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与乡土之间

2022-05-30 18:04韩春燕顾吾玥
当代文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空间叙事

韩春燕 顾吾玥

摘要:随着现代化进程加快,城乡之间出现了大量的人口流动,城市与乡村都不再是封闭自足的空间,两者都出现了空间上的位移与美学景观的交融。于是城市文学和乡村文学发生化学反应催生出了第三种类型的文学即“城乡文学”。本文将在空间叙事、人物身份和美学景观等方面阐释这种新质城乡经验的书写。

关键词:空间叙事;美学景观;城乡文学

“由乡入城”和“由城返乡”是百年中国新文学的恒定叙事模式,鲁迅的《祝福》《在酒楼上》、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等小说都对此叙事模式进行了丰富和拓展,并影响了百年新文学写作,成为一种坚固的写作传统。尤其是新时期以来,这种叙事模式和写作传统更是统摄了与乡村和城市相关的文学书写。或者说,乡村和城市都失去了空间的独立性和文化自主性,写乡村是为反思和批判城市现代生活困境和城市精神危机,写城市是为了印证乡村的前现代性质及其落后的文化根源,乡村和城市在相互参照、指正和撕扯中消解了重塑现代乡村和城市的可能性,乡村背后总是飘荡着城市的幽灵,城市背后总是隐藏着乡村的魂魄。因此,我们在“由乡入城”叙事中勘察到的不是与现代城市生活相关的现代知识和现代体验,而是城市生活的破败不堪和个体精神的孤独绝望,乡村成为救赎城市的精神圣地;在“由城返乡”叙事中探寻到的也并非乡村的诗意,而是在吟唱乡村挽歌中躲避世俗生活的纷扰。可见,“由城入乡”和“由城返乡”叙事都存在难以解决的症结的矛盾,无法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现代难题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法和路径。例如,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路遥的《人生》、贾平凹的《浮躁》、苏童的《米》等小说都采取了“由乡入城”的叙事模式,无论是高加林们或是金狗们抛弃农村原先与他们相爱的纯洁美丽的女孩转而去攀附有权势的女性让他们为自己“进城”提供便利,还是原本朴质而小心翼翼的陈奂生们因住进城里的酒店而失去五块钱后展现出全部劣根性,或者是五龙们在进入城市后在权力角逐中暴露出人性的全部丑恶,都或多或少地表现着城市的现代观念与经济制度在进入农村后打破男耕女织的生产基本模式所引发的系列后果。城市与乡村两个空间像两面镜子一般互照着彼此的繁华与宁静、堕落与颓败。但小说只是提出了高加林、陈奂生、五龙的面对现代难题,并没有给出明晰的答案,因而小说文本呈现出“是什么”和“怎么办”之间的断裂。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这些小说都将乡村和城市作为独立的生活和文化空间去叙述,而忽略了乡村和城市相遇后产生的第三个空间:城乡空间。

随着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乡土中国概念下的社会形态化的各种特征很难再圆融地结构出当今中国城乡发展的整体格局。乡村空心化、单向城镇化、城乡弱融合等社会学、地理学等概念的提出也不断提示着我们,随着城乡二元对立结构的打破,将城市与乡村进行简单的二元划分是不合时宜的。单一类型的乡土文学或者城市文学,在城乡结构急剧变动的背景下,对当今中国复杂的城乡关系的书写难以为继。

城市的不断外扩与城乡人口的快速流动都体现着这种城乡关系复杂性,但无论是城市外扩还是人口流动都是一种动态位移而非静态景观。城乡的发展不均让大批农民工进城务工,农民工潮的出现催生了大批打工族文学与进城书写,农民工如候鸟迁徙般在城市与乡村间进行季候性往返。这样的往返就决定了如今的城乡结构变动不是乡村对城市的单向输入,而是两个空间有来有往的双向流动。而城市的外扩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农村城市化,虽然这种外扩不仅是对田野山林这种自然属性空间的吞噬,还是对容纳着伦理与观念的精神空间的侵袭。但是农村历经千百年形成的稳固的熟人社会下的礼治秩序、差序格局间的人伦关系也形成一股强大的动力反作用于城市。如此,单质的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都难以处理这种动态的城乡经验,在城市与乡村之外我们需要找到第三种文学类型来对这种复杂文学生态下催生的新质的城乡经验进行概括,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城乡文学”。

“城乡文学”兼具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的两种气质类型,譬如在一些农村人进城的文学里,乡村被书写成一个旧梦重温般的怀旧空间用以与一地鸡毛的城市现实生活形成对照。这些文学里既有现实里冰冷沉冗的城市景观书写,也有记忆中负有“三画四彩”①特质的乡村景观书写。但是“城乡文学”又在空间叙事、人物身份和美学景观等方面区别于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它是由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发生化学反应催生出来的第三种类型的文学。新世纪到来后许多作家也将目光投向“城乡文学”,胡学文、孙惠芬、付秀莹、肖江虹、张楚等一批作家的笔下都出现了这种新质的城乡经验。城市生活的书写扩展到乡村、乡村伦理输入进城市、人物被同时赋予城市人与农村人的双重身份、城市图式与乡村景观纠缠交织等,都是新世纪“城乡文学”书写中出现的多元角度。

“城乡文学”中,发生在城市与乡村空间上的变动不能简单地概括为一方的外扩或是一方的内缩,而应该描述为在人口流动和移民的背景下两者的边界模糊后发生的渗透融合。“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仅仅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的‘容器或‘平台,相反,当今的许多社会空间往往充满矛盾性地相互重叠、彼此渗透。”②作家对“城乡文学”中城市空间与乡村空间发生的关系的书写,我们或许可以分为两种形态。

第一种是城乡两种空间发生碰撞融合后产生第三种空间。这种空间可以指向县城、城中村或者城乡接合部这种具象的概念,也可以指向杂糅着不同伦理观念的精神空间。县城是城市与乡土之间的重要缓冲带,也被视为城镇化建设的重要载体。“县城也许不是城乡之间的停泊站,而是另一种迥异于北京、上海的知识/政治精英想象下的中国样貌。”③张惠雯的《美人》和王安忆的《长恨歌》或许可以作为一组对照文本,它们都讲述了一个美人蹉跎的情爱故事,只不过《长恨歌》中美人的表演舞台是老上海,而张惠雯笔下的美人生存场域是县城。如果说上海给王琦瑶提供的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背景空间,那么《美人》中何丽所處的县城则是逼仄但又在城乡交融间每时每刻充满着动态变化的。“县城虽小,却有顽固的轴心感,城里人、乡下人划分明确。”④《美人》中的县城并不是一个整体空间而是有着城市与乡村的划分,县城提供的不仅是一个单纯的叙事空间,也不仅是作为一种叙述的后景而存在。县城本身成为了叙事的一部分推动着情节发展,如果不是在县城,何丽的哥哥也不至被判死刑,那么也就不会有何丽后来曲折的人生经历。如果说在上海的王琦瑶的人生是充满传奇性的话,那么在县城的何丽的人生更融进了县城的特有风貌,胆小保守是何丽的底色,也是县城的底色。若不是时代巨变牵动着城乡巨变,谨慎而温顺的何丽哪会有那么多的家庭变故而变得如此命途多舛。

无独有偶,张楚笔下的桃源镇也从各个角度展示了县城这种“城乡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具象空间。《野象小姐》讲述的是发生在县城中一家医院里的故事。野象小姐是医院的清洁工,用捡瓶子卖废品的钱贴补家用,她不在乎瓶子上的脏污与秽物,同时还在一家迪厅跳钢管舞打工。随着叙事的推进真相揭开,野象小姐的种种行为并不是因为贪恋金钱,而是为了抚养早年丧父、身患重病的儿子。至此野象小姐的善良、勤劳、富有人格魅力的形象跃然纸上。但县城并不是只孕育着善的因子,其中依然藏污纳垢,张楚的县城叙事不仅展现人性美,同样也展现了人性之恶。《七根孔雀羽毛》中的宗建明赌博输掉房产、向前妻勒索财物、最后还卷入了杀人案中,人的丑恶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前妻曹书娟身上也并非没有恶的隐现,她拾金不昧本是善举,却被郭六引诱出轨使善蒙尘,后来又因金钱替郭六顶罪,最终身上的脏污再难洗净。将几部作品中的善与恶并置出来并不是为了说明城市与乡土两个空间哪个生产单纯的善或者哪个制造纯粹的恶。县城本就是两个空间交融并举的具象化表达,这里映照出都市的五光十色,容纳了城市里如迪厅、电视、美甲等现代化物件,但也容纳着一群乡村中出来的打工者,“我们是乡村里出来的,我是凤凰男,她是凤凰女”⑤,他们的乡土气质也融合在了县城的天地之中。无论是为了养育儿子不辞辛苦地赚钱还是对金钱追逐、对爱情不忠都是生存在这片空间中的不同生命的不同选择,善与恶、情与仇、生与死不断地在县城这个重要的具象空间中复现上演。

在胡学文的中篇小说《天上人间》中,住在城乡接合部的姚百万接到了一个到城里看护老人的工作。虽然一开始姚百万遭受到性格怪异的老头的折磨,但随着两人的交心老人的态度也开始发生转变,老人甚至因为曾虐待过姚百萬感到愧疚从而伺候起了姚百万,姚百万在城里的老人家过上了可谓是天堂般的日子。小说在题目上就展开了天上/人间这两个富有表征性的空间。天上指的是让姚百万过上舒适生活的城里,而人间的所指或许是姚百万所居住的城乡接合部,或许是更遥远的养育姚百万的农村。两个空间的并置饶有意味地展示着姚百万的流动轨迹,他的双重居所展示着城乡的巨大差距。“姚百万瞅见蹬着三轮的崔荷,虽然她穿着橘黄色的卫生褂,扣着卫生帽,姚百万还是立刻认出她。”⑥这时姚百万的妻子在城乡接合部当清洁工,所过的生活和住在城里老人家的姚百万天差地别。天上与人间,城市与乡村两个叙事空间在每次两人相聚时发生碰撞与融合,在两个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处境下形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

复杂的城乡关系不仅展示在身处不同空间的姚百万和他的妻子之间,也表现在有着乡村血统的姚百万和久居城市举止怪异的老人之间。老人在听完姚百万与他儿子的事后很有感触,同时又因为对姚百万抱有愧疚之情所以决定给姚百万一些钱,但姚百万摇头不要,“可姚百万怎么能平白无故拿别人的钱?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不能”⑦。这样的做法在追求金钱,有着现代观念的城里人看来是杠是轴,但这是乡村人根植在土壤中的道德伦理。“在自己作中心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最主要的自然是‘克己复礼,‘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是差序格局中道德体系的出发点。”⑧姚百万将这套道德体系从乡村带到了城市,在伦理秩序铸造的第三种空间中生长出城乡互动间的新格局,也无怪乎久居城市的老人从生气到轻蔑等一系列态度的变化,这都是由第三种空间内两种观念的冲突引起的。

另外一种类型是在城市生活的空间中嵌套乡村的记忆空间,这种怀旧的调子里蕴含着大量的乡愁,乡村给在城中的农裔提供的不仅是厚重的乡土血脉,还有可以构建抒情性想象空间的象征性场域。付秀莹的《旧院》大篇幅描绘姥姥的旧院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的美好景象以及“我”的长辈们生长在旧院中发生的一些旧事。记忆中的乡村场景如诗如画,但也不是封闭的桃花源,“英罗的父亲在县城的药厂上班”⑨,“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⑩。连“我”记忆中的场所都被侵染上城市的痕迹,也说明着城乡融合的不可避免。但是“直到现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个黄昏或者清晨,我会突然想起这个词”11。乡村依旧是“我”的精神原乡,旧院的枣树,旧时的生产队生活,悠闲淳朴的夏日时光都能让“我”在忆起时实现一次次精神返乡。

鲁迅《在酒楼上》中“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12充分表现了双重边缘人“在而不属于”的无力感。如果我们将这里的南方与北方置换成城市与乡村,也可以恰好地展现出当今城乡流动人口的困境。或者我们可以说穿梭在城市与乡村两个空间的流动人口身负起了“农村人”与“城市人”的双重身份,这样的双重身份使“城乡文学”的描写对象的生活书写不局限于城市生活的鸡零狗碎或者是乡村生活的家长里短。但是双重身份同时又给予了这帮流动人口在内又在外的双重焦虑,他们似乎双脚悬空,城市与乡村都与他们无涉,他们在城市扮演为“城市人”又在归乡时“卸妆”,却又在两者间都有无家可归的漂泊感,城市与乡土在伦理道德以及各方面的差异阻碍着他们的身份构建。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李平的两个称呼很好地阐释着李平的双重身份。“只要走向通往潘桃家的路,成子媳妇就知道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13,当村里人称呼她为成子媳妇的时候,她是遵循着乡村秩序懂事勤勉的农村媳妇,当她和向往城市的潘桃在一起时,她是从城市返归乡土,侵染了城市气息的李平。“潘桃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够照见自己的过去”14,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婴儿对自我的建构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即镜中自我的影像,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而实现。潘桃与以前的李平构成了镜像,李平与潘桃友谊的建立也是李平去梳理以前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城中的自己与乡村的自己的关系。同时潘桃的存在也提示着李平,乡村中的自己已经分裂出进城前的自己与进城后回来的自己,潘桃的确像一面大镜子,照出李平层层叠叠的模样。“她穿着紧身小衫,穿着牛仔裤,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为这么一打扮自己就是城里的一分子了。”15这是李平第一次扮演,从乡村来到城里的她试图从衣着上去扮演一个城里人。“那成子媳妇,那么好看,还温顺听话,叫她吃葱就吃葱,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点烟就点烟。”16这是李平的第二次扮演,她在城里受到伤害渴望夺回自己的精神原乡,费孝通在《乡土中国》的礼治秩序一章说“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17。这里的礼不是指文质彬彬或者君子之国的那种礼,而是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与差序格局下形成的与现代社会秩序不同的乡土社会秩序,也就是孔子所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18。李平希望通过在行为上遵守乡村的礼仪秩序来返归到她的乡村身份。只有在潘桃面前,她照清了自己的两重身份。但潘桃也不完全是以前的李平的镜像。随着潘桃被婆婆挽回,乡村的传统性又一次在潘桃身上凸显,在潘桃告诉婆婆李平以前在城里的事情后,成子媳妇的身份破裂,乡村再不是李平的隐蔽之所,李平的双重身份在乡村又被再一次钉上伦理秩序的高架,接受乡村道德的审判,这样的双重身份让李平在城市与乡村之间都无可附着。

如果说李平在城中被欺导致后来的境地是因为李平没有足够的文化的话,曹寇的《鸭镇往事》中在省城念过师范院校的乡镇教师杜娟却是个实打实的知识分子,她的遭遇可以说明李平最后在城市与乡村都无法立足并非孤证。杜娟打小成绩优异,成为教师后教学水平也在前列,可一切都在暑假大学生来鸭镇进行社会实践的时候被打破了。杜娟似乎与领头的彭飞发生了恋爱关系,彭飞给杜娟带来了新鲜观念,“总有一天城乡差距会逐渐消失,世界上将再也不存在城里人和乡巴佬之分……”19,但随着暑期实践结束,彭飞回到城里就杳無音信。杜娟找去城里,彭飞却告诉她自己要考北京的博士不可能和一个乡镇教师在一起。至此,城里人和乡下人的高墙又被给杜娟带来希望的彭飞竖起。杜娟终于回归到了乡镇上,但她却没能回归到原来的生活轨迹,她发了疯被送去了脑科医院,最终和父亲同归于尽在家中。杜娟的自毁行为不能说只源于一次恋爱失败,更是因为进城的希望破灭后重返故里也变成梦幻泡影。不止是杜娟,小镇上的青年们都往返于城乡,他们都拒绝鸭镇而渴望进城,只不过钱晓华、刘利民在后来成功进城,杜娟却往返于两者间成了一个悲剧的注脚。

随着空间的交融与人口的流动,新的城乡空间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的美学原则与新的文学景观,“景观是作为地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而被提出来的,现在多指包括自然与人文在内的各种物体及现象有规律地组合形成的地域综合体”20。这意味着城市与乡村不仅在自然景观上渐趋交融,在人文以及其他方面也逐渐组合形成城乡综合体,21世纪城乡小说中不断展示着这种综合景观。《百鸟朝凤》中承载着城里乐队的卡车就像强势入侵的他者文化一般进入了村庄,乐队与唢呐班子的对峙就是两种文化发生的强烈碰撞,吉他发出砰的声响、灯光下有五彩的颜色、年轻人跟唱流行歌曲,这是在城市演奏会上才能看见的文化景观,却在老马的葬礼上进入乡村。另一边唢呐队“腮帮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21,这是在乡村红白喜事上常看到文化景观,“在那边气势较弱的当口,就会有高亢的唢呐声从杂乱的声音缝隙里飚出去”22。两种景观在老马的葬礼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又在彼此的间隙中纠缠成一股,最后成为了一支悲哀的调子症候性地溢出文本。

有的城乡小说在哀惋乡村诗情的消解,作家像吟诵一曲挽歌般书写城市侵染下的乡村情境,也有的用平实的语言客观地观察着城乡转型间乡土景观的变化。在孙惠芬的小说《上塘书》中,给城里人盖过房子的民工把城市里的新格局搬到上塘来。上塘美丽的乡村风景、雾霭浮动的田垄、人声马声交错的空气与这些阔气的房子一起组成了上塘新的美学景观。还有《民工》中,奔丧的父子乘着火车返回家乡,火车是承载他们从城市通往乡村的载体,他们的视角里,车窗外的世界从城市风景过渡到了乡村风景。“鞠广大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绿……在外边当民工,很少见到这大片的绿,春天出来时还没有播种。”23季候性往返于城市和乡村的民工已经很少看见绿色的田野了,但是他们看着翠绿田野时又会想到城市,想到砖瓦石块和水泥钢筋,城市的景观在民工的记忆中与乡村景观互为映射,民工的记忆空间也成了城乡两重景观交融互现之地。当然,归入景观的不止有风景,流动的人口本身也是风景画的一部分。《鸭镇往事》中描绘了1990年代乡镇中学的特有面貌,“鸭镇中学的人民教师们或骑自行车或骑摩托车,在1990年代晚期的田间地头,浩浩荡荡,逶迤而去”24,二八大杠、摩托车本是城里的景物,随着城乡融合而进入乡镇生活,伴随着教师们回到乡镇教书而出现在田间地头,而浩浩荡荡的教师们也成了鸭镇的独特景观。

值得注意的是,任何景观无论以何种面貌呈现在我们眼前,都需要以时空为载体。“无论是创作性图像还是复制性图像,都必须在特定的空间中包孕特定的时间。”25空间或许因其部分具象性而更容易被我们感知,然而时间流淌悄无声息,美学景观借此依存时往往不易被我们察觉。但是付秀莹的《野望》将时间推到了前景位置,小说分为二十四个章节分别以二十四节气为题。二十四节气在现代时间观念中总被城市人忽略,但它却是农村人赖以生存的可靠经验。“中国村庄里的农人至今仍固执地坚守着这样的时间观,春种秋收依然遵循着祖先在农业生产中探索出来的二十四节气。”26小说每一章都描写了特定节气中芳村如诗般的风景画并展示了这些节气的特有民俗以及芳村在乡村振兴过程中家家户户的琐碎日常。小说中描写风景的语言充满诗意而描写以翠台为中心的一干人的日常生活时又充斥着人间烟火。小说中的景观有纷纷落下的穗子、碎了的野蒿子、沾了泥土腥味的麦子,也有各种各样的车子、农村人开的超市,蓝底白字的广告牌,一幅幅一篇篇无疑不刻画着乡村振兴战略下城乡交融时众声喧哗的景象。景观不仅传递视觉信息,更分享一种世界观,芳村里的大喇叭也算是一处景观。多种声音通过村里的大喇叭纠集在一起,给村民们艺术文化以及政治政策上的供氧,也展示着城市文化与理念以何种媒介进入乡村生活。小说的结尾政策支持下准备回乡支援乡村的大学生二妞会不会带来更多新质的观念碰撞,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社会主义新人都是作者留给我们的空白。但不会改变的是四季依然在轮回交替着,前现代的时间依然在芳村的田垄间滴答作响,经历新一轮的小寒、大寒、立春……

上文论述的“城乡文学”的几种特征及其细分,都说明了“城乡文学”正在丰富且精细地处理着当今中国城乡转型下的复杂经验。“城乡文学”的提出并不意味着乡土叙事的终结,而是带来一种新的审美空间与审美经验去关注作家笔下新质的审美内容。与此同时,城乡文学扩大了关注对象的范围。“城乡文学”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打工文学一支,形成互动的人口不止是“推拉理论”27下的农村人,也有进入乡村的城市人。而一些城市人本身就是农几代,他们出生在城市,但他们身体里也混杂着乡村血液。我们的视角不能只局限于在城镇的农民工所遭受的艰难境遇,也应该关注到流淌着乡土血液的所谓城市人面临的精神困境。城乡文学的构建并非要用一方侵占甚至取代另一方来消弭城乡差距达到两者的同质化,而是要去拆解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框架。如果一味构建自我与他者,一味地认为一方是另一方的参照物,那么我们只会陷入庄子《齐物论》中“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28的幻象中。我们的根是深植于中国这片以小农经济为主导的土壤中的,存在了千百年的农村不会如英法美等其他国家一样走向消亡,而是在和城市的交融中磨合得越来越圆融,最后迎来城乡一体化的新阶段。而“城乡文学”则在其侧旁如实记录着城市与乡村的转型与变迁,挖掘其内含的人文价值,贯通过去、现在与未来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城乡交互图景。新的城乡经验与城乡关系也有待作家们进一步地挖掘、探讨与书写。

注释:

①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8页。

②龙迪勇:《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10期。

③何平:《关于县城和文学的十二个片段》,《花城》2020年第3期。

④张恵雯:《美人》,《收获》2022年第2期。

⑤张楚:《七根孔雀羽毛》,《小说界》2012年第4期。

⑥⑦胡学文:《麦子的盖头》,现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页,第318页。

⑧1718费孝通:《乡土中国》,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37页,第59页,第59页。

⑨⑩11付秀莹著,李云雷主编:《旧院》,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页,第163页,第157页。

12鲁迅著:《彷徨》,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1页。

13141516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群众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頁,第35页,第12页,第8页。

1924曹寇:《鸭镇往事》,《收获》2022年第1期。

20马志英:《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的地域书写——以文学景观为考察中心》,《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2122肖江虹:《悬棺》,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44页。

23孙惠芬:《民工·孙惠芬小说精品选》,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页。

25龙迪勇:《图像叙事:空间的时间化》,《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9期。

26韩春燕:《乡土小说中村庄时间的叙事意义与叙事功能》,《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27李强:《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因素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

28谢立凡:《庄子通读·内篇》,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4页。

(作者单位:韩春燕,辽宁大学文学院;顾吾玥,渤海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乡土小说与乡村文化变迁的关系、启示研究及文献整理”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ZDA273)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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