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风暴

2022-05-30 14:13严琼丽
山花 2022年10期
关键词:月亮诗人

严琼丽

沃斯特的鸽子

沃斯特打开窗户,潮湿的雾从森林里拔

地而起

月亮许久没有悬挂在屋顶上方

想必此刻的沃斯特,也不知晓

我内心那些失去穗子的稻草是如何

遣散他那些失去喉咙的鸽子

许多陈旧的书信已失去了主人

沃斯特所居住的森林里,我缥缈的灵魂

如一束弯曲而瘦弱的炊烟

从日常生活的乡村里,剥离

它不再是一缕念旧的情绪

它同这个世界一夜之间失去了许多方形

的记忆一样

孤僻又无助

雾最浓的时候

沃斯特常和我通信,那些鸽子被他遣散

以后

他开始学会用舌苔去舔舐森林里腐朽的

枯木

用手指刨坑,播种即将绝迹的花种

什么宠物也不养了,那些鸽子离开之后

他成了最后一个卫士,用仅有的生命

挖掘虚无,用时间培植虚无

用虚无去填补虚无。

雨后,我会顺着墙边,去寻找沃斯特

每次,他都在屋外的躺椅上

睁着眼睛淋雨

不是所有人都应该,为着生活的世代相

传而存在

沉默的风暴

我随着火车

驶向另一个我早已熟悉的地方

那地方的冷,和眼下我所在的小城

有不一样的厚度

病毒已入侵我们的生活

三年了

口罩也在火车上

见了彼此三年

我盯着窗口,多么熟悉的场景

我经历了无数次分别

又重逢

我一如往常一样,按下了快门键

死灰一样沉寂的深灰色照片里

集体逃窜的动物、植物、河流、土地

都回到了遇见彼此的地方

一种悲剧的哑然

弥漫于雾中

我伸开五指,像失去堡垒的浅色蜘蛛

紧紧地扒住窗玻璃

明天,我就又要回来了

可是此刻,我失去的

太多了

暗 河

灰烬里,我看见他的鼻子

鼻翼上站着一匹失控于黑夜的疯马

花瓣一碰到它,就猛地跌落

一股从崖顶跌成冰瀑的恐慌

一触即发

只有临近崩溃之际

我才会又一次回到灰烬之中

微弱的火光边缘

我掩面哭泣

冬天的暗河里

我不该过分地添加个人主义

但我此刻的落寞

像雪花一样

從疯马的耳侧滑落

胶 片

光到这里,就停止了

村庄到这里,断了

流水到这里,也断了

麦子长到这里,也停止了

燕子飞到这里,就到宇宙的尽头

火车还没有出发,就到了时间的终点

因为海里种不出树,我们再也无法相逢

巨 人

只有我的蹲姿明白我的脆弱

很多时候我狂妄地宣称:我是一颗坚硬

的石头

以至于我从江边搬来石头

凿空它,再回到江边,双手捧满黏稠的稀

泥巴

我从我所有的缝隙里,狠心抽出我的柔软

我用泥巴把形似蚯蚓的它们

铸成安静、丑陋的雕塑

可是柔软的风

常在我身旁穿梭,每一道无形的勒痕

都是对我精神的控诉

我开始在月亮站在肩头上的时候

审视想哭当哭的人间常态

苞谷地里的旅人

只剩下苞谷茬,在松软的黑土壤表层

悼念过去的春天

今天有些冷,被遗落的苞谷秆

渐渐腐朽,我是一只失去味觉的独脚鸟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无处可去

苞谷地的尽头,是低矮的天空

和一条吊在空中,弯曲的电线

我想要补充很多内容

来表达我内心空而隐秘的浪漫

它们是密室里栽培的白山茶

不喜热闹,偶尔喜欢干净的旷野

电杆侧,一个戴黑色毡帽的男人站了起来

握着手杖:左悠几步,又右悠几步

我擅自做主

将他归为一个旅人,另一本《刀锋》里的阿里

只有毛姆的阿里是发光的

而我不远处这个黑色衣着的阿里

势必是冷峻的,生活的洪流在他的血管里

流成瀑布底的清泉

他要追溯的不是真理

他要探求的不是生活的本质

他只是一个代替我割据未来的人

他的时间只局限在此刻,我目视他的这

一刻

他需要的空间不多,只要不拥挤就好

他就像上个世纪的喜剧演员

千里而来,寻到我

只为与我保持安全的距离,带着这个时

空里

我隐藏的失落与颓败

回到他的时空里,在他的舞台上

我是他角色里的真相

我是一份过目即忘的情感

我的存在,势必是为了今天

他的到来

他的存在,势必是为了今天

我的觉醒

也许乌鸦深情过,在一扇没有玻璃的窗

子面前

它像一个失聪却目光如炬的老人

盯着对面不远处的绿叶

敏锐而自信,深沉又内敛

屋子里的人,都害怕它

它沉默不语,仿佛绿叶深处

有我们堕落的根源,它不向往爱情的坚决

令旁边的果汁战栗

雨,一直下

雨,一直故作深情地下

窗沿有跳动的水珠溅进来

晾在屋外的衣服会淋湿

对面路上的蓝色格子伞忽高忽低

楼下的电摩托叫个不停

热腾腾的酸辣面上桌了

零星的绿菜叶子

恍若飘在海明威与鱼搏斗的那片海上

危机永远在下一刻,而这一刻

我正襟危坐

肠胃,似乎什么都塞不下了

我们堕落的根源还未被连根拔起

我举着空无一物的左手

在屋里的空中旋转,一只在大风里断线

的风筝

流落到此处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

密西西比河的春天

我不能就此昏厥

失语的白鸟带回溪流的响动

我的书信,在风中纷飞

成群的,月光白的白鹤

飞过密西西比河,河岸两边

哑了多年的桃花

吹响春天的埙

鱼儿跃出水面

月光常在岸上的灯火熄灭后

光顾我的船只

河中央,我收起双桨

我的春天,是一张空荡荡的网

我洒向河面,星河璀璨

黄昏里的风,比去年温柔了许多

我归岸之时

载满鲜花的列车从森林驶来

今天,我要远离河面去往一个只有树的

地方

今天,我要把我内心所有的空地都归拢

今天,我要在这些空地上埋下菠菜的种子

喝醉的人

电话里,蹩脚的普通话一直在重申他醉了

醉了才和我说那么多话,我知道,一个男人

一个远不及朋友关心我的哥哥

突然口若悬河地和我说起曾经互相不愿

撕开的诸多伤痕

都需要一些助力,拉近距离

可是,电话里绕来绕去的普通话就像沉

睡的尖锐石子

突然撞上了在黑夜中行走的火车轮子

我强压自己的哭腔

强行把正轨上的列车,掰离正轨

他诉说他的无奈与许多苦衷

他利用我遥远的

不成型的记忆里只有他参與的

他口述的善良,逼迫我拔出心口被肉包

裹的钉子

一个多月前,从不与他言谈过多的我,在

电话里

向他阐述我积压了多年,好不容易消散

的怨恨

我的坦诚就像母亲因频发心脏病不得不

做的手术一样

穿过他的手机,直捣他的耳膜

他一直重述自己喝多了

我面对着一堵白墙

他喝多的那些酒,在墙上汇成江河

我吞过的眼泪,都在这面墙的背后

梦里多次到达的海

多少次了,我又来到海边

海不再是远与恐惧的象征

也许现实生活的拥挤与空缺

不足以唤醒我沉睡的意识

我在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中得到的

微茫的爱,一一在我看透人情世故的时候溃散

一闭上眼,声音一消失

我就去了另一个空间

那里的海,我见了很多次了

海水是深色的,海面是冷峻的

人很轻易地就通过木桥到达海中央

每次到海边,都有五彩缤纷的女人

互不认识,互不寒暄

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蓝色油漆的船

也喜欢停在浅浅的海里

我从船上下来经过木桥,桥直抵海中央

尽头在不远处

藤蔓没有根,横飘在水面

我从桥上走下去,海水漫到膝盖

小腿肚子是暖的,女人前前后后回到岸边

我反向,从海边走回上岸的位置

女人们突然呈现一种赶集的繁荣景象

互相讨论海藻一样的头发,互相讨论身上轻薄

却足够御寒的、亮丽的衣服

我落伍于她们,我似乎被时间隔断了

我在无形之中,不张开手臂,一言不发

就拥抱了整个海面

海面是猪肝色的,天将晚之后,夜晚完全笼罩之前

我是平静的,无欲无求

海也是平静的,没有波浪晃动

也没有影子停留

登高望远

我脱下外套,包住楼顶的月亮

踮脚时的小心翼翼,像极了小学时趴在小卖部的窗口上

装满了灰尘的指甲使劲地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那个淤青,像极了今晚月亮周围的云

现在,我什么糖果也不想吃

蹒跚的老人,一斜一正

蹒跚在月光里

我拽拽自己手臂上垂下去的衣袖

假装是一只我可以牵走的狗

我已经养不起会叫的狗了

老人杵着拐杖从月亮里退场

拐杖杵着我,也从月亮里退场

火星诗社

时间从夜晚开始,白天结束

火星上的少年们,夜晚放象

白天用火柴、粪便,燃起篝火,古老的文明

在地球上消失,在火星上复活

这里的诗人,一年只有一批

不追求真理,不被生死绑架

這里的诗人,永不延续命运的愁苦

时空给每个诗人都开了一条窄而螺旋的通道

没有人高声朗诵诗歌,一个诗人

一旦孵化出第一首诗,就有一片海域出现

再有诗歌产生

就有一只白船在桅杆上竖起帆

再有,海鸟就会在桅杆上飞

火星上最动容的不是诗歌

最孤独的,也绝不是诗人

诗人在这里是自由的,没有什么困顿

会迫使他们用灵魂交换怨怼

在这里,诗歌是水

没有救赎可言,内心的宣读也只归属自己

像那些在夜晚里独自遨游的精灵

也在白天,独自化为尘土

没有人将一个诗人死后的诗稿

印在纸上、放在一切有可能的媒介上

大肆宣扬,诗人死了,魂魄和躯体都会变成土壤

飞向大海的,会变成海底的珊瑚

诗歌会变成海上的波涛

留在火星表层的,魂魄和躯体

会回归森林的真菌丛里

诗歌会在树上发出新芽

空谷孤坟

一个山谷里,就这么一座孤坟

守着清晨的露水

守着夏秋季的蘑菇

守着夜晚升起的月亮

也守着冬季飘零的雪花

我每每路过这里,一种虚无的空荡

都会沿着脚下枯朽树枝崩裂的声音

击入我凡人的骨节之中

虫鸣是清脆的,已死亡的无名人士

也许早已是不远处山崖上火红的杜鹃

人来这世上一遭,闹市里翻滚一波

早已是疲倦之躯

我仰望天空,天空

早已被繁茂的枝叶所遮盖

我低头看土地,土地上

满是斑点卷皱的枯叶,如无数个

母亲晚年松弛的皮肤

眼泪只有献给轻盈的事物

才会是叮咚凛冽的清泉

我转身离开之际,山坡下的河沟

早已被松散的土壤、折断的树枝

若干虫蚁的干壳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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