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组诗)

2022-05-30 11:56张敏华
扬子江 2022年5期
关键词:羟考酮浴室监护室

张敏华

疼痛

很多人是白天走的,但

父亲选择在晚上,那是我一生中

最黑暗的夜晚。

重症监护室的电梯口鼓着冷风,

电梯上上下下,

父亲却只能躺在担架上,

最后一次坐电梯

下楼──

哦父亲,在我整理你的遗物时,

发现你的床头柜里

还剩下几粒盐酸羟考酮止痛片──

哦,生命都没了,还有

什么疼痛?

疼痛都没有了,还需要

什么止痛片?

不知道一生要吞下多少粒药片

才能掏空一个人?

那么多的药瓶,药盒

也空了。

那几粒盐酸羟考酮止痛片去哪了?

──父亲,我疼痛了,请你

告诉我拿什么止痛?

立春夜,跟父亲说话

父亲,随着春节的临近,

我越来越想你了。

昨晚回家,发现你卧室的灯亮着,

我一阵惊喜,以为你

回家了,但我推开卧室的门,

发现你不在。

多少个夜晚,我回家看见你

靠在床上呼呼入睡,

我悄悄把你卧室的电视机和灯关掉。

有时你会突然睁开

惺忪的眼睛,在黑暗中

看着我。

此刻我多么希望这样的

场景会再次出现。

我多想再次听你跟我说──

“敏华,快过年了,

你的头发长了,明天

就去理发。”

父亲,你去了哪里?

你不在家,春节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我多么想在晚饭后

陪你下棋,看春晚,放鞭炮,

甚至听你不停地

咳嗽。

父亲,敲你卧室的门,我想

听到你为我开门的声音。

推开你卧室的门,我想再次看见

你的身影──

当我把你卧室的灯关了,

我再次陷入黑暗中。

兄弟

梅园浴室。躺在父亲曾经躺过的

搓澡床上,我想起父亲。

“你爸好久没来了,他好吗?”

望着面目和善的搓澡工,

我摇摇头。

六个月前的夜晚,

重症监护室电梯房,灯光昏暗──

耗尽了精气神的父亲

躺在病床上,我用毛巾和温水

最后一次给他擦身。

父亲虚汗淋漓的身子透着

凉气,我热泪满面。

这两年,我常常陪弱不禁风的

父亲去浴室洗澡。

幫他脱掉内衣,我搀扶着他

躺在搓澡床上。

我一边淋浴,一边守着他──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彼此成为手足相抵、悲苦

与共的兄弟。

月亮会不会自己发光

阳台上,我坐在父亲

曾坐过的藤椅上。

藤条断了,藤椅“吱吱”响,

仿佛父亲在跟我说话。

“月亮会不会自己发光?”

我问天堂里的父亲。

现在,我能做的

就是打开窗,等待父亲的回答──

起身我坐到小矮凳上,

四周归于静寂。

立夏日,想起父亲

这个正午,我闻到的豆饭香,

让我想起去年,想起

还活着的父亲,如同一根蜡烛

被点燃──

它带来光,也带来悲伤。

父亲走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的碗筷。

或许,我会在梦里

看见他吞咽着豆饭,并用手

擦掉嘴角上的饭粒。

满地的豆壳在他的脚下。

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季节,

如此怀念,我和父亲一起穿过

齐腰深的麦田──

一群麻雀从我们身边飞过。

即将成熟的麦子,

让我们感受着身体的

沉重。

这个世界

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想起父亲

曾为我付出的牺牲,

我的“身边就更空了”①。

我在我身边站着,

闭上眼睛,抗拒着父亲

和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父亲还在──

“我们又见面了。”一生都活在

父亲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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