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宝塔”与“蛇蜕”:朱辉短篇小说论

2022-05-30 19:55牛煜
当代文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

牛煜

摘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朱辉是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其短篇小说创作赓续了陆文夫等江苏作家的美学传统,并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美学风格。朱辉的短篇小说取材广泛,写法灵活多变,通过细读短篇小说集《看蛇展去》和《夜晚的盛装舞步》部分篇目,在现代性的理论视域下,对朱辉小说的历史思索与现实关照两个面向做出具体而微的阐释,以期在文本审美的基础之上,厘清朱辉在当代文学史中的位置。

关键词:朱辉;短篇小说;文体风格

在小说《暗红与枯白》中,朱辉讲述了一个《李顺大造屋》似的故事:“我爷爷”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一辈子勤勤恳恳,靠做烧饼油条的手艺养活了家里老老小小近十口人。叙事者“我”颇具愁苦意味地总结说爷爷“一辈子最大的成绩”就是养家糊口。另外,还有一项算是这成绩中最为“耀眼”的“工程(说成是工程一点不为过,因为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艰辛程度,都扎扎实实算得上是一个大工程)——造房。为了改造旧房,爷爷不得不与异父异母的兄弟立下字据——一个显而易见充满无理要求的字据。日后,这张字据就像附骨之疽,永永远远幽灵一般附着在这座小砖楼上。颇为吊诡的是,这座小砖楼在象征意义上,就成为了爷爷的物理化身——一个一生都无法获得清晰命名的生命,这个生命的内部充满了无法界定的混沌空间,有着致命的虚无感和顿挫感。朱辉为此找到了一个发生学上的原因:爷爷是无根的。他的身世朦胧不明,他的“起源”似乎具有神话学上“开天辟地”的同等效应,因为他显然是父系神话里那个匿名的“开端”。①后续的故事都在这个开端的笼罩之下进行。这个开端寓言般地内置于中国历史上一个标度清晰的时刻——辛亥革命——这个历史事件以它的“革命”动作打开了主流历史叙述中的“现代”序幕。这也是我把《暗红与枯白》放到文章开头论述的根本原因——借此,我们得以窥见朱辉小说的核心命题:“现代”生活的全部戏剧性和严肃性。朱辉之后一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有着“现代心理”的“新新人类”。(他们或许新在“年轻”。这一点恰恰是永恒时间之流带给人类存在的宿命。之后我会提到《变脸》和《游刃》。)

《暗红与枯白》这篇小说并没有按照严格的时间顺序来写,朱辉非常有意味地把它分成了四个部分,小说的题目恰好是小说内部结构的分界线——土/暗红/芦苇飘絮/枯白。小说第一部分具有非常明显的形而上色彩,写的是我在给爷爷上坟途中的所见所感。之所以说这个部分具有形而上色彩,是因为它用物质性元素土勾连起了死亡、生命、凭吊、起源这些抽象话题,就像土在民间文化和神话传说中具有根本性的隐喻意义一样,朱辉让一个“日常事件”凸显出了它的寓言色彩。再加上它又位于小说的起始部分,那种拟神话色彩,那种“招魂”意味就更其明显了。

“土”在整个第一部分具有多维度的诠释意义。一方面,“土”这个字本身带有自己的谱系,它既有“尘归尘,土归土”这样的宗教意味(生/死之别),也附和着强烈的政治性意味,谁都了然于心土地在现代中国历史语境中的重要地位。悖谬的就是爷爷终其一生似乎都没有获得这种政治的应许;另一方面,“土”在这个部分又与“坟”相对应,如果说“坟”是死者的居所,那么爷爷似乎只是到了生命的终结才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房”。这在事实上是悖谬的,然而在美学效果上却出人意料地获得了足够的张力。

以沉甸甸的死亡事实开始,小说在叙事的中途不断召回爷爷生命的吉光片羽,以及他那个朦胧惶惑的身世之谜。小说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对隐喻,也就是题目中所说的“暗红”(手印)/“枯白”(手指骨)。就像是一个对子那样,这对隐喻结构起了爷爷的整个生命,悲剧的是整个生命的残留物仅仅是这样坚硬的物理事实。正是在这里,作者触及了人的生命的真实境遇,一种结果于物理存在的悲剧性和荒诞性。然而又恰恰是这样坚硬冰冷的物理存在,铭刻了爷爷真实的一生,真实到无法被腐蚀(手指骨),像是基因一样镂刻在后代“我”的记忆之中。如同小说开端的“上坟”事件,回忆/骸骨构成了生命存在的生生不息。熟悉中国文学的人读到此处,脑海里可能已经浮现出了左翼文学中具有经典叙事学意义的“卖身契”、“血”隐喻,以及鲁迅小说中的“骸骨”隐喻,这种谱系学似的联想,让小说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感力量和风格色彩。手指骨这一坚硬的存在,暴露出历史、人生的庄严意味。

在此用了这么大篇幅诠释《暗红与枯白》这篇小说,并不是因为它在朱辉的小说谱系里是最成功的作品,而是它清晰地标明了朱辉小说的核心主题。除此之外,它也显示出了朱辉小说一些基本的美学特征,比如对于象征、隐喻的精心营构(手指骨);对于设置参差分明的对比的热情(暗红;枯白)等等。但是,这篇小说里并没有出现朱辉之后一系列小说中那种最为独特迷人的声音,一种“游刃”般的叙事节奏带来的清晰明快。

《游刃》是一篇极其精彩的对现代人所作的精神素描。叶蓁蓁是一个,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绝不“呆气”的人。她因为一次“被”分手,似乎瞬间成长起来,明白了凡事都得考虑长远。自此之后,她没有过一次“失误”。甚至连她的感情生活,都成为了她“向上爬”的阶梯。总之,不论是学习中,生活上,还是感情生活里,她都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人。与她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的是她的好友蔡坤,总是为情所困,感情生活一团糟乱。在这里,朱辉又一次展现出了他对于参差分明的对比的强烈兴趣。蔡坤的“人流事件”,清晰地显明了在中国小说里痴男怨女似的浪漫爱情小说的破产。我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蔡坤做人流手术时的那种慌乱和尴尬,这场闹剧般上演的事件帮我们清楚地看出了我们存在的语境,一个“罗曼蒂克消亡”的“客观化”世界。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叶蓁蓁的失恋是这样的:“男孩在叶蓁蓁的精神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还有一些东西留在叶蓁蓁这儿,叶蓁蓁把它们理成了一堆,准备找机会还给他。有一把刀是他们在扬州玩的时候跟一个哑巴买的。合手,锋利,看上去又很漂亮,叶蓁蓁把它留下来了。”②

《游刃》一名,语出有典,庄子在《养生主》里如是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之言挥挥洒洒自有潇洒气象,有一种与天地同理的宏大气象。而小说中,上文所引到的那把小刀却成为了一种精巧的算计装置,先秦时代的“巨人”气象流于人间巷陋的情爱故事里却变成了尖细心思,实在是充满了一种莫大的讽刺。而朱辉做的最好的一点在于这种讽刺运于“游刃”般急促顺滑的叙事节奏中而不动声色。叶蓁蓁的这种游刃技巧是我们的时代的精神病征——一种技术化的操作时代的感情贫乏。叶蓁蓁的操作技術好像在某种程度上实验了福轲的“操作生命”的政治技术,可见这种政治、文化装置如何内置于我们灵魂的内褶。

在《游刃》中,一种寓言故事的胚胎已经出现。到了《变脸》,这种寓言的浓度才达到了最大。小说以一本正经的语调开场:“我们的身边究竟是何时出现了这个会变脸的人,现在去考证已经没什么意义了。”③接着,好像为了要使这个寓言故事落到实处,叙述者煞有介事地说“他姓何,叫何雨”④。故事就这样开场了。渐渐地,我们才明白了,原来何雨是掌握了一项模仿别人面部表情的技术(注意,这里又是一个技术)。自从他学会了这个技术,似乎他的人生也比原来明朗了许多,工作也开始变得不那么难熬,人际关系方面也有了很大改善。貌似他的人生是“变得更好”了。但是,在一次相亲时,何雨失去了运用“自己的表情”的本能。于是,“扮演”遇上了“真实”,好像瞬间发生了短路,何雨无法正确地寻找自己。自此之后,不详的声音渐次响起。最终,何雨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连这个人,也不知所踪。

理查德·桑内特曾经在《公共人的衰落》里,勾勒出了“扮演”在曾经的人际关系中的重要地位,这种扮演性使得我们可以在公共场合更加裕如地应对一切事物。“真实”的自我只对家庭/内部敞开。在这个阶段,我们都是“公共人”。而到了“我们的当下”,公共人已经衰落。我们无法再容许表/里的分裂,将这种现象视为“虚伪”。《变脸》正是发生在这个内/外混淆的时代,扮演性成为了一项外在于真实自我的“技术”,何雨的失败正是这种技术失效引发的精神世界的紊乱。演员/社会人成为一对僵持不下的深刻矛盾。

在这篇短短的小说里,朱辉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寓言小说作家的杰出才能,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言,“它的幻想元素被压在平庸的土壤里喘不过气,又是那么从容地脚踏实地,这样的效果不仅是让幻想小说显得可信或逼真,而且是造就了真正的入侵幻想小说,一边绽放着它的离奇古怪一边声称它只是寻常”⑤。

《看蛇展去》是朱辉最为成功的小说之一。在这篇小说里,形式感和寓言性达到了非常和谐的状态。刘健和金良是一对好朋友,他们成长在那个“农业学大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月。有一天,两人突然决定去看蛇展,去看看只在一本叫《谈蛇》的书上看到过的各种各样的蛇。于是,他们踏上了去看蛇展的“漫漫征途”——漫长得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粗粗看这个故事的梗概,会感觉这是一个“等待戈多”式的故事,等待/寻找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要跨越一段时间的距离实现某种目标。只不过,贝克特似乎不明白戈多究竟是谁,换言之戈多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然而刘健和金良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目标,尽管这个目标最后的实现只是某种传言,某些废墟,或者用叙述者的话来说,只是“蛇蜕”。在这个意义上来看,蛇展似乎也成了戈多,最后得到的只是真实境况的一鳞半爪。但是这篇小说恰恰是不能做“提取骨干”的故事梗概的。因为作者的全部用心,都用在了描画这场漫漫征途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目标的延宕“构成”了这篇小说。随着目标的一次次似远实近的靠近,这篇小说就在它与真实故事之间一步步地划开了距离,走向寓言。我们可以换个说法讲述这个故事:成长在“红色岁月”里的少年,为了抵达一个朦胧的应许所作出的想象的征服。这样来看,一个短短的故事就变成了一则宏大的寓言,它讲述了一个特殊年代的“成长故事”。

成长/教化是社会主义实践的根本命题,培养革命接班人正是这种意图的通俗解释。看似在《看蛇展去》里面,我们没有发现这种成长故事的痕迹,因为到最后两个主人公也没有真正地“长成”。这当然是有些吹毛求疵了,因为成长小说的命题是留给规模更大的长篇小说去实现的。但在朱辉这个切片似的小体量故事里,我们读出了非常丰富的意涵。

“看蛇展去”在小说中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冲动——这个冲动的来源正是那个“匮乏的”年月:对这个年月的速写就是墙上摞满的口号,无法拓展的视野,走不完的村路。在这样一种语境中,处于成长时期的少年无法获得“来自外部”的文化想象,密实的文化空间所生产的只是一套单一的文化框架,正如小说的叙述者写到的那样“反正上课也不学什么东西”“学了也没什么用”——“学校”在小说里,完全获得了一种隐喻的形象,是与蛇展/外部相对照的文化空间。“成长”的命题在叙事者看来,完全不能由“内部”提供。于是,“蛇展”就像是一种来自真实世界的召唤,似乎只要抵达蛇展,就抵达了丰饶和无限真实。吊诡之处正是在于,他们无论怎样走,即使走到了目的地,也终于没有“见到”蛇展。蛇展只是一个无穷逼仄的想象空间的显影。在小说中,两人经过了一片漆黑的小树林。突然间,他们心里都产生了一种恐惧,这个恐惧的时刻,令他们想到了“鬼”。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平时的潜移默化像是一种“本能”一样浮现了出来:“他们开始唱歌,直着嗓子唱。他们唱‘我是一个兵,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很大,他们的身体似乎也放大了不少。他们边唱边走,嗓子比腿还要用力。”⑥

教育所要求达到的最理想的状态,也许就是一种发自本能的认同,正是在这个鬼/夜的混沌空间,雄壮嘹亮的音乐声“充满”了它,从而让主人公们获得了一种“放大”的感受,一种真正的主体增强描黑的加粗过程。也正是在他们的旅途中,他们见到了时代真实的风景和人们。正是这些东西,让他们觉得自己“看到”了蛇展。

《看蛇展去》极为出色地讲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故事。然而它的真正迷人之处还在于,它从更普遍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关于失落、关于收获、关于满足的故事。叙述者也好像非常陶醉于这个故事,他似乎想更多地留在这个故事呈现的时空当中,因为这个故事,也许正是来自他遥远的童年梦境。

如果说《游刃》《变脸》和《看蛇展去》完成的是三个精神速写——三个属于现代性展开不同阶段的独特精神地形,那么《绝对星等》和《七层宝塔》就是“直接面对现实“事件”的、带有现代文学史上问题小说性质的社会景观纪录——一则直面城市问题,一则聚焦农村变化。

《绝对星等》写的是大学退休教师郑先生遭遇到的新问题。之前郑先生工作的大学为了造一座星级大酒店,决定拆掉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天文馆和他所在的住宅区。郑先生当然非常反对这种做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或者可以说,他无法“理解”学校的这一举措。然而自己的儿子和学生却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非常欣喜地接受了学校的这项决定。郑先生好像被划到了一个孤独的阵营,孤军奋战。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他独自面对隆隆作响的挖掘机这一画面更有说服力的了。我们在跟随叙事者讲述的过程中,始终没有看到一个清晰的原因支持郑先生的孤军奋战。原因弥散在小说的字里行间,以不同的声音出现。有的是郑先生自己意识里的,也就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解释,比如天文馆拆掉了之后,天文系的课就没法上了。但是这种想法显然不具有绝对的说服力。在小说的其他部分,还有各种不同的声音涌现出来支持我们对郑先生行为的理解。比如,郑先生一生似乎都没有任何学术上的建树。天文馆的坚硬存在好像是郑先生过去学术生活唯一的见证和纪念碑。一旦这座纪念碑倒塌,想必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就会吞噬郑先生的身心。这样一种逻辑其实就像1980年代一度非常流行的“减去十年”的后续推演,如果那时为了新的开端而要把曾经的失落放进括号里忽略,那么这曾经的颠倒如今汹涌而来就像是堵不上的黑洞。没有成果,只有纪念碑。这个逻辑还会继续顺势推演,就像郑先生念兹在兹的为了后代,于是后代的成就就变成对这种吞噬一切的虚无感的补偿。但是这一切在郑先生的意识里,都依赖于天文馆。天文馆就像是关于稳定性的隐喻,它保证着这种延续逻辑。再比如,郑先生在这场孤军奋战中,获得了一种奇异的“悲壮感”。这种悲壮感让他得到了一个关于自己是英雄的幻象。这似乎也暗中成为了他决定护卫天文馆的一个不为自己觉察的潜在因素。但是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在郑先生眼里“悲壮的事业”却以闹剧一般的猜测草草收场。邻居们都纷纷猜测郑先生的坚持为的只是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这真是我们时代最为讽刺的景况:悲剧感崇高感遭到戏仿。悲剧感的体验只是存在于自己意識深处的某种自我安慰——悲壮感成为一种幻象,正如同这篇小说中的宇宙视野带给我们的视角一样:我们的点滴心思在浩瀚宇宙是不值得一提的。

奇异的是,在小说即将结尾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了“蛇蜕”——在《看蛇展去》中的蛇蜕曾经是一种关于真实的想象性补偿,也就是真实的鳞爪,如今在《绝对星等》里,它只成为了“蛇”的假象,或者说蛇的灰烬,蛇的亡灵。这蛇蜕就夹杂在天文台的废墟里。天文台以及它曾经代表的秩序溃散了,位置偏移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它的骸骨(此处,又是骸骨)——这种骸骨也将出现在《七层宝塔》里。在那里,连骸骨都成为了现实的台阶。

《七层宝塔》讲述了一个我们时代非常常见的故事。唐老爹夫妇住进了村里拆迁后盖起的新楼房。但是夫妻二人却觉得百般地不适应,就像是生活的列车突然脱离了常轨。为了减轻这种生活方式的变化带来的不习惯,唐老爹两口子把原来住在老房子里的一些生活习惯也搬到了新楼上。比如在院子里种种蔬菜,养几只鸡。时不时地,唐老爹还会去看看村子里的七层宝塔,听听塔上的铜铃声——在新房那边已经听不到了的铜铃声。这铜铃声的消失在小说里俨然是一种表征,伴随着铜铃声的消失,邻里关系恶化了(唐老爹老伴养的鸡莫名其妙地死了,而这有极大可能是邻居阿虎媳妇做的);原有的伦理秩序似乎也破坏了(阿虎本来应该喊唐老爹二爹,但是自从搬到新楼,两家楼上楼下住着,阿虎的“二爹”似乎再也喊不出口了)。小说有很大一部分都在写两家人之间发生的琐琐碎碎的不快之事,这些事情就像是山雨欲来之前的阵阵蓄势的风,预示着一件最终的不详之事——宝塔的倒下。小说历历记述了宝塔是怎样一步步被推倒的,其中夹杂着权力的滥用,金钱的利益等等。在小说的结尾,朱辉描述了一个超现实的画面:夜间突然犯病的唐老爹被人抬上了阿虎的车,在阿虎的车里,老伴看到一块看不清刻没刻名字的墓碑。在小说的最后,映入唐老爹眼帘的是墓碑边的几朵纸花,“那应该是这车子给人家送货时花圈上脱落下的花”⑦。这朵花也就是茅盾在《子夜》里写到的吴老太爷看到的女人的酥胸,而七层宝塔,正是吴老太爷手里的《太上感应篇》。同样地,唐老爹在结尾看到的墓碑,正是吴老太爷的遗体。

《七层宝塔》一如既往地显示了朱辉对于隐喻、象征的精心营造,七层宝塔正如《绝对星等》里的天文台,凝固的是一种坚硬的伦理——道德秩序。这些纪念碑似的坚硬存在曾经像基因一般撰写在中国人的记忆和行为之中,然而正如马克思为我们勾勒出的那幅不安的世界图景,“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纵然坚固如塔,也无法抵挡碎片化的现代命运。伦理失序,价值观分化,信赖依凭之物土崩瓦解——朱辉的许多中短篇小说都写出了这样现代生活的废墟图景。无一例外的,像郑先生和唐老爹这样的人,在文本的结构中必然地只能是“老人”,必然地只能与“死亡”联系,也必然地只能是格格不入之人。然而奇异的也正是《七层宝塔》结尾所呈现出来的时间点:一个悬而未决地处于生死之间的悬停点,死亡图景已经渗入而结局毕竟未定。正是这样一个悬停的时刻,造就了朱辉源源不断的写作、思考。也正是这个时刻,揭示出了一个社会结构的骨节——一个矛盾的想象之乡。

最好把朱辉放到以高晓声、陆文夫为代表的江苏作家谱系中去看。中国当代文学非常重要的一个传统是来自江苏作家的创作的,尤其是高、陆两位前辈作家的传统。这个传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清楚的,但是最主要的一个特征也许是对于现实的非常强大的构型能力,正如“糖醋现实主义”这样一个非常写实的说法。这种能力极具穿透力,能瞬间抓住真实世界的原型骨架,继之以充盈的血肉充实这个骨架。我认为这种强大的概括能力来自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正如贾宝玉这个人物在现实、寓言两个层面都可以得到充足的阐释,李顺大、朱自冶也可以作如是观。朱辉也正是这样,写出了他笔下的何雨、叶蓁蓁等人物。巧合的是,朱辉在《夜晚的盛装舞步》的序言里提到了《红楼梦》,可见这部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在陆文夫、高晓声的笔下听出一个非常明亮的声音,这个声音睿智、明朗,这当然得自于江苏独特的人文环境。在朱辉的一些中短篇作品里,我们也可以听到这个明快的声音。

注释:

①关于这部分的神话色彩,我当然是就文本的结构要素而不是内容来看的。可以参考莫言的小说《秋水》,關于开端的处理方式与这篇小说颇有些相似的地方。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此处的“开端”并不是指形式上的“开头”,而是指整个故事的起点/源头,一个正式故事的前文本或者潜文本。我们常见的对于历史的叙述方式,比如“开天辟地”等等说法,都明显具有这种拟神话的色彩。或者换种方式,把这个开端理解为寻根文学论述里面那个深层次的“根”也可,只是这篇小说的“根”更具体。

②③④⑥朱辉:《看蛇展去》,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5页,第126页,第126页,第120页。

⑤〔英〕詹姆斯·伍德:《私货:詹姆斯·伍德批评文集》,冯晓初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页。

⑦ 朱辉:《夜晚的盛装舞步》,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277页。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王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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