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

2022-05-30 23:19程华
莫愁·小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饭票校长读书

父亲是安徽人。后来他怎么到重庆成为煤炭研究院一名工程师的,我就不甚清楚了。直到有一天,我惹得父亲大发雷霆之后,方知父亲一段尘封的往事。

从初中起,我在学习上就是典型“跛子腿”,一腿长一腿短,长的是语文,短的是数理化。那些数学公式和计算方程与我而言无异于天书,不懂,也不感兴趣。逢数理化课,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我在座位上满脑子跑飞机,书上凡空隙处皆留下天马行空的“墨宝”。自然,理科的考试成绩基本处于垫底状态。

回家后,父亲坐我斜后方“监学”,看我抓耳挠腮连基础题也做不出,气得手执钢笔“嘣嘣”几下,我的后脑勺一阵疼痛。可他越敲,我越厌学,脑子也越笨。终于有一天,看着不为所动的我,父亲气急败坏。我闭上眼,等待拳头的到来,可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学习不是苦差事,有机会学习是天大的幸福,你却不懂珍惜。”看我一脸困惑且不以为然,父亲叹气:“对,是幸福的,至少对我来说是。”

这是父亲第一次郑重地谈到他的故乡,他的青少年时代。

父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安徽利辛县一户农家,上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那是黄淮平原的南部,偏远且穷困。父亲五岁时,爷爷去世,家里没了壮劳力,只剩下奶奶靠一点田地苦苦拉扯几个孩子。父亲十一二岁时,操劳一生的奶奶也不幸离世,父亲的两个哥哥也相继去世。家中光景,凄凄惨惨。

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父亲从小喜欢读书,一边吃着野菜一边学习考入初中。可是,家中实在无力承担他念书的费用,又正值抗战末期,兵荒马乱,动荡不安,他不得不第一次辍学。

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当地慢慢恢复教学,父亲如愿进了初中。那时百废待兴,乡村仍然很穷,尽管学校给贫困人家的孩子每月补贴一块钱助学金,但父亲还是凑不齐每月四块的饭钱。眼看又要停学。

姑妈和伯伯心疼最小的弟弟,见不得他哭闹着要上学。他们把家中稍稍值钱一点的物什全卖了,又把地里的红薯切片晒干磨成面,让他帶着充饥。每天中午,下了午学的父亲跑校外野地里搬石垒灶,将红薯面煮成糊,囫囵填饱后又回教室读书,直到三年后读完初中,考上离家一百二十多里的重点中学蒙城县中学。可家里实在没钱了,无奈只得第二次辍学。

连回家路费都没有。一百多里地,穿草鞋的父亲从早到黑,一路走回去。途中饿了,在地里挖红薯啃。一边啃,一边掉眼泪。

父亲品学兼优,体育成绩也出众,是班长。他的校长兼班主任听说他辍学回家,就急了,马上托人叫他回去。父亲哪想休学呢,听到这个消息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学校。路上,脚磨出泡流出血,他拿块破布包包,继续走。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读书!一定要读书!

打量着面带菜色的父亲,看着他包着破布,血水中带着泥污的双脚,校长心疼。他从衣兜里不多的饭票中掏出两张,嘱父亲先吃饱肚子。当时,老师与学生的饭票颜色有区分。食堂团长怀疑父亲的饭票来路不正,无论他怎么解释,就是拒绝卖吃的给他。校长闻讯,去食堂一顿咆哮:“我的学生没钱吃饭,饭票是我给的!”

父亲用那两张饭票换了二十个馒头,这足以支撑他未来几天的吃食。后来,在校长的沟通下,学校食堂同意让父亲先赊账,等日后毕业了,有收入之后再行结算。校长则成了担保人。伙食费解决了,可问题才解决了一半,学费还没有着落。姑妈为了父亲的学费绞尽脑汁,除耕种薄田卖粮换钱外,她跑去山里捡地木耳,全然不管山里还有野狼出没。

父亲争气。1957年秋,他考上安徽淮南矿业大学,择校原因很简单:既能读书还不用交任何费用。四年后,父亲毕业分配到重庆煤炭研究院,每月工资四十多块钱。“我能挣钱了!可不能再欠着学校了!”父亲手握工资,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还账。对于这个刚刚毕业的穷困大学生,父亲的单位很照顾,给了部分资助。父亲顿顿吃白饭咸菜,其余全部攒着,一年多以后终于还清当年在食堂欠下的账。他松了一口气,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终于卸掉了。

远离老家数千里,每隔几年,父亲都会趁探亲的机会拜访校长。后来他才知道,校长是老革命,打从抗战时期就参加了地下党,解放后致力于教育事业,为国家培养了许多人才。“校长是我的大恩人!都说老师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他人,一点不假!”说到这儿,父亲眼含热泪。

案台上的烛火,摇曳闪烁,发出盈盈烛光,我仿佛看到了那位校长高大的形象。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学业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是改变命运的康庄大道。我收敛起以往吊儿郎当的态度,端坐在桌前,一遍遍想着父亲的话,回味着父亲的故事,内心涌起求知的渴望。

程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闫清

猜你喜欢
饭票校长读书
饭票里的温馨
我爱读书
正是读书好时节
校长的圣诞节这花是你的吗?(一)
我们一起读书吧
为干部下乡“饭票制”点个赞
读书为了什么
论校长的修养
好校长是怎么炼就的?
校长给力“九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