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浪漫主义女性诗学构想

张帆

摘要：德国浪漫派将女性精神融入浪漫主义诗学，围绕女性展开富有浪漫想象的审美颂扬与哲学省思，奉女性为诗学理想的化身，宣称浪漫主义“进步的全面诗学”是一种“女性艺术形式”。浪漫派女作家以“接触的语言”“幻想的真实性”等“反模式”的美学原则，诠释和演绎了浪漫主义诗化人生的理念，生成颇具女性先锋实验和解放特质的浪漫主义女性诗学观。这既是对庸常现世的美学超越，亦是对社会禁锢的抵制与抽离，具有现实与空想的双重意义，在德国女性解放历史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也为当代女性主义理论提供了诸多可供反思和借鉴的思想资源。

关键词：德国浪漫主义; 女性诗学; 浪漫化; 浪漫诗; 信件小说

I516.064A000110

纵观德国文学史，女性写作可追溯至中世纪经院哲学（Scholastik）与修女文学（Nonnenliteratur）。颇具神秘主义色彩的女性异像文学（Visionenliteratur）、启示文学（Offenbarungsliteratur）和经验文学（Erfahrungsliteratur）亦终未褪去浓厚的宗教色彩。文艺复兴之际，德国贵族“博学女性”的书信、日记、手札等成为女性写作新样态，点亮了女性自我意识的微光。宗教改革将女性从修道院中解放出来，思想家们通过形塑模范新女性和两性新关系传播人文主义，但德国虔信主义“女性自白”（Weibliches Bekenntnisbuch）从情感到语言都深深烙上了父权主义乌托邦印痕。启蒙主义“教育小说”塑造女性的“美丽灵魂”，奠定了狂飙突进“天才”男性和“失语”女性的刻板模式。古典主义时期歌德和席勒塑造的女性形象及其诗学反思将女人固化为“永远的被动”，女性写作一度被嘲讽为“弄着玩玩的低级艺术趣味”。①这种刻板观念“直到早期浪漫派才转变为平等的理想，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不是受缚的家庭妇女，也不是放纵不羁的自然女性，而是平等的女性伙伴”②，“德国女性精神解放肇始于浪漫主义时期”③。浪漫派思想家从女性的自然天性和艺术禀赋中汲取灵感，将女性精神融入浪漫主义诗学，奉女性为诗学理想的化身。浪漫派鼻祖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下文简称“施莱格尔”）宣称，“在所有的浪漫中女性占主导”④，“女性不仅是浪漫主义文学观，也是浪漫主义哲学与美学思想不可或缺的有机部分”⑤。浪漫派围绕女性展开富有浪漫想象的审美颂扬和哲学思考，生成了“富有女性解放思想”⑥和“浓郁女权主义色彩”⑦的浪漫主义女性诗学观，敞开了男女两性的关系域，重新阐释了“男人与女人关系的本质和意义”⑧，“宣扬了一场两性关系的变革”Kurt Lüthi， Feminismus und Romantik. Sprache， Gesellschaft， Symbole， Religion， B hlau Verlag， 1985， S. 8.，在德国“女性解放历史中具有里程碑意义”Hans Eichner， Einleitung“， Friedrich Schlegel： 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d. II， hrsg. von Ernst Behler， Sch ningh， 1958， S. XLVI-LI.，也为当代女性主义理论提供了诸多可供反思和借鉴的思想资源。

一

德國浪漫主义主张世界必须通过“浪漫化”才能皈依本源的意义，“浪漫化不是别的，是一种质的提升。低级的自我通过浪漫化与更高、更完美的自我实现同一……给卑贱之物赋予崇高的意义，给寻常之物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识之物恢复未知的庄重，使有限之物延展出无限的表象”Novalis， Schriften. Die Werke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s. Bd. II， hrsg. von Richard Samuel， W. Kohlhammer Verlag， 1965， S. 545.。对浪漫派诗人而言，“浪漫化”即为“诗化”，“诗化”必须通过“爱”来实现，“爱一贯表现为浪漫，或者爱的艺术总是浪漫的”。Novalis， Werke und Briefe， hrsg. von Alfred Kelletat， Winkler-Verlag， 1953， S. 554， S. 441.施莱格尔在《诗歌漫谈》中宣称“爱的精神”是浪漫诗学的真谛，“它必须若隐若现地时刻漂浮在浪漫的诗歌中”Friedrich Schlegel， Gesprch über die Poesie“， Werke in zwei Bnden. Bd. II， Aufbau-Verlag， 1980， S. 176. ，成为“艺术的内在驱动力”曹俊峰、朱立元、张玉能：《西方美学通史（第四卷）：德国古典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54页。，“只有爱心丰盈者，才能成为诗人”⑨Friedrich Schlegel， Literary Notebooks. 1797—1801， hrsg. von Hans Eichner， The Athlone Press， 1957， S. 133; S. 153.。诺瓦利斯在《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中将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幻化为爱的显身，海因里希得到她的爱，便觅得诗性之源，成为真正的诗人。女性原始和谐的“自然”天性，是爱的载体，“女人的本质完全是爱”Barbara Becker-Cantarino， Priesterin und Lichtbringerin. Zur Ideologie des weiblichen Charakters in der Frühromantik“， Die Frau als Heldin und Autorin. Neue kritische Anstze zur deutschen Literatur， hrsg. von Wolfgang Paulsen， Francke Verlag， 1979， S. 122.，而“爱是所有诗的源泉”⑨。亦如施莱格尔在《诗歌漫谈》中所述：诗存在于女人之爱中，“不拘形式、浑然天成的诗……在女性充满爱的胸脯中燃烧”。Friedrich Schlegel， Gesprch über die Poesie“， Werke in zwei Bnden. Bd. II， Aufbau-Verlag， 1980， S. 134.在此意义上，“浪漫主义者的女人们……便是诗人们表达的诗学生活理想的化身”Hannelore Schlaffer， Frauen als Einl sung der romantischen Kunsttheorie“， Jahrbuch der deutschen Schillergesellschaft， hrsg. von Walter Müller-Seidel u.a.， Alfred Kr ner Verlag， 1977， S. 274.，她们诠释了女性真正的存在。事实上，施莱格尔的妻子多罗特娅·施莱格尔和奥古斯特·施莱格尔的妻子卡罗琳娜·施莱格尔“居于整个浪漫派团体的中心，这个圈子自然而然地围绕她们建立了起来，她们是这个圈子里真正的缪斯”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德国的浪漫派》，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78页。，她们亦是浪漫主义思想的酵母，被誉为德国浪漫主义女性诗学精神的典范。

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女人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是“一首完整的诗……最早最原始的诗”。Friedrich Schlegel， Werke in zwei Bnden. Bd. II， Aufbau-Verlag， 1980， S. 134.因此，“女人不太需要诗人的诗，因为她们自身最独特的本质就是诗”Friedrich Schlegel， Kritische Schriften， hrsg. von Wolfdietrich Rasch， Carl Hanser Verlag， 1971， S. 104.。诺瓦利斯把女人喻为“史诗”，把男人喻为“抒情诗”，史诗为人类而作，抒情诗只为英雄而作。参见Novalis， Schriften. Die Werke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s. Bd. II， hrsg. von Richard Samuel， W. Kohlhammer Verlag， 1965， S. 560。施莱格尔驳斥卢梭的“女人与艺术无关论”，批评这一观点“既不能从理性的角度被论证，也与经验相悖，更不用提，残缺的经验无法作为完整的证

明”Friedrich Schlegel， ber die Diotima“， 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d. I， hrgs. von Ernst Behler， Verlag Ferdinand Sch ningh， 1979， S. 97.。施莱格尔通过追溯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女性艺术传奇，确证女人与诗有着亘古的历史渊源，她们“有非凡的诗歌感悟力……具有哲学天赋，而且绝不缺乏幻想和对无限的内在直觉”⑤⑧Friedrich Schlegel， Kritische Schriften， hrsg. von Wolfdietrich Rasch， Carl Hanser Verlag， 1971， S. 37; S. 38; S. 43.。因此，“没有女人就不存在诗歌，也就不存在艺术和诗歌的直觉与灵感，浪漫主义诗学思想只有寄托在女人身上才有实现的可能”Heinz Schlaffer， Musa iocosa， Gattungspoetik und Gattungsgeschichte der erotischen Dichtung in Deutschland， Metzler， 1971， S. 274.，这种“反传统”模式的女性诗学维度无疑具有深刻的进步意义和解放意旨。

浪漫的爱生成浪漫的诗参见曹俊峰、朱立元、张玉能：《西方美学通史（第四卷）：德国古典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86页。，施莱格尔在《雅典娜神殿》中将“浪漫诗”诠释为“包罗万象的进步的诗，它的使命不仅是将一切被割裂的诗的体裁重新统一起来，使诗与哲学和修辞学沟通。它力求并且应该把诗和散文、创作和批评、艺术诗和自然诗时而掺杂起来，时而融合起来，使诗变得富有活力，使生活和交往变得富有诗意……它包罗一切完全属于诗的东西”⑤。浪漫主义诗学观突破了艺术传统对小说的偏见， 认为在各种文学体裁中，唯有小说具备浪漫诗的特点，“最接近浪漫诗的理想，最少为各种既定的体裁所制约，最能把一切诗意的东西集于一身”转引自周国平：《诗人哲学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2页。。“小说”（Roman）与“浪漫”（romantisch）一词有着相同词源，是“浪漫的书”。B11Friedrich Schlegel， Gesprch über die Poesie“， Werke in zwei Bnden. Bd. II， Aufbau-Verlag， 1980， S. 179; S. 176.小说“浸透了全部现代诗歌”⑧，“必须完全是诗”Novalis， Werke und Briefe， hrsg. von Alfred Kelletat， Winkler-Verlag， 1953， S. 530.，“是诗歌的诗歌，反思的反思”，是“进步的全面诗学”之最高形式，也是一种“女性艺术形式”B14B16Friedrich Schlegel， Literary Notebooks. 1797—1801， Hans Eichner ed.， The Athlone Press， 1957， p. 144; p. 170; p. 168.。小说的“情感主题”是“幻想形式的感伤题材”B11，是“最人性的、最本真的、最神圣的东西”B15Friedrich Schlegel， ber die Philosophie. An Dorothea“， Werke in zwei Bnden. Bd. II， Aufbau-Verlag， 1980， S. 108; S. 113. 。爱情、友谊和婚姻成为浪漫主义小说的核心主题，“爱与艺术的交融，爱成为小说的形式原则，小说作为爱得以构想，爱在小说里并作为小说被创造出来，只有作为小说，生活和爱才能成为艺术”Susanne Asche， Die Liebe， der Tod und das Ich im Spiegel der Kunst. Die Funktion des Weiblichen in Schriften der Frühromantik und im erzhlerischen Werk E.T.A. Hoffmanns， Verlag Anton Hain Meisenheim， 1985， S. 41.。“每部小說都应如节日般挥霍”B14，其挣脱传统体裁的约束，将各种形式的语言艺术杂糅， 最终实现丰富多彩的“全面诗学”。这一诗学主张也恰恰表达了女人对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渴望，即突破家庭的束缚，进入社会公共领域，“最热忱地、完全不知疲倦地、近乎贪婪地参与一切生活，怀有一种挥霍般充实的神圣感”B15，以此消解性别偏见，两性相互融合，最终形塑完美的人类，这也是“每部小说所必需的”B16。因此，女性的感性和浪漫理应成为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它不断升华，达至无限，显得“极其丰富”。施莱格尔据此主张消灭根深蒂固的“男性诗学”，“诗人是为女人而写作”Friedrich Schlegel， Theorie der Weiblichkeit， hrsg. von Winfried Menninghaus， Insel Verlag， 1983， S. 155.。诗学创作不仅仅是个人艺术行为，而且要弘扬人类最高尚的本质，这一诗学维度具有深刻的美学意义和道德意义，被誉为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美学”。

这种美好而混杂的诗学形式，融合了“各种庄严的和睦与有趣的享受”，克服了“令人不堪忍受”的统一单调的形式。Friedrich Schlegel， Lucinde. Ein Roman， hrsg. von Karl Konrad Polheim， Philipp Recalm jun.， 1999， S. 14.施莱格尔的小说《卢琴德》堪称“浪漫诗的代表”，它突破了各种体裁的界限，既有编年纪事、哲学思辨、内心独白，也有抒情诗、散文和书信。施莱格尔以这部“包罗所有写作向度的浪漫小说”李振声：《书架上的历史：李振声文学批评选》，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0页。宣扬人生与诗合一，展示现实生活如何化为诗、化为艺术。小说融合了爱情、性爱和诗歌理想，赞颂女性具有创生精神的爱，宣扬性爱自由和肉欲享受，堪称“一曲妇女赞歌”周国平：《诗人哲学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页。。在施莱格尔看来，正是女性的爱，特别是女性的“情欲”使小说与女性的联系更加紧密，“爱是小说和诗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对象”Friedrich Schlegel， 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and 16， Sch ningh， 1958， S. 213.，“欲望是爱的形式”Paul Kluckhohn （Hg.）， Die Weltanschauung der Frühromantik，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66， S. 178.，情欲是诗歌取之不尽的素材。在情欲方面，“女人比男人强烈得多”⑧Friedrich Schlegel， Literary Notebooks. 1797—1801， Hans Eichner ed.， The Athlone Press， 1957， p. 74; p. 174.，而“高度的艺术嗅觉存在于性冲动之中”转引自阿尔森·古留加：《谢林传》，贾泽林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78页。，女性成为诗人欲望的指向，施莱格尔由此断言：“全部小说都是女性的。”Friedrich Schlegel， Theorie der Weiblichkeit， hrsg. von Winfried Menninghaus， Insel Verlag， 1983， S. 152.这一诗学主张不仅使女性在精神上得以解放，而且使女性作家身份得以合法化，“女人写小说是小说创作时代的全面进步”⑧，这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宣布了“全面的、完整的、充分真理的时刻”Per Ohrgaard， He， Butt！ Das ist deine andere Wahrheit. Die Romantik als Bezugspunkt in der deutschen Gegenwartsliteratur“， Text & Kontext， hrsg. von Klaus Bohnen， Wilhelm Fink Verlag， 1983， S. 137.的到來。

二

浪漫派诗人追求“诗化人生”，即有限的人生在诗的幻想中消除束缚和对立，实现绝对自由。自由的“无限”源于诗人随心所欲的创造性和永无止境的想象力，“如果哲学家只是规范一切，确立一切，那么诗人则要解除一切束缚”Novalis， Schriften， Die Werke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s. Bd. II， hrsg. von Richard Samuel， W. Kohlhammer Verlag， 1965， S. 533.，“颠覆一切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规则，这是浪漫诗的第一法则”，故“浪漫诗是无限的、自由的”Friedrich Schlegel， Kritische Schriften， hrsg. von Wolfdietrich Rasch， Carl Hanser Verlag， 1971， S. 39.。浪漫主义诗学主张用情感、想象和爱的法则建立“诗的王国”，以此拯救功利化、机械化的世俗世界;女人富于感性的想象和纯真的本性，成为浪漫主义寄予理想的载体。路德维希·蒂克在《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中称颂女性“同天空和大地、海洋和空气包含的可爱而迷人的一切相提并论”，“比所有的花、树和天空还要高大”。蒂克：《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蒂克小说选》，胡其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24、158页。施莱尔马赫指出幻想与女人之间有着特殊联系，由于远离科学政治，女人的想象不受压制和歪曲，具有比男人更强的幻想力和更大的想象自由。诺瓦利斯把女人的“想象”奉为“生命最精致的因素”李思孝：《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欧洲近代文艺思潮论》，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19页。，在《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中把恋人苏菲喻为纯洁的“蓝花”，“一朵宁静、复归于人类精神家园的希望之花”季雨：《德国文学浪漫派的哲学旨趣——以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的作品为例》，《学术交流》，2005年第4期，第174页。，“象征爱、象征原始女性，也象征对一切人间凡俗之物的解放”冯至：《冯至全集》第七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2页。。正是女人丰富多彩的、具有创生精神的想象力，引领人类重返黄金时代，“永恒的创造性的母性强制力有朝一日将生动地在全宇宙始终在场，感觉与灵魂遍及一切，智慧和爱将统治”威廉·狄尔泰：《体验与诗：莱辛·歌德·诺瓦利斯·荷尔德林》，胡其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84页。 。

浪漫派主张“纯粹的基于浪漫主义精神的主观生活，包含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Margarete Susman， Frauen der Romantik， Joseph Metzler Verlag， 1960， S. 106.，“诗歌带给人的情感激越本质上与‘纯女性的概念十分契合，所以也可以把它称作女性的热情”B19Friedrich Schlegel， ber die Diotima“， 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d. I， hrgs. von Ernst Behler， Verlag Ferdinand Sch ningh， 1979， S. 98.。浪漫主义女性文学先驱贝蒂娜·封·阿尼姆宣称，“激情是通往世界的唯一钥匙”④⑤⑥⑦Bettina von Arnim， Goethes Briefwechsel mit einem Kinde， Aufbau Taschenbuch Verlag， 1999， S. 31; S. 572; S. 534; S. 20; S. 451. ，提出“肉体成为精神”④的“非二元论”主张，认为感官富有精神意义，精神富有感官体验。其信件小说《歌德与一个孩子的通信》充满幻想地虚构了与歌德的爱慕和情欲，“你抚摸我……一切便获得了意义”⑤。感官欲望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发展具有深刻影响，“当我醒来时，开始了新的生活”⑥，“我从日常限制中净化出来……你像太阳一样凝望着我，像西风一样吹拂着我，在此激发下，我思想的花朵开始绽放”⑦。勃兰兑斯把贝蒂娜的文字誉为“激情的火焰”⑨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青年德意志》，高中甫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 第316页;第318页。，“显示出生活的充实，表现出一种胆量和一种显得轻狂的细腻”⑨。贝蒂娜认为只有放任精神自由才能抵达内心事实，抵制各种谎言。英格博格·德里维茨指出，这种“幻想真实性”写作是女性特有的表达方式，“贝蒂娜的主体形成和自我发现是在性爱的接触下实现的，接触和爱使她具有创造力，从女性的性别偏见中解脱出来”Ingeborg Drewitz， Bettina von Arnim， Romantik-Revolution-Utopie， Econ-und-List-Taschenbuch Verlag， 1999， S. 149.。浪漫主义追求肉体与精神之爱的统一，使女人成为具有“完整个性的人”和保持“独立精神的女性”。

浪漫主义诗学主张诗歌不是凭借理智而是凭借神秘的直觉来进行创作，“诗歌是一种保证直觉健康的伟大艺术，诗人就是直觉的医生”B18让·保尔：《美学入门》，《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392页; 第347页。，“事实上，女人对外部世界有着决定性的直觉”Novalis， Schriften. Die Werke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s. Bd. III， hrsg. von Richard Samuel， W. Kohlhammer Verlag， 1968， S. 259.，因为“女人天生就是感性与理性都非常温润的生物，她们拥有对任何一种温情的感受力”B17Friedrich Schlegel， Lucinde. Ein Roman， hrsg. von Karl Konrad Polheim， Philipp Recalm jun.， 1999， S. 32; S. 27.，而且“真正的感觉只有女人才有，男人较缺乏，他们没有真正的感觉器官”Friedrich Schlegel， Theorie der Weiblichkeit， hrsg. von Winfried Menninghaus， Insel Verlag， 1983， S. 126.，因此，“理性在男人中占主导，感性在女人中占主导”B16Novalis， Schriften. Die Werke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s. Bd. II， hrsg. von Richard Samuel， W. Kohlhammer Verlag， 1965， S. 275; S. 261.，“男人把感受转化为概念，女人则把概念转化为感受。概念会欺骗他们，但感受不会欺骗她们”B16。事实证明，专制的理性主义遮蔽了人类情感，世界只有在女人的感性、想象、激情、博爱中才能实现无限的自由，“万能的想象力已用它的魔杖戳穿了这片空洞的幻影，以便她们能将自己的心迹表露无遗”B17。让· 保尔在《美学入门》中把想象比作“爱情女神”和“青春女神”，“想象把所有的部分变成了整体， 把残缺不全的世界变得完全起来，它使一切都完整化，甚至使无穷无尽的宇宙变成了完整的”B18。诗人凭借想象力能够突破一切界限，克服普遍分裂的困境，即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精神、理智与情感、存在与意识、必然与自由的分裂。正如施莱格尔在《论狄奥提玛》中断言，“系统条理的思维方式或多或少是分裂的、孤立的;无条理的、诗意的思考方式至少没有那么严重地毁掉作为整体的真理。在感受模糊神秘的真理时，或许纯洁的、受到善和美熏陶的女人们，要比许多男人更胜一筹”B19，“妇女是人类的典范，她们比我们（男人）更完善、更自由，是天生的艺术家”转引自周国平：《诗人哲学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页。。施莱格尔主张，诗人大肆挥霍丰富的想象力，“它所开启的道路是通往内心世界，目标是要实现一种强烈的无限度与一种极端的不可分割性”⑧Friedrich Schlegel， Lucinde. Ein Roman， hrsg. von Karl Konrad Polheim， Philipp Recalm jun.， 1999， S. 32; S. 14.。多罗特娅·施莱格尔的长篇小说《弗罗伦廷》“弃绝陈旧的、丧失了心灵震撼力的生活形式，召唤尽量拓展生活的可能性”凌继尧：《耶拿学派和施莱格尔兄弟》，《类型别解：艺术历史与当下的印痕》，学林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 ，“让高尚的勇气建起纯白的祭坛/让驰骋的想象在紫色的火焰中起舞/在那中心燃起绿色火柱的地方/看到爱的存在”Dorothea Schlegel， Florentin. Roman. Fragmente. Varianten， hrsg. von Liliane Weissberg， Ullstein， 1987， S. 10.。勃兰兑斯称赞该作比施莱格尔其他的任何创作都更有创造力。参见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德国的浪漫派》，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73页。

浪漫主义反对古典主义的理性和秩序原则，提倡浪漫的迷醉狂热和主体混乱的自由，“取消理性思维的进程和法则，重新进入想象和美妙的迷乱之中，进入人性原始的混沌状态，这便是一切诗的开端”⑦Friedrich Schlegel， Gesprch über die Poesie“， Werke in zwei Bnden. Bd. II， Aufbau-Verlag， 1980， S. 164; S. 160.，而“最高级的美、最高级的秩序恰恰是混乱的美和无序”⑦，“摧毁那个被我们称为秩序的东西，远离它的魔掌，然后将那种具有诱惑力的混乱法则明确据为己有，并通过行动昭告天下”⑧。浪漫派女作家贝蒂娜·封·阿尼姆将这种“混乱的想象”贯彻为信件小说的创作原则，此既非编年史写作，也非传统自传叙事，而是“充满幻想的、在回忆和当下之间漂浮的历史”。其梦幻式的诗化描述，开放式的文本结构，富有暗示的联想，感性丰富的观察，“私密、激情、狂热、放纵、感性、生动”Christa Wolf， Vorwort“， Der Schatten eines Traumes. Gedichte， Prosa， Briefe. Zeugnisse von Zeitgenossen， Luchterhand Verlag， 1981， S. 29.的语言风格，具有潜在的颠覆力。其信件小说《君特罗德》拒绝古典主义分离艺术和生活的美学准则，首创“一种能够传达自己的经验而不歪曲变形的形式”，被奉为浪漫主义女性诗学精神的結晶。B11B12Christa Wolf， Nun ja！ Das nchste Leben geht aber heute an. Ein Brief über die Bettine“， Die Günderode， Insel Verlag， 1983， S. 575; S. 583; S. 579.这预示着“另外一种美学的征兆”，其核心是“爱”。B11这个基于爱、感性和人性，抵制“男性文化模式”的“反模式”美学，“将启蒙思想、敏锐的理性和强烈的感性融合在个体身上……一方面惧怕工具性实用思维的片面性，另一方面个体通过接近自然——也包括自我意识的本质——来对抗‘精神杀伤哲学的毫无灵魂的机械主义”B12。贝蒂娜·封·阿尼姆诠释并践行了浪漫主义诗化人生的理念，她的一生“充满矛盾、自然性和人性，梦幻和现实，安静和不安，英雄和轻率、信仰和背弃，构成一部和谐的交响乐，奏响和谐的韵律”，“处于纯粹主观和幻想精神的自然状态，她从未怀疑过把这种模式作为生活准则的合法性”B15Margarete Susman， Frauen der Romantik， Joseph Metzler Verlag， 1960， S. 132， S. 116; S. 119.。贝蒂娜坦承，“我的灵魂是个热情的舞者……不管人们制定怎样的规则来约束灵魂，我都绝不遵守”Bettina von Arnim， Clemens Brentanos Frühlingskranz， hrsg. von Walter Schmitz，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2006， S. 61.;在她看来，“只有在美、图像和音律中，生活才会实现真实的完美……纯粹自我存在的内在性，是她生活的唯一意义、梦想和目标”B15。正如施莱格尔所言：“每一个有趣的女人都是那个时代普遍的不谐之音的特殊形式，但这种不和谐却是人类的另一处神来之笔”Friedrich Schlegel， Literary Notebooks. 1797—1801， Hans Eichner ed.， The Athlone Press， 1957， p. 136.。

被席勒誉为“那一代人中最有才华的女作家”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席勒传》，卫茂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353页。索菲·梅里奥布伦塔诺在诗歌《神性》中写道：“天地混沌之初/高傲的男人意欲摆脱他们的形态/神灵依然矗立在神圣的顶峰/在云雾缭绕中闪耀着圣洁的光芒/他虔诚的狂热很快消退/神灵在他心中消逝;/他很快与动物为敌，/与之争夺统治权。/不久后，女人把天使之爱，/带给这个沉沦者，那温柔的情欲，/用圣洁的羽毛缠裹着他。/恋爱中的他，沉溺于爱情，/满目尽是各种美好的形态，/唯有在爱中，他重见神灵！”Sophie Mereau， Die Gottheit“， Ein Glück， das keine Wirklichkeit umspannt： Gedichte und Erzhlungen， hrsg. von Katharina von Hammerstei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7， S. 38.這种颇具“创生精神的女人之爱”引领男人摆脱暴力和沉沦，重获虔诚和神性。“爱为女人而存在”Friedrich Schlegel， Kritische Schriften， hrsg. von Wolfdietrich Rasch， Carl Hanser Verlag， 1971， S. 91.，女性主导的浪漫主义理想之爱在此升华为颇具救赎色彩的“爱的宗教”。

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女人远离理性、忠于自然情感，比受制于抽象理性思维的男人更接近“自然”和“生命本源”，在情感张扬的过程中必然会产生无限的自我，打破一切宗教、道德和社会偏见而获得无限自由。贝蒂娜·封·阿尼姆提出颇具浪漫主义诗学精神的宗教构想——“悬浮宗教”，“悬浮”象征人类从现实的束缚和偏见中解放出来，进入自由澄澈的世界，精神和思想如同悬浮在空中自在翱翔。贝蒂娜以悬浮的开放性和跳跃的灵动性，抨击僵化的基督教义和工具化的理性教条，“悬浮宗教”浓缩和承载了德国浪漫主义女性诗学思想的本质，被后人誉为“另一种美学原则”和“女性哲学”。Christa Wolf， Nun ja！ Das nchste Leben geht aber heute an. Ein Brief über die Bettine“， Die Günderode， Insel Verlag， 1983， S. 577.

三

浪漫主义追求的“更高级意义”首先必须通过语言革新得以实现，因此，“浪漫化”的过程本质上也是一个语言演变过程，一个话语权的更迭过程。传统语言标准与等级思维在这里遭到质疑和批判，浪漫主义的诗化语言将事物和现象陌生化，并赋予崭新的“更高”的意义，以此重新诠释世界。参见Kurt Lüthi， Feminismus und Romantik. Sprache， Gesellschaft， Symbole， Religion， B hlau Verlag， 1985， S. 13。浪漫主义者崇尚富有神话图像和象征的语言，在奥古斯特·施莱格尔看来，诗歌的起源与语言的起源有着密切联系，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诗歌。参见周国平：《诗人哲学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9页。浪漫诗的语言不是抽象逻辑的语言，更“不是一般的符号——而是声音——是将各种美好事物集于自身周围的幻语”Novalis， Schriften， Die Werke Friedrich von Hardenbergs. Bd. II， hrsg. von Richard Samuel， W. Kohlhammer Verlag， 1965， S. 533.。一切都在言说着“无限”的语言，诗就是对“无限”的言说。参见李永平：《通向永恒之路——试论德国浪漫主义的精神特征》，《外国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第122页。因此，浪漫主义主张通过词语的“乘方”，拯救被腐蚀、被工具化的语言。这种词语的“颠覆性”和无限“乘方”无疑具有解放意义，它向处于话语弱势的女性敞开，女人感性丰富的情感语言“是自由而大胆的……它既不像罗马的挽歌以及最强大且血统最为高贵的民族那样庄重，也不像伟大的柏拉图与神圣的萨福那样理性”Friedrich Schlegel， Lucinde. Ein Roman， hrsg. von Karl Konrad Polheim， Philipp Recalm jun.， 1999， S. 37.。这一崭新的话语言说方式激励女性以浪漫主义文学为媒介，发出自己的声音，呈现出新的世界图景。

贝蒂娜·封·阿尼姆在创作实践中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诗歌表达——“接触的语言”。诗歌是充满幻想的接触，诗人以幻想、诗意和审美为媒介，在主客体的“接触”中不断逼近内心真实，使得不可知的经验成为可知。诗人必须跨越日常语言的界限，从“接触”中发掘一种切近心灵、极富表现力的语言。“诗中的每个词语亲吻着我们……语言便是感动心灵的东西。”Bettina von Arnim， Die Günderode. Mit einem Essay von Christa Wolf， Insel Verlag， 1983， S. 273.然而，这种语言并非天然存在，“我们必须手拉手齐心协力，在大自然中，共同勘探的不是事物，而是一种伟大的语言”②Bettina von Arnim， Die Günderode. Mit einem Essay von Christa Wolf， Insel Verlag， 1983， S. 176; S. 180， S. 393.，“虽然我不会作押韵诗，但我是诗人;我能够感觉到它，当我走到自由的空气中，漫步在森林里或翻越高山时，那里有我灵魂的韵律，伴随着我思考，情绪在节拍中起伏”，“诗歌仿佛是一只成熟的蝴蝶以轻轻的细雨声从蛹中挣脱出来，飞到空中，而后陶醉在我心灵里那形形色色的花朵之中”②。

浪漫派女作家热衷于探索解释和书写世界的新语言和新视角。贝蒂娜·封·阿尼姆以服从内心真实的主观语言拒绝传统既定的语言规训，通过选取富有浪漫色彩的叙事模式，创造出新的词汇，如“精神之眼”“艺术交织网”“现实的感觉神经”“愚人族”“悬浮宗教”等，并以生动的幻想式语言“使她的信件小说成为纯正的诗学作品，其自然的美丽和清新，感观和精神的生动性，富有幻想、图像、音乐和梦想，征用和杂糅了所有的艺术和感观，这在德国文学中绝无仅有”Margarete Susman. Frauen der Romantik， Joseph Metzler Verlag， 1960， S. 110.。“女哲学诗人”卡罗琳娜·封·君特罗德耽于梦境和幻想， 她的爱情诗打破一切传统，参见Barbara Becker-Cantarino， Schriftstellerinnen der Romantik： Epoche-Werke-Wirkung， Beck Verlag， 2000， S. 220。用与时代精神相悖的感性词汇，如“心灵”“欲望”“好奇”“幻想”等，借助暗示、对比和比喻等修辞，融合民歌、抒情诗、哲理诗、十四行诗、祈祷、叙事诗和古典韵文等形式，以女性特有的直觉想象表达情感欲望，“打破隔离我最内在的情感与世界之间的障碍……用一种永恒的形式，以有尊严的形象表达我的生活”Karoline von Günderode， Der Schatten eines Traumes. Gedichte， Prosa， Briefe. Zeugnisse von Zeitgenossen， hrsg. von Christa Wolf， Luchterhand Verlag， 1981， S. 193.。德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克里斯塔·沃尔夫慨叹：“她们用的是何等新奇的语言，多么令人振奋的狂妄，多么反叛的精神！看她们向被我们埋没的能力提出了何等的挑战！”Christa Wolf， Vorwort“， Der Schatten eines Traumes. Gedichte， Prosa， Briefe. Zeugnisse von Zeitgenossen， Luchterhand Verlag， 1981， S. 11.

信件写作在浪漫主义时期达到高峰，成为女性交流思想和表达自我最重要的文学形式， “信件是浪漫主义社交精神的书面实现形式”Gisela Dischner， Bettina von Arnim： Eine weibliche Sozialbiographie aus dem 19. Jahrhundert， Verlag Klaus Wagenbach， 1977， S. 13.，“一个极有才能的女人的书信多半远比一篇政治演说或一部悲剧更能直接地表现内心和感情世界”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青年德意志》，高中甫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01页。。浪漫主义女作家在信件里畅所欲言，情感自然流露，这种“自然化的写作方式”赋予女性发言权——“信件既是自我实现的空想场所，也是虚构的行动场所，补偿这一代好奇的浪漫主义女性被现实剥夺的东西，即独立的行动权”Gert Mattenklott， Romantische Frauenkultur. Bettina von Arnim zum Beispiel“， Frauen-Literatur-Geschichte： Schreibende Frauenvom Mittelalter bis zur Gegenwart， hrsg. von Hiltrud Gnüg， Renate M hrmann， Metzler Verlag， 1985， S. 127.。浪漫派的信件成为后世研究浪漫主义女性精神的重要研究文献。“书信作家”拉赫尔·瓦恩哈根用一万多封书信撰写了一部生活史，如她所言：“我所写的完全与我自身的经验密切相关，而且我总在寻觅志同道合者。”Rahel Varnhagen， Rahel Varnhagen im Umgang mit ihren Freunden （Briefe 1793—1833）， hrsg. von Friedhelm Kemp， K sel Verlag， 1967， S. 368.瓦恩哈根在书信中解除了各种限制女人的繁文缛节，“她的书信成为借以克服妇女的潜力及实现潜力之间矛盾的一个乌托邦的避难所”朱虹、文美惠：《外国妇女文学词典》，漓江出版社，1989年，第442页。。卡罗琳娜·施莱格尔的400多封书信中，“轻快而扣人心弦的想象力和情感的温柔都达到了崇高的境界”，威廉·封·洪堡慨叹“尽善尽美的高尚情操尽表其中” 顾江禾：《浪漫主义的一生：卡洛琳·谢林》，贵阳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4、143页。。

随着信件的公开出版，信件小说这一介于私人生活领域和公众领域之间的特殊文学形式在浪漫主义时代大行其道。诺瓦利斯强调：“就本质而言，真正的书信是诗意的。”Novalis， Werke und Briefe， hrsg. von Alfred Kelletat， Winkler-Verlag， 1953， S. 352.信件小说最适合表达女性内心的感情和最私密的生活，女作家们摒弃矫揉造作、堆砌外来语的语言风格，拒绝概念化和抽象化语言，采用清新自然的文体，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因而这种文体成为浪漫主义女作家探访灵魂和倾吐心声的最佳方式，打开了迄今为止女性特有的最全面和最深入的经验视野，参见Silvia Bovenschen， Die imaginierte Weiblichkeit. Exemplarische Untersuchungen zu kulturgeschichtlichen und literarischen Prsentationsformen des Weiblichen， Suhrkamp Verlag， 1979， S. 202。为女性吐露心声和实现自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女作家的信件小说是浪漫主义的思想精华，隐匿着女性“诗意存在”的所有要素。

贝蒂娜·封·阿尼姆在信件小说中自由支配原始信件， 真实性与虚构性交融，不追求历史传记的真实性，不讲究文字的准确性，在艺术虚构中充满幻想地表达自我意志。“她把原信重新写过，把记忆所引起的内在生命的潮流灌注进去”，罗曼·罗兰：《歌德与贝多芬》，梁宗岱译，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第180页。创作出具有自传色彩、诗化人生的信件小说，亦是颇具强烈主观意识的浪漫主义女性自传体小说。正如施莱格尔所说：“美的艺术的目的不在于如实记录个别有趣的人物，它不该总是成为自然的忠实写照，它必须时刻成为典范本身。”Friedrich Schlegel， ber die weiblichen Charaktere in den griechischen Dichtern“， 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d. I， Verlag Ferdinand Sch ningh， 1979， S. 59.信件小说《歌德与一个孩子的通信》堪称一部女性成长教育小说，它不同于古典主义教育小说，女性自我身份认同不是在社会历练中塑造的，而是在主体性的实践中实现。“男人与女人之间可以产生另外一种不同于统治、服从、嫉妒和占有的关系，即权利平等的、友好的、互助的关系”，而“原始、自然、真实、融洽是她们普遍的幸福诉求”。⑧⑨Christa Wolf， Lesen und Schreiben. Neue Sammlung. Essays， Aufstze， Reden. Bd. II， Luchterhand， 1980， S. 245， S. 236; S. 253; S. 89.在信件小说《君特罗德》中，“贝蒂娜接受了施莱格尔关于诗歌和女性的构想，但通过形塑艺术人物‘贝蒂娜和‘君特罗德超越了他的女性思想。具体表现在：这两个女人不再仅仅是诗歌和男艺术家艺术灵感的缪斯，她们本身是富有创造力的女艺术家”Barbara Becker-Cantarino， Schriftstellerinnen der Romantik： Epoche-Werke-Wirkung， Beck Verlag， 2000， S. 252.。女人不再像施莱格尔在《卢琴德》中描写的那样，被融入男人的自我实现之中，而是保持独立的女性存在。艺术人物“贝蒂娜”从男性想象中掙脱出来，更多地表达了自我声音和经历。小说以女性的内心世界为核心，通过艺术改造世界，在女人之间结成一种亲密关系，营造一个不受男人影响和干扰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们能够“自由地规划她们的生活”⑧，为浪漫主义注入女性精神因子。作为“浪漫主义女性文学的先驱”和“德国历史上第一代女性知识分子”⑨，贝蒂娜等女作家从浪漫主义诗学思想中获得了解放契机和精神支持，但并非对此简单地图解复制，而是发展建构了浪漫主义女性诗学观，其中蕴含着丰富的、颇具时代挑战性的先锋思想。

德國浪漫主义女性诗学将女性的浪漫天性作为诗学构想的核心，崇尚女性的精神独立和自由幻想，具有重要的文学审美价值和思想解放意识，其既是以审美想象的方式对“被具体化了的世界进行美学反抗”Nobert Wolfgang Bolz， Die ffnung der Geschichte. Zur Subjekt-Objekt-Beziehung in der Frühromantik“， Romantische Utopie-Utopische Romantik， hrsg. von Gisela Dischner， Richard Faber， Gerstenberg Verlag， 1979， S. 120.，亦是对男权传统和市民社会的抵制和抽离，具有现实与空想的双重意义。在浪漫主义女性诗学的感召下，女作家们第一次勇敢地从狭仄的房间走进文学和公共生活领域，展开浪漫的想象，进行富有先锋精神的艺术创作。正是在浪漫主义时期，女人开始用生命体验书写自己的生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的滥觞和一种新美学的诞生，由此拉开了文艺美学变革的序幕。

On the Feminine Poetics of German Romanticism

ZHANG Fan

Department of Germ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German Romanticism integrated the female spirit into Romantic poetics， and initiated aesthetic glorification and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s with romantic imagination about women. They regarded women as the embodiment of poetic ideal， and declared “the progressive universal poetry” to be a “female art form”. The Romantic women writers interpreted and displayed the concept of Romantic poetic life with the “anti-pattern” aesthetic principles of “language of contact” and “realism of fantasy”， generating a view of the Romantic feminine poetics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emale pioneering experimentation and emancipation， which is not only an aesthetic transcending of the real world， but also resistance and detachment of the social confinement. It is a milestone of both realistic and fantastic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womens emancipation in Germany， and provides a lot of intellectual resources for reflection and reference for the contemporary feminist theory.

German Romanticism; feminine poetics; Romanticizing; Romantic poetry; epistolary nove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