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

2022-05-30 10:48路来森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展平瘸子小儿子

路来森,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专栏作家、书评人。作品散见《福建文学》《散文百家》《北方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

时令已然晚秋。风瑟瑟地刮着,吹起大街上一些残枝碎叶、断梗枯草,轻微的寒意,丝丝缕缕,在秋风中起舞,然后,弥漫成一种清寒的寂寞。

此时,他,就站在大街上。

穿一条青黑色的裤子,一件洁白的衬衫,衬衫束进腰带中,两种对比鲜明的色彩,生生地把人分成两截,仿佛,一半活在白天里,另一半,却活在黑夜里。人,太小,太矮,身高不足一米六,又加上身体瘦弱,所以一身衣服,裹在他身上,就很是有些飘飘然。经风一吹,衬衫蓬起,那人,仿佛掉进一个窝窝里,就显得愈加渺小了。天已凉,他的穿着,尤其是那件洁白的衬衫,真是秋行夏令得到位。

已经七十多岁的他,满头白发,稀稀疏疏,却梳理得很整齐,极明亮,大背头的样式,衬着他那狭窄的额头,让人感觉,局促到山尖了。更有意思的是,此时的他,还戴着一副墨镜,镜片太大,他的脸太小,大大的镜片,遮蔽了他的大半个脸,从远处看,就根本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镜片的闪光,也许,你还认为是谁家屋顶上的瓦片,掉到地上了呢。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面部表情;更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事实上,他站立大街的这段时间,街上也没走过几个人。秋收已毕,年轻人又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一些老年人,坚守村庄,看护小孩,也无暇到大街上闲逛。

匆匆走过的几个人,有的,疑惑地望望他;有的,则轻蔑地瞥瞥他。大多,闪身而过,纵使擦身而过的,也无暇与他言语。

临近中午时,有一个人,从南面一瘸一拐地走来。个儿挺高,背微驼,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挂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一条左腿半拖着,那是拜一场车祸所赐,人送外号“四瘸子”——腿瘸,家中排行老四。四瘸子,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大街上的他,他也远远地看到了走来的四瘸子。

他想转身离开,可是,热情的四瘸子远远地就喊上了:“哎,我说‘一壶,大凉的天,你站在大街上,吹什么?不怕吹成一只枯叶蝶吗?”

“嗨,你管得着吗?我老汉愿意,就是吹成一片树叶,也比你飘得高!”然后,转身离开,重重地吐了一口痰,随之,又丢下一句:“你也配!”

四瘸子站住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是啊,我不配。你就飘吧,终有一天会跌到地上,摔死你!”四瘸子,也够狠的。

“你也配!”是“一壶”对着四瘸子说的。“一壶”,是他的外号,因为姓周,所以村子里的人,多少年了,几乎不叫他的真名,而是习惯性地喊他“周一壶”。不过,人人都可以这样叫,唯独四瘸子不能叫。四瘸子算什么?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四瘸子也知道周一壶瞧不上他,不愿意他叫,特别是周一壶的小儿子做了镇长以后。可四瘸子就是這样的一个人:你不让我叫,我偏就叫。四瘸子是“光棍儿”,他的性格也像一条“棍儿”那样端直、固执。

于是,每次见到周一壶,四瘸子就总会大老远喊上:“一壶……”

回到家中,周一壶还气咻咻的。他的高大的老婆见状,赶忙问道:“怎么了?谁又得罪你了?”他抬头看看老婆,一屁股蹲在南窗下方桌旁的椅子上:“还能是谁?四(死)瘸子啊!老喊我‘一壶,一壶……”他的老妻微微一笑:“喊就喊吧,又不是一年的‘一壶了?”

他的脸“呱嗒”一下甩了下来,越加生气了:“喊什么,喊什么,我现在可是副县长的爹,此一时彼一时了,放在过去,我就是县太爷的爹,应当是万人敬仰啊!”

听到这话,他的老婆也“呱嗒”一下把脸拉了下来:“你就飘吧,飘吧,再说,现在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咱儿子做了副县长啊。”

“就是啊,所以,我今天才特意在大街上站站,盼着有人跟我说话,好把喜悦分享给大家啊!”

的确,他内心的喜悦实在是压抑不住了。昨天晚上,接到儿子给他报喜的电话,他一下子就躺到床上,差点晕死过去。他感到眼前火苗直窜,满天都是红彤彤的霞光,他不停地笑着,笑着……一边笑,一边嘴里还不断地喊着:“老周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老周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

这一夜,他一夜未眠。于是,就有了第二天的“站街”。

“哎,我求求你,你就别穷嘚瑟,发高烧了,这几年儿子做镇长,都被你显摆的,得罪了全村的人了,谁还会和你说话?”他的老妻苦口劝道。

“哎……”周一壶长叹一声,“不是我显摆,嘚瑟,是他们嫉妒,老百姓就是喜欢嫉妒,嫉妒……我高兴,我说说还不行吗?我说说还不行吗?”他理直气壮,他“常有理”。

他的老婆不再说话,她知道他的倔强。

周一壶也不分辩了,吩咐道:“给我炒几个菜,我要喝一壶。”“好好好,我得好好伺候县太爷他爹啊。”老妻一边嘟囔,一边就去忙活了。

很快,四个菜端到了南窗下的方桌上: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咸鸭蛋、一碟火腿、一碟瘦肉炒芹菜。周一壶满意地扫了一眼,然后亲自拿出一把锡酒壶、一个小酒盅;打开方桌的抽屉,取出一瓶五粮液。五粮液持在手中,他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村里的老人很少有喝得起五粮液的,从前,他也喝不起,但现在不同了,他常常有五粮液喝,都是他那做官的儿子孝顺他的。从前,他穷的时候,经常到别人家蹭酒喝,自己有了酒,也喜欢与别人分享,可现在,他只喜欢一个人“独酌”,他的做官的儿子不允许他与别人分享,他自己也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了。

秋凉了,酒,就应该烫一烫。他把酒壶灌满酒,然后放进一个盛有热水的茶缸中。酒,烫热了,他就开始小酌。年龄大了,他不让自己喝多,就只喝一壶。

当他拿起酒壶,向酒盅中倒酒的时候,禁不住端详起那把酒壶:锡制,壶面已然变黑,满目的沧桑。他的父亲生前曾用过,后来就传到了他的手中。端详着那把酒壶,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哎,还真是‘周一壶呢。”

一种自满、得意的喜悦,迅速在他的脸上溢开,一张干枣一般的脸,竟然也如秋花一般灿烂开来……

一边小酌,一边就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到了“周一壶”这个外号。

其实,“周一壶”是伴随他走过了数年辉煌的。

他年轻时,正处在大集体时期。因为身体太过矮小,农活干不了,这在农村,一般说媳妇都困难。好在他有一个机灵活泛、能言善辩,又善于见风使舵、拍马屁的父亲,他的父亲就用一斤熟狗肉,请了大队支书一顿酒,为他打通关系,安排他外出学医。一段时间后,学习归来,水到渠成,他就去大队部做了一名赤脚医生。

他家在展平村,大队部则设在武阳村,以武阳村为中心,加上周围的展平村、河南村、河北村,四个自然村共同构成了一个大队部,而大队支书,就是展平村的。

合大队,总共有三名赤脚医生,一起在武阳村设点办公、行医。多数情况下,是蹲在办公室里接诊,如果需要,就出诊到户。另两位医生,一位姓武,一位姓李。对于医生,村人习惯于称呼某医生,很少直呼其名。武医生和李医生资格老,所以,出诊的事通常就落在他周医生身上。那些年,他也的确喜欢出诊,穿一身中山装,背一个画有红十字的藥箱,穿街过巷,很是引人注目。他喜欢村人看他的那副目光,一派羡慕相。这让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常常嘟囔道:“秤砣不大压千斤,别看我人马小,到底也是一名医生啊!”言下之意,其身份地位,胜过普通的农民。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时候,他毕竟还年轻,虽然人长得矮小,倒也干净利落。寸板头,头发乌黑,皮肤白白净净,身子虽矮,却是板板整整,一身中山装,一个红十字的药箱,是他的标志性配置,虽谈不上英武,却也很是有一番俊俏相。有人说:“周医生,若然再长高一点,就是一位唱戏的白面小生了。”

走家串户,行走得多了,四邻八村的人,也就熟了。很快,四个自然村的人,都知道了卫生所新来的周医生。

自然,周医生也引起了村子里一些女孩的注意。武阳村的女孩,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中一名高个儿的女孩率先发声:“此生,非周大夫不嫁。”后来,也果然心想事成,高个儿女孩成功地嫁给了周医生——就是他现在的高个儿老妻。

一晃,数年过去了。改革开放,行政改制,四个自然村的大队部一分为四,各归其所,一个自然村设立一个支部。自然,卫生所也分制了,三名赤脚医生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村子中,各行其医。

于是,周医生就回到了展平村,成了展平村唯一的一名医生——开始了他最“吃香”的时代。

回到展平村,周医生的卫生所就设在自己家中。两间小南屋,拾掇得干干净净,墙壁粉了白土,糊了花色壁纸。外间,从前大队部分得的枣红色医橱,整整齐齐靠着南墙摆放着,医橱上,瓶瓶罐罐、箱箱盒盒,琳琅满目。一副听诊器,不用时,就挂在医橱楔下的一枚铁钉上。医橱前,面对门口,摆放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摆放着一个把脉用的小枕头,他就坐在三屉桌后,坐诊。内间,则摆放着四张小床,洁白的棉被,洁白的床单、坐褥,一应俱全,看上去,很像个样子。

来人看病,该打针的打针,该吃药的吃药,都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情。这个时期,周医生每天都很忙碌,基本上无暇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不过,没有病人前来就诊的时候,他也喜欢坐在三屉桌前,透过南门口,看着庭院中跑着的鸡鸭、降落地面的麻雀、老婆匆匆闪过的身影,这一切都让他欢喜。特别是仲秋时节,庭院中那棵大枣树上的枣子全红了,红彤彤,彤彤红,他觉着那种“枣红”,仿佛是一个隐喻,暗示着他日子的红火。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展平村独自行医的那些年,他的日子红火极了。继生了一儿一女后,又生了第二个儿子,而且,他这第二个儿子一生下来,就是满脸的聪明相。两儿一女,儿女双全,又加上收入颇丰,与其他农家相比,他,简直是小康水平了。

在展平村行医,他也还像以前一样,一如既往地喜欢出诊。而且,他越来越喜欢“出诊”了。那个时候,出诊给病人挂吊瓶,医生是一直守护的,直至吊瓶打完。一连三瓶,要熬很长时间,他就一直守在旁边。

某一天,他给一位老人挂吊瓶,还是那样一直守护着,眼看就到晚饭时间了,老人的儿子就走到他的面前说:“周叔,天晚了,你还一直这样守着,要不,我炒两菜,咱俩喝一壶?一边喝酒,一边守护,你也不寂寞。”周医生沉思了一阵,觉得平日自己到饭时,也喜欢喝一壶,于是就答应道:“也行,可别麻烦了,都是老少爷们。”于是,老人的儿子就炒了几个菜,与周医生喝了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看护老人打吊瓶,两不误。

周医生觉得很惬意,于是,就渐渐喜欢上了这一道。

慢慢地,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周医生喜欢一边酌酒,一边守护病人挂吊瓶。所以,一到饭时头儿,只要周医生没走,主人家必定就炒几个菜,陪周医生喝一壶。有说有笑,又不误工作,宾主皆大欢喜,倒也其乐融融。

很快,“周一壶”的外号就传开了。是哪个促狭鬼给他起的,似乎没人知道。不过,这个外号,倒是很快得到了展平人的普遍认可。后来,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也不生气,慢慢接受了,最终,也习以为常了。

几年下来,展平村一直是周一壶一人行医。被“尊重”的感觉,使他有些飘飘然了,小酌,也使他已然成瘾。到了后来,出诊时,他就专门选择饭时头儿,为的就是病人家的那一壶酒。再后来,由他到病人家后,备酒,发展为病人家先备好酒,他才登门看病,而且一进病人家,总是习惯地扫一眼,看看桌面上是否备好了酒肴。若然酒菜俱佳,便会满脸欢喜;若然准备不足,便会“呱嗒”一下,把脸拉下来——成了一位难“伺候”的乡村医生。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周一壶好酒成性,终于开始酿祸了。

村里传言他给小姑娘打针时,喜欢使劲给小姑娘向下退裤子,尺度过大,有几次甚至被小姑娘的家人找上门。有一次,他自己酒后,竟然也说:“昨天晚上,村主任家的姑娘到我家打小针,我刚在针管中注满药水,那姑娘忽然说:‘爷爷,昨天晚上打的是白色药水,今晚怎么成了黄色的了?我低头看了一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没有注入,若然注入了,抢救也来不及啊!”

丑闻,在一天天增多,在一天天发酵。可是,因为展平村只有周一壶一人是医生,所以,村人有个小病小灾,暂且也还是找他。

遗憾的是,周一壶自己却仍然没有“悬崖勒马”的势头,一如既往地出诊,也一如既往地在病人家“小酌”。

这一天晚上,周一壶又被一家人家喊去看病。主人是个包工头,家庭经济相当不错。周一壶一进内室,就看到了南窗下方桌上,摆放的满桌子的菜肴;北面,是一张大床,大床上躺着一位女人,是这户人家的主妇。主妇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挺拔的高个儿,年龄刚过四十,正是少妇阶段的最美时期。不过,现在,她病了,蜷曲着双腿,斜躺在床上,像一朵萎蔫的花儿,看上去极其痛苦。

男主人的年龄,比周一壶小一些,辈分也低,所以,一进门,男主人就手指向方桌,说:“周叔,来?”那意思是“先喝上”。周一壶虽然好酒,但至少明白应当先看病人的道理。于是,他说:“不急,先看病。”把脉,量血压,听诊,询问,看脸色,一系列下来,周一壶也说不出什么病,只是说:“先挂一下吊瓶,看看效果如何?”他的动作,倒也还算利索,吊瓶很快就挂上了,随着输液的进行,病人慢慢地睡去。

南窗下,周一壶和男主人开始小酌。菜好,酒好,真可谓“美酒佳肴”,二美具焉。推杯换盏,两个人越喝越有劲,越喝越想喝,很快,就飘飘然了。第二瓶输完,周一壶趔趔趄趄地换上了第三瓶,刚刚坐下,他忽然又站了起来,说道:“不行,我得再给她加点药,效果好,好得快点儿……”他打开药箱,从一盒药中取出几个小瓶,打去尖嘴,将药液抽入针管,然后,将其注入吊瓶中。

周一壶又回到桌边,同男主人酌酒。刚喝了两杯,忽然听到床上传来了扑腾的声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向床上看去,蓦然看到床上的女人两条腿在床上乱蹬,头也猛劲地向上抬起,看上去,极其痛苦。两人一齐向床上扑去,周一壶赶紧按住女人的头,扒开女人的眼睛,他想看一下女人的眼睛瞳仁的变化,他一扒的时候,正看到女人瞪大的眼睛,愤怒地看着他,眼球的边缘,仿佛渗出了血,白眼球翻着,用力地翻向他……

周一壶彻底慌了,他内心里立刻想到的是“可能用错药了”。但他的嘴上却没有說,只是慌张地问:“怎么病情突然恶化了,怎么病情突然恶化了……赶紧送医院,赶紧送医院!”到底是医生,慌乱之下,他还没有忘记送医院。

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汽车,最好的交通工具也只是一辆拖拉机。男主人赶紧叫来拖拉机,左邻右舍帮忙,周一壶跟着,急急忙忙向镇医院奔去。可是,刚走到半路上,周一壶摸摸病人的脉搏,病人的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病人死亡。

病人又被拉回了家中,全家人围着,哭成一团。

那一晚,周一壶是怎样回到家的,后来他完全记不清了。醉酒,加上恐惧,使他忘记了一切。反正是跌跌撞撞,可能还摔了几跤,因为回到家中时,他的老婆发现他身上沾满了泥土。他清楚记得的是,一回到家,他就一头扑到床上,大喊一声:“塌天了,等着做监牢吧……”于是,就爬在床上,“呜呜”地哭个不停。他的妻子,好一阵劝说,总算把他劝住,不哭了。然后,他才断断续续地向她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他的妻子,一言不发,也被吓傻了——似乎,天真的塌下来了。

那一夜,他们夫妻俩就这样相对坐在床沿上,一夜未睡。就等着有人敲门,等着来人把他抓走,或者病人的家属登门大闹。

可是,那一夜却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早晨,他的妻子走上大街,想探听一下消息,却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多数人还不知道死人了。直到中午,他的妻子才听到一线消息:病人家,正在忙碌着办丧事。第三天,死去的女人就被火化,入土为安了。

女人入土,意味着一切事情结束了,周一壶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多年之后,周一壶明白:当时病人家属之所以没有“闹事”,追责他,一则,是因为当时老百姓的“追责”意识还不强;二则,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展平村是父子庄园,同姓同族,一旦把周一壶追责进监狱,那就会几世生仇。古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死者家属也就不追责了。

此事虽了,但周一壶看病看死人的事,却迅速传开了,于是,找周一壶看病的人越来越少。许多病人宁愿到外村看病,也不再找周一壶了。

对于周一壶来说,真可谓“祸不单行”。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展平村一位在部队当护士的军人复员回村了。一回村,他就申请、注册,也在家中开起了诊所。而且这位退伍军人的服务态度特别好,收费低,也从不在病人家吃饭。所以周一壶家就再也没人光顾了,真是干干净净,干净得没有一个人去找他看病。

没有办法,周一壶只好将自己开了多年的诊所关门大吉。

诊所关门后,周一壶一年时间什么事也没干,实在说,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家中,他害怕出门,害怕村人送给他的一个个白眼——那里面,是蔑视,是仇恨。那一年中秋,庭院中的那棵枣树,枣子又熟了,红彤彤,彤彤红,可在周一壶看来,已经不是“枣红”的喜悦,而仿佛是一大滴鲜红的血。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一壶常常做噩梦,噩梦中,总会出现死去的女人的眼睛,而且总是瞪着他,然后,眼睛里慢慢流出血来,却还是一直看着他,看着他……于是,他大喊一声,在惊恐中醒来,大汗淋漓,一个劲地直喘气。

直到这一年的深冬,周一壶才开始出门。村里人发现,本来就小人小马的周一壶,瘦了,瘦得皮包骨头,人也愈加渺小了,轻飘飘的,仿佛一丝微风就能把他吹跑似的。村人毕竟善良,父子庄园,说到底,全村人就是一家人。大家开始有意无意地原谅他,宽恕他,有的人甚至主动接近他,开导他,让他想得开,别老肮脏自己……

于是,萎蔫的周一壶,慢慢,又“苏醒”过来了。

出医疗事故的那一年,周一壶的大儿子正在读高中,女儿读初中,小儿子刚刚上小学,周一壶和妻子,也都五十多岁了。三个儿女,正是需要开销的时候。医生干不成了,可日子还得过啊!还是因为人马太小巧,周一壶种地不成,打工不成,想来想去,最终决定——放羊。

于是,第二年的春天,周一壶就把先前的卫生所(两间小南屋),南墙推倒,一变而为开放的羊圈。他买了几头小母羊,此后,母羊产仔,就像“蛋生鸡,鸡生蛋”一样,一年一年地滚动下去,规模最大时,羊群达七八十只羊。

放羊,古人叫“牧羊”,听起来很有一份诗意,而实际上,却是一件极苦的事情,因为,人要陪伴着羊群长时间地待在野外。野外的风景再好,时间长了,人也会感到无聊,感到孤独。尤其是冬天,不能因为天冷,就不放羊了,天再冷,羊还是要吃草的。而面对萧索、空旷的冬野,一群羊就成了人唯一的陪伴,那时,人是多么的寂寞、无聊啊!那些年,为了防寒,周一壶用自己家的羊皮,做了一件皮袄,羊毛翻卷向外。所以,冬天外出放羊,你就只能看到一群羊,而找不到周一壶了,因为周一壶完全被羊群“淹没”了——他仿佛,变成了一只待宰的羊。

累了,他蹲在地上休息,反穿的羊皮袄结结实实地裹住他,使他更像一只冻僵的羊。此事也成了村人的笑谈,常常有人跟周一壶开玩笑说:“周一壶,你别放养了,你一放羊,就被羊‘吃了,只看到羊,见不到你了……”

周一壶讪讪一笑。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人马太小呢。

这一放,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他熬过的苦,让他终生难忘。他的日子,却越“放”越穷,尽管每年年底,可以卖几只羊,可卖几只羊的钱,到底还是解决不了家中的开支的。没有办法,大儿子高中毕业后,没有升学,只好外出打工。唯一的女儿,也只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待在家中帮着母亲料理家务,有时,也帮周一壶外出放羊。只有小儿子,还在上学,而且越学越好。小儿子,成了周一壶的唯一希望。

这些年,贫穷淹没了周一壶,调侃和讽刺,灌满了周一壶的耳朵,他表面上讪然一笑,仿佛一切都无所谓,而骨子里,他却把这一切都记住了。他不仅学会了忍耐,更学会了隐藏和遮蔽自己。一度,周一壶甚至于把自己搞得“傻儿吧唧”,从外人眼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弱智儿。可是,在贫穷中,在暗地里,周一壶却在不断地“发狠”“励志”,他“发狠”,一定要争取“翻身”,一定要有“出气”的那一天。他为自己励志,更为小儿子励志。这些年卑微的地位、穷困的生活,使得他太需要别人的尊重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只可怜的虫子,随时都会被人一脚踩死。而他知道,要得到别人的尊重,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否则,就无从谈起。他为自己励志,是常常告诫自己,不能“倒下”,要“坚持”下去;他为儿子励志,就是常常教育儿子,要做“人上人”。他仍然好酒,喜欢饭前喝一壶,而喝一壶的时候,只要小儿子在身边,他就会把他叫到自己跟前,耳提面命一番,讲着讲着,甚至痛哭流涕,当着小儿子的面,愤怒地痛斥社会不公,然后,勉励他一定要做“人上人”,给老周家争光。

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的小儿子,一直是在他家庭的贫困中长大的,所以,人就特别懂事、听话,学习也好。一路走下来,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优等生,在周一壶六十二岁的那一年,小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

考上大学后,却无钱交学费。正当周一壶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却将此困难自行解决了。事情其实也不复杂,但却很少有孩子能做得出。看到父亲面对高额学费束手无策的困难状,周一壶的小儿子自行做主,给当时的地方镇委书记写了一封信,请求政府资助贫困生。尽管当时还没有这一政策,可当时的镇委书记看到这封信后,竟然就答应了,而且一直资助到大学毕业。

周一壶为此事,大为高兴,也大为震惊——没想到小儿子,竟然是这样的“人才”。从此,他认定了这个小儿子,定然会有出息的。

他的小儿子也果然不负他所望。大学学的是工科,但一毕业后,却考上了外地的公务员,在农村,就叫“当官的”。在大学里,他的儿子经过了怎样的人生历练?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家庭的贫穷,使这个孩子与一般同龄人相比,更早地走向了“成熟”。

他,人也有官运。仅仅几年下来,由一般职员升为副镇长,然后为镇长、镇委书记,而就在今年,一跃,又升为副县长了——年龄不大,刚刚四十多岁。

这一个上午,周一壶站在大街上,就是想找一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分享”他兒子升为副县长的喜悦——其实,就是想“显摆”一下——他骨子里,还是想“复仇”当年因为贫穷所受到的,在他看来的不公,乃至于“羞辱”。

回到眼前。

周一壶喝完一壶酒,感觉通体舒泰,在椅背上一靠,快乐地眯上了眼睛,想小睡一会儿。虽然迷迷糊糊,可是他却总也睡不着,或许,就是因为心中压抑的喜悦,始终没有释放出来——他儿子做副县长了,全展平村的人,竟然无人知道。他觉得,他必须要展平村的人知道,好让大伙“分享”他的喜悦,要让大伙知道:他儿子,为展平人争光了。因为此前,展平村从来没有人做过县长。

而对于他本人来说,儿子做了副县长,也使他做老子的——“咸鱼大翻身”了。

干脆不睡了。他直起身子,习惯性地用他左手的五个手指,在头上,从前向后梳理了几下,那稀稀疏疏的白发,像被犁翻过的土地,留下一道道沟沟。蓦然间,他的手停住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想到了一个人——对面的住户,他本家的二叔。

说是“二叔”,也只是论辈分而言,从年龄上来说,这个本家“二叔”,还比他小两岁。这个本家二叔,在展平村辈分最高,是村人公认的“老头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德高望重”。可“德高”归“德高”,“望重”归“望重”,德高望重的人,也不是完人,二叔就是如此。德高望重的二叔,却是一个“碎嘴子”——喜欢传话,甚至于无中生有地“造话”——老百姓说“扒瞎话”。对,他决定请一下二叔,让这个喜欢传话的人,把他的“喜悦”传出去;同时,再跟二叔谈一下房子的事。

谈及房子,说来话长。原先,周一壶家和二叔家,是比邻而居的,后来村中统一规划,二叔家就在大街南面盖了新房,全家人随之搬了进去,却唯独把他的老娘留在了旧房中——生生把座旧房给“占住”了。而按照规划,周一壶家盖新房,就应该盖在二叔家旧房的位置上,可是,旧房不拆,新房就盖不成啊。原本,周一壶认为二叔是本家二叔,虽属远房,也应该好商量,一商量一个成。谁知,几经商量,都没有成功。老娘活着时,以老娘无处居住为理由,老娘死后,又说:“留着那旧房子,就是保留了一份对老娘的念想,怎舍得拆掉?”说这话的时候,二叔竟然还“叭嗒叭嗒”地掉下了几滴眼泪。而且,那一次,竟也真感动了周一壶,让他从此无法再提房子的事。

但是,周一壶盖新房的心情仍然是很急切的,是他心中的一个“结”。这一次,小儿子做了副县长了,也正好借此再提一下,二叔恐怕不能再不给面子了吧?

想到这儿,周一壶起身,喊道:“老伴,你准备几个好菜,没有的去铺子买,我要请一下二叔。”他的老妻听到了,在外间应道:“半夜五更的,请他干什么?你们俩向来不大和的。”“你甭管,这次我要借用一下这个‘碎嘴子。”周一壶随口答道。

老妻顺从惯了,不再言语。

傍晚,周一壶把二叔请到了家中。还是南窗下的那张方桌,桌面上摆着四菜一汤:一碟猪头肉、一碟手撕扒鸡、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辣炒花蛤,汤,是一大碗羊杂汤。两把椅子,一东一西,两人相向而坐。

甫一坐定,二叔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侄子,你突然请我喝酒,肯定是有什么事吧?咱爷俩,打开窗子说亮话,不必藏着掖着。”“嘿嘿。”周一壶颇有点诡异地一笑,“我说二叔,我这次请你喝酒,没什么事,就是喝个喜酒。”二叔很是惊讶:“怎么,你有了大喜的事情了?我没听说啊!”周一壶一直腰板:“所以,我才请你喝酒,让你知道,分享一下啊?告诉你,你那个小孙子,我的小儿子,做了副县长了!”“啊……”二叔满脸的惊讶,周一壶看到后,心里乐开了花,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声“啊……”之后,二叔猛地一拍巴掌:“好,好,好啊,咱老周家祖坟上冒青烟了……终于有人当大官了!”

“是啊,所以,咱爷俩是理应喝上一壶的。”周一壶说罢,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他中午没有喝完的大半瓶五粮液,另有一瓶贵州习酒。二叔看看周一壶手中的五粮液,说道:“这酒,咱普通的老百姓,还真是喝不起,也就是你这县长的爹了,能喝得起,能喝得起……”一阵夸奖,周一壶心花怒放。

高兴的事,就应该放开喝。二叔也毫不客气,两个人推杯换盏,很快就把大半瓶五粮液喝干了,跟着半瓶习酒,也顺畅下肚。酒的度数高,两人年龄又大了,喝到此等地步,俱已醉醺醺矣。周一壶再也憋不住了,又提起房子的事,他把脑袋向前一靠,唯恐二叔听不到:“二叔啊,你看,你那老房子,什么时候拆啊?不看你侄子的薄面,这会儿也该看点儿你孙子的面子了吧?”二叔一愣,摆摆手,口中:“哎哎哎……”了一阵,然后直瞪着周一壶:“大侄子,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也许你不愿意听……”周一壶赶忙接过话茬:“什么话?”二叔硬硬地说道:“我说大侄子,若然我不拆那老房子,我那当县长的孙子,不会把我枪毙了吧?”一句话,把个周一壶生生噎死了。

在一边“旁听”的周一壶的老妻,看到此种境况,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爷俩,喝个喜酒就喝喜酒吧,非得谈些别的,什么也别谈了,喝酒,喝酒,就喝酒,喝个高兴……”周一壶顺水推船:“对对对,二叔,不谈房子了,喝酒,喝酒……”

最终,还算“圆满”收场。二叔醉醺醺地走过大街,回到了自己家中。

这边,二叔刚刚离开,周一壶就骂上了:“真不是个东西,为老不尊,给他脸不要脸。”旁边的老妻,看到他怒气冲天的样子,赶紧劝道:“你犟,咱家二叔比你还犟,见不得别人呛他,你还说什么呢?”随后,老妻又说道:“大概,咱二叔是想把老宅地留给他孙子吧,他孙子也读高中了?”周一壶听着,点了点头:“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边,二叔趔趔趄趄地走回家,家中妻子、儿子、儿媳正围在一起闲聊。见他进门,赶紧给他拿了一个脚凳坐下。二叔也骂上了:“周一壶这个杂碎,向我显摆他小儿子做了副县长呢,还又劝我拆老房子。”旁边的妻子赶紧问道:“你怎么说的?”“我怎么说的?我说:‘我不拆,我那当县长的孙子,也不会枪毙我吧?一句话,把他活活气死!”

围坐的三个人,没有生气,反而哈哈笑了——笑成一团。

要二叔拆老房子的事,周一壶从此“绝望”了。但盖新房的事,却是在他的内心缠绕不去,他觉得再不盖新房,在展平村,以他的身份,简直是大丢其脸了。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晚上,他就给小儿子打电话了。他把盖房子的事阐述之后,他那做副县长的小儿子在电话里只简单地嘱咐了几句:“爹,您尽管放心吧,这事我也考虑了。最晚,明年春天,我就让您老人家住上新房,盖房的时候,您什么也不用管,只管好茶水就行了。怎么样,放心了吧?”小儿子的话,他自然是放心了,是县长了,比他能,他怎能不放心?如今,对儿子周一壶可谓是言听计从了。

转眼间,到了年底。这几个月的时间,周一壶小儿子做县长的事,全村人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遗憾的是,周一壶行走在大街上,也没有看出别人对他变得特别尊重,该叫“周一壶”,还是叫“周一壶”,特别是那个“四(死)瘸子”,似乎叫得更响了,更亮了。

不过,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变化,他发现,村里的那些村干部们,确然是对他比以前客气了。他心里咕哝道:“到底是干部,就是比小老百姓懂事。”

这一年的年底,农历腊月初九,刚吃过早饭,村支书周强和文书周发国就来到了周一壶的家中。二叔在村中,是輩分最高的,周一壶的辈分,自然也不低,所以,村子里的后生大多都喊他一声“爷爷”,乃至于“老爷爷”。坐定,泡茶,村支书周强开门见山,说道:“大爷爷(周一壶在兄弟中,排行老大),你们家房子的事,镇上和村里协商了,二老爷爷实在不想拆老房子,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用推土机硬给人家拱了吧?再说,都是老少爷们,谁也不好意思的。”“是啊,是啊……”周一壶赶紧点头,表示赞成。“既然现在规划线上已经没有房基地了,镇上决定,让你在村子周围,任选一个地方,都可以盖房,只要你喜欢就行!”村支书周强强调道。周一壶一听,心花怒放,似乎也没加思索,就脱口而出:“那我就在我的老房子的西边吧,反正老房子本来也不在规划线上。”周强一点头:“可以,可以。”起身,正要离开,周一壶却又说道:“只是,只是……”“怎么了?”周强疑惑道。周一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西边有一条南北路,若是盖房的话,就会把路截断了……”周强略一沉思:“不要紧,路是人走出来的,可以改道嘛?”“那就这样定了?”周一壶进一步询问道。“定了,你只管盖就是了,想什么时候盖,就什么时候盖。”说完,与文书周发国迈步走出堂屋门口,姗姗而去。

周一壶送别客人,回到室内,继续喝他的茶,虽然茶水越来越寡淡,但他却喝得似乎越来越有滋味——因为,他满意,他开始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好处。

当天晚上,周一壶就打电话,把村支书造访以及答应给房基地的情况,告诉了他做副县长的儿子。儿子在电话里,又嘱咐了一遍,大意还是让他什么事也不用管,到时候他就派人前来盖房,他只管伺候好茶水就行了。

转眼间,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清明一过,春暖花开;多晴少雨,春光醉人。

这一天上午,周一壶正在自家庭院的南墙根下晒太阳。忽然,就听到屋后传来了轰隆隆的沉闷声响,仿佛正有车辆经过。他赶紧起身,向西走去,刚转过西墙角,就发现一辆轿车已然停在屋西头,随后,几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陆续开来,停在了相对宽阔的屋西旷地上。

他目瞪口呆,正在惊讶时,小轿车上走下了一位肥肥胖胖、高高大大的中年人,看上去,年龄与他的小儿子相仿。中年人径直向他走来,走到跟前,热情地伸出手,握住了周一壶的手,满脸堆笑道:“您就是周老爷子吧?”“是啊,是啊……”周一壶赶紧答应着,跟着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哈哈,怎么认识?周县长早就跟我描述过您的样子,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中年人朗声说道。就这一霎的工夫,中年人的身后,已经跟上了三四位年轻人,更远处,有二三十个人也已下车,正在卸货呢。中年人一回头,对着那几位年轻人朗声说道:“看看,看看,周老爷子,精神矍铄,精神矍铄啊……”

周一壶趕紧礼让,把中年人和身后的几位年轻人让进家中。堂屋摆好一张饭桌,泡茶,坐定,中年人环视了一下房屋,说道:“这房子也确实是旧了,早就应该盖新房了,早就应该盖了。”“啊啊啊……”周一壶吱应着,仓促间,有点不知所措。中年人看出了周一壶的慌张,赶紧解释道:“周老爷子,我叫袁明,是当年周副县长在镇上当镇长时的袁村支书,当年我可是与周镇长称兄道弟啊,可现在,人家周镇长发达了,成了副县长了,哈哈哈哈……”一阵的朗笑,随之,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就是给您老人家盖新房子的,建筑师、工人以及盖房所需,我都一并带来了,您老什么也不用管,住宿在镇上旅馆,吃饭在对面武阳村的饭店,您老就只管监督就是了。”周一壶一愣一愣的,袁明又说道:“不过,我对老爷子还是有一个要求的,我吃饭,要在您家里,我要陪着老爷子,饭菜呢,也是由武阳村的饭店送来;还有,您老要保证供应我这些工人的茶水啊?”周一壶赶紧答应道:“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哈哈,哈哈……”袁明又朗笑一阵。随后看了一下身边的几位年轻人:“还待着干什么?动手吧。”

几位年轻人,笑吟吟地离开,随后,屋外,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响,盖房的工作,开始了。

为了供水,周一壶专门从村中借用了一个茶水炉。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饭时,袁明就陪着周一壶在家中吃,饭桌上,杯来杯去,两人渐渐熟络了,最后,竟达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从谈话中,周一壶了解了袁明所在的那个地方生产瓷器,袁明手下拥有几个瓷窑,几个老土坑,没有好土,是烧不出好瓷器的。也了解到袁明很有钱,属于财大气粗之人,在地方上,具有“呼风唤雨”的大能耐。

对于袁明,周一壶好生钦佩!

仅用了五六天的时间,四间大北屋就竣工了,甚至连周围院墙都建好了,唯一遗憾的是,门楼太过简单,只是盖了一个简陋的“挑大门”——一根横梁,把大门口抗住,就好了。看着这简陋的门楼,周一壶禁不住摇头:大门口,是“门面”。他觉得,“门面”做得不大好,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临别,袁明一再握住周一壶的手,嘱咐道:“老爷子,过段时间,我再来帮您搬家,到时候,我们还要好好庆祝一番——乔迁之喜呢!”

周一壶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依依送别了这一行人。

回到家中后,看着耸立的新房子,周一壶仿佛还在梦中。这期间,周一壶也曾打电话责备过他做副县长的小儿子,嫌他不早告诉一声。他儿子在电话里,笑应道:“我就是想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嘛?”他无话可说了,他很高兴。

坐下来,他又禁不住想到了从前。从前人民公社时期,他在武阳村当赤脚医生的时候,有几年,公社书记就住在武阳大队,那时候,武阳大队就是用几辆东方红拖拉机,拉着人、物,到公社书记家,为其盖房子的。

不承想,他现在也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他心里乐开了花。当然,他明白,这多亏了他那当副县长的小儿子。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袁明又来了。这一回是带着两辆大卡车,车上装满了家具,还有两扇大铁门。这一次,是电话先到,所以,周一壶早在新房中等着了。

袁明一进新房,与周一壶互相寒暄之后,就伸手向墙壁上摸了摸,然后说:“春天就是干得快,差不离了。”于是转身对身后的人说:“搬家具,安装。”他便和周一壶,一同回到老屋中,喝茶,聊天。

霹雳啪嚓,忙活了大半个上午,两扇大铁门以及带来的所有家具,俱已安排停当。袁明手下的人,回禀袁明,于是,袁明便挽着周一壶的手,一同走进了新房中,让周一壶“考察”一番,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或者,还缺少些什么。一进堂屋,迎面就是一排乳黄色的实木躺椅,黄晕道道,流光溢彩。袁明指着说:“这是原木水曲柳的,不算上好家居,但在农村生活,也算能将就吧。”然后,袁明拉着周一壶的手,挨个房间转了一圈,说实在的,好多家具,周一壶根本就叫不出名字来,他只是被动地听着袁明介绍,哼哼哈哈,不懂装懂地答应着。

一圈下来,天已近午。袁明不容分说,径直将周一壶拉上他的轿车,然后带上他的人,扬长而去,直奔所在镇的最好饭店。他要隆重地为周老爷子庆祝“乔迁之喜”。

喝酒、庆贺的过程无人知晓,但展平村的人知道,那天午后,周一壶是以烂醉如泥的状态被抬下车的;村里人还知道,周一壶醒酒后还告诉别人,那个中午,本镇的镇长亲自上阵,陪酒助兴。

一时,周一壶不仅成了展平村最知名的人,而且成了方圆数十里周围村庄中,最荣耀的人。

不过,这一阵“喧嚣”,很快就过去了。周一壶,也很快搬进了新房中,那一天,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

“喧嚣”之后,风平浪静,风平浪静下的周一壶心中,仍然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的新房,压在一条南北路上,向南、向北都“犯冲”,大不吉。所以,迷信的周一壶就趕紧请了一位石匠,在房子后墙山上,凿了五个字“石敢当在此”。他想让泰山“石敢当”,为他挡灾避祸,这也是农村人的传统做法。可是,周一壶还不放心,过了一段时间后,周一壶干脆在自己新房后墙和西山墙,地基两米之外,又重新垒起了一道角尺形墙壁,墙壁很高,竟是把房屋后墙生生地遮挡住了——这下,他总算放心了。

一切就绪。周一壶春风得意,心满意足。

这一天,早饭后,他和老妻一起走到屋后,两个人细心地端详了起来,尽情享受自己的“杰作”所带来的美好。

正在端详入神时,仿佛人影一晃,周一壶一回头,竟然看到一位老人,已然站在了他的身后。老人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虽辈分比周一壶低,但年龄却比周一壶大。周一壶刚想跟他说话,却不承想老人脱口而出:“属王八的,横着走!”然后,拄着拐杖,怒冲冲,“咚咚咚”地离去了。周一壶一阵懵懂,莫名其妙,想追上,跟他理论几句,却被自己的老妻拉住了:“快回家,快回家,别在这儿遭人妒恨了……”

一腔的兴奋,被老人的一句话,骂跑了。周一壶心绪怏怏……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日子如水,周一壶又老了三岁,年近八十,衣食无忧,儿女孝顺,日子过得滋滋润润。这三年里,周一壶唯一盼望的是他的小儿子能够升为正县长,或者更大的官。可事不如意,小儿子却依旧在一个“副”字上徘徊。

日子滋润,周一壶不用干活了,不用为家务事操心了,可他也没有闲着,用村里人的话说,这几年,周一壶成了一位“守坟人”。

周一壶迷信,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小儿子之所以能够当上副县长,就是因为祖坟的风水好,所以,这几年,他就专门为自家的祖坟操心。他在祖坟周围又栽了几棵松树;平日,有事没事就到祖坟走走,拔拔草,培培土,实在没事,围着转几圈,也觉得心安。

到了后来,他甚至总是臆想着村中会有人破坏他家的风水,于是,他就几乎天天到祖坟转转,或者干脆在附近坐一阵。他会好长时间地凝神注视着他家的祖坟,他希望看出点“道道”来。初夏的这一天,天清气爽,阳光朗朗,临近中午了,周一壶还在端详自己家的祖坟,他凝神注视着,注视着,忽然,他发现祖坟的圈圈里,有烟气在浮动,淡青色,像一湖的水波,荡漾开来,荡漾开来……他痴了,痴了,禁不住嘟囔起来:“真的冒青烟了,真的冒青烟了,老周家祖坟真的冒青烟了……”

回到家,他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老妻,老妻按捺不住,又告诉了邻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村子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老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周一壶得意,村子里明白事理的人,却在暗暗耻笑,他们明白:哪里是什么“青烟”?只不过是光线作用,初夏时节,坟地里由于阳光暴晒,水汽浮漾形成的一种幻景罢了。

但就此一事,村里人也明白了周一壶之所以常去祖坟的原因。于是,周一壶就成了村人的一个笑话。明里背里,人们把周一壶的行为作为笑谈,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一日,周一壶正在祖坟周围闲逛,一抬头,四瘸子却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正愣愣的,四瘸子发话了:“怎么了一壶?等不及了,急着来报到啊?”“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周一壶回应道。“是啊,不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连你的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啊?”四瘸子紧补一句。

把个周一壶气得原地打了几个转,然后,才“笃笃笃”地转身离去。身后的四瘸子,却哈哈大笑……

这三年里,做了副县长的小儿子,并没有“常回家看看”,一则,官大了,确然是有些忙;二则,或者三则,就很难说了,反正总是有原因的。连过春节也不回家,只是在周一壶生日的那天才回家一次,而且,雷打不动。周一壶也不责备,也无法责备,现在,周一壶虽然是“老子”,但是面对这个做了副县长的小儿子,他是“仰视”的,好在,平日里总可以打打电话,在电话中聊几句,也让周一壶心安,自得。

周一壶的生日,是在春天。奇怪的是,今年过生日,他的小儿子破天荒地没有回来。他感到奇怪,询问他的大儿子,大儿子说得极简单:“工作忙吗?做官能和普通老百姓相比吗?你就别整天挂着这事了。”听了大儿子的话,周一壶觉得在理,但也很生气,他嘴上虽然没有回击大儿子,但心里却反驳道:“难道不应该‘挂着吗?全家人,就他一个人弄脸啊,是家族的骄傲和自豪!”

后来,周一壶又给小儿子打了几次电话,回复都是说“对方已关机”。无奈,他只好再次询问他的大儿子,大儿子这次回答,还算详细,慢声说道:“爹,您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呢?我跟您说实话,我二弟现在又升了,成了他们那个地方的一个地市级副市长,官越做越大了。这会儿放心了吧?”

周一壶点点头,感觉甚是满意。习惯性地用左手,向后梳理了几下他那稀疏的白发,根根如草,仿佛油尽灯枯。但是,转而一想,他又觉得奇怪:“那怎么就不接我的电话了呢?换了号码,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啊?”他的大儿子显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爹,这您就不知道了,大官们的电话号码,都是保密的,二弟官做大了,号码自然也就要保密了,连你、我也不能知道,怕泄露嘛!”

经过大儿子的一番解释,生日之后,周一壶心中的郁闷,总算烟消云散。

他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一日三餐,每餐,喝一小壶。饭后,到大街上走走,一则,消消食;二则,遇到不嫌弃的人,还可以借此谈一下自己的小儿子,光耀一下自己。

这一天,周一壶吃过午饭,习惯性地向大街走去。

暮春时节,春意融融,空气中洋溢着煦暖的人情味。

周一壶家住村西头,他由西向东,渐渐走向大街中心,他知道,大街中心,总会有人(尤其是老人),相聚闲聊的,更何况是在这煦暖而慵懒的暮春之午呢。

远远地,他就看到大街十字路口西北角,聚集了七八位老人,于是,他加快步子,向老人圈走去。大约还有五十米距离,他忽然看到四瘸子也在老人圈中,于是,站住了——他讨厌这个四(死)瘸子。甫想转身回走,忽然,老人圈中传出了哈哈哈的大笑声,虽不尖锐,但却也沧桑、辽远。被这慑人的笑声所吸引,他继续向前走去,他想了解一下是什么事,使他们如此开心,如此放浪。脚步放轻了,缓缓走向前。老人圈中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周一壶的到来,他们正聚精会神地听四瘸子说着什么。距离还有五六步远,周一壶停下了,他要悄悄地倾听一番。只听得四瘸子正在放言道:“历史的事实证明,穷人家的孩子做了官,一般有两个发展趋向:一是官越做越大,在古代,可以官至卿相,在现代,怎么也到个省部级,但这种穷人家,并不是真穷,祖上通常是官宦之家,或者一方土豪,他们的穷,只是暂时的,偶然因素所致,从根本上说,还是一方沃土,好土才能长出好庄稼吗?另一种是真正的穷人家的孩子,根上辈辈穷人,忽然家中出了一个当官的,这个官,一般当不久,因为这样的家庭,穷惯了,一旦有权,人就会像饿狼似的中饱私囊,所以,完蛋只是个时间长短问题……就如我们村的……”

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看到有几位老人,已然扭头向西看着,他也情不自禁转头向西,一下,他愣住了——他看到了正在目瞪口呆望着他们的周一壶。

四瘸子这话,有点“文”,周一壶听了个似是而非,一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看着四瘸子那么得意,他就生气。他知道,这个四瘸子,虽然好吃懒做,但平日却喜欢看点乱七八糟的书,比如《易经》《老子》等,还特别喜欢“琢磨事”,看个电视剧,别人看的是故事,他却常常于故事中琢磨出一些“道道”,鬼道道,神道道的,还真有那么一套,所以,村子里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瘸仙”。

得一个“仙”字,不易,是有事实可证的。那就是四瘸子善于“断事”,颇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展平村曾经有一任支书,性格粗暴,靠关系上台,上台后,又靠拳头吃饭,经常与村民吵架,甚至拳打脚踢。这一下,四瘸子看不惯了,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直言道:“你不用霸道,你活不过三年的。”那位村支书当场暴跳如雷,可当着许多人的面,也不好打人,只好恨恨道:“要不是因为你是个瘸子,我一拳打死你!”

四瘸子,嘿然而笑,转身离去。临走,留下一句:“你就等着吧!”

果然,这位霸道的村支书,在任上第三年的尾巴上,即生病去世了。这一次,真是震撼了展平村的村民,觉得四瘸子真是“神”了,可称之为“仙”。后来,四瘸子却给人解释道:“其实,我并非诅咒他,当时发下狠话,我是有科学道理的,你想:他们家祖辈遗传肝病,肝病最怕生气,他做了支书后,性情粗暴,整天与人吵架,别人生气,他不生气吗?生气多了,自然就催化他的肝病,所以,早死,就是一种必然了。”

事实上,这位支书,就是因为肝癌而死。

在别人的注目下,周一壶没有继续向前,更没有走进老人圈,而是转身,缓缓向家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就琢磨四瘸子的话,他似乎琢磨出了點什么……

其实,周一壶的小儿子被“双规”的事,早已传遍了全村(后来“微信头条”上发布的信息,也证明了这一点),只有周一壶还不知道。引发的“导火索”,正是三年前,那位带人给他家盖房子的袁明支书。

袁明在当地欺行霸市,多占多吃,带有黑社会性质,好歹还没有到杀人的地步,所以,罪不至死,而他的遮阳帽、保护伞,就是周一壶的小儿子。

一个月后,周一壶黯然离世。

得什么病死的?没人知道。只是听人说,临死前,他把大儿子拉到身边,一再嘱咐:要看好自家的祖坟,像保护龙脉一样,保护好自家的祖坟风水。

周一壶去世了,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只是周家的祖坟上,多了一座新坟。两年之后,那座新坟上也已然荒草萋萋矣。

又是两年之后,一个秋日的黄昏,一位中年人来到了周一壶的坟前,躬身拔了一下坟头上的杂草,然后,蹲下,点燃了带来的烧纸——一大捆的烧纸,中年人一边折叠成楔形,一边把折叠好的投入到燃烧着的火堆中。

火,越燃越烈,烧纸的灰堆上,冒起了缕缕青烟。中年人,抬头望着,一脸的茫然……

那一个黄昏,附近一些还在劳作的村人,确然看到:老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冒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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