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记忆与流动的生活

2022-05-30 14:26韩松刚
当代文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范小青身份记忆

韩松刚

摘要:《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灭籍记》是范小青十分重要的三部长篇小说,这三部作品同时关涉“身份”这一关键词,这身份有时候是明朗的,有时候是模糊的,但都以记忆的方式和流动的生活发生着切身的勾连。而在这流动的生活中,爱情、理想、历史都展现出了脆弱的属性,在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犹疑中,人渐渐获得了一个消失于阔大的狭窄的定义,并让自身失去价值,从而毁灭了他的意义。

关键词:范小青;身份;记忆;流动的生活

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范小青的小说创作体量巨大,长篇、中短篇,都是她擅长的文体,且每每能够写出代表性的作品。短篇如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城乡简史》,长篇如提名茅盾文学奖的《赤脚医生万泉和》,都是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重要之作。从1980年发表短篇小说《夜归》开始,范小青的创作已有40余年。40年的光阴,照亮了一条现实主义之河,时间、生活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都在其中缓缓流淌。但熟悉范小青作品的读者一定会意识到,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现实主义者,即便是在当下,她作品的“特殊性”依然让人捉摸不透,仍然能够引发争议,比如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充满了谜一样的东西,催人生疑、使人不安,那种对现实的背离和对不确定性的热情,较之以往更加强烈和浓郁。

在范小青的写作生涯中,《女同志》可能不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但却是非常有意义的一部小说。小说真实地描写了女同志万丽在机关工作中所遭遇的伦理困境、情感风浪和道德挣扎。“同志”这个极富政治意味的词语,又因为“女”这个前缀,而平添了叙事的丰富和可能。这部小说不同于一般的官场小说,其真实的落脚点也不是去反映官场的生态,以及这生态之下的人情世故。它的意义,还是在于对一个特殊地带中一个特殊群体的洞察和体恤——洞察女性的心理和情感的变化,体恤她们的苦恼、悲伤和不易。

閱读《女同志》,我首先想到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身份》,这部小说延续了作者对“存在”的思考,尤其是其“身份”主题让这个文本产生了极其复杂的多义性,就像弗朗索瓦·里卡尔在关于昆德拉《身份》的研究中指出的,“在一个最小的空间里,容下最大的深度感、变奏以及语义上的复杂性;在一种极为集中的小说形式中注入一种充盈的意义,绵绵不断,让人无法‘简述”①。事实上,《女同志》中关于官场的描写固然让人啧啧称赞,但其最为隐秘和不可思议处则是对万丽复杂情感世界的描绘,特别是她和康季平、姜银燕之间的错综关系,在这一点上,它与《身份》有一种不谋而合的审美目光。“万丽、康季平、姜银燕之间的纠葛是《女同志》之中的一段插曲。相对于机关内部紧张的人事关系,三个人之间的挚爱、悲情与宽容格外动人。这种美学处理不仅策划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浪漫故事,更为重要的是在权力网络的缝隙中分隔出了一个私人空间。万丽可以不时地回到这个空间休养生息,舔伤口,补充勇气和智慧。”②在小说中,“女同志”是一种政治身份,但这个身份背后,还有更加缤纷的“身份”——妻子、情人、母亲、女儿——等等,万丽就处在这种不同身份的强烈转换之中,既维持自身的“局部”,又遮蔽自身的另一些“局部”,而在这个过程中,毫无疑问的,将面临一种分裂的痛苦。

因此,《女同志》关注的焦点不是机关的各种争斗,而是人尤其是女人的现实处境、彷徨犹疑和无法摆脱的痛苦。不仅如此,她还更进一步地通过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写和思想搏斗,写出了一种深刻的批判性。《女同志》中,女性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迷失,对某种控制和操纵的臣服,以及这背后根深蒂固的观念意识,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位作家——加拿大的艾丽丝·门罗。比如在小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门罗就是以黛尔的视角,观察男人与女人这两个各行其是的世界,它们各有一套自我运行的既定规则,从未平等,也从未和谐地交融。正如《女同志》中康季平对万丽语重心长地劝告:“现实就是这样,你一定要记住,在任何岗位,都有竞争,都有让你心理不平衡的事情和人,他们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在你面前,干扰你的工作,你别以为到旧城改造指挥部,男同志多,事情就好办些,疙疙瘩瘩的东西就会少,一点也不会少,只会更多,更严酷,更无情,女同志和女同志竞争,再怎么你死我活,到头来也可能会心肠软一下,下不了手了,但是和男同志相处,你可千万别抱什么幻想,他们当面会吹捧你,但是他们下手的时候,决不会手软,更不会心软。”③在范小青的笔下,这种身份的差异,正被一种可怕的必然性所裹挟——她们终将要在目标选择的折磨中度过一切不安的日子。作为万丽政治导师和情感依附的康季平早已洞察生活的灰暗和不堪,而万丽作为一名女同志,就像是冷灰,竭力覆盖灼热的生活余烬。

与《身份》中“身份”主题的模糊不同,在《女同志》中,“身份”这一主题是明朗的,它直指生活和身体本身。“在特定的文化族群中,女人只能轻声说话、小口吃饭、并膝就座、走在男人后面、低眉顺眼看人,这样的规范体现并加剧着性别压迫。想挑战这种微妙的控制特别困难,因为我们的身体已深深地被这种控制同化,本身就抵制挑战——就像一个年轻的秘书,她过去受过的身体训练就是尊重上级,所以当她试图提高嗓门抗议上级时,会不由自主地脸红、颤抖、畏缩甚至大哭。”④舒斯特曼关于女人的这段描写,可能会让很多女权主义者感到不舒服、不自在。但实际上,这样的不平等就真实地存在着,尤其是对“女同志”来说,更像是无法摆脱的一种命运的幻象。在康德关于纯然理性的教导中,他就认为伤痛和屈辱感会扰乱人的冷静思维,而女性又往往容易在这方面中招。因此,读《女同志》,你会发现诸多关于“哭”的名场面,哪怕是在机关里,哪怕是不合时宜的时刻,当理性决堤,感性的洪流便扑面而来。“余建芳是个克制自律的女同志,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情,这时是到了伤心处,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万丽却是有嘴无心,她也并不很了解余建芳的过去和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觉得余建芳小心眼,就直话直说了,想不到余建芳哭了,她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想想是余建芳先来惹她的,她没有科长的胸怀,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两个人就闷着不说话了。”⑤“万丽气得脸色铁青,眼泪‘哗一下就淌下来了,金美人大概也没料到万丽会如此失态,一时倒也很难堪,脸也涨红了,但仅仅过了几秒钟,金美人已经调整过来,脸上堆满了笑,上前搂住了万丽,柔声柔气地道,喔哟哟,喔哟哟,我的小公主,开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啊?万丽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金美人会来这一招,她的眼泪,一下子变得那么不值钱,那么无所谓。”⑥“李秋当场号啕大哭,那正是她和前夫关系最黑暗的阶段,但是这一次的哭,是空前绝后的,是李秋这半辈子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公开亮相,在此之前和从此以后,李秋都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⑦

《女同志》中的“女同志”,几乎都难以逃脱“哭”的命运。一部《女同志》,几乎是从头“哭”到尾,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想必也是绝无仅有的。而范小青小说技法的卓越之处,则是对哭的不同理解和小心把握。该哭的时候要哭,不该哭的时候不能哭,而在不该哭的时候哭了,就会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余建芳趴在死去的朱部长身上哭,就让她失去了竞争副市长的资格。但也是这一哭,让余建芳这个形象陡然站立了起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的人——她失去了一种身份,却获取了某种人格。但我们也无法否认,《女同志》中的诸多个体,大都已经不具备一种个体性质,并露出了无法摆脱的集体面目。哭——既成就了叙事,也成为象征。而哭,一定意义上也蕴含着更大的人性内涵——一种无法抵挡的“脆弱性”——身份的脆弱性,理想的脆弱性,爱情的脆弱性,生活的脆弱性。我觉得《女同志》的动人和不同之处,就在于展现了机关女干部的这种“脆弱性”。比如写到万丽初入机关时的感受:“过去听人家形容機关的女同志,是焐熟的花,开也是会开的,但不新鲜、不生动,因为不是自然界的阳光雨露培育出来,而是呼吸着机关里特殊的空气长起来的,刚刚开出来,就好像已经枯萎了。万丽没想到,自己刚来不久,就已经开始有了被焐的感觉。”⑧比如写到万丽对领导的认识:“本来是说万丽的衣服的,结果林美玉成了中心,万丽最没想到的是计部长,也是相当有水平的干部,也是位很严肃的干部,怎么会对这种低档次的话题那么感兴趣,还那么投入地去调笑,万丽顿时觉得自己很失落、很没趣,也让她心底里产生了一些瞧不起他们的想法,但在这瞧不起的想法中,泛起的却是一股浓浓的酸意。”⑨比如写到万丽的爱情:“爱情就是这样。爱情来了,牛粪也是香的。别人眼里的孙国海,可能也就是个一般的人,但万丽就觉得他特别好。”⑩事实上,也是在这种脆弱性面前,人(万丽)重新进行着自我的反思和塑造。“自我塑造并不意味着一个人摆脱其先天身份,成为一个抽象的、飘浮的个体——这就像摆脱历史一样不可能,自我塑造的含义并非抹去与生俱来的身份印记,而恰恰是在既有的身份属性之间取舍、排序、糅合,同时选择性地融入不同的‘他者,从中创造一个独特的自我。”11尤其是当万丽失去了她的情人、朋友之后,不由得对他者和自身的脆弱产生了更加深沉的反思和怀疑:

从咖啡馆出来,余建芳没有回去,她又到医院去了。万丽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感觉出她内心的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恐惧,真想追上去对余建芳说,我陪你去吧!但她没有这么做,余建芳虽然今天跟她说了许多话,但事情过去后,心情平静下来,她们两个人都会明白,这些话原本是不应该说出来的。12

万丽含着眼泪离开了,她没有要小白送她,自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满街都是人,都是车,都是热闹,但她的眼前她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康季平没有了,伊豆豆没有了,她的工作,她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值得吗?她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为了田常规的一次谈话?就是为了田常规把她放到这个位子上?13

脆弱让人不安,让人心生怜悯和同情,但同时,脆弱也可能会激发人,会加快自身的成长。因此,失去了康季平的万丽在小说的最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慢慢醒来的理性,她似乎正在从某种既定的框架中解脱出来,并开始走向一种亟待完成的自我重生。“万丽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给康季平写了一封信,康季平的回信很快就来了:我无法给你任何答案,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我的作用,就是听你说,看你哭,你说过了,哭过了,就好了,雨过天晴,你又是你了,你又振奋起来,你又活过来了,你又往前走了。万丽回信说:我懂了。”14这个结尾实际上有一种魔幻的意味,因此,此时的康季平已经不存在了。但就是这样一个不真实的幻想,意味着《女同志》中内在的、固有的矛盾的某种释放。这一矛盾可以证明,女同志在既有社会现实的某种努力,可以达至一种真实的结果——时代终将会为在这持续的、不堪的现实中摆渡的水手,提供一个理想的目的地。

范小青对时代有着超凡的敏感性,她新世纪初期的城市系列小说,就像一部城市发展的编年史,并给长篇小说叙事带来一种新鲜的风格。她似乎是用这些作品告诉我们:在时代和历史的某一个时期,世界和社会曾经是什么样的,而它们的样子,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一切的喧闹、叫喊、冲突、等待,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矛盾和复杂,都是生命的斑斓图景,而这些于我们来说,其实并不完全陌生。事实上,在《女同志》中同样伴有着城市发展的过程,其中的困难重重才衍生了万丽这一形象的多重和复杂,加之范小青长期在机关摸爬滚打的经验积累和深刻洞察,写出《女同志》这样特殊的作品似乎并不完全让人吃惊。《女同志》说到底是关乎“身份”的一部小说,这个身份与后来的两部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和《灭籍记》无意或有意中形成了一种共鸣。身份——范小青小说中这一书写的难题,由此开始,也变得模糊而重要起来。而她也在不同的方向上,对这一难题进行着思考和探索。“从一开始,我们的身份就是一种紧张的平衡,我们在与他人融合的欲望和远离他人的欲望之间撕扯着。那是因为,在最初的认同或镜像过程伴随交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过程在发挥作用:一种对自主性(autonomy)的抗争,这种抗争导致了与他人的分离。”15但到了《赤脚医生万泉和》中,范小青则将关注的方向投到了历史之中,一种“历史意识”也开始在她的小说中重新发酵。“严格意义上讲,历史意识在我看来包含有三个具体的成分:传统与自由的辩证意识,为捕捉过去的真实或真相所作的努力,认为历史的一系列社会组织和人类造物并不是随意的、无关紧要的,而是关切到人类本质的那种觉知。”16赤脚医生这一特殊的身份,本身就有一种历史意味,是特殊时代的历史产物。因此,范小青通过赤脚医生书写一个时代的历史,以及这历史过程中的种种荒诞、不安,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一种关涉人类历史真相的意义。

读《赤脚医生万泉和》,最大的感受是荒诞。人性的荒诞、生活的荒诞、感情的荒诞、政治的荒诞,以及由此而构成的历史的荒诞。就如小说中万泉和的自言自语一样:“每次有人走了,我的麻烦就开始了。农民是惯性思维,他们不管你们谁走了谁来了,昨天来你这里看病,今天还来你这里看病,我跟他们说,医生走了,你们别来了。他们很生我的气,说我不负责任,我关了门,他们就敲门,一直敲到我开门为止。从前涂医生走后,马莉走后,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如果有人说历史是循环往复的,我同意这样的说法。”17一个自称脑子有问题的人,却被推荐为赤脚医生,是荒诞;一个几乎毫无医学经验的人,却要为一干人等的生命负责,是更大的荒诞。“深陷荒诞处境的万泉和,不但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要对整个后窑大队的生老病痛负责,还要对所有群众的信任负责,对他们的期望负责。这是另一个更为巨大的历史玩笑。”18当然,除了赤脚医生的身份,万泉和更具体的身份是一个农民。万泉和作为赤脚医生这一身份,在小说中的不断变迁,一方面呈现了时代的历史更迭,另一方面也预示了流动的生活中,人的身份的某种不确定性,而唯一不变的,是万泉和的农民特征。说到底,他的真正身份是“农民”。因此,《赤脚医生万泉和》是一部关于农民的生活史和精神史。“我是努力把生活化开来,一点一点地写出来,无论是不是史,无论是什么史,小说应该将这些史放在小说的背后,所以我尽量少写政治的背景。”19这其实是范小青的小说观:对人的珍视、对生活的尊重。因此,她笔下的农民除了愚钝、麻木、势利之外,更多的是良善,一种脆弱的“善”。于是,即便面对再大的痛苦,也没有仇恨、没有抱怨,只有自怨自艾的哀痛。“如果换了一个强悍的农民,他这时候也许会打我,打涂医生,如果他打我,或者打涂医生,我们都会觉得好受些,可万水根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甚至都不会满怀仇恨地瞪着我们。他只是抱着头‘呜呜地哭,像一条被人欺负了的狗,有说不出的哀怨。”20

历史从来不是一个抽象而宏大的概念,它隐藏在流动的生活之中,隐藏在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的真实记忆之中。《赤脚医生万泉和》是对缠附在历史身上的荒诞和恐惧最为充分也最为生动的洞察和概括。在小说中,作为社会的总体一直试图塑造着作为它的成员的个体,而个体也努力在这种压迫中企图改造社会,并让这个总体远离他们的生活。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万泉和与他的身份,就在这种无形的对抗中造成了脱节,而他的命运的荒诞也来源于这种脱节:

随着内外自我与外在自我的脱节为人所察,身份就有了基础。个体终于相信,他们内在有一个真正的,或者说真实的身份,与周围社会派给他们的角色多少有些不合。现代的身份概念为真实性(authenticity)赋予了最高价值,看得最重的是不被允许表达的内在自我得到认可。身份概念站在内在自我这一边,而不是外在自我这一边。很多时候,个体可能并不明白他那个内在自我到底是谁,只是模模糊糊觉得,他或她无奈地过着谎言一般的生活。这会导致过度追问“我到底是谁?”求解而不得,异化感、焦虑感由此而生,要得到宽慰,唯有个体接受内在自我,而且这个内在自我得到公开承认。而要外部社会恰如其分地承认内在自我,个体只能去想象社会自身发生根本改变。21

而大多数时候,正常的个体对抗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转换到小说场域中,则出现了一系列狂人或傻子形象的文学寄寓。似乎从鲁迅的《狂人日记》开始,慢慢形成了此一写作的精神传统。《灭籍记》中,万泉和就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傻子,正是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历史和人性的荒诞才显得更为荒唐和可笑。范小青的小说有着对滑稽幽默的偏爱,“借助幽默,他们不仅减少了只是看似重要的东西,同时还展现了各种事物真正重要的特质,那些原本被表象、角色、面具遮住和隐藏的特质”22。范小青展现的时代的焦虑和灼热、人性的困顿和憎恶,都有着幽默的外衣,而她的幽默也是多种多样的:有语言上的讥讽,有场面上的喜剧化表现,有叙事上的黑色幽默,而这一切都建立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之上。而荒诞在其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范小青是当代女作家中,少有的具备幽默感的叙事高手。透过这种范式幽默,我们似乎可以更容易理解:在现实主义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另外的事物或真相,那也是现实,甚至是比现实更真实、更深刻的存在。

在阅读《赤脚医生万泉和》的过程中,我还注意到它和很多小说的另一不同之处,那就是作者为我们绘制了很多幅万泉和生活的居住图。这些图的变化,当然不是毫无意义的,相反,它包含着一些复杂的信息。这些信息,涉及身份,因为每一次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就是居住位置的变更,这些信息,也隐含着某种历史的影子,后窑大队的风吹草动都会在这些图上体现出来。但在我看来,这些图隐藏着更大的意图——某种记忆,某种哲学的思考,以及与此相关的流动的生活。“流动的生活便是一种生活在永不确定环境下的、缺乏稳定性的生活。”23“流动的生活,意味着持续不断的新的开端——正因為如此,它也意味着迅速而自然的终结,没有这些终结,也就谈不上新开端,新开端往往是流动的生活之最具挑战性的时刻,也是最令人不安的烦恼。”24我们由此再来阅读《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开头,就变得更加富有意味。

这个位置不只是我在我们院子里的位置,这还是一个人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还得画一张全村的图,这个村子叫后窑大队第二生产队。如果要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复杂了,我们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世界叫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25

事实上,每一幅图的绘制,对万泉和来说,都是新生活的开端,是重新自我确认的开始。因此,读《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另一感受,是那流动的生活之下万泉和因为“身份”的变化而带来的骚动不安和命途多舛。对于人(万泉和)来说,“你是谁”比“你在哪”和“你正在做什么”更重要。但一切的流动终会归于某种平静,就像《赤脚医生万泉和》在结尾处所写的:“我狼狈不堪地逃回家的时候,看到我爹坐在门前晒太阳,那一瞬间,我被我爹的平静的目光打动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挨着我爹坐下来。我的魂也回来了。我真没有出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进城的进城,开店的,开车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却回来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着村前的这条路。”26读范小青的小说,尤其是她的很多短篇小说,你能感受到那是她在有意识地和读者分享她的时代感受和个体之思,其中蕴含着如此多的滑稽、悲怆和泪笑,并由此取得了小说艺术上的胜利。在一次次的危机和灾难中,荒诞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习以为常和最普遍的麻木感觉。而范小青的小说,就是将荒诞以艺术的方式重新展现给我们。荒诞构成了范小青小说最基础的经验,在当下,没有什么是和荒诞不相干的。她的小说,就是与荒诞的抗争。她的小说越接近荒诞,作品中的人或事就越发可笑。

和《赤脚医生万泉和》一样荒诞的,还有她的另一部小说《灭籍记》。透过小说题目,我们就很容易判断出:这同样是一部关乎“身份”的小说。“我爸说,人就像水一样,要流走的,你要找的人,都在你前面,已经流走了,你追?你踏着风火轮也追不上。”27生命就像水流,生活就像水流,不息而不安,无奈而怅惘。追不上的原因或许还在于,有些“身份”本就是虚假的,它的存在只体现于一个词语,而不是鲜活的肉身。就像《灭籍记》中,“籍”(一种身份)是衡量精神事物的尺度,范小青通过“籍”评估自我和他者,展现着流动的现实和晃动的历史。“作为一纸证明,‘籍不仅关联着个人的身份认同与主体性的建构,也通过形塑个人和集体的记忆来建构历史。”28因此,籍的有无,不仅和流动的生活有关,而且关乎生命的记忆,以及由此而汇集成的孤悬的历史境地。《灭籍记》那未被诠释的艺术本质即在于此:它要求我们从另一个角度——不是从常规的人性的角度,也不是从一般的政治的视角,而是从特定的制度观念进入故事,从中呈现它对精神和心灵的关切,对历史和记忆的迷恋,生命的梦想和失落,人性的悲悯和没落,以及与此相关的反思和警惕,也都被一一关涉。

他真是鬼迷心窍。他心里明明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但他却坚决不问我是谁,这孙子,他怕问出了我是谁,叶兰乡就玩儿完了。

他既然不问我是谁,我干吗要告诉他我是谁。

他不知道我是谁,他就不会知道谁是谁。

活该。29

在《灭籍记》中,范小青将这种身份的荒诞、记忆的荒诞推到了高潮。“我”到底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抑或者在历史中,都很难说清楚。在小说中,范小青对生活的反思和历史的质疑,就直指其自身的荒诞性。比如叶兰乡为了摆脱自己特务的怀疑,虚构出了郑永梅这一人物,而实际上,郑永梅只存在于户口本上,比如郑见桃被嫂子叶兰乡告发,幸好从梦中惊醒才得以逃脱。流动生活中的不幸、荒诞、不安,不仅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漠而无情,而且扰乱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灭籍记》中的人物始终在这样一个荒诞的框架内活动,虽然他们竭力在其精神生活上维持勉力的理性和清醒,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源头上已经难免一种生活衰颓的命运。在现实和历史的穿梭中,在个体命运与时代氛围的纠葛中,在命运的偶然性与生活的必然性之间,在困境和梦境之中,一切的故事既充满了分叉和歧路,也布满了哀痛和忧伤。

事物和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它是可以被理解的东西。但当时代变得荒唐,当生活失序之时,我们对事物的理解和事物呈现出来的面貌之间便会产生对立。荒诞的历史是一面镜子,不仅照见自身思想的各种畸形,还能见出自我隐匿的可能或能力。因此,在《灭籍记》中,借助于“籍”,一个人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们一直接触不同的镜像,而且自我抉择。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又都是相同的,因为特定群体和特定文化的镜像在很大程度上是共有的。”30

所以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郑见桃先后是:

李小琴,一个被丈夫赶出家门的女子。

孙兰英,一个到县城办事的大队妇女主任。

钱月香,一个上了年纪的卖桃子的小贩。

……31

此时,我对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身份》又有了一丝新的感受,正如弗朗索瓦·里卡尔所评:“在《身份》中,这种梦与真的混淆就走得远多了。我们见到的不再是两个对立的世界,而是一个世界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一种‘真实在人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开始变化,移向梦的领地(或者,更确切地说,走向噩梦)。”32我们在对历史的探求和追问中,在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犹疑中,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异化而苍凉,人,渐渐获得了一个消失于阔大的狭窄的定义,并让其自身失去价值,从而毁灭了他(人)的意义。

人与世界关系的陌生化、人与他者关系的损毁,最终带来的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危机。身份认同不再是一个可以遵循线性历史发展而得以确认的时间过程,身份既抛弃了过去,也不向往未来。而缺乏未来的维度,认同就只变成了一个在共时性的层面上临时构建的框架,充满了差异化,永远无法完成。更为重要的是,當下性的、即时性的身份认同还具有了一种权力意志,它带着一种理想化的色彩。它虽然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与人的存在息息相关,但只有当身份出现危机、认同产生焦虑时我们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它已然体现了人类存在的脆弱感。33

和《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一样,一种无法避免的脆弱感,始终充斥于《灭籍记》中,不仅没有减弱,相反却越发强烈。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万丽、万泉和、郑永梅等人物身上,看出了比作者本人试图表现的更真实的东西。也是在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范小青的小说从来不是站在高跷或梯子上的凌然俯视,相反,她是光着脚站立着,就像赤脚医生万泉和一样,用一种平和而友善的眼光去看待世间万物和芸芸众生。而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摆脱这种不平等。“不平等最生动的说明是它像一个巨大的梯子,在这个梯子上,个人或团体都占据一个更高或更低的横档。我把不平等看作是一个迷宫,在那里,大批的人在里面徘徊,他们被由自己建立起来的墙——并不总是故意的——隔开。”34《灭籍记》注定了人生终将是一场漫长的“流浪”,无所根系,无所附着。生命的区间是如此短狭,却充满了喧嚣嘈杂和狂暴激烈。一切的存在和幻想,不是源自一种被期望的持久和接续,相反,恰恰来自自身的不确定的过去和未来,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种脆弱性存在和情感性投入,就像那个只存在于户口本、花名册里的“郑永梅”。

我存在在郑见桥和叶兰乡的户口本里,我存在在小学中学的学生名册里,我存在在下放知青的名单里,东风机械厂也有我,大学生名册里也有我。到处都有我的痕迹,照片上的我,虽然经常变换样子,甚至有画出来的,有的被雕空了,那一个洞洞也是我。其实也许那中间根本就没有人,凭空雕了一个洞,给人的感觉就是原来有个人站在那里的,站在父母亲中间,必定就是我无疑。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要把头像雕掉,我母亲就推到我头上,那是永梅干的,他要和我们划清界限。35

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往往缘于彼此切断关联。籍的消失,也是人与人或者人与世界关系的某种断裂。就像有时候我们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内心,因为那里面并不怎么好看。人就是这样在流动的生活和虚假的历史中渐渐迷失,并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厌倦和痛苦。“身份永远是一种源自身份持有人与更广泛的环境之间交互的建构。身份可被归类为满或空,开放或封闭,稳定或不稳定。”36因此,《女同志》中的“女同志们”,《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的“农民们”,《灭籍记》中那些飘忽的人物,都让我们不得不去思考“身份”的意义。

范小青的小说总是能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氛围、一种特别的感觉,各种情节和细节在这种氛围和感觉中呈现出一种真正的超现实主义精神。这在新近的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中亦有所呈现。她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是尝试着在现实与小说之间建立一种新的联系。她的头脑内部,始终有一种创造新颖小说的冲动和设想。在这方面,她的创新、她的意图,以及对于纯小说的不满足,总是在革新的探求中化作一次次艰难的挑战。这种挑战催促她不断地寻找令人感兴趣的主题,尤其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巨变的时代,那种被近距离感受的变化和痛苦,在她的小说中变成了种种存在着的生活状态。

范小青的小说,现场感、现实感、现代感,种种感觉相互交汇,以一种深邃的炼金术,展现出现实本身的模样。我想,小说的意义之一,就是想象现实、理解现实、改造现实,从而让我们更深刻地生活在现实之中。因此,小说是一定不能脱离幻想的,对于范小青来说,幻想是现实的另一种形式,“正是幻想元素让我们更加关注周遭的世界,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熟知的世界。”37在我看来,范小青小说的意义,就在于通过身份、记忆以及与此相关的幻想,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困难的、流动的生活世界。

注释:

①32〔捷克〕米兰·昆德拉《身份》所附书评,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页,第198页。

②南帆:《良知与无知——读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

③⑤⑥⑦⑧⑨⑩121314 范小青:《女同志》,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75-276页,第17页,第51页,第121页,第30-31页,第125页,第42页,第414页,第428页,第450頁。

④〔美〕理查德·舒斯特曼:《通过身体来思考:身体美学文集》,张宝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4页。

11 刘瑜:《导读:一个及所有“我们”》,〔美〕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刘芳译,中译出版社2021年版,第xii页。

153036〔比〕保罗·沃黑赫:《身份》,张朝霞译,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第16页,第36页。

16〔法〕雷蒙·阿隆:《历史意识的维度》,董子云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6页。

17202526范小青:《赤脚医生万泉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8页,第114页,第1-2页,第378页。

18 洪治纲:《承纳与救赎——评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

19范小青、汪政:《灯火阑珊处——与〈赤脚医生万泉和〉有关和无关的对话》,《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5期。

21 〔美〕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刘芳译,中译出版社2021年版,第29页。

2237〔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文学课》,林叶青译,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版,第170页,第87页。

2324〔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生活·序言》,徐朝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第2页。

27293135范小青:《灭籍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页,第154页,第196页,第337-338页。

28郭冰茹:《历史追述中的身份探寻——读〈灭籍记〉》,《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3期。

33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13页。

34〔美〕查尔斯·蒂利:《身份、边界与社会联系》,谢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87页。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省作协创研室。本文系2018年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媒介场的建构与文学的视听化转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TJZW18-005)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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