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

2022-05-30 14:13沈烨
山花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春男孩

沈烨

这座城市在沙漠里,但风沙吹不过来,她好像被一副透明面罩盖着,在许多次喘不上气的濒死关头才感觉到那种束缚,或者说保护。起初,她只有一条街,笔直得很,大概是刻度精确的尺量出的,两边的房屋都是一个模样,靠着贴出的门牌分出了住宅、食堂、学校、影院等等,忽略房顶相同的弧度,建筑的内部让人惊喜,功能价值被特意强调,不会令人感到逼仄,虽然一抬头便可清晰地看见房檐下的电表箱,也不会像我现在住的这贵得离奇的房子般隔音奇差——我住在这座城市的时候,从来不曾从邻居家听到任何声响,尽管我们住得那么紧密。后来,这座城市仍然只有一条街,那条街弯曲起来,似乎年轮增长必然有了成熟的圆润,随着曲线建起的房屋出现了新的面容,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色彩逐渐丰富,留给植物的空间多了起来,与旧房子在一块,丝毫没有突兀感。早晨,喇叭里的新闻叫醒城市,沿街一溜水泥柱上挂着灰蓝色的大喇叭,声音一环套一环,新闻一结束,最新的流行歌曲尽情流出,人们刷着牙哼着歌揣着一个铝饭盒蹬着自行车汇聚在一起,涌向城市下风处那间巨大的工厂。没人会否认,是工厂带来了这座城市。

她叫什么?

我们叫她“小春”,有人说是“村”,也有人说是“春”。

“邮车来了——”离沙漠最近的一排草猛烈地抖动着,消失在沙漠尽头的路上晃动着一个油油的墨绿色的点。一时间,小春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很兴奋,特别是围在邮局边疯玩的孩子们。他们个个希望其中有属于自己的邮件或包裹。沙尘越来越大,引擎发出巨大的轰响,近似于咆哮几至嘶哑,当发动机熄火,一群鸟飞过,肥头大耳的司机会拎着一把锤一跃而下,在引擎盖上狠狠一砸。人们屏息等待着。这天,大家没有看到从前那个人,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跳下来,从未见过的脸,从未见过的笑容,前面几个孩子挪了几步,谁也不敢冲在最前面。邮局老王上前给制服递烟,他接过抽了起来,他们说着话,没多久便有了笑声。司机卷起的裤腿露出一截鱼白的小腿,他靠着车,看着工人卸货。墙刷着绿漆,将这幢房子从所有相似的房子中区别出来,因为刷法生硬,留出许多空洞的白,像不能拒绝的好意呆坐其间。

“叔叔,我妈托张叔叔买的东西来了吗?”有个小孩大着胆子问。

“所有东西都在这儿呢!”

“他怎么不来了?”

“不能总让他一个人跑这条线。”

“为什么?”

穿制服的司机神秘一笑,猛吸了一口烟,很久,也没有吐出。

车很快搬空了,小孩子们冲向其他地方撒野。他们像一群蝗虫,所到之处嗡嗡作响,没有残存。他们蹲在地上玩弹珠,乒呤乓啷一阵后没有一粒弹珠入洞。在建筑的阴影里,隐没着热气腾腾的水汽,一点一点扑落在地。孩子的汗滴一着地立马消失,有的在没有滑落之前已经被风彻底抚平。有人把滴着水的床单伸出窗子,似乎在向孩子的欢闹发出抗议,他们并不走。皂液的气味混杂着午后的慵懒,远处有人断断续续吹着竹笛,有一个男孩突然仰起头,大家跟着照做,弹珠化作两个发光的点在无垠的天空移动。

“我的弹子进洞了!”一个男孩的叫声,并不大,但难掩得意。

就像枪声之后,群鸦散去,这一枪击中了这些争强好胜的男孩。个子最高的男孩一把抹开滴在脸颊上的肥皂水,盯着沙地上的洞。

“弹子呢?”

一只干瘦的手指着那个洞。风在巷子里加速通过,那只手开始颤抖。

大个子男孩跪在地上,侧脸贴地。

“没有!”

“弹子呢?”贴着大个子站的几个男孩吼了起来,由于风的作用,吼声似乎能穿过墙。

“进去了。”他不卑不亢。

趴在地上的大个子抓狂地用手往洞里掏,三个男孩撅着屁股盯着那个洞,还有几个干脆往地上一趴。

“你们这样围着,太黑了,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话音刚落,他们整齐划一撤到一边,“我的手——”

男孩们又重新趴在地上,拽的拽,扯的扯,还有人从后面抱住大个子,但是,大个子的手牢牢地卡在了小小的洞里。他越伸越深,似乎有什么拉着他,堵着他。在这里什么都不稀奇。在纷乱中,打进弹子的男孩往外撤,准备溜走。

“快看,他收到了一个邮包!”靠着大个子站的男孩叫道。

众人的目光回到了把弹珠打进洞的男孩身上。这一天的胜利都发生在他身上。他发出的光也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

“是我妈的!”

“你怎么知道是你妈的?你又不认字!”

“就是我妈的!我认字!”

“拿过来!”

光被挡住,逼得太近,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拿邮包的男孩退了一步,余光里,有几个没有站队的男孩也退向了角落。大个子突然惊叫一声,他颤抖着向他们描述一根手指被咬断的感觉,是痛,是酥麻,是绝望,是没有来由的恐惧。现在,他的整个胳膊都在洞里,沙子纹丝不动,男孩们纷纷看着他,除了那个挑起“邮包是非”的男孩,那双眼睛始终没有从拽着邮包的手上挪开。

“跑啊!”

干柴一般的男孩一个激灵,扭了个身,向大街上跑去。穿制服的司机靠着墙眯着眼朝他笑。他越跑越快,手里的邮包差点散架。八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浸透着他,让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染上一层焦黄。他越跑越兴奋,并不知道追他的人在上一个路口滑了一跤后放弃了追赶。他还在跑,并且吮吸着风的热切里来自小春每一个窗口的独特气味——沙子在搅动的气味,猫在发情的氣味,金鱼在产卵的气味,面粉散在地面的气味,保险丝断了的气味……他始终没有嗅到家的气味。听说,有些去南方越冬的鸟留在南方了,一群鸟中总有那么几只在抱怨:回家的路太长。

他跑不动了,停下脚步,风也停了下来,四周空无一人,回头竟然看不见小春了,两根巨大的烟囱也没了影。他揉着鼻子,确定是收音机调频的味道,此刻应该在街心花园的称心小卖部门口,马上应该播放《封神演义》了,称心师傅捧着半导体躺在藤椅上,微闭着眼,口里和着开场小曲儿,等待着。可是,眼下没有这些。周围全是沙子,这些沙子和小春的沙很像,只是远看上去长着一层绿色的绒毛。无尽的白色在沙的尽头,他想象自己坐在荷包蛋的圆心,只要往一个方向走就可以走出去,太阳快下山了,他很快放弃了任何移动的想法。他用邮包上盖着邮戳的那一角对着即将下山的太阳,然后放在地上,心想着那是西面。

他对着残喘的火球坐了下来,温热的气流倏地通向他的身体。屁股似乎在下陷,有什么东西磕碰着,他往边上挪开屁股,一粒弹珠从沙子里滚了出来,是刚才打进洞的那一颗,是的,没错!以前,人们总说,小春的地下是有魔力的。这回,他相信了。大个子会不会也被整个地吸进了洞里,然后也像这颗弹珠一样出现在眼前这片荒凉里?

太阳只剩下一小半脸。他已经饿了,他顺着妈妈的名字拆开了邮包,邮包来自沙漠之外遥远的大都会,他讲究的外婆时不时地为他们捎来外面世界的讯息,邮包里有一条黄底彩花百褶裙、两盒磁带和几包吃的。在太阳下山之前,他把所有吃的都塞进了肚皮。又甜又渴,星星很亮,他感到一丝清冽。

那天晚上,整个小春都在寻找他。追他的男孩被父母关在家里打了一顿。他成了小春有史以来第一个走失的孩子。

我就是小春第一个走失的孩子。

你?

我在沙漠里睡了一晚,睡得特别香。

晨光里,一个孩子蜷缩在地,看上去像没了气,黄裙子盖在身上,像沙漠里长出了草。一个经过此地的中年男子吓得把自行车一扔,伸出手指试探孩子的鼻息,才算松了口气。男人坐在男孩身边,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当他的额上沁出汗珠,男孩蹬了蹬腿,坐了起来。男人的身子为男孩挡住了光亮,清晨的阳光有砂质的软和面食开始发酵的酸,在影子下成了一段奇异的锦。男孩盯着中年男子,他裂开的唇引起了男子的注意,男子起身从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袋子里取了水,男孩一股脑儿往嘴里灌,最后,他留了个底,旋紧了瓶盖。很多年后,在南方的山林里,他第一次吃到了红得透明的山泡,他记起了那个八月的早晨。

当时,我看见了你的眼泪,我猜想,你是酸得受不了。

南方真好,五彩斑斓,小春只有黄色。我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不过,现在也回不去了。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当小春最靠近沙漠的房子隐约现身时,整个小春的人都知道,我安全回来了。喇叭里的音乐过于隆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在路旁人们惊讶的注视下,我像一个凯旋的士兵,那一刻,我忍不住唱起了歌。

我爸已经跑到马路边迎接我,他接过我手中的磁带和裙子,向我解释我妈没来的原因,他牵着我走了几步,又返身向送我回来的男人道谢,从兜里掏出几根烟塞进那人手中。那人骑上车,一晃眼就不见了,沙尘扬起,他像一个再也不会回头的旅人。他的身上,有羊奶的味道,是那种放了很久尚未变质的醇。

我妈一宿没睡,知道我安全后一闭眼就睡熟了。这会儿,她正在洗漱,对小春的每个人来说,准时准点到达工厂是他们一天中第一个重要使命。她让我把她那份早饭也吃了,并叮嘱我一天都不准出门,隔壁张婶会从窗子把中饭递进来。她抹上雪花膏,把门一关,用钥匙在锁眼里反转了一圈,蹬上她那辆小春最美的女士自行车,走了。

她一走,我就回房睡觉,等我醒来,张婶送的饭已经在窗口了,我扒拉了几口吃完了,洗了饭盒,从爸妈房间的窗子翻出去,轻轻松松,出了门。我把饭盒往张婶家门口一放,跑向了夏日中午的大街。太阳毒辣辣的,和落山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小春没有山,太阳可能只是在沙丘后面躲一躲吧。

离开小春后,我常常会同情她,她在常识之外建立了自己的常识。我妈说,她刚来到小春,就有了这样的同情。

称心小卖部的门口总是那么热闹,人们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下棋、闲聊。有人看到我来了,开始打听昨晚的事,我向他们描述了我被超能力劫持的过程,告诉他们我看到了外星人和方形的月亮。有人问我是怎么跟老六搞在一起的?我才知道带我回来的人叫“老六”。我说我在路上拦下了他的车。他们哈哈大笑,下棋的继续下棋,聊天的继续聊天。各类漂亮的包装在玻璃柜台里发着光,玻璃表面上厚厚的浮尘毫不影响光的发散,我们远远地看着那个狭小拥挤的地方,又不想掏出任何一张票子,事实上,很少有孩子能掏出钱。我们都想当售货员,但是,我妈说不行,我换了“科学家”,她很高兴。

闲聊的大妈靠着墙,一边喷着唾沫星子,一边织着毛衣,她们的大脑转速极快,绝不会让棒针穿错任何一个毛线孔。她们说起了老六,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抬起眼扫视了一圈,又侧过脸不怀好意地笑。我闪到房屋直角的另一边,听到她们说,老六每周四晚上都会跑去外头村子找相好的。本想赶在天亮前回来,没想到被我这个小崽子给耽误了,现在好了,他那点事整个小春都知道了。

我跑向大街,笔直的街正在弯曲,脚手架在远方支起,远看着像天空中长了刺。早晨和傍晚是一天里的热闹时刻,火热的下午会迅速抚平人们的脚步,所有出现在骄阳下的身体最后都成了一摊不留痕迹的水。电影院门口换上了新的海报,一支歌舞团要来了,上面的人名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很想去看。画海报的叔叔问我:“你知道上面讲啥?”我如数奉告。他夸我有出息。在小春,找不到别的学龄前就认字的孩子,而我妈说,我必须成为小春最棒的孩子。画海报的叔叔让我在演出当天来找他,他会带我进去。我欣喜若狂,跑向大街,却怎么也想不起叔叔的脸,再回去时,演出海报已经挂在电影院门口,风吹得猛,不见一个人。

这时,我妈叫住了我。她喊我上车,我立马上车,她带上我,不知往哪里骑。我妈身上的雪花膏味里缠着铁锈味和汗味,但还是很香,比小春的任何一朵花都要香。她既不问我怎么出的门,也不问我在干什么,她使勁地蹬着车,车把手上两袋东西在狠狠地摇。在一处筒子楼前,我妈停了下来,她把两袋东西塞给我,停稳车再锁上,抓着我的肩往房屋正中狭长又黑暗的通道里赶。她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提着面盆的老人正好开了一扇门,她问他:老六师傅住哪间?那人给指了门,我们转了个身,走了几步,开始敲一扇新刷过蓝漆的门。我又见到了老六,他穿着背心裤衩,头顶架着副老花镜,他看上去比早上苍老了不少。他有些局促,慌忙把手里的报纸往边上的桌上一摆,却不想把一个搪瓷茶杯打落在地。我妈从我手上拿过两包东西,往桌上一摆:“老六师傅,特别感谢你!”我妈拉着我一起向老六鞠了一个躬。老六嗫嚅着,在他把茶杯放上桌面时,我妈牵着我向他告辞。出来时,我的胳膊撞上了提面盆老人手上的面盆,泼出的水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流,凉凉的,我瞥见他脸上的讶异,再回头,老六在门口向我们挥手。

我问我妈什么是相好的,她刹住车,回头盯着我,我告诉她原委,她说就是谈恋爱,然后,她指了指电影院门口一张一男一女挨在一起的海报。

没有等来那场演唱会,我就上小学了。小学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因为我妈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教给了我。其他同学升二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念三年级。我妈特别高兴,她问我是不是还想当科学家,没等我回答,她便滔滔不绝说起自己的计划,让我再跳一次级,参加一次竞赛,获了奖她就把我送去外婆的城市,尽早离开小春。我问她:那你们呢?她空着眼睛,看着窗外,不再说话。窗外,小春还是那个样子,灰蒙蒙的,黄烂烂的,有我的全部。

所有回忆都会犯同一个错误:修饰和美化过去。我带着我的女朋友在小春转悠,我说的每一段话、每一个词都让她迷醉,她说这儿太美了,我想大概是她的眼蒙了沙。

你当时在哪儿睡了一晚?

她一直在问这个问题,她很担心,风沙会裹着我去往神秘的地下。我带着她继续在小春走。老六住的那个房子还在那儿。后来,那里成了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通过那次拜访,我和我妈发现老六家有很多书,比小春图书馆里的书更多更新。

老六是干吗的?

形容他的词有很多——一个老光棍,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局外人……他有个很酷的职业,特别酷。

我们在小春走,风吹起沙扑在脸上,进入毛孔,弯进血管,到达身体深茫的边界,比海浪打在脸上花费了更多的心思,但是,我们和沙子彼此无法融合,无法接纳,也无法交流。有个下午,我翘课爬上了校园里的一株胡杨,我在读一本苏联小说,读着读着就睡过去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精彩的梦,原本我可以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但是有人在树底下毫不客气地中断了我的梦,他大喊着“下来”,我人没下去,尿先下去了。我的梦大概发生在水里吧。我遗尿之后的第二天,那棵胡杨死了,它可能从来没有被如此量大的水浇灌,所以,死了。底下那个人是我们的校长,他很生气,可能有几颗尿滴在了他的脸上,但他很难举证,因为他的脸马上就干了,他也不会举证,这多丢脸。他气急败坏地跺脚,最后,走了。老六拿着竹笤帚来了,他应该是奉命前来,一脸大义凛然,见上面的人是我,丢了笤帚,也上了树。我已经脱了裤子晒在一边,他啥话也没说,又下了树,往传达室赶,不一会儿,带着一条来路不明的校裤递给我,我套了上去,感觉凉凉的。那天,我们学校比平常放学晚了十分钟,因为放学铃声始终不响,校长在喇叭里喊了声“放学了”,一群群小孩像长时间关在鸡舍里的鸡扇着翅膀飞了出来。我在人群中看到跟我一起打弹子的男孩们,他们还是喜欢成群结队,四处耀武扬威,他们还在读四年级,而我都快小学毕业了。有时,他们会在半路“劫持”我,让我帮他们做作业,这种事经常发生,但他们会塞些小零食小玩具予我,所幸,做题能带给我快感。当校园里空无一人,太阳还不肯落下,我和老六下了树。他递给我一根乌黑的铁块,让我撞击挂着的另一根较薄的铁块,我勉强抬起铁块,撞上去,却是哑的,但是,挂着的铁块动了起来。他拿过铁块,娴熟地摆动着手臂,“叮叮叮”——鈴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响了起来。近二十年的时间,他掌握着这间小学的时间命脉。很少有人真正拥有时间,现在,时间在我的腕上流畅地走,我不知道它真正去了哪里。

你跟老六还有联系吗?

没有。

校园比从前小了很多,那时,下课后我攒命跑才能跑到校门口,如今,只是几步的距离。小春可能吃了微缩丸,一切统统变小了,小春的主干道上甚至停不下我的车,车像一个可怕的外来物种,把精心维护的和谐打入了冷宫。我拿起生锈的铁块,轻松地敲动,校园里迅速响起了清脆的铃声,锈屑滚滚落下,一群鸟盘旋着飞过头顶。

小学最后一场期终考试结束,我被校长带出了考场,他把我押上自行车后座,一声不吭,蹬着车。他带我到了小春的停尸间——在靠近工厂的空地与篮球场之间,挨着围墙,平时谁也不会注意到那儿,挺拔的白杨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我爸搓着手,来回踱步,校长叫了他一声,他俩没有说话,用锁着的眉相互交流,我爸钳着我的胳膊,校长用两只手分别搭在我和我爸肩上。我爸告诉我:“你妈死了。”

我挣开爸爸的手,推开他,我想往里头跑,又却了步,冲着他喊:“是你杀了她!”所有人在短暂的惊诧后选择理解一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男孩的冲动和痛苦。我在停尸间门口大哭,你可以想象,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消息,会让每个有正常母子关系的儿子在一瞬间崩溃。我的脑子里闪现着一年前我爷爷临死前在床上张着嘴使劲喘气却怎么也喘不上的情景,后来,这个情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像你经常做的那些无头无尾又可怕的梦。好在我妈自小让我树立科学理性的观念,我在不断被噩梦撕裂的每一个夜晚重复着对明天的期待。我没有进去看她。里面躺着三个人,应该说三具尸体。白布被风吹起,露出了黄底彩裙,从远处看分不清上面是原来的花纹还是血污。人们很快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根据事件中幸存的第四个人的口述。而我则是从围坐在停尸间门口的人们的闲聊里拼凑出了一个荒诞的下午。

我妈从未向我提过那天她要去50公里外的S市。那座城市是通往小春的一个密钥,她给养着小春,小春反哺着她。在小春一夜消失之后,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去了那座城市。工厂有一辆桑塔纳,车牌是1995,司机是从前开邮车的张胖子,他们说是我爸看中了他,给他安排了工作,开小车的收入比开邮车加带货的收入高得多。那天,车上有三个人,司机、我妈和厂里的吴会计。所有的阐述都来自吴会计,听说她惊吓过度在家休养了两个月才出门见光。

吴会计要去S市办事,当然,是公事,不然,司机也不会等着她,计划九点半出发,但是吴会计迟迟不出现,最后十点多了才出发——这是工厂传达室的大爷听司机抱怨的。那时,我妈已经坐在车后座。她看到停着的车,就上前问了几句,按我爸的话说,她想去给我买几本S市新华书店新到的书,临时起意请了假。事实上,每次上新书,小春的书店会在S市上新后的一两周内跟进。可能,我妈太想早点把那本书送到儿子手中。过了很多日子,我才问起那些书的下落,我爸说,血淋淋的,一起烧了。

办完事,他们返程了。他们要在天黑前穿过茫茫的沙漠抵达小春。吴会计说,回来的时候,因为帮工厂带回的东西太多,摆满了后座,她在后排的缝隙里坐着,而我妈坐在了副驾驶座。风沙特别大,司机挂了最高档,与风竞速。在车辆行进的前方,一辆绿色的邮车停在那条窄窄的路上,但那位曾经的邮车司机丝毫没有减速,被黄沙迷惑了心智,狂踩油门的右脚无法向左挪动一下,是我妈大喊着“有车”,他才往左拔了一下方向盘,打算如贴面舞般经过邮车,车速实在太快,留不出任何思考的空隙,“砰”的一声,车撞上了什么,随之无可挽回地向前冲去,侧翻在路旁。彼时,那个代替他的年轻邮车司机刚刚从驾驶室下来,蹲在路旁查看轮胎的情况,他曾为我捎来很多书,从未多收一分钱。几个骑摩托的少年最先目睹了惨状。他们说,沙漠很安静,没有一丝风。

哭声此起彼伏,与白杨枝叶摩擦的声音形成了交响。很多人在篮球场的看台上张望,当他们与我的目光交会,立马缩了脑袋,除了那几个和我一起打过弹珠的男孩。他们像鼓足了勇气一般,跑到我的面前。他们每个人都搂了搂我的肩,带着那种夹杂着恐惧、惋惜和同情的表情看着我,尽管我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回应。

我外婆和舅舅赶到的时候,我妈已经成了一堆灰。外婆坚持要把我妈的骨灰带走,也要把我带走,我爸不同意。后来,他们在屋子里谈。我在屋子外踢着球,每一脚都让墙体颤动。我爸情绪一上来,声音拉得又长又高。他和我妈经常吵架,吼声、撕扯、玻璃砸碎的声音、邻人的窥视、灯泡的晃动……他们一吵架我就往外跑,风会立刻吹干我的眼泪,我跑到很远很远的沙漠,月亮只露了半张脸,平静地笑。后来,他们来问我,是留在小春还是跟外婆走?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选择题。只有风在吹,风吹来了腐烂的味道,那是我到达南方后经常闻到的味道。

你选择了留下。

不是的,我爸说了,骨灰可以带走,孩子必须留下。

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城市,有很多人。你看得出来吗?

恐怕只有盲人看不出来吧。

从S市开到小春,花了40分钟。烟囱冒着烟,工厂被围住,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出示了身份证,登记完毕,我们进入了小春,这城市灰蒙蒙的,一眼望到了头,风吹着白杨,像是哀嚎。我的女朋友一下车就要我给她拍照,然后她加了一个定位,发出了一条动态。她在等待着别人的惊叹和好奇。与她的时尚穿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春的隐世,或者说落伍。手工绘制的海报残片仍在影院门口飘荡,篮球架只剩下一个箍住蓝天的框,照相馆的橱窗褪了色,一群鸟在啄食着早已过期的粮食,只有房屋仍然坚固,看上去永远不会倒。女友向我建议,去我以前的家看看。虽然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我没有说话,她将此理解为默认。

谁都会有一个遥远的家吧,有些拆迁了,有些卖了,有些不会再回去了,还有一些变成了坟冢。对我来说,当时的味道一直都在,在被噩梦搅动的夜晚,那阵气息像一剂安定注射进我的身体。初一结束后,我随着我爸工作的变动离开了小春的家,到了S市。之后几年,我经常在S市碰到那些曾经属于小春的人,他们有的彻底搬离了小春,有的前往S市谋生,有的来S市求學,有的只是路过。他们大多垂着头,行色匆匆,来不及朝你看一眼。那几个男孩少有继续升学的,多数在沙漠里乱窜。有一次,和我打过单珠的男孩们在我出校门后,围住了我,他们莫名其妙打了一顿,他们说,小春变成现在这样,我爸也是罪人之一。我抹去了嘴角的血,盯着他们,他们似乎怕了,一个男孩叹了口气,随后,其他男孩也叹了口气。一个男孩说:我们没有家了!其他男孩指着我: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跨上自行车,像一片黑云压过去,又回头给我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若你问我是否理解了,我会回答,所有的事在一开始就存了疑。

小春不足以称为我的故乡,我的出生地是S市,籍贯是一个绿意盎然的地方。我不曾体验过走亲戚的拥挤,也鲜少有人情冷暖的感知。区别于其他同龄人,他们的家庭,至少从祖辈开始便迁徙来小春,而我在小春只有爸爸妈妈。他们大学毕业来到了小春,誓将知识发挥到淋漓尽致,那种状态充满了英雄主义的豪情。如果我母亲在世,他们的故事可能会以一段佳话的形式被铭记。不过,这只是我曾经一厢情愿的假设。

小春,她的春天那么短暂。此时此刻,树梢上有新芽,风里有苏醒的甜香,一眨眼,就改了黄历。

老六背着一个包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时我在读第二个初三,我的天才被S市一再讽刺。他来向我告别,小春小学不办了,他失业了。他原来在工厂工作,后来因为字写得好去小学教书,再后来犯了点错就专职在学校敲钟,这回,他准备北上投奔自己的妹妹。他也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来,和小春的每一个人一样。他送给我两本书,并告诉我一个刚被发掘的秘密——或者说一个停于猜测的秘密。

“小春在改制,但改得很慢。大家都在传,从中渔利的是最早脱身的,但我们小老百姓知道啥。”

他递给我一张褪色的纸条,纸条的正面是一份合同,反面是八个字四个感叹号。

“我那一屋子的书都带不走,我就在那儿一本本地翻,想要记住它们。这些东西夹在《静静的顿河》的封底,如果不仔细摸,不会发现里面有东西。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书只有你母亲借过。”

愤怒!失望!痛苦!悔恨!

我不能确定那是我妈的字迹,在我外婆向我爸追讨我母亲生前留下的信件、日记时,他苦痛地摸着头,清晰地回答道:都烧了。我不会忘记我舅舅那只即将挥下的拳头。

“之前就有一些传闻,说你父亲和另一些人在小春的改制中得了好处。这里虽然只是合同的一页,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你母亲恐怕知道了一些什么。”

“什么意思?”

“也许,并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心在加速跳动,若干年后,我在高原行走时,重温了这种缺氧的状态。

高考后,我去了外婆的城市,之后每年我都去给我妈上坟。我外婆保留了我妈写给他们的每一封信。起初,她欣喜若狂,她写下的信是一条条小河、一个个梦。可是,印象中,她总是喜怒无常,她会把我丢在城市的尽头,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黄沙中。我一个人走回家,循着家的味道。适当的时候,她会出现在家中,满脸尘土,她在自来水管前一遍遍冲洗,直到我爸关了水阀。

在给我外婆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我妈讲了自己的打算,她决定离婚、辞职、带着我回到家乡。我外婆一说到这儿,就开始哭。因为我爸的沉默,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猜测、流言、谎言和无尽的想象。我揪住我爸的衣领问他,是不是他谋杀了我妈?他一把推开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一言不发。我干瘦的青春期的身体敌不过他中气十足酝酿已久的力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处于对峙的状态。那时候,我在与各种知识、试题展开持久战,而他意气风发,再次结婚。他的结婚对象是吴会计。他们非常客气、小心、克制地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说一个字。他们还是结婚了。

风沙吹进了小春,空无一人的城市没有杂草,没有垃圾,只有回声。我和女友像两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走,她赞美了我的比喻,她总在赞美我,生怕任何一句冒犯让我失控。孤独的喇叭露出了被锈蚀的洞,一个连着一个,是妖怪的口腔溃疡,让人不忍心对着喇叭大喊。隔着玻璃窗,这个曾经属于我的家空荡荡的,我听见歌声,也许是哭声,或者只是单纯的风声。女友小巧的身子从爸妈那间屋的窗子里钻了进去,她不敢离开我的视线,她说:这儿什么也没有。她马上爬了出来,她的裙子被窗台划破一道口子。我怎么也关不上那扇窗,一遍又一遍,由于用力太猛,窗玻璃碎了,女友把她纤细的手伸进里边,稳住了窗的插销。她跑去车上拿了块纸板,用胶带把它粘在窗上。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妈会回来,我怕她冷。

女友穿着裙边撕裂的裙子在小春走着,那是一条黄色的纱裙,里面缝着许多许多梦。在我的镜头里,她美得一点儿也不真实。我们遇到了游荡在小春的第三个人——我的小学校长,我认出了他。他也拿着个相机在拍照,他老了很多。很远,我就能看到他按快门的手在抖,我估计他得了帕金森。他看到有人来,就上前问话,用的还是当校长时的口吻。他听说我们旅行路过此地,开始滔滔不绝说起小春的历史,他告诉我们,他在为小春立传。学校不办了,他去S市做了一间小学的副校长。后来,我经常在那间小学门口看到他——背着手站立,在孩子们向他行礼时客气地点点头,他循循善诱的样子仿佛是天生的。他随手指着小春的电影院,得意地讲,这里总是有最棒最精彩的演出,在过去。我记得看过的演出和电影,外面的世界如此诱人,为了看到它们,我曾学着其他孩子的样,从大人们中间挤进电影院,但迅速被逮住了,小孩们站成一排等着“裁决”,画海报的叔叔认得我,他捞了我,带我进了里头。黑漆漆的大厅里,无数渴慕的眼睛在等待着。

这座城市在沙漠里,风沙很大,总会迷了你的眼。她的建筑里有过去的时光,齐整,甚至枯燥;她年老色衰,再也没有一辆邮车为她而来。登记册上有很多名字,每天都有访客以自己的理由来到这儿,我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我的女友认为这里可以发展成影视基地或主题乐园。她开始设想起来,这里建什么,那里造什么,怎么募资,如何营销,她越讲越激动,喝掉了两瓶水。

你还要求证吗?

求证什么?

你爸,你妈。

远处,沙尘翻滚着奔来。我在坟前问我妈,那是不是一个阴谋?我问了她好几次,她从不回答。我不敢再问我爸,我知道他会用一贯的沉默回应我。谁都看得出,他和吴会计生活得挺好,他们从不吵架,也很少大声嚷嚷。他比其他从小春走出的人幸运得多,他一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在S市过着体面的生活。现在,他退休了,带着安详的笑容,和任何时候一样。就像如今的小春,正在逐渐恢复着属于她的寂靜,她不能忘记容颜的修改,也不会奢望一套昂贵的化妆品。

很多地方,我已经认不出来,小春那么大,街道、房屋甚至人们的表情都如此相似,我不可能到达她的每个角落。女友说,有人在这儿开展过探险游戏,很多墙上有奇怪的记号。我跟着她,开始了在小春的探险。阳光毫不留情地扑在我们的脸上,女友一遍遍补涂防晒霜,不断压低帽檐,热又不出汗,她难受极了。她一下往左走,一下往右走,既不问我,也不回头看我,眼睛一动不动地跟着那些橘色的箭头。我们绕了好久,发现又回到了出发时的石墩子。女友打开手机地图,上面一片空白。她的手在颤抖,我捏紧了她的手。我们休息了一阵,继续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大路上。我给我爸打电话,一直占线。这下,我的女朋友慌了,她坐在石墩子上,不住地抚着勾丝的裙角。

我们迷路了。

她抱着我,开始哭喊起来。她身上的香气让我想起我妈的雪花膏,很甜,很润,像在沙漠里奔走绝望时遇到了绿洲。我紧紧搂着她,小声安慰她。我们相互抱着,很快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有人推醒了我,一束强光照来,女友小小的手拽着我。一个男人走近我,他全身都是油彩,胡子拉碴,眼皮重重地耷拉着。我想起了这张脸,那次,他画了很久的海报,向我打了招呼。

“你们怎么了?”

“迷路了。”

“你妈妈呢?”

“她消失了。”

“你爸爸?”

“我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这孩子真怪,他嘀咕着,走了。外头,人声鼎沸,石墩子边蹲了一排菜农,摆在地上的蔬菜干干的,但也绿。人们来来往往,讨价还价,最后心满意足。远处,我那辆车正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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