她溢出的泪水和依偎在他怀中的身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轻松,也感觉到了一个男人在不久将作为她的家庭成员的责任和压力。他在她的耳边说,上帝是不是把最优秀的男人送到了你的面前?她说是,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上帝,然后,伏在他的肩上哽咽良久。

她说,陆远,谢谢你,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还是不能拖累你。他说,我不怕。她说,你知道,我这次来北京,不仅仅是抓药来了。孩子的病情很不好,肝有部分硬化,我们正商量着给他做肝切手术。你能这样,已经足以让我温暖一辈子了。接下来的日子,我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甚至想把自己的肝体捐给他。这些,不是一朝一夕的,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她说着,眼睛再次湿润了。陆远,我是个女人,我也渴望爱,可我现在,哪有这个资格和权利呢?他握住了她的手,我想和你共同面对。答应我,好吗?

他觉得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栗,毅然决然地,她抽出了她的手。她说,陆远,我们都冷静一下儿。走吧,你请我吃饭去吧!

仍然在那个“私家小厨”,仍然在一个月前的那个位置,仍然在那个时段。她看着他喝酒,他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吃完了饭,他和她再次走在南锣鼓巷,和上次不同的是,过马路的时候,她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潮湿而冰冷,她说,陆远,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第二天,他陪着她开了药,又一起去了北大人民医院,向主治医师问明了接下来可能要采取的方案和医患双方必做的准备工作,俩人共乘一趟动车往回赶。这趟车,就是一个月前,她坐的那趟十三点二十一分的动车。

路上,两个人看着窗外的风景,没说几句话。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天空一片灰黑,雨丝里夹杂着雪花,一如他们此刻的心境。到她那个城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送她到车门,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回身抱了抱他。看着她消失在人流中不见了,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

房间里很静,静得只听得见她的鼾声。她躺在气垫床上,弓着身子蜷缩着。此时,孩子也不再那么折腾了,正在玩着手机,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刚刚发烧到的三十八度五、哆嗦得牙齿直打颤的男孩。在没见到这个场景前,他没想到这个病会如此严重。

昨晚,他和友人喝了点儿酒,友人走后,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告诉他,孩子做了部分肝切除手术,恢复得并不理想。听声音,她的情绪很不好。他对她说,我明天去看看孩子。她说,不用!我一个人能行。他说,我已经在网上订票了,明天见。不容她再说什么,他挂了电话。他能感觉得到,她期盼着他去。

几天前,他在微信上问她怎么样了,她回复说,她现在北京,孩子明天要做个小手术。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第二天一早,他向领导请了假,上了开往北京的动车。赶到了北大人民医院住院部肝外科病房,透过病房的玻璃,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冯梅和正在另一张病床上休息的男孩,他知道,那就是她的儿子。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冯梅看到了他,从床上起来迎了过来。她说,陆远,这么远,你还是来了。他说,这有什么?现代的交通工具多发达呀!无非几个小时的车程。他看了看那个病床上的男孩。她说,雨默,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陆大大。

陆大大好。可能是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孩子微微欠了欠身。

他说,雨默好。然后坐在了孩子对面的床上。

孩子额头饱满,脸色白皙,浓眉大眼,很帅气,长得很高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孩子很懂礼貌。也许,是病魔磨去了他活泼的天性,让他暂时变得安静起来。他向冯梅问起孩子的病情,冯梅小声说不太乐观,术后一直发高烧。尤其是晚上,她还得给他物理退烧。就是用冰袋敷在额头和腋窝,不断地用热毛巾擦拭身体。他没过多理解冯梅所说的物理疗法的真正含义,直至晚饭后,孩子发高烧,他才体会到了冯梅作为母亲的不易。

晚饭过后,孩子的体温就蹿上来了。没有任何征兆,孩子就哆嗦起来,身子如筛糠,像一个赤裸的人突然掉进了冰窑里。不到半个小时,就上升了一度半。孩子说,妈,我要去卫生间。孩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坐起来。孩子的腰间插着一个长长的塑料的类似滴尿管一样的东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边鲜红的血液。他和冯梅一人拿着滴流架,一人搀着孩子去了卫生间。孩子坐在马桶上,冷得牙齿直打战。

他想,命运为什么对这对儿母子如此残酷?孩子本应在学校學习,为什么却在这里遭受病痛的折磨。这时,冯梅就掀开被子给孩子擦拭起来。为了让冯梅更快更有效地给孩子降温,他配合着冯梅在脸盆内投洗着冯梅用过的手巾。两盆热水换掉,孩子的高烧仍没缓解。

没办法,冯梅只好小跑着找来医生,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孩子这才渐渐稳定下来。孩子要小便,冯梅便用接便器,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给孩子接尿。孩子似乎有些紧张和害羞,冯梅说,你陆大大在这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陆远说,雨默,我是你大大,你怕什么?孩子这才撒了个欢实。

简单吃了点儿晚饭,医生查过房后,又聊了一会儿孩子的病情,陆远就让冯梅休息,他来替她。冯梅说你坚持一会儿还行,一宿怎么能成?陆远说,这有什么?我精神得很。你接连几天都不休息,怎么熬过来的?再说,这个床还空着,你还有气垫床,也方便。冯梅这才说,委屈你了陆远。很快,她就在气垫床上发出了鼾声。看着这个原本淡雅如菊的女人,陆远的心不禁抽痛起来。这一夜,陆远几乎彻夜未眠,只打了几个盹儿。他一直在观察着孩子的体温变化,扶着孩子方便了两次。每次,看着孩子躺下时痛苦的样子,他的眉头就紧锁一下儿。

早上,冯梅醒后,第一句话就说,谢谢你陆远,我昨晚睡了个安稳觉。这一觉,足够我挺好几个夜晚了。洗完了脸,拿出化妆盒,照着镜子涂抹起来。他在想,冯梅是个爱美的女人。如果她的身心不这么累,该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冯梅见陆远看着她,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说,生活早把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汉子了。陆远就笑,人们都这样说,真正的女汉子是这样的,夜深人静了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完事了再塞回去,睡一觉醒来又是信心百倍。是这样吗?她说是。他就说,我看你呀,不光是女汉子,还是女神。冯梅说,陆远,你真会说话,就我现在这样子,还女神?陆远说,在我心里,你就是!

中午,冯梅非要请他吃饭。她说,陆远,你不吃这饭,我心里不安呀!陆远说那好吧!俩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冯梅说,陆远,你都看到了吧?这是一场长久的战争,一个人,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都可以,时间长了,谁都扛不住。我这个当妈的,是没有别的选择。

冯梅,天底下的人事,也并不都像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说过要和你共同面对吗?冯梅,请你相信我。

还是算了吧!谢谢你!你能有这个想法和勇气,足以让我温暖和感动一生了。

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回,却被他攥得紧紧的。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说,有我呢!听我的安排,好吗?

北京的街头,两个相互痴情多年的中年男女终于相拥在一起。

他们结婚的时候,她说她信上帝,必须领证,他答应了。他的工作单位离她所在的城市一百多公里。每逢周末或假日,他都会回到她所在的那个城市。这个城市他再熟悉不过,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六个年头。走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原点,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妻子是冯梅。

没有婚礼,除了胡伟民的祝福外,没有别人知道。胡伟民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且行且珍惜。他说放心吧老胡,一定!

他坚信,接下来的日子,他和冯梅会琴瑟和谐,终老此生。

排骨汤的香气萦绕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真香!她说。

婚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设法使她尽快丰满起来。她的身子太虚太弱了。单身多年笨手笨脚的他,竟然练就了一手不错的厨艺。每次,吃着他炒的菜,她都会赞不绝口,说陆远,没想到,你的手艺这么好,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呢?他说,除了用这点儿手艺表现一下,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要说有福的人,应该是我。她笑着从后边双手环住他的腰,难为你了陆远,我都胖了好几斤了。

结婚的时候,一米六五的她才一百零几斤。每次都是他看着甚至喂着她吃饭,有时候也强行让她多吃几块肉。看着她的身子日渐丰盈,脸庞日渐水润,他的心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好过。在他的眼里,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从不夸她漂亮,而说美丽。他说,漂亮的含义过于单一,传达给人们的只是视觉上的短暂的快感,而美丽,更多的则来自于心灵深处的展露。

在陆远的眼里,冯梅散放着一种成熟的韵味,由内而外喷发而出,她可以是一朵不是很美的花,但香气袭人,更何况,冯梅历经生活的坎坷和磨难的洗礼,端庄淡雅而不做作。她的美让他沉醉,让他迷恋。结婚的当晚,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红着脸对他说,别这样看着我好吗?

她的皮肤很白,像瓷,浑然天成,没有一点儿瑕疵。

他说,怎么看都看不够。她说,会不会觉得我和别女人一样?他说,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一朵清莲,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她笑了。

今晚,他做了冬瓜排骨汤给她吃。这是他特意从单位的厨师那儿学来的。他说,雨默刚才打来电话,说晚上在姥姥家吃。她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真让人操心。

他“强行”让她吃了五块排骨、喝了两大碗汤后才作罢。她拍了拍肚子,陆远,再这样下去,我就成胖子了。他说,你现在需要的就是胖起来,然后才有体力。雨默离不开你。

提到儿子,她的脸色就像外面的四合的暮色,变得阴暗起来。孩子的病情并不乐观,死神就在他身边徘徊。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她无法向儿子说出他病情的危险性。面对死神一步步向儿子走近,作为母亲,却束手无策,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好在现在有了陆远,让她疲惫得几近虚脱的身心稍稍得以喘息。陆远是个绝好的男人,对她、她的儿子、她的父母,无怨无悔地付出。是他让她重新找回到了一个女人的自信,让她成为一个真正沐浴在爱的阳光下的女人。他成熟稳重又不失风趣,时常让她忍俊不禁。不可思议的是,她脸上的皱纹在逐渐减少,白发也在恢复乌黑的亮色。在他的怀里,她不再是一个清纯的天使,而是女妖。她的同事张萍见了她就说,孤男寡女的,终不成方圆,还是阴阳调和的好。她的脸一热,胡说个啥?张萍不依不饶,你看你以前的样子,简直就是个黄脸婆。再看看现在的你,水葱儿似的,还不是姐夫给滋润的?她就拍着她,这几年,你也没少折腾,看准了,就嫁了吧!张萍就笑,本姑娘啥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男人。她说,你就玩世不恭吧,看你还能玩儿多久!张萍说,能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吧!

她没再说什么,一边玩味着张萍的话,一边回想着和陆远在一起的点滴。张萍的话虽然有些调侃,却也不是完全不着边际。如果早点儿和陆远走到一起,境况可能就好多了。可她又不想将自己的痛苦和负担强加给他。想着想着,还是觉得这个时候和陆远走到一起是最佳的时段。陆远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男人,过于世俗浮华的女人,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陆远对她是真好。为了这个家,放弃了在省城买房的机会,仍旧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还把每月的工资都交给了她。她让他多留下点儿,他说,除去给我母亲和孩子的花销,我本人用不了多少。你嫁给了我,我必须尽我的全力来照顾你和这个家。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呀!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们之间的情感,像无声的春雨,悄然滋润着大地上的一切。她不止一次地想,有人给盖被子、有人给洗头、有人给煲汤,这样的日子真好真幸福。美满的婚姻冲淡了生活带给她的压力和痛苦,她这匹快累倒的骆驼不但找到了水草丰沛的草原,甚至还看到了远处绚烂的霞光。

远山,无垠的旷野,一匹像狼的动物抖着长长的尾巴向她飞奔而来。她想拔腿,身子却像被巨大的磁场牢牢吸住。绝望无助中,任凭那只狼吐出了猩红的舌头向自己扑来。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才知道做了个噩梦。她翻了个身,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此时的他,睡得正香。昨天,刚刚陪着她把在省城医大住院的母亲送回家。母亲这次病得很重,他在医院里陪了六天六夜,他实在太累了。看着他瘦削的面庞,她没忍心向他倾吐梦中的惊悸,悄悄去了洗手间。

她洗了把脸,从洗手间出来,朝着儿子的房间望了望,门虚掩着,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蹑手蹑脚地把门推开,果然,儿子不在房里。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听话。她打他的手机,像以往一样,关机。她坐在地板上,泪水溢出了眼眶。城市这么大,网吧那么多,上哪儿去找他呢?她捂着嘴,尽量使自己不哭出声来。

一双熟悉有力的大手从她的后腰部环过来,一股熟悉的味道弥散开来,是他。

雨默不在?他说。

她點了点头,嗯。

别着急,我去找他。

这么晚了,去哪儿找他?

你别管。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一切又归于平静。一只蟑螂从床底下溜到她眼前,她想起了北京南锣鼓巷旅馆里的那一只,拿起拖鞋将它拍成肉泥。看着蟑螂的尸体模糊一片,她的眼前再一次模糊起来。

他裹紧了大衣领。料峭的春寒中夹杂着冰冷的雨丝,扑在脸上。

街道上冷冷清清,偶有出租车风一样从身边驶过。从去年深秋在南锣鼓巷的表白到现在同床共枕的夫妻,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他就像一片从空中飘下的落叶,终于找到了土地。冯梅的优雅恬静让他沉醉,他觉得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她那身患重病叛逆性特强的儿子。他似乎从不知道自己所患疾病的可怕和危险,甚至比别的同龄男孩还要活跃。冯梅最担心的就是他和雨默搞不好关系,甚至对他说,实在不行的话,你就把他关在房间里,怎么揍他我都不会心疼的。他就笑,如果我真那样做,到时候你就心疼了。我只会和他谈心讲道理,用真诚来打动他,和他成为知心朋友。

其实,他在和冯梅说这番话的时候在想,如果真动起手来揍他,这小子不但会还击,冯梅也会为此和他拉开距离。在母亲的心中,儿子永远是第一位的。说和做是两码事。从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家的时候他就从那孩子看他的眼神中发现,那里边蕴藏着疑惑甚至敌意,像两个关系非常微妙的国家,早晚会擦枪走火,甚至爆发一场战争。冯梅看出他小心翼翼,让他放开手脚。他就说,得掌握火候,弄不好會适得其反。在这个家里,他实际上仍然是个外人,他要做的,就是时刻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不能让冯梅觉察出什么。他不能让她把自己看成是个有始无终的人。

他把婚姻看得非常严肃。在和冯梅走进婚姻前,他对未来另一半的要求就是对方无孩或者是孩子判给男方。直到和冯梅捅破窗纸,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才明白了爱屋及乌的真正含义。

雨默的血小板数量比上次化验时增加不少,这让冯梅看到了希望,对他的看管也比以前严了些。他劝冯梅人性化一点儿。冯梅没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湿润,也看到了一个母亲的面对身患绝症的儿子的那种绝望和无助。

苦命的女人。他当初答应过她,要给她一个温暖的依靠,他不能言而无信。如果那样,很快她就会垮掉的。他必须尽快找到雨默,把他领回家,给这个苦命的母亲和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

一个小时后,在一个阴暗笼罩着烟雾的角落,他看到了沉醉在游戏中攻城略地的雨默。

雨默,跟我回家,你妈等你呢!他轻轻地拉了孩子一把。

孩子回了回头,没理他,照样低着头,沉浸在游戏的快感中。他又轻轻地拉了拉,露着微笑,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像没看到他似的,他仍旧没理他。他觉得脸上发热,心里抽动了一下。如果是他的亲生孩子,他的巴掌早上去了,可面对雨默,他不能。手机响了一下儿,是冯梅的,问孩子找到了吗?他说,找到了,我们马上回去。

他把手机放进口袋,说雨默,你妈着急,回吧!

他是个急性子,此时,却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慈爱。

雨默,回去吧,算我求你。他拉着孩子的胳膊。

那孩子没动。他又拉了一把。

你有病吧!那孩子头也没抬。

雨默!他觉得血往上涌。

你是我什么人呀你管我?那孩子突然站了起来。

你怎么这样说话?他轻轻推了他一下儿。

你打我?!

没等他反应过来,孩子的拳头就打了过来,他觉得鼻子一热一酸,随之跌倒在地。

网吧里沸腾了。

十一

对不起!

她摩挲着陆远的脸。儿子打了陆远,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是真的。陆远出去好长时间也没和儿子一块儿回来,她就穿起衣服到网吧寻找他们,恰巧看到了儿子向陆远出拳的那一幕。她的心快撕裂了,儿子怎么会这样呢?

没什么冯梅。他微微一笑。

我心疼。她揽过他的头,让他偎在怀中。陆远,我当初之所以和你保持距离,就是怕我们到一起后,儿子和你相处不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对不起!

我不是说过了吗,没事的。孩子还小,过两年就好了。

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又硌又疼,却不能表露出来。路是自己选的,谁让他爱她呢?再难也要咬牙挺住,再过几年,他和她都退休了,就和她好好在一起携手夕阳。不知为什么,脑海里这时竟然掠过前妻的影子。

那天凌晨,把雨默刚刚接回家里,冯梅把儿子好一顿数落完,冯梅的手机就响了。岳母打来电话说,你爸犯病了。她说妈你别着急,我和陆远马上就到。安抚好了雨默,就和他开车去了娘家。

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安慰着冯梅,一边想起冯梅的父亲,他现在的岳父老徐头来。

她第一次带他走进她的娘家,她那瘦得皮包骨的父亲看见他就说,别紧张,叫我老徐头吧!老人的风趣幽默让他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老人对他特好,说别看你和冯梅是后到一起的,可我知道,你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我不止一次听冯梅提起过你,入她眼的男人不多呀!你得多顺着她点儿,不过,作为男人,也要有自己的原则,不能一味顺从,谁对就听谁的。来,陪我喝点儿。

老人是肝癌,医生不允许他饮酒,可那天,硬坚持着和他喝了二两。老人说,在咱们中国,酒是一种文化,也是国学的一部分。不喝酒或者不敢喝酒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一旁的冯梅说,陆远,别听我爸瞎说,是不是真正的男人和他会不会喝酒有什么关系呢?老人说,当然有关系了。喝酒之人多豪气,不能喝或者怕喝醉的男人,不值得托付。我一见你,便知你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把闺女托付给你,我放心。

从岳父家出来,冯梅对他说,我爸好多年没这么开心了,他刚才在厨房里对我说,你是黑脸人,重情可交。也就是这句话和初次见面的感觉,让他对老人有了好感。老人犯病几次,他和冯梅跑前跑后,有时彻夜相伴,老人同病房的病友都以为他是老人的儿子,老人说,那是我女婿。病友们都羡慕得不行。正因如此,冯梅爱他的成分中又多了一份感激。他外出学习,她知道他体寒胃冷,给他快递自己亲手做的厚厚的棉睡衣。这个举动让和他一块儿来学习的师弟们羡慕不已,半路夫妻竟然如此恩爱。他的解释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对方好,人家也会加倍对你好。以心换心,一切都是换来的。而对对方好,除了对对方本人好,更多的则是对对方家人的关爱。再婚不易,遇到一桩美好的婚姻更不易。他这样一说,让几个有离异想法的人顿时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他和冯梅出现在岳父家中,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岳父赤身裸体、弓身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无神,瘦得皮包骨,和半个月前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他心里一酸,将被子轻轻给老人盖上,老人很快又把被子掀开,将一肚子污秽吐了他一身。他知道,缺乏食欲和恶心呕吐是肝癌后期的反应之一,任何人都有求生的渴望,当明知自己时日已不多时,再坚强的人都可能会情绪紧张抑郁。老人说对不起了陆远。他说没事,抱着岳父进了浴盆,一点儿一点儿将污秽冲洗掉。老人的身子轻得像片落叶。他一下儿一下儿轻轻地,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老人闭着眼,沉睡了,当晚便陷入了昏迷,喉管内像堵了团棉花,透不过气来。看着老人痛苦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逝去的父亲。父亲弥留之际绝望无助的眼神,经常会出现在他的脑际。如今,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岳父吐纳出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三天三夜未合眼,直到老人辞世,他才蜷缩在沙发上眯了一觉。

岳父的葬礼过后,他病了。医生说他体力严重透支。冯梅紧紧地抱着他,说对不起陆远,是我拖累了你。他说,我是你男人,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呀!她说,千万别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累成这个样子的。你看,我们结婚前,你多胖呀,你再看看现在,都瘦成啥样了。他拭着她脸上的泪,说还是现在好,以前的我,胖得像只熊。她笑了,被他逗得溢出了眼泪。

对他来说,替她为父母尽孝,再正常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在冯梅的娘家博得了很好的口碑。他爱冯梅,他觉得,为她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他也沉醉于其間。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冯梅的儿子雨默。这孩子从不按套路出牌,有时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便和他横眉冷对,有时候干脆不吱声。他变着法想跟他搞好关系,有时候却适得其反。他曾对冯梅说,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你,可唯独感动不了你们家雨默呀!冯梅就说,陆远,委屈你了。他说,我愿意,谁让我爱你呢!

他不止一次和她描绘起他们老去时的爱情。他说,暮年时的爱情,就像秋天原野里盛开的棉花,质朴无华,无色无味,却朴素暖心。这话,让她感动得掉了泪。

他的工作在省城,有寒暑假,每个周末他都会及时赶回去。起初,他最盼望的就是周末早日到来。那样,他就可以回家了。坐在车上,就盼着早点儿到家,冯梅会像鸽子投进他的怀抱,他也会迫不及待地把这一周来单位发生的新奇事讲给她听,委屈和不快,很快就会在冯梅温柔的抚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他累。美好的东西都存在着缺憾。雨默也在周末回家,这孩子充满敌意的眼神像把冰冷的刀子,每一次都深深地捅在了他的心口。第一次见面,孩子对他的态度不是这个样子,现在是怎么了?可他又不能不回去,因为家里有冯梅。有人说他傻,搞不好,把什么都搭进去了,只剩下赤条条的自己。他把这话学给冯梅听,冯梅说,我是你身上的肋,我们谁也离不开谁。那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发生。

可现在,他的心始终悬着,说不定家里又来什么电话让他赶紧回去。

一天晚上,她依在他怀里,说,陆远,我觉得你最近心事重重,是不是在想着什么?他说没想什么,工作上的事多了些。她说,有什么心事要跟我说呀,别闷在心里。她跟他说话,向来柔声细语,也许,她的优雅气质也来缘于她的声音,他甚至认为,声音决定着女人的层次。

春风化雨。他用这个成语来形容冯梅的声音。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所有的不快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他说,冯梅,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她说,要说谢,也是我谢你。你没嫌弃我和孩子,让我寻到了土地,找到了生命。他说,男人和女人就像两个齿轮,相互咬合了就恩爱,反之就不睦。冯梅就笑。以前和前妻在一起,他没这种感觉,现在和冯梅在一起,他活力焕发。他是一堆干柴,而她就是火柴,只要在一起,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最近,他多少有点儿精力不济了。她问他是不是累着了,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说可能最近压力大,有太多工作等他来完成的缘故吧。她一边说钱不是一天挣的,身体才是本钱呢,一边悄悄变着花样按补方做着对男人身子有用的食物。她说,食补比药疗效果更好。他心里一暖,我没病呀。她说不,我怕。这个家全靠你呢,你要不行了,我该怎么办呢?说着,将身子柔柔地依偎在他怀中。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原因。

十二

他又一次住进了冯梅以前住过的那个房间——北京中医院正门过街的那个小旅馆一○八房间。几年前,北京对于他来说还是个神秘的地方,更别说什么南锣鼓巷了。而现在,每个月他们都会提前打电话预订那个房间。对那个房间,他和冯梅都充满了感情,包括房间里那只调皮的蟑螂。

婚后,给雨默抓药的事,大都由他来办。冯梅的身体不好,他不想让她过多地折腾。现在,中医院和冯梅熟悉的专家们也都成了他的朋友。他们知道他和冯梅的关系后,都赞赏他有眼光,让他好好珍惜她。肝病科那个矮胖的孙主任甚至对他说,陆远,你有福啊!昆仑山上的一朵迎风傲寒的雪莲花,让你摘到手了。

他就说,谢谢孙主任,谢谢孙主任!

胡乱吃完了一碗“康师傅”,他疲惫地躺在床上。这次,他突然觉得特别累,也特别的冷。此时,也就更理解冯梅的不易了。此时的北京,正值秋天,还没到冷的时候,他怎么觉得这么冷呢?四年前,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和冯梅在这里邂逅。时光如梭,一晃,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他裹紧了被子,生怕跑出一丝热气。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太阳刚将街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的叶子镀上一层金黄,现在,天已黑了,南锣鼓巷早就灯火辉煌了。四年前的这个时刻,他正领着冯梅走在南锣鼓巷的街头呢!

他的房间靠窗,他听到了雨丝落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一场秋雨一场寒,再过一个月,冬天就到了。他看了看手机,已是晚上八点了,他这才知道了自己刚才睡了一觉。他给冯梅回微信报个平安,喝了口水,却再也睡不着了,往事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逝去的父母、和他过了十多年的前妻、半年多未见的女儿,还有冯梅和她的儿子。

他关了灯听秋雨敲窗。盯着那片漆黑,他叹息了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飘浮在空中,像一片落叶,似乎比落叶还要轻还要薄,对了,是一片轻盈的在空中飘荡的羽毛,慢慢的,慢慢的在下沉。一个巨大的黑黑的洞口呈现在眼前,他想逃离却动不得分毫,只能随着一股巨大的引力飘坠进去,飘向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世界,混沌迷茫中,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他打了个寒战,一张熟悉亲切的脸正冲他笑呢!

你怎么来了?他翻身坐起。

你睡了三天三夜。

我睡了三天三夜?

你发了高烧。我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我打给旅馆前台,前台说你在睡觉。我放心不下,恰巧北大人民医院金主任给我打电话,商讨雨默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我就赶来了。

他坐了起来,感觉浑身轻松。

感觉怎么样?

好了。

好了?

好了!

这就好,吓死我了。

没事,你就是我的药。

我是你的药?

他说是。

你也是我的药。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的脸多红润?张萍问我是不是服了啥中药了?我说没有,她说不信。

他就笑。

她附在他的耳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两个月没来那个了。

是吗?

是!她说,怎么,你不高兴?这样一来,雨默的病也许就得以根治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用这个办法来治好雨默的病,还有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应当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外面传来商贩们透着京腔的叫卖声,他说我们出去吃点儿什么吧。她说,去哪儿?他说,去“私家小厨”吧!她说,我也想去那儿了。

然后,他们就手挽着手走出去。暮色四合,南锣鼓巷灯火辉煌,透着一股暖意。雾霾很大,湿温的扑面而来。他在想,好长时间没去过了,那个“私家小厨”不知还在不在。他们融进人流,很快就不见了。

叶雪松:本名叶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芙蓉》《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响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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