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光曲

2022-05-30 10:48鲍安顺
阳光 2022年10期
关键词:江龙鱼鹰

鹊江,位于长江中下游,古代吴头楚尾之地。如果说,鹊江南岸的古镇大通是万里长江上一个优雅的逗点,那么鹊江就是一段流动的抒情诗,诗句漂亮,诗情动人。

一座江心洲把江水一分为二,形成了两条不息的江流:主江和夹江。主江宽阔,像一个健壮的大人,把夹江推向另一边。那夹江,在冬日身形瘦小,平静流淌;夏日汹涌澎湃,洪峰如潮。鹊江这名字,让人想起乌鹊南飞,鹊桥横亘夜空,银河迢迢。

江南江北,风光旖旎,两岸是无边的长江冲积平原、低山丘陵,夹持着一江流水,天地宽广,让人想起有容乃大的心境。古镇与鹊江连成一体,一个穿戴整齐,一个翩翩起舞,古镇四周,风貌像人字形,古镇是跳动的心脏,鹊江流水是清肠,四周的群山则是胳膊与手脚。

鹊江两岸,山色千娇百媚,几万年形成的长江冲积平原一马平川,上面的村镇和人家、绿树与庄稼,像肚脐、肚皮、腰肢、脊背和胸膛,铺展开来的衣裙欢乐轻盈。那江水流声是歌谣,江风是琴声,江洲是琵琶心。鹊江两岸有芦苇浩浩荡荡、柳树浓荫风光。人站在江堤,一眼望去,江鸥翻飞,白鹭翱翔,几百只燕子和无数只小鸟像雪花一般席卷起雨丝风韵。夕陽锦衣披挂,无限美好。如果雨后,江天一色,景色空蒙。

暑热之时,也是长江渔汛之际。夏夜的古镇格外迷人,尤其是码头上,江风习习,吹得人神清气爽。

每天黄昏,肖兆明、牛江龙带着几十个少年,聚集在一只驳船上,是停靠轮船的驳船。提几桶江水,冲洗干净甲板,晾干后铺上草席,在夜幕降临时,睡在上面纳凉过夜。有人唱歌,有人讲故事,还有人吹笛吹箫吹口琴。睡到半夜,大家纷纷起来,用渔网或者捞兜在江里捞鱼。一会儿就捞一箩筐鱼虾。

那鱼,有鳜鱼、鮰鱼、鲇鱼,偶尔还能捕获珍稀鲥鱼。更多时候捕获的是不值钱的鲤鱼、鲫鱼、黄姑鲳和虾,有时还捞到江里的螃蟹。

叶金娣烹调鱼是个高手,她有绝技。

她带来锅碗瓢盆,星月下,在江岸上找几块石头,搭成一个灶台。枯枝乱叶,俯拾皆是,捡几根就可以点火烹鱼。偶尔捕到鲥鱼,清蒸了吃。大家争食鲥鱼时,牛江龙喜食鱼鳞,吃在嘴里,油嘴滑舌地说,自己仗义,只吃皮,不吃鱼肉。其实,藏在鱼鳞底下的油脂鲜得令人瞠目结舌。那鱼肉,并不比鱼鳞好吃,细刺特多,容易卡住喉咙。以前,有贪嘴的急性人,一口吞下鲥鱼肉,被刺堵塞食道,一命呜呼。

肖兆明最爱吃鲥鱼的骨头和鱼头,慢慢吸食一片片骨头以及骨头缝隙里游丝般渗出的鲜美。那味儿,让舌尖舒爽,活色生香。

吃鲥鱼时,叶玉柱的态度最糟糕。他将鲜美的鱼肉嚼几口就吐了出来。他还说:“呸,什么鸟味儿,腥死人了。”

“糟蹋哦,糟蹋,该死的水活子。”叶金娣看了,心疼地说。她骂的是古镇方言,意为做了坏事的人不得好死,死于水里。她说后,又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叶玉柱。他可是她唯一的亲人,姐弟俩过得清寒。

瘦子阿猫吃鲥鱼,过程最精细。他把一根根鲥鱼细刺挑出来,整齐地摆放在大腿上。然后,一口口吃鱼,不,是一点儿点儿地将鱼肉慢慢放进嘴里,他细嚼慢咽,神情专注,安详平静。

叶金娣将新鲜江虾放进热锅里煸炒,那时,虾太多了,晒干后,吃不了,整筐整篮就倒掉了。江里的鲤鱼、鲫鱼和黄姑鲳极其鲜美,可是那时太多了,一分钱就可以买到两斤。有几次,叶金娣把捕到的鳜鱼、螃蟹,剔了骨,拆取肉,再把黑猪肉从冰凉的水井里取出来,切成肉末儿,这几种天然尤物掺在一起烹炒,放几瓢江水,就煮成了一锅下面条的臊子。

那臊子掺在面条里吃,鲜美至极,吃在嘴里,鲜味儿直蹿心尖儿。

夜色里,鹊江南岸,天上星月辉映,地上的鱼香味儿与江风交融。孩子们喜悦兴奋,朗朗嬉笑,那幸福感,在天地间回荡着,一浪高过一浪。

吃饱喝足,已是半夜了。牛江龙带着这些少年,乘着夜色和月光,一个个纵身跳入江中,纷纷向江心游去,江心,长长的拖船逆流而上,绵延悠缓。他们游到拖船边,一个个伸出手,抓住挂在拖船上的橡皮轮胎,轻盈一跃就爬上了拖船。在夜色中、江风里、月色下,一个个身影沿着一艘艘拖船向前奔跑着,欢呼雀跃,疯癫如一个个幸福的小妖魔。在拖船上可以看见古镇灯火。

上世纪七十年代,每年鹊江里都有渔汛期。渔汛来时,小镇鲜活起来,一条十多米宽的大街,从东头到西头,全是买鱼和卖鱼的人,有邻县的,也有市里人,甚至省城的商人也蜂拥而至。大街上,人声鼎沸。在街道两旁,是小店、商场、染坊,清一色青砖黑瓦,老式的徽派建筑。这是一年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牛江龙的父亲晚年在一家小五金作坊里工作,渔汛来的时候,他也请假做起了贩鱼生意。多病的父亲,那几天脸色红润,晚上在他面前数着赚来的票子,那情景,让牛江龙难忘,他说那是他父亲最快乐的时光。

渔汛时,在鹊江捞鱼,像在油锅里捞蚕豆、捞花生米,轻松从容,多得令人瞠目结舌。那些鱼儿,让孩子们兴奋,他们在码头上、在白昼或黑夜、在江风和江浪里,整日乐不思蜀。

鹊江汊口有一个渔村,叫河南嘴。合作化时,成立为“渔业公社”。从镇上到那儿要乘船渡过青通河。那儿的人,以捕鱼为生,一到夏季渔汛来临时,千万渔船齐出征。那时候,少年牛江龙站在江岸边,眺望江面,那些捕鱼场面让他内心非常激动。听老人说,历史上著名的鹊江之战、战国时吴楚之争的战场就在眼前。他想,古老的水上烽火如今变成了渔民的欢声笑语,他们撒一江喜悦,于在天地之间竞技捕鱼。

牛江龙有个哥哥,出生在云南高原,跟父亲回到故乡后,也成了水娃子,整天在江里摸鱼捞虾。哥哥成年后,又回了云南,几次从云南回来看父亲,父亲一日三餐为哥哥烹调各种美味江鲜。哥哥说:“家乡的鱼就是好吃,那种鲜美铭心刻骨,回味无穷。”每次哥走时,父亲总是把自己亲手盐制晒干的江鱼让哥带回云南,哥哥高兴极了,手舞足蹈。父亲去世后,偶尔哥哥回来,长江里的鱼少了,价格也高得离谱。哥哥很是失望,他说,在梦里,他常回到故乡老镇,那个鱼米之乡、富饶家园、魂牵梦萦的地方。

叶金娣早年住在渔村上,她父亲是渔业公社的小队长,与牛江龙父亲交往甚密。叶金娣与牛江龙同龄,成熟的却早多了,像个小大人一样给牛江龙讲渔汛故事、神话传说,还有发生在河南嘴的趣事。

牛江龙听了,很朦胧,因为还不到六岁的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捕鱼,对家也无概念。他只觉得叶金娣长得漂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令人喜爱。

叶金娣经常乘船过青通河,到牛江龙家来。每次总要拎一些上等的鱼,有鳜鱼、鮰鱼、螃蟹……那时,这些鱼能卖七分钱一市斤的好价钱。一般的鲳鱼、鲫鱼、鲢鱼,只卖到二分钱一市斤。偶尔,她送来的还有鲥鱼,鲜味至极的鲥鱼号称江鲜之最,也只卖一角五分钱一市斤。有一次,阿倩父亲挑来了一担鱼,牛江龙的母亲忙了十几天,才把鱼处理好了,盐晒成鱼干儿。后来,那些鱼干儿没有吃多少,大部分扔掉了。那时,鹊江里的鱼就是这样贱,渔汛时随手就可以在江水中捞到鲜活的鱼虾。那年月,小镇人每人每月只供应半斤猪肉,人们吃的荤菜只有鱼。少年们吃鱼长大,吃多了鱼就不想吃,一心想吃猪肉,最好是肥肉。他们见到肥肉,两眼发光。如今,牛江龙与肖兆明聊天时说,那叫肥肉情思。

牛江龙常与叶金娣一起玩儿。江边有一个大湖,叫池塘湖,那兒芦苇丛里,到处是乌龟、老鳖,还有它们产下的一窝窝蛋。有时去,刚孵化出生的小龟、小鳖紧张地四处窜爬。在小镇,那时的人们是不吃乌龟和老鳖的,尤其不吃乌龟,因为有忌讳心理,怕吃了遭灾惹祸。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有人开始吃,牛江龙的父亲就是吃乌龟的先行者。他用两角钱买回一篮子乌龟,让一家人享受了美味后,把乌龟壳卖到药材公司,竟然赚到了五元钱。多年后,牛江龙对这件事还念念不忘。

冬天,非渔汛时,鹊江里的鱼还是珍贵的。牛江龙约叶金娣一起去池塘钓鱼。那天,钓了一个小时,没有钓到鱼,却意外钓到了一只老鳖。他非常生气,把老鳖高高举起,重重地抛到很远处的水面,老鳖落水时溅起了水花。他看着,恶狠狠地说:“日他妈的,真倒霉!”当时,叶金娣在一旁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雪后放晴的冬日,牛江龙的母亲带着他的哥哥、姐姐步行去远方探望病重的外公。父亲为他弄了一点儿吃的,就去上班了。那天是他七岁生日,连一个糖水蛋也没有吃到,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透过窗户看屋后的鹊江,在雪晴后,江水波光粼粼,沿江岸停靠着几只渔船。阳光出来时,江滩雪地上有几只喜鹊和麻雀蹦蹦跳跳地在觅食,也是在寻找温暖与快乐。

他去了雪地,在那儿孤独地走着。这时,从一条渔船上,叶金娣走下来,她容颜清纯,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子,笑嘻嘻地走近他。那天,她陪了他一整天,一起玩耍。她告诉他,今天也是她的七岁生日,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父母早晨去城里卖鱼了。

叶金娣像个小大人,带着他到处嬉戏。她用米作诱饵,拉翻小竹筐捕到了几只饥饿的麻雀,然后又放飞了。她眉飞色舞,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她太开心,还说特别感谢他!因为在这个孤独的雪天,有他和她在一起,才有了生日的快乐!

她带他去一户人家的小竹院,采几朵香气扑鼻的黄花,她说是腊梅花,只有冬天才开花,而且在雪天里开得更香艳。那是他第一次认识自然界的花,也是第一次感知到花儿的芬芳迷人,尤其是在童趣盎然中,是欣喜和激动。

跟着她,他们去了小渔船,她点燃小炉灶,煮饭、烧水、炒青菜。吃饭时,还为他端上一碟红红的辣椒糊。他们用辣椒糊拌饭吃,辣得大汗淋漓。她说,她经常只吃一盘菜,就是辣椒糊,这样方便又下饭,在冬天吃,还可以暖身体、驱寒湿、提精神……她懂得比他多,讲起话、做起事,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像位大姐姐。

那天黄昏,他与叶金娣分手时依依不舍,他站在鹊江南岸,目送她乘着小渔船过了青通河。傍晚,冷风习习,她向他招手之际,让他伤感。叶金娣就像家乡的渔汛一样,在他内心扎根,她是他第一位心仪的女性。

冬末,下了几场大雪。池塘湖冻结了,厚厚的冰层上覆盖着白茫茫的雪。冰面上,有人滑雪、嬉戏、遛狗、放声歌唱,也有人推着小车和雪橇疯狂奔跑。远处,屋檐上挂着成排的冰溜,玻璃挂似的。

牛江龙看见叶玉柱牵着一条纯黑小狗,从雪地走向了冰湖。他穿着黑棉袄,浑身脏兮兮的,袖子上的油污像挂着星星点点的小灰豆。那件棉袄领口敞开着,看得见颈脖子黑黝黝的,映得脸很脏,让牛江龙看了很不舒服。

叶玉柱腰间系着麻绳,插着一只木制弹弓,像插着一支驳壳枪。他走路时,装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右手握着一条鞭子,像马尾巴,用力一甩,那鞭子在寒风中发出了刺耳的抽打声。他左右扫了一眼,像看了一眼牛江龙和瘦子阿猫,也像没有看见。装腔作势地高声说:“阿狗,看鞭子!”他轻轻抽了一鞭,那狗受了惊吓,猴急地蹦跳,开始逃窜。叶玉柱拉紧绳索,止住了狗的步伐。

几乎同时,叶玉柱大声呵斥:“杂种,你不是狗,是只胆小怕事的猫!”

瘦子阿猫听了,不言语,他低着头,像一枚无声无息的树叶。

牛江龙瞪了叶玉柱一眼,迈开大步,踩着冰湖上的雪走了。他的脚步迈得过大,也用力过猛,差点儿摔了一跤。

阿猫追上来说:“哥,不在冰湖玩儿了,咱们去江边吧!”牛江龙说:“好,看到这个杂种,心里就不舒畅,走吧,去江边!”说着,他怒视了叶玉柱一眼,用右胳膊搂住阿猫的脖子,俩人亲热地走出冰湖,朝鹊江畔走去。

冬天的鹊江,没有结冰,像一脉静水,缓缓流淌。它悄悄的、静静的,像个害羞少女。牛江龙对阿猫说:“这哪是江,小池塘一个,有啥屁劲。”他说着,摸着阿猫的后脑勺,向远处的铁塔吊机看去。那儿有艘机帆船,停泊在江水里,缆绳拴在吊机座上,像一只被白雪染了色的大虾。

靠近机帆船,江面上有三条小船,那是从机帆船上放下来的小木划子。单薄的木划子,远远望去像江上的跷跷板,有点儿弱不禁风的感觉。寒风里,江面上,在每条小木划子的船尾都站立着一个人,他们双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左右划着,动作自如。那小船无论前行,转弯,还是回旋,都能保持优雅的姿态,平稳的船身在飘摇中无拘无束。三只小舟像跳跃的小虾米,那窄窄的船形、弯了腰似的舟尖,宛若没有拉开的弓弦。

那是从鹊江上游下来的渔民,在长江夹江的鹊江上用鱼鹰捕鱼。岸边的机帆船上,站着不少人,在观看捕鱼。江面上有数十只鱼鹰,它们或凫水,或一下子扎入水底。凫水时,可以看见大鸟们那被扎紧的脖子,粗壮起来,那是捕到鱼后吞在喉管里咽不下去,像缺碘病人的粗颈项。它们游到主人的船边,被主人提出水面,从食管里取出鱼后,又将大鸟放回江里。它们拍打着水面又一次潜入水中,开始了新一轮的捕鱼。

那些鱼鹰,长长的尖嘴,锥子一般的喙带有锐钩。它们啄鱼时,那钩子轻巧自如,百发百中。它们下喉部有小囊,适合盛鱼,只要扎紧喉部,那捕到的鱼,既吃不下去,也绝不会吐掉。

牛江龙站在江岸,他远远望去,在鱼鹰捕鱼上游大约三百米的地方,肖兆明也在捕鱼。

肖兆明捕鱼不用鱼鹰,也不用船和网。他用身体捕鱼,准确地说,他用身体的温度吸引鱼,就是赤身裸体下到冰冷的江水里去摸鱼,也叫“摸冷”。

在鹊江,有人划着木划子,把手伸到水里摸鱼,也叫“摸冷”。叶玉柱的父亲去世后的那年除夕,家里无米无肉,他的母亲就去了江上,整整漂了一个下午。回来时,她嘴唇冻得发紫,全身直打哆嗦。她用手摸回了六条鱼,四条鲫鱼,两条鳊鱼。那顿年夜饭,一家人吃的就是母亲清炖的鲫鱼汤,还有红烧的大鳊鱼。

可是不久,叶玉柱的母亲也溘然长逝了。

从此,小小的叶玉柱再也无法安静下来。他常说:“人活着,需要勇气,勇气就是胆量。”而他姐姐叶金娣,想法截然不同,她说:“只要安稳地生活,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就像她们的母亲,即使在人生的最后几天,也保持着爱的姿态,不屈不挠,为儿女们带来了温暖和关爱。

肖兆明的“摸冷”,与叶玉柱的母亲不同。他带了两件物品,一只菱角盆,捕到鱼后,扔在盆里。另外,有一堆柴火,他起水时,蹦蹦跳跳地来到岸边,点燃柴火取暖。雪天,他起水时,用雪擦全身,擦得直冒热气,才开始点燃篝火。无雪天,他拼命狂跑一气,然后点火。每次下水,时间不能太长,起水后,他必须披上一件破棉袄,奔跑时,口中不停地哈气,吐出白白的雾气。他烤火取暖时,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弯曲的钉螺,也像沸水里煮熟了的红虾团。

烤火时,大家把他围在篝火中央,像簇拥着一个玩杂耍的艺人。他休息时,大家屏住了呼吸,他却气定神闲。

等到体力恢复,全身温暖起来时,他再次下水。他没有丝毫犹豫,面对凛冽的寒风、刺骨的江水,就像洗浴的大澡盆,里面有他的渴望,也有他的希望。

他每次走向江水时,好像一个勇士,行走如风,笑傲江湖。那种情景,让人想起了两千年前走向易水之寒的荆轲。

看肖兆明“摸冷”的人很多。

肖兆明凫水时,把抓在手心的鱼儿高高举起,观看的人见了,个个热情鼓掌。

那个冬天,风景不错,雪停止了飘洒。暖阳微微露脸,像害羞似的若隐若现。

两个捕鱼场景互不相关。一个是用鱼鹰捕鱼,另一个以身体搏击严寒,挑战极限。

两者皆是捕鱼,却不知,那个冒失鬼叶玉柱牵着那条小黑狗也来到了江边。他在冬天从不下水,也从不捕鱼,却愤愤地看着几十只鱼鹰,看它们在江面雨点般起伏,那尖嘴叼的,喉咙吐出来的,都是银光闪耀的鲜活之鱼,像阳光掠过的光影,让他心绪不寧。

叶玉柱心情不爽,他对着江面,出言粗俗,骂骂咧咧。

岸上观者,船上渔民,对他的谩骂都没有反应。叶玉柱就像一个自言自语的傻子,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有那只小黑狗,跟着他“汪汪”叫。那是他养了多年的狗,叶玉柱很少带它出来溜达,只是这段时间里,他与牛江龙闹掰了,失去玩伴,成了孤家寡人,才与它形影相随。

此时,有一条小木划子,被一个瘦得像钢筋似的高个子渔民拖上岸,放在避风的石墙垛下。

他将木划翻了个身,船底朝天,让冷冷的阳光晒晒船底。跟随上岸的,还有七只鱼鹰,它们扑棱着翅膀,一个个爬上了船背,站在小木划子上。它们的眼睛透出幽光,显出了阴森气息,扇动的翅膀垂了下来。它们尖喙朝天,像在诉说着什么。

那瘦子渔民掏出一支烟袋,塞上烟丝后,拼命地抽了一阵。过足烟瘾后,他放下烟袋,便从一只小布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鱼,一条一条地喂鱼鹰。

鱼鹰们吃的很欢,一个个像受宠若惊的小屁孩子,欢呼雀跃,伸展脖子,扇动着翅膀,“咕噜咕噜”地叫唤着。

这时,叶玉柱向小黑狗发出了指令:“上!”

叶玉柱指着石墙垛下的渔船与鱼鹰,说出那个字的神态,大有呼风唤雨的气势。那只听话的小黑狗像一只狐狸蹿了上去,企图咬住一只鱼鹰。殊不知那几只鱼鹰却不是好惹的,几只利爪挥舞起来,把迎面而来的小黑狗紧紧抓住,又在瞬间发力,将小黑狗抛出,摔在了十米开外的江滩上。

碎石堆上,摔得小黑狗“嗷嗷”惨叫,翻身起来,拼命逃窜。

叶玉柱恼羞成怒,他从腰间掏出弹弓,连发几十下儿,弹无虚发,连发连中。打中了那位渔民的脸,顿时,脸上绽放出了红桃花。更多的是打中鱼鹰。有一只鱼鹰的头被打开了花。一只鱼鹰的尖爪被打折了。还有几只鱼鹰的翅膀被打得羽毛纷飞。最后,他还气焰嚣张地对着江面捕鱼的鱼鹰连发数弹,有的打在江水里,也有的打在了鱼鹰的身上,还有打在了渔民摇动着划水的竹竿上,发出了“劈啪”响声,那嗖嗖飞过的“子弹”在寒江上飞溅。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来的突然,让人目瞪口呆。

叶玉柱在发泄完后,并不慌张,他舒展了一下眉头,向着小黑狗逃窜的方向奔去。

那方向,正是肖兆明“摸冷”的地方。

岸上的渔民缓过神来,他们愤怒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朝着叶玉柱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肖兆明那儿,正闹腾得热火朝天。

他摸到一条大鲇鱼,黑乎乎的,足有三公斤重。那鲇鱼贴在他怀里,挺温顺的。

鲇鱼几乎是被肖兆明拥抱着在游动。它游姿轻盈,嘴角的胡须微微晃动。它在肖兆明的怀里安详地享受着体温暖流,像躺在母亲怀里。它跟着他,顺水游动,完全是沉迷状态。

这种鱼,在古镇叫鲇胡子,还有一个俗称,叫塘滑鱼。

鲇鱼身体表面光滑,有黏液,比鳗鱼的身体更为黏稠。除了网捕、鱼钩钓,就是鱼鹰也无法捕到这么大的鲇鱼。有一次,几只鱼鹰围攻一条大鲇鱼,几只尖喙,几双利爪,一哄而上,叼的叼,抓的抓。结果,还是让那条大鲇鱼一溜烟儿地跑掉了。几只鱼鹰在水面东张西望,一时不知所措,像一只只呆企鹅。

十几个渔民愤怒地闯到了肖兆明的那儿,他们在人群中寻找叶玉柱,因为没有看清叶玉柱的脸庞,不知道叶玉柱究竟是谁。他们有一种意念,认定就是这儿的捕鱼人搞的鬼。

他们来的时候,肖兆明正捕获了那条大鲇鱼,在他即将起水时,猛然发力,那鲇鱼想逃走,为时已晚。这时的肖兆明早有防范,他把手轻柔地伸进了鲇鱼的鳃里,那条鲇鱼,束手就擒。

这时的肖兆明全然不知他自己即将成为冤大头,成了为叶玉柱造孽负责的冤大头。

气势汹汹的渔民们二话不说,把肖兆明捕到的鱼一股脑儿全倒进了江里,还把他点燃的篝火浇灭,那只菱角盆被推向了江水里,顺流漂走。这还不够,他们还将肖兆明绑了起来,像押解罪犯一般,押到了机帆船上。

渔民们站在船头,一边用皮鞭抽打肖兆明,一边高声叫喊:“冤有头,债有主,找到那个犯事的小家伙,就放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坏蛋。”

牛江龙看着叶玉柱犯浑,真想亲手擒拿他。可是,肖兆明被冤枉,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对瘦子阿猫说:“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得显显神威了。”他站了出来,大声说,“过去吃了老子的人,喝了老子的人,都他妈的站出来!”果真,竟然有三十个人站了出来,清一色少年小屁孩,个个都有英雄挥剑出鞘之势。

那天,牛江龙一帮少年,放开手脚大干了一场,弄得鹊江南岸一片乌烟瘴气。

他们闯上机帆船,摸到几把斧头后,砍断驳船上的缆绳,砍折了船上的桅杆,吓得十几个渔民抱头鼠窜。牛江龙还不罢休,在他用力砍船上的桅杆时,不小心被落下来的桅杆伤了一只眼睛。满脸流血的牛江龙仍然怒气万丈,他把斧头扔了出去,砸在了一个渔民小腿上。那渔民“哎哟”惨叫了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肖兆明得救了,可是丢了一只眼睛的牛江龙,却因寻衅滋事,当天就被抓进了看守所,他坐了八年大牢。

而那个逍遥法外的叶玉柱却哈哈大笑着,逢人便说:“肖兆明是个呆子,牛江龙就是个蠢货!”

多年后,牛江龙成了远近闻名的商界大咖。钓鱼是他唯一的休闲方式。不过他不是一个人钓,而是与那些商界精英和显贵们一起钓。

如今,牛江龙有自己的农庄,农庄里有河湖,河里鱼跃银光,湖里的鱼多如牛毛。约人在农庄钓鱼时,他常说:“这钓鱼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真他妈的不伦不类。”

那天,与他一起钓鱼的光头是个房地产开发商,早年从云贵高原来时曾销售药材。他问:“钓鱼挺爽,有啥不伦不类?”

牛江龙说:“你是从大山里跑出来的,见到这样的河湖,就像猴子走出森林,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牛江龙觉得这个比喻含糊,又解释说,“你不知道钓鱼的真正乐趣,是那钓上来的鱼让你有了如获尤物的喜悦。”光头更糊涂了,他说:“什么乌七八糟的,说的都是屁话,听不懂。”牛江龙说:“听不懂正常,坐井观天的青蛙,不知道天有多么辽阔,那望洋兴叹的河伯,走出黄河,看见北海风光时,就不会得意洋洋了。他望洋兴叹,看着无边无际的海洋,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在一起钓鱼的还有位胖子领导,他听了,指着牛江龙说:“胡说些什么,不就是钓鱼嘛,图个乐,开心才是真理。”

“领导,您说得对,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那光头却不理解。”牛江龙点头哈腰,恭维地说着。胖子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儿牛江龙,然后说:“卖什么关子,有话说明白,有屁放痛快,不要不痛不痒的!”牛江龙听了,连声附和说:“是的,是的,我说,我说!”他抖抖手中的鱼竿,绘声绘色地讲述起长江渔汛时的幸福时光,说得眉飞色舞、趣味无穷。他还说,“那时在长江里,哪能叫钓鱼,简直就是捞鱼,像在米缸里舀米一样,捞起来的鱼可不是今天的鱼,是江鲜,就是江里的鱼虾,比今天的海鲜好吃百倍。”他说话时,像在讲一个天堂故事,让人感觉到,他就是那个天堂故事里的主角,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连他的那只瞎眼似乎也在放光了。

牛江龙说着,眯起那只独眼,抽出一根烟点燃后,开始喷云吐雾。他舒展了一下儿神情,继续说起了那个冬天,少年的他,去池塘钓鱼,那天鱼不吃食,钓了一个下午也没钓到鱼,却钓到了一只老鳖。他非常生气,把钓到的老鳖重重地抛向很远处的水面,还对老鳖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恶狠狠地骂道:“日他妈的,真倒霉!”这个故事,他说了多年,对许多人说起过,他总觉得,那故事好玩儿有趣,让人開怀,且有无法言喻的意味。一旁的胖子和光头听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鲍安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签约作家,铜陵市作协副主席,铜陵市义安区文联主席。在《读者》《青年文学》《绿风》《清明》《人民日报·海外版》《新华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学生课外读物、教辅教材、中高考模拟试卷等;出版诗歌集《逆风飞翔》、散文集《送人一轮明月》,主编《临津文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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