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忆

2022-05-30 10:48北村
北京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奇志韩江东升

北村

今日霜冻。清晨凉意加重,我被冻醒,双脚放在被窝就像插在冰窖里。设了早上七点的闹钟,要去监狱接李末出狱,结果五点就醒了,之后就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接李末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所以我至少还有四个小时需要打发。推开窗户,细微的喧嚣渐隆,漫了进来,楼下早餐摊的人们开始架炉子支锅,他们的咳嗽声在晨间的空旷处传出很远,油锅的香味也渐渐蒸腾上来。李末跟我说她很想吃三角炸糕,我琢磨着要不要带几块进去,可她今天不是要出狱了吗?我又把接她出狱误记成探监了。不过我还真往监狱给她带过几回炸糕和海蛎饼。六年来我给她带的除了化妆品就是小吃。贪吃是我们的共同弱点,也是成为闺蜜的原因。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点,我正式出发。此前我竟有点心神不宁,并非因为我和李末关系非同一般,而是伴随她的出狱,我似乎预感到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即将发生。这个杀了养母的女孩进监狱时才十七岁,现在已经二十三了。旧事已过,那件尘封的案件早已被人忘却。我心中隐约的不安并不来自死者,而是来自李末,因为我发现她似乎仍没有作好出狱并重新进入社会的准备。

我的小MINI车沿着山间公路行驶了三十公里,来到了海边,越往海边风越大,小车甚至摇曳了几次。白沙岛严格说来是一个由人工填海连接的半岛,白沙监狱就在岛上。这条路每个月我都要走一趟,喝饱了腥咸的海风,皮肤也粗糙了好多,监狱的人以为我们是亲姐妹,我也含糊其词地不加否认。

到达白沙监狱时,李末已经背着包出现在门口,张清生和张清水两兄弟陪着她走出来。张清生是李末中学时的高班学长,一直喜欢她,当年警校一毕业就参加了李末的案件调查。张清水是他的弟弟,白沙监狱的狱警,我就是伙同他偷偷地给李末往监狱里带违禁食品的。这哥俩像挟持人质一样一左一右站在李末身旁,把她交给我。李末回头向他俩说声“谢谢”,上了我的车。张清生今天是特地请假来接李末出狱的。我和他约好择日一起为李末接风,就把车开上了海堤。

李末在车里沉默寡言,但一直盯着大海。她说有点头晕,可能在里面待久了,视野突然打开,纵深改变,她有点不适应,深蓝的大海看着过于明艳,直到回我家,她都喊头晕,说视野中的景物都像刚配了深度近视眼镜那样清晰迫近,令她眼眶疼。我让她先睡上一觉,看看起来之后会不会好点儿。趁她睡觉时我开始做午饭。

我清楚地记得六年前李末被捕的那个夜晚,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大雨如注。她给我打手机说:“我杀人了!我把我妈杀了!”这个“我妈”实际上是她的继母和养母韩江,她是李末父亲的小三,上位成功变成了她的继母。我和张清生迅速赶到了韩江的家,发现在楼下草坪上的暴雨中,李末直直地站在那里,脚下躺着一个女人,头磕在马路牙子上,蓬乱的头发浸在红色的雨水之中,血水正啪嗒啪嗒地流到下水道里。她对张清生清楚地说道,你快报警吧,我把她推下来了。张清生手足无措地点头又摇头,我吼道快打电话啊!张清生这才掏出手机。李末非常冷静,居然还打着雨伞,招手让我到她伞下来。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李末笑道:连你都害怕我了?她把我拉到伞下去,说,你妆都花了。我的哭声都出来了:你干吗呢?干吗要这样……李末拍拍我的背,别紧张成这样,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以后跟你细说。李末在杀人后说话还这么冷静,逻辑这么有条理,让我吃惊。至于原因她再也没机会跟我细说,因为十五分钟之后,她就被控制起来了。三个月后,她被起诉,以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六年。

韩江,那个继母,我熟悉的前空姐,半个舞蹈演员,香消玉殒在她亲手带大的“女儿”手里。李末与韩江,还有她父亲李东升,她们家故事之传奇,在我迄今为止所遇到的人中为最,完全超出了一个小说家的想象。我和李末幼儿园就认识,从五岁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十几年来从李末的口中我了解到的有关韩江的故事,一直让我无法释怀。我很有把她写成小说的冲动,但碍于李末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触动她心中最敏感的那一部分。直至今天,我仍然认为,韩江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段舞蹈视频里,那时候还没有抖音和快手,是李末手机里放给我看的韩江教习舞蹈的视频,大约有两分钟。韩江穿着练功的绛红色舞蹈服,跳了一段什么舞蹈我忘了,她边跳边解释和教学。韩江长得很漂亮,像韩国女人那种丰满的美,但她有一米六八的高度,所以身材就被拔得很修长。小头,小脸,她的丰满只表现在胸部和臀部,腰却极细,脖子也长到有些奇怪,这样一来韩江的身材比例就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了,像是天生为舞蹈长的,该肥的地方很丰满,该瘦的地方细得吓人。男人应该很喜欢这种身材,不然李东升也不会对她那么着迷。我注意到她的大腿部分不像很多腿长的女孩那样,因为大腿太细而中间留出了空隙,韩江的大腿非常圆润丰满,双腿合并中间严丝合缝,却显得既丰满又修长。由于练习舞蹈,她的腿包括小腿肌肉结实,没有一点赘肉,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是:在视频中她起舞腾挪时,一边念诵拍子:“左上步,右上步,盘腕,转身,合手,跟步蹲,带起来,踏步,转身,点,点,上,踩蹲,踩蹲,小碎步,造型。”突然一个翻转,她在练功服里面的臀部微微一颤!极度性感!那一刻,连我这个女生都心旌荡漾了!我相信我都差点要被掰弯了。

几天后我见到了韩江。就在李末家里,实际上这是韩江的家。李末怎么会不和父亲李东升住反而跟韩江住在一起呢?这就是他们家关系复杂之处,我们慢慢说。先说我们刚认识的事。第一个印象就是她长得特别白,白净到皮肤仿佛有一丝透明,韩江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招呼我吃她做的冷饮,一种用新鲜榴莲和牛奶做的冰激凌,看得出她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她把冰激凌递到我面前时,我发现她的手臂异乎寻常的白,甚至连里面的蓝色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白的女人,好像有异族血统一样。她说这个冰激凌是她在H航空公司当空姐时学的,我说我姨姨也是空姐,她问了我姨的名字,叫崔玲,居然是她的闺蜜。那天回家后正值周末,姨姨来我家,我就把认识韩江的事说了,姨姨说韩江是个好人,她被航空公司辞退还跟她有点关系:因为崔玲求她顶班,结果就在那个航班上她手中的开水把一个婴儿的脸烫坏了,虽然是气流的原因,但韩江因为未遵守休息规程擅自顶替他人,又来不及换鞋子,居然穿着高跟鞋上班,酿成事故,所以必须负责任,排班的干部和崔玲也受到了批评,最倒霉的是韩江,直接被除名了。姨姨慨然道,都是我连累了韩江,她很聪明的一个人,长得又漂亮,人又很善良,就是命不好,倒霉事总找上她。我问咋回事呢?崔玲说,韩江小时候父母是双双搞地质勘探的,长期不在身边,她只好寄人篱下地住在叔叔婶婶家。中考时都没人管,自然没考上好中学,她就自作主张去考空姐。考上了,但没干两年就除名了。被除名后韩江啥都干过,开过淘寶店卖衣服,被举报剽窃了设计关店了。开过民宿,没有顾客,赔钱。开过舞蹈培训班,一个学员的腿弄骨折了,责任也算她的。最后她自学了财会专业,拿到了会计师资格证,准备好好找个公司正经上班,就跟李末的父亲李东升认识了。

李末跟我讲过无数关于韩江和她爹的轶事。所以我对韩江考上会计师资格证后的事情还是比较了解的。李末说那一年她刚两岁,父母亲闹矛盾,母亲就故意把她扔在父亲的公司里,让父亲兜着。她们的家事和冲突常常弄得公司狼狈不堪。比如有一次,李东升正在主持开会,李末她妈陈萍就能突然冲进会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李末往会议桌上一放,转身就走,不知去向,弄得公司的人不知所措。公司上下议论纷纷,听说是李东升在外面女人不断,他老婆才出此下策的。韩江刚到公司,正在为会议端茶送水,她正给李东升倒茶呢,一团东西就“通”地扔在她面前,把她手中的热水壶震落了!开水洒出来,旁边就是孩子,过去烫伤孩子的恐怖记忆涌上来,韩江惊吓不小,居然当场晕过去了。大家既忙着保护小孩,又忙着抢救韩江,整个会议被弄得鸡飞狗跳。这是韩江第一次见到李末,她当时只有两岁。

韩江当时刚拿到了会计师资格证,参加应聘会,认识了李东升。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周奇志,是一个程序员,长得还不错,就是脾气不好。他很爱韩江,爱到一个程度,专门为向韩江求爱写了一个复杂的程序,就是后来很流行的“告白1314”程序,弄得他们的恋爱天下皆知。崔玲警告过韩江,说这种男人看似一往情深,其实很可怕,让她担心。韩江不以为然。后来她渐渐对周奇志爱妒忌和动辄发火的毛病烦不胜烦,韩江是天秤座的,喜欢温和处事,周奇志是处女座的,凡事都以激烈方式进行,而且他比韩江还小一岁,韩江觉得他不足以安慰自己。那时候她被航空公司除名,很需要安慰,但除了妒忌和脾气大,周奇志并没有出轨或别的致命问题,所以韩江找不到理由离开他,只是处于半分手状态。但她极度渴望开始一种新生活,于是在获得会计师资格证后,来到上海参加招聘会。她发现一家叫“渴慕”的互联网公司的招聘条件很适合她,这个公司名她也很喜欢,于是她收拾行李北上,背着周奇志,参加了招聘会。

那是韩江第一次见到李东升。他歪歪地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和她说话,手里玩着手机,给韩江留下了很不好的第一印象。但李东升似乎对韩江印象不错,因为不到二十分钟李东升就决定聘用她了,让她下周来上班。韩江怀疑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自己的相貌,因为他歪歪地坐着,头也没转过来,手指不停地按手机。不过最后他总算是转过了身,说,你直接搬过来吧,我们公司是提供宿舍的。韩江这时发现,李东升人长得还算周正,比较斯文的那种,个子不高,顶多只有一米七,但身材管理得不错,所以也不显矮。他看上去沉默寡言,不爱正眼瞧人,给人以孤傲之感。韩江问他:你不需要看一下我的会计师资格证吗?李东升笑了一下,说,看这个干吗?这能是假的吗?你尽快来上班,我们财务部需要人。

这就是韩江第一次认识李东升的全部过程,招聘过程异乎寻常地顺利,让韩江有点猝不及防,甚至怀疑李东升是不是看上了她的美貌。她都还没有跟周奇志好好商量呢。但直到韩江到公司上班,李东升却问手下这人是谁?他居然把韩江忘了。韩江笑话着自己的猜测,因为回广州后曾经产生一丝犹豫,她有一种直觉:这个叫李东升的青年老总是不是会和自己发生点什么?这种直觉并不是她想要的,因为这边周奇志和退房搬家一大堆事情挤满了她的胸膛。但这种直觉怎么也打消不掉。直到她终于处理好手头的事到“渴慕”公司上班后,李东升都没认出她来,韩江的心才踏实地放下来。实际上韩江是痛下了决心才决定北上的,周奇志得知韩江的选择后要死要活,因为这个北上对他来说相当于分手宣言。但周奇志的回应方法让韩江大骇:他第二天居然也辞职了,放弃了他年薪一百多万的工作,来上海的三天后就重新找到了年薪更高的工作,这都是拜他卓越的电脑奇才的智商和工作能力所赐。其实韩江赴沪前还真犹豫过几个晚上,睡不着,她对那个直觉给予她的吸引力感到害怕,后来一咬牙决定北上,说明她想改变。但奇怪的是,周奇志追到上海之后,韩江的心反而稳定下来:因为她对与李东升之间将会发生点什么的直觉感到害怕和不确定,也许人家完全没那个意思,纯属自己的瞎想。但她这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和愿望开始一场新的恋爱,她需要的是尽快改变自己的处境和现状。周奇志的到来能遏制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吊诡的是,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却是沿着她内心的想象发展的,并不断证实她的直觉。韩江住进了公司宿舍,面积不大,这是一个单人间,有卫生间,厨房是共用的。韩江很满意,因为新生活开始了。周奇志的公司离得不远,因为都是互联网公司。韩江住公司宿舍还有一个好处,能合理拒绝周奇志合住的要求,她心里要求摆脱他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在财务部的工作就是对报表,烦琐而单调,韩江为终于有了一个较稳定的工作而心满意足。她除了报到那天见过李东升,上班一个月都没瞧见他的身影,因为财务部和总经理室不在同一层。韩江对崔玲说,没想到李东升年龄不大,居然办了一个这么大规模的公司。崔玲警告她不要想入非非,周奇志这儿还没了结呢。韩江说,我现在对男人无感,完全免疫,我烦死这些臭男人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工作,稳定下来。

韩江在财务部上班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她正在加班对账。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她一个人。韩江突然感觉到后背有些异样,脖子上有一股热浪袭来,她猛一回头,发现李东升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但离她还有五六米远呢,怎么感觉有热浪呢?李东升问,还没下班?韩江笑笑说,我加个班。李东升吸吸鼻子,说,你打字好快啊。韩江嗯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东升说,明天你到总裁办公室来上班,你升为总裁助理了。韩江震了一下,说:啊?然后居然马上回答,好。李东升扭头就走了。韩江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有点蒙。总裁助理?……韩江渐渐才反应过来,刚刚的五秒钟发生了一件事:她升迁了!从一个财务部普通职员变成了总裁助理,韩江觉得像做梦一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马上就顺口答应了,竟然还没明白是什么事,就说,好。似乎被李东升点了穴一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韩江站起来追了出去,李东升已经无影无踪。她掐了自己一下,以证实这一切是真的。要不她准以为是发生了灵异事件。

但二十分钟后韩江回到了宿舍,另一种感觉升腾上来,眼前发生的事和她的那个直觉慢慢接近、重合。韩江一屁股坐在床上,居然有点心慌:作为直觉和猜测,韩江尚能处之泰然,但现在似乎证实了李东升确实对她有某种特别的意思,韩江反而心意亂起来。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这个事件的发展方向是否可控?是否是她想要的?韩江应聘只是为了找一个正经稳定的工作,她完全没有重新谈一场恋爱的打算和心理准备……周奇志的事情已令她足够烦恼了。

然而韩江的担忧在她转到总裁办公室上班的几天之后就打消了。她的办公位置就在总裁办公室套间的外间,李东升在里面办公,她在外间,稍一探头就可以看见李东升。同样,李东升也能看见她。但双方要直接聊天还有些困难和不方便。韩江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不想那个直觉继续变成现实,眼下的她只想多赚些钱自立起来。事实也证明她想多了,李东升就根本没有正眼瞧她,她所做的事就是接电话写行程约人和回复。说是助理,跟秘书也差不多。秘书是江姐,教给她怎么做。总裁助理的工资比在财务部高了一倍,事情却要轻松得多,她很快就做完了。然后就坐着发呆,不知道该干点啥。韩江担心自己辛苦考来的会计师资格证会浪费了。可是总助多了一倍工资,她是不会放弃的。

韩江掐掉了几个周奇志的电话,也没回他的微信,她想慢慢地把他冷处理掉。韩江对周奇志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爱意,因为这个男人现在越来越像一颗炸弹,随时可能爆炸,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韩江是天秤座的,习惯随和与温和地处理冲突,她对处女座男的激烈方式越来越不适应。韩江脑子里转悠着周奇志的事情,突然感觉到办公室安静得可怕,她几乎以为李东升是不是离开了?于是她一探头,发现他居然还在,但没有一点声音,整个身体几乎全窝进了沙发,李东升属于那种懒洋洋的公司领导,从来不要求员工的作息准时,更不会大声呵斥,连他自己都好像整天没睡醒的样子,他很搞怪地给自己弄了一张功能大沙发作为办公椅,为的就是能躺下,简直是绝无仅有。韩江仔细地偷偷打量他,发现他一天除了接几个电话,也没办什么公,大多数时间都窝进大软沙发里玩手机。有时读读书。他的功能沙发是能转动的,所以转了过去,把一后脑勺留给韩江,韩江觉得这人可够奇怪的,也真有本事,天天坐着玩手机也能把钱挣了。

下班了。夕阳刚好照临办公桌,韩江觉得角度和光很好,就拍了几张花瓶的图片。她看见李东升径直地走了出来,根本没理会她,就坐电梯下楼了。韩江突然有点心慌:是不是自己拍照让他看见后不满意了?她想起自己来总裁办公室上了一个星期的班了,李东升除了让她递文件,就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爱理不理的。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或者哪件事让李东升不满意?韩江想了一圈,不得要领。她憋不住去问了江姐,江姐说你别管他,他这个人就这样。可是韩江心里还是没有把握,她看见李东升和江姐说说笑笑挺正常的啊。

……韩江最后一个下班,她锁好门下楼,发现周奇志正在公司大楼门口等她。他们来到一家咖啡店。周奇志问为什么不吃饭?韩江说她现在都不吃晚饭,在减肥。周奇志没有办法,只好叫了咖啡。望着韩江心不在焉的样子,周奇志很慌乱,这一段时间他越来越摸不到韩江的心了。他干脆说,我们结婚吧。韩江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是谁不想结婚的?她指的是两年前她很想结婚时和周奇志去见他爹妈,他妈居然因为她是一个吃青春饭的空姐,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周奇志的父亲是交通厅长,所以他妈觉得自己是官宦人家,和一个渔家妹出身的除名空姐不合适。周奇志说,我们的事不关我妈,我说了算。韩江说,晚了,我现在做什么都没兴趣,除了赚钱。周奇志说赚钱我也能赚啊,有你什么事呢?韩江笑了,就这,听听,所以嘛,我现在不想谈这事。

趁周奇志还没发作,韩江成功地找借口回了家。当年周奇志能和她谈上,可以说是乘虚而入,韩江刚刚被除名,心里非常痛苦。开了舞蹈班,却天天被男家长纠缠,也许是她长得俊的缘故吧,有的甚至在路上堵她,让她烦不胜烦。有一次她夜里回家,一个学生家长居然堵在她家门口,闹着要进屋,把她吓坏了。同租一幢楼的周奇志正好回家,算是解救了她,之后他就成了她的“保镖”。那些家长终于消停了,周奇志却顺理成章成了她的男朋友。实际上韩江都没来得及作心理准备。所以当崔玲问她到底喜欢周奇志啥的时候,她竟然回答不上来。崔玲说,我知道了,是厅长!他是厅长的公子,这个理由也不错。

……韩江吃了一点沙拉,喝了一小杯红酒,洗漱好来到阳台吹风。住进来一个多星期了,她第一次到阳台上看风景。整个城市的灯光在漆黑的夜幕中如满天繁星,注视久了,韩江感觉自己置身于璀璨夜空,好像要旋转起来了……这时崔玲的电话来了,问她总助做得怎么样?韩江说很无聊的,一个星期李东升都没正眼瞧过她。崔玲说,完了!韩江不解,你什么意思啊?崔玲说,如果一个男人故意不看你,好像对你不在意,说明他心里有你了,你逃不了了!哈哈哈。崔玲的话吓了韩江一跳,整个晚上她又忧心忡忡了。她越想崔玲的话,越觉得有道理。那种心慌意乱的情绪又上来了。她决定明天上班,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一下。

第二天韩江很准时地来到办公室,没想到李东升已经窝在沙发里了。她不好意思地赶紧给他泡了咖啡,李东升只喝加了很多奶粉的挂耳咖啡,不加任何咖啡伴侣,也不加糖。她不敢问他为什么今天这么早上班,好像跟她约好似的。没过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李东升下楼了,过了一会儿,他抱了个两岁(最多两岁多一点)的小女孩上来,小女孩叫他爸爸。韩江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她好像有千钧重担突然卸下去了!原来他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孩子。但韩江没听任何人说起过。也许有人说过,是她根本没注意到?韩江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在意和李东升的关系,让崔玲说对了,本来无一事,何处惹尘埃呢?韩江有些难为情起来。

李东升和女儿躲在沙发后面不知道鼓捣什么。父女哧哧地笑。十点的时候,李东升接到一个电话,要出去谈事。他走到韩江面前说,你帮我看一下末末,我下班前回来。说着很急地下楼了。韩江走进总裁室,发现李东升的女儿长得很秀气,眉眼挺像他的,韩江这才意识到其实李东升还长得挺斯文端正的,韩江从不注意男人的长相,反而只看女人,包括女人的打扮。现在从末末的长相,她反而看出李東升的相貌来,他个头不高,但脸窄窄的,很秀气,闷声不响的气质还有点像梁朝伟呢。末末好像与她自来熟,不怯生。江姐走进来说,你拿积木跟她玩,这里有积木。说着从柜子里摸出一堆玩具来。江姐说李东升把女儿甩给别人是常事儿。现在大约轮到我了,韩江心里有些堵,她不是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好在末末很乖,一个人玩,不哭也不闹,好像对父亲不在场习以为常了。韩江后悔没问一下江姐:李东升怎么会经常在办公室把孩子托给别人管呢?他老婆又怎么能经常把孩子扔给他呢?那她在家干什么?

韩江接着又帮李东升看了几次孩子。末末这孩子倒不难带,她不喜欢跟人说话,不搭理人,喜欢自己一个人摆积木,然后总是自言自语,这对两三岁的孩子来说是很少见的。韩江很轻松,反而觉得无聊。她觉得这总裁助理当得也太容易了,心里不禁有些不安,那个直觉又涌上来。但李东升根本没像崔玲预测的那样有进一步的攻势。韩江甚至怀疑他把她升为总助就是专门为了给他看孩子的,但转念一想这不太可能。她找话题搭讪末末,末末也回了她几句。韩江有点喜欢这个乖孩子了。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这天韩江先拐去合作公司拿了一个材料才到公司上班。刚好李东升要接待一个客商,末末又交给她了。韩江顺理成章地把末末抱进套间的最里面一间,就是李东升午睡的那个房间,她准备给末末的积木摆个新的造型。客商谈完走了,突然外间骂声大作,韩江探头一看: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手执一根“老头乐”追打李东升。韩江认得这把“老头乐”,是李东升嘱她前几天买的。李东升飞快地躲着那女人,双手举在头上,女人一边追着他打,一边骂骂咧咧:王八蛋!骗子!你以为我是瞎子啊?还刘经理、张总,你就是把这些妖精的名字写成范冰冰我也认得!她说着把手中李东升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手机立即裂成两块。她抱起末末不敢吱声,躲到门背后。李东升双手抱头,一声不吭,左右腾挪到处躲藏,最后缩到了厚实的办公桌下面。韩江透过门缝看见所有员工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但没有一个人敢吱声,连江姐也是这样,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更不敢动,所以看过去整个公司的人像上了定格一般,非常滑稽。

末末也呆住了,她眼睛中的恐惧像黑色的墨水洇浸开去。韩江抱住她不敢动弹。突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后背一阵冰凉,后脖梗子倒有一股热浪,仿佛有热气呼过来。韩江转头一看,差点仰面倒下:那女人正站在她面前,凶恶地盯着她,韩江想说点什么,但完全说不出来,女人的“老头乐”已经狞厉地劈头盖脸抽过来了,韩江头上就像被门重重撞了一下,眼冒金星!随着那老头乐像鞭子一样猛劈过来,韩江大喊大叫地躲着,末末哇哇大哭。女人骂道:原来这妖精躲在这儿,金屋藏娇!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李东升冲进来,女人把小门一关,一记重劈,老头乐直接朝韩江的脸剐下来,她惨叫一声!伤着她的脸了,韩江突然愤怒了!一把夺过老头乐,发疯了一样抱住女人,猛撞过去,小间的门是预制板,整个坍塌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两个女人飞出来,全公司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韩江脸上一道血红的伤痕,她被激怒了,像疯狂的母狮一样拿着老头乐猛劈女人,那女人只能抱头鼠窜。韩江就追着她打,撞翻了几张办公桌。公司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目瞪口呆!居然没一个人上去劝架。最后韩江把女人追到墙角垃圾桶旁,骑在她身上,像抽打马匹一样抽打她。这时江姐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死死拉开她们俩。李东升居然就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后来更多的人上去,终于把韩江和那女人拉开了。韩江扔下老头乐,奔到桌子旁边拿出镜子照自己的脸,她的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痕,幸好不在正脸上,是沿着腮帮子的下颌线伸展。

毋庸置疑,这女人就是李东升的妻子陈萍。李东升抱起末末拉着陈萍狂奔而出。众人纷纷上来安慰韩江,他们的表情好像是韩江为他们出了一口气似的。韩江仍然怒目圆睁。江姐为她按摩双肩,说,开眼了!今天真是开眼了!韩江,看不出来啊!是条女汉子。

第二天韩江没上班。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没伤着肌底,脸不会留疤。李东升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她都没接,最后索性关机了。她来到崔玲家里,崔玲说,我让你要小心,这不?白白挨了一鞭子,差点破相。韩江说她明天就去辞职。崔玲说,为什么呀?又不是你做错了,你辞个哪门子职呢?你现在不是辞职的问题,是索赔的问题。崔玲一边给她冷敷一边摇头,我只以为你会被这个色狼勾走,还真没想到你是挨了一頓打,哈哈哈。韩江问,你怎么知道李东升是色狼?崔玲这时瞒不住了,说,其实我跟他认识的,他也追过我,可我没答应。崔玲眨眨眼,他荤素不忌的。

第二天起来,韩江看见镜子里的伤痕消了一些。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上班,她要看看李东升怎么处置这个事情。韩江下了楼,居然看见李东升站在门口。韩江不知道说什么了。李东升走上来,看着她,一直摇着头,也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是叹气。韩江突然发现他的左耳下面结着一团血痂,就问,你耳朵怎么了?李东升问,耳朵?他伸手去摸耳朵,把那血痂弄破了,鲜血流淌下来,弄了一手,有点恐怖。韩江问:这是昨天揪的?太可怕了。李东升掏出纸来堵伤口。韩江摇头,你老婆下手真狠。李东升苦笑,你下手也不轻。韩江火往上蹿,她都把我打破相了我还不能还手啦?李东升连忙说,打得好打得好!我是真心说的,真的打得好!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没人不怕她,也没人敢动她。韩江骂道,他妈的!你们的破事跟我有半毛关系啊?干吗拿我出气!李东升说,误伤,误伤!陈萍知道她绝对是误伤了!韩江看着李东升满手的血,你这个样子怎么办啊?上楼吧,我有酒精。

李东升跟着她上了楼。韩江给他的耳朵消了毒,利索地包好了伤口。她家里居然有碘伏和棉纱。韩江说当空姐也要练包扎伤口的。李东升说他会赔偿她的损失。韩江说我不想干了!你这里是战场。李东升说,那绝对不可以。今天你就在家歇着吧,不算旷工,明天你再来上班。说着歪着脑袋斜斜地走了。韩江看着他窄窄的后脖梗子,才发现他很瘦,突然觉得这家伙有些可怜。

韩江在家结结实实睡了个下午觉。起来后接了个电话,居然是陈萍打来的,说她正在她楼下。韩江吓了一跳,立即支棱起身体来。陈萍说,你不要紧张,我不是兴师问罪来的,昨天是我的错,我误会了,我不了解情况,我是赔罪来的,你让我上来。韩江沉默了一下,打开了门禁。

陈萍竟然提了个大花篮进来,像看望病人一样。韩江不知如何应对。实际上陈萍更像病人,脖子上贴着创可贴。她一下子就上手,端起韩江的脸看。我看看伤着哪里了?她端详一下,松了一口气,说,幸亏位置不错,我真的吓死了。你很漂亮,我知道破相是要你的命。

韩江仍然不知道说什么来应对。

陈萍拉她坐下,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刚来的,这事儿全怪我。我是误伤你了。

韩江这才说,我昨天真是被打蒙了。

陈萍说,我昨天也是被打蒙了,她们要是不拉开,我怕是要被你打死了。

韩江说,对不起了……

陈萍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过,你要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李东升到底是个什么人?恐怕全公司都知道,就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一花心大萝卜!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的。

韩江说,我一无所知……

陈萍摇头,你当然一无所知,但你危险了!他为什么招你?你有什么?他财务部都人满为患了,为啥还把你招进来?你漂亮呗。

韩江说,可能你误会了,我是有会计师资格证的。

什么证都没用。陈萍说,他一定把你干掉!迟早的事。

韩江不悦了,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不干,他还能怎么着?

陈萍笑了一下,那你试试看。

今天气温上升,我还没醒来就感到全身热气腾腾,因为充沛的阳光通过挑高的大窗户玻璃倾泻到被窝上。透过打开的房门我看见李末在做早餐。连着睡了几天,她终于有胃口了。不过从住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她就帮我做饭,大约也是不想白吃白住的原因,她在监狱选的是厨师课程,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天天帮我做饭真是太见外了,入狱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连性格都变了。变得不爱说话,沉默寡言。关于入狱的那件事她完全闭口不提。我也不想打听,但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父亲李东升打来的。我知道迟早一定会接到这个电话,我也想好了怎么回答他,因为李末已经交代好了让我怎么说,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家,李末的理由很正当也很充分:我从小就没在那个家长大,为什么要回去呢?我无法反驳。李东升是约我出去谈的。我瞒着李末偷偷和他见了面。在世纪城广场的咖啡厅我见到了久违的李东升,他虽然破产了(公司现在的法人代表是周奇志),也不怎么修边幅了,人也老了,发际线上移,脸肌有些塌了,但皮肤仍然不错,整个人的表情还是很温柔,说话很轻,有磁性,在我耳边像是呢喃细语。他为我拉开椅子时一股热气喷到我颈上,我突然竟也有些恍惚了,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如诱人的刀锋掠过!这家伙这么老了还有魅力,我好像明白了当年韩江为什么会深陷其中。

李东升表示能理解女儿不想见他的原因。我特别说明李末并不是永远不见他,只是要等到她觉得合适的时候,但住回到他家是不可能的。李东升用了一个小时来陈述他的痛苦,他的后悔与愧疚,以及对女儿的想念,表示以先斩后奏的方式选择在我家见李末,只是为了表达他对女儿的歉意,请我成全他的心愿。我只好答应了。今天就是周日,一会儿李东升就要到来,李末却浑然不知,吃早饭的时候,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这时候她突然兴趣大发,要出去逛街。还好,一吃完早饭她就缩回自己屋里去了。

……十点,李东升准时到达。我们说好是他自己找到我的地址擅自来的。我刚打开门,回头看见李末就站在厅里,看着露出来的李东升的脸。我心里一沉。三个人呆在那里。李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只是好像眯起眼在仔细打量李东升。李东升的神情最不自然,正在脱鞋的手拎着鞋子,脱也不是放也不是,我也傻了,竟忘了招呼他。倒是李末很镇定,并没有朝我发火,说,你进来吧。

局面缓和。在厅里坐定,我飞快地去厨房泡茶,很难为情。他们聊起来了,我竟不敢听,拖了好一会儿才敢出来。我端着茶出来,李末说,不用泡茶了,他要走了。我愣住了,还是把茶放下:喝口茶再走呗。李东升没回答我,直视着李末,说,末末,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李末说,都已经结案了,我不想翻旧事。李东升低下头,孩子,你没有说实话。李末说,我刑期都服完了,还有什么意义呢?人是我杀的,我自己非常清楚,只要这一点没有疑问,做任何事都没有意义了。李东升表示当年调查比较粗略,没有考虑到复杂的亲情因素,量刑也不公,重新調查不但有理由,也很有意义,还可以申请国家赔偿的。李末终于提高声音了,你要再折磨我一次吗?李东升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李末问,那么,是你现在穷困没钱了,需要那笔国家赔偿?李东升表情顿时非常尴尬。我让李末好好说,不要急。李末起身就往房间走,李东升只好起身准备离开。他说,末末,你怎么想我都行,但我想给你一个公道。李末说,公道?进门就狠狠摔上了门。

显而易见,见面失败了。吃晚饭的时候,李末突然说,孙文,我不怪你。我尴尬地说,我,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李末说,你记住,我妈是我杀的,这一点不会错。我说李东升也是为你好。李末笑了,他现在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只剩下我了,回来接续感情了,他就不会想一想,我还有感情吗?我也没有了呀,我也很穷了,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呀,哈哈哈。说着她突然端着碗笑起来。我很吃惊,她笑得双肩乱耸,后来我也笑了。

他勾上我妈的时候,没想到最后会人财两空吧?李末说,肯定想不到。

李末说的“我妈”不是指亲妈,是指韩江。韩江正式滑入李东升的罗网应该是以那次“烫伤事件”为转折点的。韩江公司智斗陈萍的事件之后,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后来韩江会跟李东升搞在一起。因为她痛殴陈萍的事公开了,按常理反而不会再产生秘密了。况且韩江根本没那心思,只想赚钱,李东升也不像要泡她的样子,正眼都不瞧她。韩江对李东升寻花问柳之事了若指掌,有一次他甚至让她给其中一个情人代为转话,用她的手机给那女的打电话。韩江就不明白这男的为什么会像种猪一样到处发情?那次李东升借用她的手机打完电话,韩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喂,你这样,不累吗?李东升愣了一下,笑回:调节一下。

借完手机的第二天上午,集团开董事会。会议已经开始了,这边韩江材料还没整理完,急得抓耳挠腮。终于弄停当了,韩江抱着顶到下巴高的一沓材料进了会议室。分完了材料,韩江开始给各位董事倒水,当她拎着热水壶正在给李东升倒水时,门“砰”的一声,陈萍抱着末末冲进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孩子往会议桌李东升面前一扔:你这个王八蛋!孩子你兜着吧,我可不管了!说着扭头就走。韩江正在续水,被吓了一跳,手上的热水壶掉下来,热水倾泻出来!眼看就要烫到孩子。在飞机上烫伤小孩的一幕涌上韩江的眼前,她几乎是惨叫一声!直直地向后倒去。她当场晕过去了。

会议室一片混乱。幸亏李东升及时抱起了末末,孩子并未受伤,但韩江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及至她慢慢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李东升办公室后面小房间的小床上……李东升坐在她旁边,正盯着她:啊,你醒来了?太好了。韩江费力地回忆事情经过。李东升说,医生说你没事儿,就是被惊吓过度。韩江坐起来,说,下班了吗?因为她发现周围寂静一片,只有她和李东升两个人。李东升点点头,只要你没事,就一切都好,这事儿我实在是太抱歉,太难为情了!我会补偿你的。韩江这才想全了事情的经过。我害怕是因为在飞机上烫伤小孩被除名,不怪你。她说,不过,你老婆真的也太野蛮了,你怎么受得了呢?李东升摇摇头,受不了啊。韩江说,不过你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你先拈花惹草的吧?李东升站起来,叹口气,有这种老婆,不调节一下,估计会憋死的。韩江不乐意了,这不对啊,你既然不爱她,就先离了呗,没离还在外面乱七八糟的,算咋回事呢?李东升走回到她面前,看着韩江说,小丫头,你懂个屁。韩江愣住了,下床去喝水。好,我懂屁,那你说说,为什么不离?李东升又坐回大沙发去了:离不了。我这公司是她爹的朋友帮着我成立的,她爹现在还占着一半股份呢。韩江喝着水讥诮说,说了半天,原来是个吃软饭的。李东升说,对,但是小姑娘,生活并不如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苦衷的。人的一生如果是从八十岁往一岁活,大概有百分之九十的事他会重新选择,但恰恰是从一岁往八十岁活,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了!这话突然把韩江镇住了,她像被定住一样站着不动了,一直在想着这话的分量和意思。

李东升看韩江的包上有尘土,就用手纸帮她擦干净。他说,韩江,你是好女孩,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家的事已经给你惹两回麻烦了,都是我的错,从现在开始,我保证,注意,是绝对保证不会再让你帮忙照顾我女儿了,我也绝对保证不会再让你卷入我这堆麻烦事里来了……

韩江看着李东升,他竭力保证的时候,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拉起来了,一副可怜虫的样子。韩江就弄不明白,一个如此聪明的经营天才怎么会被陈萍一家套牢呢?

李东升说,我没法保证陈萍以后不打上公司来,但我保证不会麻烦到你,她要再惹你,我弄死她!

韩江看着他几乎有点幼稚的赌咒发誓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还弄死她,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不要被别人弄死就不错了。

韩江收拾好包准备回家。李东升说我送你吧。韩江说不用,你还想惹麻烦吗?李东升拍拍脑袋笑道,是哦是哦。两人走到电梯口,突然韩江站住了,说,不,今天你送我回家。

李东升说,又怎么啦?

韩江说,你送我回家又怎么啦?我和你他妈的啥事也没有哇,却一次被人打、一次被人吓到晕厥,我冤啊!公司上下全知道了,以为我和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我是替你背黑锅知道吗?

李東升笑了,是挺冤的。

韩江指着李东升,直呼其名李东升,我韩江光明磊落,恨死了你们这帮搞外遇的臭男人!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我帮忙照看末末是因为看她可怜,我有什么错?我就要看,我就要照看她,别躲躲藏藏的,末末没人看,你就光明正大地带到公司来!就是我来照看!我闲着,就是要做给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看!也做给你老婆看,看看她还敢不敢到公司来找我,让她试试!

李东升愣了半天,说,女汉子。

韩江说,按我说的做,现在是我想照顾末末,这孩子也太可怜了,生在你们这对不靠谱的父母家里。

李东升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韩江说,我决定的从来没后悔过。

李东升看着韩江的脸,表情慢慢地走向轻松,笑了:很对,很好,我极为佩服,我就按您吩咐做。

韩江踢了他一下,说,是你需要我吧?我又被你利用了是不是?

李东升说,老实说,我正没辙呢,陈萍就是用孩子算计我,不让请保姆,就是要诛死我。谢谢您帮忙。不过,碰到要照看孩子,咱能不能换个地方?就在本座另一个楼道,转个电梯就过去了,是移民国外的我老同学要我替他看管的房子,你就把末末带到那里耍去,因为这公司这么多人在,还真经不起折腾闹笑话的。

韩江说那不行,我做这事是光明正大的,不是金屋藏娇,就在公司。反正这事儿我管定了,不过,我也不要你双份工资,你尽快让我转正就行。

韩江刚回到家,就接到了崔玲的电话,说她刚落地,半个小时后会到她这儿,让她准备好“御膳”,这是她们的玩笑话。解决了李东升的麻烦,韩江的心情很轻松,哼着小曲儿把饭做好了。崔玲吃完饭,听完韩江描述她在公司的麻烦中巧妙脱身的事迹,却歪着头愣愣地不说话了。韩江问她怎么啦?崔玲皱着眉头,说,你完蛋了。韩江吓了一跳,这话咋说?崔玲说,你以为你终于解脱了网罗,可我怎么觉得你是正在徐徐入网呢?韩江说,你别吓我啊!崔玲说,你愿意替李东升照看孩子,正中他下怀啊。韩江认为崔玲想得太多,李东升绝对没这个城府。韩江说,他已经自顾不暇了,再说,这个是我主动提的,关他什么事,我偏要照顾末末,身正不怕影子斜。崔玲笑了,你还来劲了哈。韩江说,李东升不会和自己有瓜葛的,他对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他自己手上的情人像扑克牌一样一手一大把,而且我挺厉害的,他都有点怵我了,他要是敢对我动心思,我弄死他。崔玲哈哈大笑,你既然执意要蹚这浑水,我也说不过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从公司宿舍搬出来,跟我一起住。韩江说我才不要呢,我这房子是免费的。崔玲说,我也给你免费,不收你一分钱房租,我老在天上飞,这房子空着也挺浪费的,没人打理东西还容易坏,你只要帮我收拾打理好就行。韩江高兴了,这可是你说的?崔玲说,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了,我的预感是你会栽在李东升身上,最好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跟我住,我看着你,给你一点人生指导,让你不会滑入深渊。韩江哈哈大笑,有免费房子住,你怎么指导我人生都行,但我绝对不会让李东升这窝囊废得手的,他在男女关系上是挺无能的一个人,我现在都不叫他李总,都直呼其名了,说不定是我指导他的人生,把他从水深火热的家里和那些小情人的漩涡中拯救出来,我明天就搬过来,你可不能后悔。

韩江果然第二天就搬来跟崔玲一起住了。这个两间一厅的单元虽然面积不大,但位置和社区很好,算是高档社区了,一楼有酒店一样的大厅和中庭,精装修档次很高。韩江为崔玲做了一桌菜,结结实实地慰劳了她一下。第二天崔玲又要飞荷兰了。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警惕李东升。韩江让她放心,说自己根本不想恋爱,如一潭死水,就是千斤顶也撩不动她了。崔玲说我忘了,你还有周奇志的问题没解决呢。韩江说,我的方法是慢慢冷掉他,这个人不能刺激,他是一枚炸弹。崔玲无奈地摇头,你看着不傻呀,怎么老遇人不淑呢。

韩江在公司平静了有两个星期。陈萍没有把末末扔给李东升了,不知道李东升是如何做到的。韩江很快熟悉了总助的工作流程,做得非常流畅。李东升也兑现了诺言,帮她转正了。韩江对自己的待遇很满意。正当她想好好地大干一场的时候,那天上班,她打开办公室的门,又看见末末骑在李东升的脖子上。

轮到她兑现诺言了。李东升要去海关办事,就把末末托给她:你就在这儿跟末末玩,她很好带的,你可以干你自己的事。韩江说,我把公司的案子看一下。李东升笑着说,别太努力,听说今年年景不好,太努力的人都完蛋了。韩江骂道,有这样的公司领导吗?……不过,李东升走后,韩江真的放空自己,跟末末在办公室里玩起了捉迷藏,两人笑哈哈地奔跑了一下午。韩江觉得这种工作真不错。

傍晚,李东升忙完了事,过来接孩子。他带了三个冰激凌回来。三人吃着冰激凌。韩江突然意有所指地说,末末太听话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告诉她爹娘不可靠,让她乖着点儿。李东升停下了冰激凌,说,她是挺可怜的。韩江问,你们是怎么折腾成这样的?李东升说,这是一团乱麻,说不清楚的。韩江叹气,你们这样都把我吓坏了,不敢恋爱结婚了,我不喜欢这种一团乱麻式的婚姻,要么相爱,要么痛痛快快地斩断,这样不明不白算咋回事啊。李东升说你还真是太年轻啊,告诉你,所有婚姻都是一团乱麻。韩江表示不相信:我,绝对不会这样,烦死了都。李东升说,祝你喜结良缘,婚姻幸福。韩江说,你别说话带刺,你是该听一听人生指导了,就算你和你岳父有些事纠缠不清,但你总得作个决定,来个了断啊。李东升看着她,你这是啥意思?对我有意思啊?韩江呸了一口:我只是不同意你的观点。李东升长长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韩江啊,其实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这么安慰我、关心我,别看我整起这么个大公司,其实是个失败者,每天我窝在办公室那大沙发里的时候,经常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想我妈妈,对,不是别的,是妈妈,可是她很早就死了,癌症死的,死前把我从十四岁到五十岁穿的毛衣全织好了。说着李东升撩起皮夹克,露出一件藏青色的手织毛衣。我妈也挺蠢的,她竟然一年织一件,一年时间怎么能把一件毛衣穿破呢。后来韩江才知道,这纯粹是他瞎编的,他媽是死了,但是六十多岁死的,也没给他织毛衣。这人好像有幻想症?

回到家后,很奇怪,韩江突然摆脱不了李东升的影子了。尤其那件藏青色的手织毛衣,一直在眼前晃。韩江觉得李东升不但脾气很怪,也很可怜,手下虽然有数百之众,但总是给她一副窝在大沙发里的孤苦伶仃的形象。昨天李东升在公司嘴唇因为冻得开裂出血了,他竟然撕了一小片指甲大的卫生纸粘在上面,简直了。目不忍睹,韩江看不下去了,拿酒精棉片帮他拭了血,用自己的润唇膏给他涂了嘴唇。看来他的老婆真的不管他。

韩江发现,李东升都是最后一个下班,即使没事,他也要挨到最后一个走。有时他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就在那儿发呆。好几次韩江都是和他一起下班,然后他会送她回家。一切都非常自然。韩江也无法准确察觉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了一个习惯:就算没有工作需要加班,她也会拖延一会儿,做点别的事,甚至在小红书上逛一圈,给电脑杀杀毒,或者描描眉,涂涂口红,补个妆。然后,当那个大沙发一阵咂咂响,那人起身了,她开始收拾东西,他走出来,她先他一步走出来,他关上门。

李东升又说那句话了:又还没走啊?

韩江说,怎么啦?不让待了?

李东升说,不是那啥,你没有必要天天加班。

韩江说,我没加班啊,我就瞎弄,女生很磨叽的。怎么,你在等我走?一个人留在这儿要干什么勾当?

李东升说:不不不,没的事,我这阵儿的作息时间,你不是很清楚吗?我还能干什么事儿。

韩江问改邪归正了?

李东升说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韩江突然问了李东升一个问题:你每天挨到最后一个走,不会是在等我下班吧?

李东升一愣,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尴尬地笑两声。听起来像“呵呵”。

韩江低声说:我可不是你那些傻女孩!哼。

李东升讪笑,至于吗?不会的,不可能。

韩江说,我开玩笑的。

……气氛显然是已经尴尬了。一直送到家,他们都没说话。李东升开大了汽车音响。车子停下,熄火了,两人不说话,沉默得很有意味。已经好几回了,他送她到家后,车子熄火,两人一动不动,这气氛是很奇怪的,谁也不说话,这沉默中有一种情爱荷尔蒙在四下流淌……总是韩江打破沉默,说,那,谢谢啦!我走了。

今天这沉默长了些,两个人谁也没动,也没说话。这意味就相当明显了,再下去就露骨了。还是韩江忍不住了,说,你就一直这样下去?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好像没头没脑的,但李东升听得明白。

男人有时很软弱的。他说。

男人不是软弱,是坏。她这样说,好像把自己救拔出来了。

我承认。李东升点头,说,但如果有一个好女人,男人是很好哄的,不坏的,男人跟小孩一样的。

李东升说这话时,双手抱着方向盘,身体前倾倒在上面。好像浑身无力,眼里似乎有泪光。韩江突然有一种震撼感,她的心瞬间软了。她害怕了,立即打开车门,连“再见”也没说就走了。像耗子一样溜回了自己的家。

从窗户往下看去,李东升的车仍在下面,一动不动。韩江吓得心里猛打鼓。终于,车子动了。

李东升被她的问话吓退了几天,他不再等韩江下班了。韩江这才放下心来,她告诉自己:终于把他击退了!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晚上,她竟失眠了!她的眼前老是浮现李东升那副可怜样儿,她不承认这是一种想念,而是一种拯救者心态:韩江是这样推理的,我并没有被他吸引,我是害怕落入魔掌,我理智上是排斥这个男人的。我只是可怜这个男人,因为他不似普通意义上的花花公子,并非过得活色生香,恰恰相反,他好像快被女人拖垮了,为了钱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因此忍不住又搞了另一堆女人,同时又离不开把他治得死死的妻子,这个男人快要分裂成两半了吧?可他看上去本质不坏,人非常聪明,可以说是半个天才,为什么会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呢?本来他可以作为自己非常合适的结婚对象,可惜毁在了一个蠢女人身上了。

韩江继续想象:如果换作是自己,成了他的妻子,结果会如何?即便我没钱,但如果这个男人做什么都是和我一起做的,他会不会快乐些?以他的天资,一个人白手起家做到现在的财富,难道是很难的事吗?不,应该会做得比现在还好。他显然是走错路了。换作我,不会去控制一个男人,这男人其实很诚实的,他对我说到那些外遇时从没否认过,他诚实得可爱,不像色狼和花花公子那样油腔滑调,他不一样,不是花心男,他不是坏,是病了。

作出这样的判断后,韩江突然想让李东升看一样东西,就是新版拍摄的电影《简·爱》。她从被窝里钻出来,下载了电影,正想发给他,感到这样有些突兀,于是拷到U盘上,准备明天上班时给他看。

……就这么折腾到了早上,五点才睡,七点就醒了。在醒来的迷迷糊糊中,韩江突然感觉到一种危险慢慢向她袭来,昨晚一夜的想象,当时觉得很合理的,现在她好像慢慢都清醒了:她发现自己似乎爱上那个人了!自己并不是拯救者,而是落网者,正在徐徐进入李东升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这种想象让韩江吓出了一身汗,她猛醒过来,把包里的U盘拿出来扔在一边。

她决定再也不管这个人的事了。

重新在办公室见到李东升时,李东升表情如常,忙于开会。韩江觉得自己也许把事情想象得过于严重了,有时候一个人夜里睡不着时瞎想的东西,像梦境一样会放大现实。她觉得给他看一下《简·爱》也不至于会咋样。她后悔没把U盘带上。

一天下来,李东升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正眼瞧韩江一眼。他甚至和其他几个女孩开玩笑,但韩江不在其列,好像她不存在一样。韩江的直觉是:李东升并不是不在意她,反而是在乎她的,他是在故意冷落她。说明他心里是真的有她了!韩江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判断不会错。这时,她的心竟然怦怦地跳起来了。

下班铃刚响,韩江窜起就走,她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他们又是最后一对下班,他又要送她回家。韩江回到家,不明白自己落入的是怎么样一个泥淖,既特别害怕被这个男人俘获,又被其深深吸引,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没有爱情,但她又摸到了所有爱情的感觉?甚至比和周奇志的感觉要好得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韩江真的有些糊涂了。

第二天上班前,她鬼使神差地把那个U盘放进了包里。她对自己说,只要我把住底线,就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个底线就是:我决不和有妇之夫谈恋爱。

……李东升今天好像很闲,他竟然在办公室当场用电脑开始看这部电影。声音还开得不小,韩江是听得一清二楚。反而弄得她心神不宁了。看完电影,李东升就开始处理公务,也不给她一句观后感,韩江心里七上八下。一整天,李东升仿佛还在故意冷落她,一天都不带搭理,却老是麻烦她,让她干这个干那个,但就是对那个电影不开口,没有任何反应。她倒急了,一天下来都心不在焉。下班铃响了,韩江就坐着不动,看他怎么表演。人走光了,又剩他俩。李东升过来把U盘还给她,说,走,我送你回家。

韩江说,你走吧,我还有事儿。

李东升看着她,坐下来。

这片子好。他说。然后他慢慢凑近她,说,总有一天,我也要飞越疯人院。

她吓了一跳。心慌得不行。

你说啥呀。她说,飞越疯人院是另一部片子。

李东升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韩江像烫着似的起身: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就像电影说的,你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你就是一可怜蛋!被困在这里的可怜蛋。

说着,韩江抓起包就冲下楼去了。

李东升追下楼去,硬把她拽上车,送她回家。李东升说,你厉害,一下子把准了我的脉。所以,我是绝对不敢追你的,你也看不上我,是吧?所以你才能看穿我。这样看来,我们俩的关系反倒是无比纯洁。是吧?

李东升的话让韩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说,你第一次说话这么靠谱。

李东升笑了,我要有一个红颜知己了,就是知音,没别的。

韓江说,行,这个我笑纳。

韩江突然释放了。

李东升说,这样的话,我们不如去吃晚饭,就吃一碗面。反正我也不想回那个家。

韩江轻松地说,行啊,为什么不呢?

李东升带她到了一家叫“一面之交”的日式面馆。这家店就卖一碗面,别的什么都没有,面的料还每天不一样,全凭老板说了算。一碗面要两百块钱。

韩江问他带过多少女孩子来吃这面?李东升说,还真没有,你是第一个。那些女孩我都带去高级餐厅。

面果然很好吃。

但有意思的不在吃面。

接下来李东升洋洋洒洒地对韩江讲了两个小时,控诉了他老婆的所有罪状。与其说是控诉罪状,不如说是陈述他婚姻的不幸与痛苦。

李东升已经不像是为了吸引另一个女孩而说婚姻之苦,他是真的在倾诉,说到痛苦处,李东升居然口泛白沫,连眼睛都红了,好像一个被欺负了很久的孩子在诉说委屈。他的眼里终于闪现了泪花。

韩江不相信婚姻是一个人的错,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爱听。她掏出纸巾给他。李东升接过,说对不起。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的倾诉者和安慰者的关系确立。他们终于冲破这个话题禁忌,自由谈论了。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你决定招聘你了吗?李东升说,因为直觉告诉我,我会有一个知心朋友,一个知音。

对,知心朋友。韩江说,我以前不相信男女间有真友谊,现在我信了。

接下来发生一件可怕的事,加速了韩江堕入罗网的进程。周奇志突然闯入公司,韩江正好带着末末在办公室玩积木,周奇志嘲讽道:被我抓了个现行,你果然当起人小妈来了。韩江说我就是愿意帮他带小孩,怎么着啦?周奇志竟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出拉,李东升正好回公司,两人擦身而过。正当全公司的人面面相觑时,李东升进办公室操起棒球棍就猛冲出来,追到电梯口,抡起棒球棍朝周奇志猛劈下去,周奇志惨叫一声,放开了韩江,李东升随即朝周奇志腿上猛打了几下,周奇志跳起来嗷嗷叫,顺着楼梯奔逃而去。李东升几乎是挟持着把韩江带回办公室。

对着整个公司的众目睽睽,李东升吼道:有什么好看的?看个屁!

说毕把门“砰”地关上了,问韩江伤着没有?韩江问你把他伤着没有?李东升说他打残了活该!他认为现在形势变了,必须转移一个地方来看小孩。

这回韩江没有理由反对了。他们来到了同幢楼的三十层李东升朋友的那套房里。李东升问韩江:如果要改主意,现在还来得及。韩江打量着这套装修得有点俗气的纯欧式豪华房子,说,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周奇志越闹,我越不能改主意。李东升说好,我也保证他不会再来骚扰。韩江说,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恐怕得向你要带小孩的劳务费了。

为什么之前不提?李东升问。

因为之前是在办公室带,现在换了一个地方,这地方看着像金屋藏娇,我不想闹误会。所以,现在我要工资,就名正言顺了。

李东升点头,有道理,工资我会让你满意的。

……崔玲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两天后,她刚飞完德国回家,周末韩江居然不在家,打电话问她在哪里?韩江给她发了位置,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过来吧。

崔玲从电梯口出来,刚好碰到李东升接女儿回家。两人很惊愕地打了个招呼。崔玲进屋坐定后,韩江十分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崔玲听完,许久不吱声。韩江说她料到崔玲会是这种态度,她替崔玲说出来:你已经正式落网了!崔玲叹了口气,说,那我就没啥好说的了,你是自己愿意寻死,我就只能替你收尸了。韩江有点不悦地问,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崔玲生硬地回答,不想问。韩江说,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没脑子?崔玲自己去倒水喝:你是没脑子。韩江说,我比你更有脑子好吗?我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李东升压根儿对我没兴趣,当然我也对他没兴趣,我们现在是朋友,朋友,我只是在帮忙,不,连帮忙都不是,我跟他要工钱了!崔玲坐到沙发上,打量着房子,这房子不错嘛,符合小三的风格气质。韩江也在沙发上坐下来,针锋相对地问: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在哪里看出我是当人家小三了?崔玲笑看她:这是迟早的事。韩江,我们好朋友多少年了,你就不记得我们刚招进公司那年执飞桂林那一次,在飞机操作间里共同约定的?一定要挣好多好多钱,但一定不会招惹有妇之夫?绝对不当小三?韩江辩解,我的老天哪!我啥时候当小三了?你别污人清白好不好?我不过是替老板看看孩子!崔玲说:打住!别给我玩里个楞!你怎么想的你心里很清楚!你就是在滑入深渊,不过在替自己找借口罢了。可我至今牢牢守住这条底线,绝不和有妇之夫拉拉扯扯。韩江忧愁地看着地板,说,那行,我也来问问你,你不是说要找个有钱人吗?这跟当小三有啥区别?区别大了!崔玲端着茶杯站起来走动,我们是有爱情的呀,我没说我要嫁个没爱情的有钱人。韩江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东升就没爱情?恰恰相反,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好像有点爱上他了!

崔玲停下脚步,定睛看着韩江,你是跟我在胡说八道,还是认真的?韩江回答,他真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花花公子。崔玲不吱声了。韩江继续解释,我现在根本不是要贴上他,我是想躲开他。崔玲突然在韩江身边坐下来,双手抱着她,妹妹,千万别!千万,他,就是个流氓,你记住,而且是手段极其高明的流氓。你,现在还是被虚荣心绑架了,欲望,就是欲望让你昏头了,那不是爱情,绝对不是的妹妹!你会有这种感觉,恰恰说明他是高段位的,高级色狼!韩江说,我倒是想问一问,凭什么我会落入他网?我现在做工得工价,无论作为员工还是孩子看护,都是明明确确的雇佣关系,你怎么就那么害怕我落网呢?你又和李东升是什么关系?

崔玲脸色变了。她喃喃地说:不跟你争了,这都扯哪儿去了,休战,我们休战好不好?就算我输了,走,我们上外头吃饭去。

……她们来到了悦华广场,两人吃了一顿高级日料,是崔玲请的客。两个人的心情都似乎好了些,买了哈根达斯的冰激凌,上到天台吹风。韩江不知道为什么又说起那事儿来了:玲,你就不能相信我一回吗?你怎么会认为我是那种当小三的人呢?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告诉你,我在没遇見李东升之前,我也特别讨厌那些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而趁妻子怀孕坐月子出来偷腥的男人更是可恶。崔玲说等一会儿,你说“在遇上李东升之前”,那之后呢?韩江说之后我也没干啥呀。崔玲问,是不是遇见李东升之后,你改变了某种想法?韩江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崔玲一本正经地说,好,我愿意听你仔细讲,到底你改变了什么观点?韩江说,我要声明,我同意某种想法并不意味着我去做了,明白吗?在李东升这件事上面,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不是个花花公子,虽然他做了花花公子的事,他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恰恰是一个痛苦的人,他并不享受他的花心,恰恰为这些痛苦分裂,所以,我就算爱上他了,也不是因为他是老板,而是因为他的痛苦。崔玲呵呵了:女人被骗都是因为可怜男人,并不奇怪。韩江不同意: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这样去做,事实上我啥也没干,清清白白!我就是要反驳你这个腐朽的观点!不是所有的三角恋爱都像你想象的那么肮脏。崔玲轻蔑地笑了:你不肮脏,你只是傻,对了,你别跟我这儿说什么爱,你就是想轻松摆脱艰苦的命运,我知道开水那事伤你很深,但你不该虚伪地这样说,你这里没有爱情,就是欲望。

韩江气得转身就走。她好像当场被崔玲扒光衣服一样。崔玲追上来紧紧拉住她。韩江愤怒地吼,你放开我!崔玲喊,良药苦口!我这是在救你!韩江反讥,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不是要嫁一个有钱人吗?不,对不起,你是要爱上一个有钱人,那么请问,你怎么样才能爱上一个有钱人呢?你爱上的是穷鬼怎么办?崔玲问你是说富人里就没有好人吗?不,韩江说,富人里当然有好人,但怎么就一定能让你“恰巧”爱上?或者说,你爱上的人怎么能一定“恰巧”是有钱人?啊?你的爱,和他的有钱,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有没有概率你恰巧爱上一个穷鬼加坏蛋,而不是一个富有的好人?崔玲小姐,你这套爱情理论没比我高多少,甚至更荒谬!不然你给我操作操作看看?

崔玲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韩江说,你有可能恰巧遇上一个有钱但你不爱的人,也可能遇上一个你爱的恰好贫穷的人,至少是几率的一半,否则,你就是在说谎,也在骗自己!或者,你就是根本不看重爱情,你就是爱钱!

崔玲喃喃道:我在关心你,你却一套一套地骂我……

你才一套一套的,你这一套理论根本不比我高尚,也不比我高明!别当我导师了行不?你不够资格!

韩江跑下了楼,自己一个人打车走了。她本来不想回家,想一个人躲到李东升那房子里静一静,但她改变了主意,这不正中了崔玲的话吗?她还是回到了崔玲的家,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她等到了半夜,也没听见崔玲回家的声响。韩江心酸地又流了好多眼泪,这次是为崔玲流的。

后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好像是凌晨了,她感到有一个人在抱自己,是崔玲,还给她盖了盖被子,最后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然后出了门。她今天要飞南京。

韩江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崔玲长达一个星期没回来,她飞完南京后又飞了一趟菲律宾马尼拉,然后发微信说她要去她妈家住几天陪一下母亲,她妈妈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怕回来见着韩江尴尬,还是真的母亲病了,反正韩江这个星期过得丢了魂似的。这边崔玲的结还没解开,那边李东升的事又悬而未决,说悬而未决是指韩江觉得自己已经嗅到了李东升隐约的进攻气息,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又似乎在等待它的到来……韩江无法完全忘记崔玲的警告,因为她不能彻底否定她的说法,她心里乱极了!幸好一连四天李东升再没有任何进攻的动作,甚至对她比先前更冷漠,干脆把她冷落到一边去了,有些事李东升交给江姐去打理了,好像要废黜她这个助理的样子。但这反倒让揪着心的韩江轻松下来,希望这事赶快过去,她怀疑自己正如崔玲所说,眼下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正是被李东升这个情场高手徐徐收入网中的情形吗?

可是到了第四天晚上,事实证明韩江根本无法摆脱这件事情。她竟然因为李东升对她冷落而变得焦虑不安起来,从由失宠带来的难过一直想象到可能被开除,韩江的思维就不受控制了。好像有一只鞋子持续几天没落地,要把人急死了。这时的韩江很颓丧:她明显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危机,自己好像已经离不开李东升,或者他的影子了!说是爱吗?韩江不承认,她根本没有恋爱的动机;说不是爱吧,她又怕陷入崔玲对她下的结论“欲望”之中。韩江此刻非常害怕手机铃声响起,李东升的任何消息都好像是对她发出的严厉挑战:如果他现在突然来电表白或者暗示邀约,我该怎么办?……韩江内心的紧张竟然超过了当年高考前一天的心情,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也是她人生的关键选择,将对她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但韩江最后终于控制住自己去找李东升问清楚的荒谬想法。她泡了个热水澡,感觉清醒了很多,也轻松了不少。她展开被子,准备睡觉。

十二点,那个要命的铃声终于响了。李东升的微信:明天我要去全州一趟,开车,下午出发,你一起去吧?去的话你上午就不必来公司了,下午一点半我出发接你。

韩江立即坐起来,全身僵住了。她刚刚还想發一个吃饭的朋友圈,不敢发了,因为她还没决定如何回复李东升。她现在绝对没法回复,她要让李东升以为她睡了。韩江即将开始一整夜的惶惶不安:开车到全州需要四个小时,所以必须过夜,女性的直觉告诉韩江,那人已经发动进攻了,意图非常明显。她要是答应,就意味着选择,选择一个在她面前白杀杀的玩着好几个女孩的花花公子?如果决定不去,就意味着回绝,这件事就会彻底结束。韩江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烦躁得头顶和脚下都要窜出火来。这时候的韩江才明白过来一个道理:那些傍大款的女孩天真地说自己是被动的甚至被骗的,完全是胡说八道!每一个女孩只要心智正常,都知道自己在选择什么,都是自己非常清醒地选择了它。但此刻的韩江比那些女孩更困惑:虽然她现在面临选择时,有些正视崔玲的判断了,但她的内心仍是不想和一个有妇之夫有瓜葛的。她也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击败那个悍妇,最后把李东升和他的所有财富收入囊中。但她对李东升没有把握,她指责过崔玲的那句话,现在反过来射向她自己:李东升首先是好人,还是首先是富人呢?我如果喜欢他,那我先喜欢的是哪一个?

韩江觉得脑袋慢慢爆破开了,热浪四处倾泻,伴随着一种巨大的疼痛袭来。她穿好衣服,一头扎进电梯,冲进了夜色。在小区旁的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黑暗的树林里似乎鬼影幢幢,她已经不知道害怕了。韩江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崔玲都是幼稚的:都以为人生的选择就像数学求解一样答案清晰黑白分明,不,不是这样的,眼下就不是这样,韩江固执地认为,李东升确实不是简单的色狼,否则她早就把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苦楚的面貌令她心酸,也令她心动,这难道不正是爱情的感觉吗?她连在周奇志身上都没有这种感觉。但韩江又惧怕自己真的是贪图李东升的财富,他的财富不是一个小王国,几乎是快上市的规模,如果决定和他在一起,韩江从飞机上烫伤孩子那事件以来的所有痛苦和屈辱将一笔勾销,未来的生活也极其明朗。她不需要作任何努力了,就能享受她理想中的生活。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出在一个人身上,李东升,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有把握吗?没有,的确是没有。

事情卡住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帮韩江的忙。她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屁股下石头的彻骨之冷漫上来,她抱着自己的头,对自己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孩啊,这种万千女孩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却在这里犯难和痛苦。你究竟痛苦什么呢?……韩江正确地回答了自己:不,不是出于高尚,而是怕上当,仍然是对自己未来安危的权衡,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东升?很显然,韩江的选择一开始就是以结婚为目的的,而不是玩玩,她是严肃的。想到这里,韩江渐渐有了底气。她必须要作出决定了!她几乎要痛哭了!她真的分不清自己是爱还是欲望,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她早就作决定了,问题恰恰是两边都像,她既好像是爱上他了,心里又清楚自己有一步登天的欲望,她承认崔玲的说法了:是,我是有欲望,但我真的不仅仅如此,如果要傍大款,以我的条件我早就傍上比他牛多了的富人了,为什么还要去考证和应聘?今晚所有抉择的痛苦,我要说,我的爱,存疑,我的欲望,也存疑,我给自己一个选择的理由吧:可能我没错,也可能我错了,概率是一半对一半,那么,试看未来结局吧。从来就没有黑白分明的事!

……临近凌晨四点,韩江在湖边作出了一个选择:明天决定跟李东升去全州。因为在最后一刻,韩江这个奇怪的女子,以一条奇怪的理由支持了自己的选择:她想起了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女子依靠男性的财富生活,有其历史的一贯性和合法性,或者说合道德性。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古以来,雌性都是守成,雄性都在竞争,以获取食物来取悦雌性。当两只雄性动物为争夺雌性动物的交配权时,雌性动物会在一旁静静观看,静待战事结束,然后自然而然地依靠胜出的赢家。所以,女性看重男性的财富,原也不是那么可羞耻的。

无论是李东升还是崔玲,都绝对不会想到,韩江最后是用这样一条理由说服自己的。

深夜四点半回家的韩江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她用了两个小时整理了自己的形象,最后抹口红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殉葬的感觉,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她马上纠正了自己的情绪:这是恋爱,是我自己选的。

接下來事情的发展就像是按照韩江画好的路线图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李东升和韩江到了全州,在酒吧和人谈完事情,李东升就把车开到高速旁的树林里,问韩江:我们是在全州住一晚,还是连夜赶回去?

韩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禁颤抖起来,话从嘴里出来就变成了:那、那就回去吧……

李东升说,那让我先打个盹休息一下再开车吧。

韩江干巴地说,好呀。

李东升立即打开车门,来到韩江坐的后座,说,你坐过去点儿,这里好躺一些。

韩江连忙往窗户边上靠。李东升疲倦地缓缓躺下来,头徐徐落到韩江的腿上。韩江全身一抖,哆嗦起来。她极力控制自己,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慢慢往车里挤压。韩江在等待李东升说话,他却一声不响。韩江还是不敢动。她感觉到全身开始涨起一股热浪! 一种初恋般的潮水涌上她的胸口。

他好像有鼾声?她知道是装的。

韩江轻声说,你好皮厚。

李东升闭着眼答道:可我好幸福啊。

韩江说,你不怕做错事?

李东升说,为了这个错误,我整整准备了半年!

韩江意识到:她刚好进公司半年。

你说的不会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吧?

李东升说,就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是认真的!韩江!

韩江没想到他真的说这句话了!

她的胸膛快被涨破了。沉默。

李东升突然起身,抱起韩江往下一压,热吻就贴在了她的嘴上,紧紧封住。韩江全身坍塌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两人热吻了好几分钟,在后座上翻滚了几回,李东升突然把她举起,坐在了自己腿上。他们只解除了最关键的部分衣服,李东升取的是坐姿,所以很快就滑入了韩江的身体。韩江像昏迷一样任由李东升推动,她迷迷糊糊地透过积满雾气的后窗,看见远处路灯下有一个清洁工在倒垃圾,不时还疑惑地往这边张望。一种偷情的冒险和紧张感竟然加剧了韩江的性感,不到三分钟,韩江就达到了高潮!她像一件洗完滴着水的衣服一样耷拉在李东升身上。

这么快?李东升问。

韩江说,不要动!

李东升说,好,我不动。过了好久。韩江似乎才醒过来,说,可能是姿势的问题,我一下子就到了。

李东升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胸脯:我的感觉也很好。

韩江却突然问:我要你娶我怎么办?

……李东升想了想,说,如果别的女孩问我,我会骗她。你问我,我会说,我不知道。在你面前,谎话我说不出口。

韩江看着他,没说话,突然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脸。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迟早。她说。

说着,她竟然躺在李东升怀里睡着了。一直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车窗外已经曙色微茫。

你就一直这样抱着我?韩江问,你没睡?

是啊。反正你也不重。李东升说,你就像我女儿一样,我抱末末也能抱一晚上。

韩江跃起,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回到家后,韩江觉得全身缠累脱下了!她觉得自己非常严肃地搞了一次婚外恋。对,是恋。所以,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接下来进展神速。为了不让他老婆多心,他们从来不一起过夜,李东升早饭和晚餐都在家里吃,中饭则和韩江一起吃。在公司里他们相处得很正常,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同事也想不到他们已成了这种关系。李东升重新租了一套公寓作为他们的欢乐窝。房子就在他朋友公寓的同一幢楼。韩江顺利地滑入了这个欢乐窝,还是李东升的圈套?她已经不作这个区分了。李东升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到这里和韩江欢聚,他们经常下午不上班,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但这么过了一个多月,韩江似乎清醒了。她并不继续追问李东升“如果我要你娶我怎么办”?而是直接付诸行动:在末末三岁的生日宴上,他请了不少公司的同事,韩江也在其中,一般同事只包了几百块钱的红包,她居然给孩子送了一个价值一万多的金凤冠。当天晚上,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李东升打电话给韩江,说他老婆已经知道了。因为李东升立即就承认了。韩江问,你怎么说的?李东升回答:我说我爱你。

韩江突然想哭!她知道她押中了。崔玲是错误的。李东升是爱我的,我们有爱情。第二天上午是星期天,陈萍就到租来的公寓找她。韩江作好了一切的准备,她觉得自己在这场较量中握有绝对的优势:她比陈萍年轻、漂亮,更重要的是,她确信自己已俘获了李东升的心。当陈萍到达后,韩江直截了当地把这种观点告知对方。陈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韩江说,爱情到了,没办法。陈萍说,我警告过你的,你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个我。韩江表示不同意,她说李东升没有因为别的女孩和陈萍离婚,所以不一样。陈萍不说话了。韩江咄咄逼人,完全没有理亏和羞愧,她指责陈萍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只是一味看管和折磨他,让李东升很孤独。而且陈萍对孩子也不负责任,更不堪的是竟然利用孩子作为攻讦李东升的工具,这是不可容忍的。孩子是无辜的。韩江说末末喜欢她,愿意跟她待在一起。陈萍沉默了好久,看上去很痛苦……那么,你喜欢末末吗?她问。韩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末末,她很可怜!陈萍说,那好,我放弃他了!我也疲倦了,孩子你也带着吧。韩江不假思索地说,行,我来带末末,一定比你带得好。

这场谈判异乎寻常地很快结束了。陈萍走后,韩江还不太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直到李东升一周后带着末末出现在她面前,问,要不要举办婚礼?我看算了吧。

为什么不?韩江说,我们是光明正大的,你不爱我吗?

李东升说,爱的。

韩江说,那就要办,即便最简单的婚礼,我只要有一件婚纱,别的没有任何要求。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签个财产婚前协议吧。因为李东升的离婚并没有导致岳父撤资,他似乎看中了李东升的经营才能。所以,李东升离婚后仍然占有大比例股份。李东升没吱声。

韩江把末末抱在怀里,流下了眼泪。

周末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李东升和韩江去扯了结婚证。他没要她签婚前协议。

……婚礼果然很简单。但如期举行。全公司的人都知道韓江几乎是硬生生地从陈萍手中夺走了李东升,因为李东升离婚和结婚仅差三十几天。只有韩江的父母毫不知情,他们在婚礼上甚至以为李东升已经离婚三年了。当然,还有一个人对此是一清二楚的,就是崔玲。崔玲带着她新交的男友来参加韩江的婚礼,她果然“恰巧爱上一个有钱人”。男方是一家著名食品企业的二公子,人长得不怎么样,太胖,络腮胡,但表情敦厚。崔玲祝贺韩江,再也不指责韩江了,韩江也投桃报李,没对她的男友发表任何评价,只是送上祝福。

新婚之夜,韩江和李东升有了迄今为止最甜蜜的一次性生活。他们像年轻人一样胡闹、浪荡。韩江笑他是一夜九次郎。韩江在欢笑中告诉自己:爱情大过天,我不是第三者。她庆幸自己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否则就得不到他了。

李东升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又愿意签婚前协议?这两件事是矛盾的。我不希望听到一种回答,因为你爱我,我要更真实的答案。

韩江问,你真的想听?

李东升说,是的,我很想听。难道有什么让我感到危险的事情吗?

危险倒不至于,但我的原因也许和常人的不一样,现在我要详细讲了,你竖起耳朵仔细听。虽然我做的是空姐的职业,但我从来没指望自己一蹴而就,野鸡变凤凰,所以我对在飞机上偶遇富二代之类从不抱幻想,我希望踏踏实实地走好我的人生道路。我希望有高人相助,介绍推荐我到前途很好的公司工作,因为空姐不是一个长久的职业选择。但我也没料到我的空姐生涯会那么倒霉地提前结束。事实上我早已在准备考公务员,我出事故的原因正是前一个晚上复习得太晚太劳累所致。我这人运气不好。从小就很倒霉,东西掉下来总是砸到我头上,出去摔跤的是我,自行车被偷的也是我,买彩票连十块钱也没中过。

我不爱说话,所以也不擅交流。崔玲在聚会中常常是中心,有她在我可以整场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从小我就是孤独的一个人。我爹妈都是地质队的,几十年到处奔波,经常换地方,他们把我放在奶奶家里,可我一到奶奶家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死了。又把我寄养在叔叔家。婶婶说我是灾星,把奶奶克死了,不想要我,叔叔硬是接纳下来,因为我爹妈还有我弟弟妹妹要跟在身边,忙不过来。他们说很想我,可是很少来看我。我跟他们至少是不亲的。我跟婶婶也亲近不起来,她倒不至于对我不好,就是不理我。叔叔是采购员,经常不着家。我的堂哥们也不喜欢我,因为我不跟他们一块儿玩,他们去抬隔壁家王建生的床板,把他从床上翻下来。回到家堂哥亮出手中的鸡蛋,原来是从王建生床底下偷的。他警告我不要说出去。我没说,还是被打了,因为不知为什么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在厨房的梁上吊了一个竹筐,里面有糖。婶婶拿了给堂哥吃,外面包了一层巧克力的糖,他一咬香气就喷出来,我都能闻到。婶婶看我直勾勾地看着那糖,就对我说:哥哥吃的是药,你不能吃,是治哮喘的药,你吃了会生病。其实我知道那不是药,我什么都懂。问题是我父母也从不给我买糖吃,有一次我跟在父亲后面,看见商店柜台里的糖,只指了一下,他就拉着我走开,说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父亲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他不亲,不愿意跟他说话。后来他就烦了。直到上初中那一年,他才把我从叔叔家接回来,因为他结束田野工作辞职下海了,可以回城里住了。可是这时我已经和他很生疏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我小学毕业那个夏天,考了好成绩,是全县第二名。县里刚刚建了一个摩天轮,我很想去坐一下,我第一次主动请求爸爸带我去坐,他说没空,下一次再说。可是不久,他就去了,带着我的妹妹去坐了摩天轮。这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

你说的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李东升说,你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吧,为什么要急着结婚?

这些是鸡毛蒜皮的事,但我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我不知道家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初中开始我就住校了,又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我也不愿跟他们住,我周末回家,看见他们一直在吵嘴打架。周日下午我就溜回了学校。

我知道了,你想要个家。李东升说,我是看电影电视剧里经常说的,没想到现实生活中出现在我身边了。

父亲对我很不满意,他下海赚了些钱,给我上的是好的私立学校,可是我就是学不好,我的心思很乱,成天胡思乱想,结果成绩很差,弄到最后竟然退学了。很不好意思,浪费了他们的钱。父亲非常愤怒,几乎要打我了。母亲说我大了,打不得,随我去吧。后来我在酒吧打工,认识了崔玲,她介绍我去考航空职业技术学校,就是考空姐,结果很顺利就被录取了。我终于摆脱了父母的魔爪。

我以为故事会很奇特,结果非常平庸。李东升笑道,这真的是你急于结婚的原因吗?或者是你在骗我?

这个,你自己揣摩吧。韩江说,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我以为要你离婚会是一件非常艰难旷日持久的事,结果你很快就答应了,为什么?我心里一直不安,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吗?

李东升说,没有圈套,但是原因我现在不想说。

韩江揪住他的衣服,你必须说。

李东升想了想,我不想说,这不重要。

韩江說,那就是有陷阱了。

没有陷阱。李东升回答,我这个人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只是懒,需要人推一下,我就动了。

结婚这样的大事也无所谓?

是。李东升说,你要我说实话,就是。但不代表我不爱你。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韩江说,我这颗心怎样才能落地呢?你来说,我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没有。李东升说,我是爱你的。我对别的女孩从来没这么说过。

你怎么保证自己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

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李东升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来,就在韩江眼前,一沓美女照片,韩江震惊不已!李东升说,这是我交往过的,对不起。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在韩江震惊的目光注视下,李东升点火,把这沓照片烧了。

这就表示不会有了?韩江问。

对我来说,这就一定不会有了。李东升把照片的灰烬扔进垃圾桶。

韩江觉得心要擂破胸膛了。

李末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之后,情绪开始好转,话也多了起来。她去附近的咖啡厅找了一个日班的工作,还买了一个99块的电动磨咖啡机,每到傍晚下班我们吃完晚饭后,她就开始用电子秤量咖啡豆,然后用手冲壶冲两杯咖啡,我加奶她不加,就喝清咖啡。然后她开始给我讲她妈的事情。这个妈是指韩江。她的讲述断断续续零零碎碎,但我能大致把它们拼凑起来,韩江和李东升短暂的五年婚姻如何瓦解的原因也在这讲述中逐渐浮现……

韩江后来才了解:陈萍早说想放弃李东升了,只是不甘心。她知道李东升不爱她,她甚至告诉韩江,李东升到处玩女孩是故意的,是玩给她看的,想刺激她离婚,但陈萍就是不上他的圈套,因为不甘心。直到韩江出现,陈萍知道时间到了,她也疲倦了,于是放手,但故意将女儿塞给李东升,与其说是为了整李东升,不如说是要折磨韩江。这明显是一个陷阱,但韩江竟然就往里跳了。李东升给韩江的父母包了一个九万九千九百九的大红包,她父母就很满意这个高富帅女婿了,但韩江对他们隐瞒了末末的事情,她也觉得父母并不真正关心这件事情,他们关心别的事情。韩江的心终于稳定下来,她没想到事情的进展比她意料的要顺利得多,她很高兴,准备好好跟李东升过日子了。

韩江联系崔玲,去她家搬她的行李。崔玲特地备好一桌菜,就招待她一个人,说是为她贺喜。两人酒足饭饱,崔玲把婚礼那天没说的话说了出来:韩江,你真的相信你自己的选择是正确无误的吗?韩江听了崔玲这很书面语的问话,感觉来者不善。她说,你怎么这么问?你不替我高兴?崔玲说,作为韩江最知心的闺蜜,不能说假话,我真的很担心。韩江已经听不得这种话了,她不悦地说她都向李东升提出过签订婚前协议,她不是看他的钱,他们是有爱情的。崔玲犀利地指出,我还不了解你?韩江,你干吗对我也撒谎呢?你提出婚前协议是在赌,赌一把,结果你赢了,李东升没签,其实你看上李东升的钱并没啥大不了的,我也看上了我男朋友的钱,问题出在你不但对我甚至在对自己撒谎,这事情就严重了,严重在哪儿呢?你会分不清爱情和欲望,会把自己完全投进去,投进一个你根本没评估过的生意中,你可能最后会输得精光,人财两空!韩江就不说话了,看着崔玲……最后把崔玲看得慌了。忠言逆耳。崔玲说,还是把实话说了吧,你一定对李东升隐瞒了你父母的事吧?韩江说没有,他知道了。崔玲紧逼一步: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你父母后来的事吗?他知道他们下海后做生意亏得精光破产的事吗?他知道你们全家被债主逼得四处搬家的事吗?他知道你要替他们还那天文数字的债务吗?

韩江浑身发抖。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他是我丈夫了,替我还债也是天经地义的。

崔玲说,你要是结婚前敢把这些说给他,我今天就一个字也不会问你。

韩江起身就走:我今天真不该来。

崔玲说,我是为你好,你会明白的。

……崔玲的话折磨了韩江整整一宿,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清晨要睡着的时候又被末末吵醒,带她去尿尿,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决定今天晚上跟李东升摊牌。韩江承认自己看上李东升跟负债有关,她也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怎么向李东升开口。但她不承认崔玲对她婚姻的评价,因为韩江固执地认为: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既喜欢李东升,也想依靠他的财力扭转自己的命运,就是这样,完全交融混杂在一起,有何不可?但她知道,必须向李东升挑明了。

周奇志得知韩江结婚,到公司大闹了一场,被李东升在派出所的警察朋友拎到局子里蹲了一个晚上,后来就老实了。但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周奇志从派出所出来的第一天,居然来公司上班了,听说是李东升说服的。韩江大惊,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是怎么做到的?李东升对她说,你别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他是个人才,仅此而已,对你们的关系,这样做最好,再说,你也不去上班了。

是的,韩江结婚后就再也没去公司上班了。她根本没时间工作,末末占去了她一大半时间。一旦有了家庭,经济上不成问题后,韩江突然对工作感到厌弃,看来她根本不喜欢朝九晚五,过去只是为了生活而已。李东升说,你喜欢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支持你。韩江说,那我喜欢演戏呀,你能支持吗?李东升竟然同意了,可以呀,你去读北电的函授吧。韩江很高兴,马上报了名。于是,韩江婚后的生活重心就两件事:读函授和带末末。李东升请了保姆,所以韩江连饭也不用做。

但保姆仅在家待了一个月,就被韩江辞退了,理由不是她干得不好,而是韩江觉得自己已经辞职在家了,有时间做家务,不必再花钱请保姆。韩江在潜意识里要在李东升面前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是不是缘于她内心某种被崔玲说中的愧疚?我不知道。或者她是准备说出欠债的事情,在此之前做一个隐秘的交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概括李末的回忆,用自己准备写小说的心理揣摩的。果然,就在崔玲揭露韩江内心秘密后的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仿佛有口无心地说出了这件事,她选择了在和李东升激情一夜之后,提到了家庭拖欠巨额债务的事情。

韩江观察李东升的反应。李东升一愣,沉默了几秒钟,韩江听到了好像是从李东升鼻子里轻轻的一声“哈”?还是“哼”?不易察觉的,韩江觉得她是听到了,当然也可能是她误听了。因为李东升很快就说:哦。等了几十秒,绝对不超过一分钟,他就说:没事,咱慢慢还。韩江看着他:真不好意思,这是我家的事。李东升起床来抽烟,说,现在是一家人了。

韩江还是感到有些尴尬,她现在体会到了一种依赖男人的委屈和不自在。但欠債五六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不这样做,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李东升说,今天我本来要带末末去看展览的,但刚才老范让我出去谈事儿。他指的是一笔曲面屏显示器的生意。韩江立刻说,你放心去吧,没事儿,我一个人带她去看。李东升说那辛苦你了。韩江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江把末末带上李东升刚给她买的车,那是一款天蓝色的保时捷macan。末末很高兴,她宁愿和韩江待在一起,不喜欢爸爸总拧她的脸。开车途中韩江觉得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些膈应。他们的对话有一种奇怪的客气了?

……那是一个科幻画展,韩江毫无兴趣。末末倒是很高兴,不停地问这问那。韩江正值来例假的第一天,小腹非常痛,这次的量又非常多,像泡在水里。看不到一半时,韩江就痛得不行了,弯着腰坐在凳子上休息,让末末一个人转悠。她用手顶着肚子,汗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展览导览员是女的,走过来,看着她说:你是来例假了吧?不行就回去吧。韩江摇摇头,她不愿意答应李东升的事做不好。这边说完话,视野里就看不见末末了,韩江吓得赶忙起身寻找,非常紧张,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她。就这样,韩江弓着腰,目不转睛地跟着末末,痛苦地看完了展览。

晚饭她是没办法做了,叫了外卖。幸亏李东升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他好像对生活并无太大要求。李东升给她灌了一个热水袋顶着,韩江感觉舒服了些。她突然问:欠债的事,你没有不高兴吧?李东升一愣,说,没有啊,这有什么不高兴的。韩江说,我结婚前没说,是不想让你有负担,我结婚也不是为了这个。李东升说他知道。他收拾了外卖的餐盒,去倒垃圾了。末末在一旁看电视,她很好带,不闹。

李东升倒垃圾回来,泡了两杯咖啡。韩江说他泡咖啡的手艺长进了。突然她又提起债务的事情,说让李东升来负担不太好,要不她就不管她父母的事了,反正他们也没怎么爱过她。李东升大声说,你怎么磨磨唧唧的?这事说过就说过了,不必再讨论。说完他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就在韩江旁边坐下来,说,对了,确实,你父母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替他们还债呢?我就是这么一问,不是不想还。韩江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回答道: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强。李东升听完,点点头,说,那我知道了。

韩江反问了,你不能光让我说,不讲你父母的事?李东升说他们不值一提。韩江不乐意了,说我都不了解你,怎么爱你?李东升笑了,说没那么严重,提不到“爱”的层次。韩江抱着他撒娇。李东升说,也没啥不好讲的,讲了你不要嫌弃我就是。韩江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嫌弃他什么。李东升说,我爹其实还在,没死,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他原来是机床厂的采购员,自打三十岁因为拿回扣贪污被判了两年,回家后就成了酒鬼,根本不管家里了,酒醉了还打我妈和我。韩江说这跟嫌弃不嫌弃你有啥关系呢?酒鬼父亲不是很多吗?李东升叹口气,说,为了养我,我妈搭上了机床厂的书记。

韩江就不说话了。

李东升说,这本来也没什么,我妈早就不爱那酒鬼了,但我妈这一搭就是一辈子。我妈是用她姘头的钱把我养大的。我恨的不是我妈,我恨的是我爸,还有我妈为什么不干脆和那个男人结婚?却选择了做他的姘妇做了一辈子?承受了工厂上上下下几十年的指指点点?我妈哪点不如那男人的老婆?后来我知道了,不是我妈不如她,是人家那男的不想娶我妈。于是,我就成了一个姘妇的儿子,用脏钱养大的,每个月我妈得了那男人的钱,给我,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交中午饭的餐费,每次我捧着那钱,就像捧着一块烙铁。有一次我交完钱回家,刚打开家门,就听到了卧室里的响动,门虚掩着,我正要跑开,听到我妈在骂那男的:你真是发情不看时间,不怕撞红把我撞死了!会发炎的!那男的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坐下来,继续听他们的对话,我妈走进卫生间弄了好久,说,东升必须弄到实验小学去,这事你说过了能办好的。男人说,也得给我点时间啊。我妈说,除了实小不考虑别的学校。男人说,你别什么事都给我下命令似的。我妈哭了:我没老公没事业,只有一个儿子了,下什么命令,我让你娶我,你干得了吗?男人没吱声。我妈说,我就这儿子,他这一辈子,你看着办。

李东升说到这里,表情非常不自然。韩江慢慢抱紧了他。

其实也没啥。李东升说,都是买卖,不是吗?

韩江不吱声了。李东升说,从小开始,我就知道,什么都是有代价的,一切事的背后都计好了价格。但确实我妈这单生意永远也不会在我心里放过去,因为这是我妈。我妈一边天天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怎么做人,讲什么是高尚的人,一边蝇营狗苟、男盗女娼。到了我大一点的时候,我就想问:这世界什么都能买卖,那是不是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买的,比如我妈的肉体?注意我说的是“我妈的肉体”,别人的肉体我不管,我妈的就不行,否则为什么我会难受到现在呢?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肯定是有一个东西不许可,但为什么别的女人卖春我就熟视无睹呢?如果所有卖春的女人的儿女都像我这么想,是不是卖春就不会存在了呢?但事实上它到处都是,可我从小到大,没一个人给得了我答案。我每次去倒垃圾,都会特意地去翻垃圾桶,抑制不住强烈的恶心,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我慢慢用树枝拨开垃圾,几只污秽的避孕套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一阵大反胃,要呕吐!我抑制住自己,一种行走在刀锋上的致命感觉攫住了我!这一怪诞的行为持续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甚至青年……像是一种病,我闻不到那堆垃圾里的避孕套的气息,我就会坐立不安,奇怪吧?每一次我都忍不住自己强烈的欲望,要去翻开垃圾桶,拨弄它,也以此判断了我妈和那男人持续了多久的性生活。直到我上大学回家度暑假,我还保留这一习惯。这对狗男女一直有着非常正常健康的性生活。

韩江听得非常难受了。表情改变。

我说过了,你要嫌弃我了。李东升站起来,说,不讲了。

韩江说,你不要讲那么细嘛。

李东升说,这事要么不讲,要讲,不细说不行。

韩江站起身去抱末末,我不想听了。

她抱着末末去外面晒太阳了。医生说末末的眼睛有些问题,需要多晒太阳。

李末在上周六晚我们喝咖啡的时候,又跟我说起她妈,就是韩江。她说她十四岁左右时问过她妈:我不是你生的,你为什么要这么爱我?当时的李末已经感到了压力,韩江把她管得太死了。韩江的回答是:末末,你不知道吗?我嫁给你爸不是为了钱,小时候我被我爹妈扔在叔叔婶婶家,每到周末,我就会跑步回我爸妈家,我有家的钥匙,但家里并没有爸妈,他们不在,于是我又跑回叔叔家,叔叔家也没有爸妈,我又跑回爸妈家,无论刮风下雨,我就这么跑过来跑过去,我以为跑过来就好了,发现不行,又跑回去,也不行,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我对李末说,你妈回答得文不对题,她没回答你的问题。

李末说,她大概就是要告诉我,她需要一个家。我当时问过我妈,你把这些告诉过我爸吗?她说告诉过,但我爸没啥反应,可能觉得这些事跟他自己的遭遇比起来简直算是挠痒痒。我妈却记在心里,所以说女孩的心不能伤,她会记仇,我妈说她永远记得婶婶注视她的目光,那是一种轻忽的目光,让她老是觉得自己哪里没做好,或者永远做不好了。她一直在渴求人的认可,对我父亲她也是这样。我认为李末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可你爸认可她了吗?哪怕是注意到她?我看没有,他好像只注意他自己,他其实并不爱你妈。李末点点头,是这样,他是没多关注我妈,但说他是一个冷漠的人,我不同意,我爸热情起来能烧死人,他愿意为我妈做任何事,小到灌热水袋,大到还巨额债务,你能说他不爱我妈?我不能服。我改了一种说法,或者不说不爱,是不会爱,不知道怎么爱,我看到一本书上讲,人即便为别人倾其所有,并献身为他牺牲,甚至焚烧己身,若没有爱,就像鸣的锣响的钹一样没有意义。李末看着我:你是要说我爸为我妈买房买车,买名牌衣服包包,为她还债,为她守身不玩女人好几年,我妈要他办的事他全答应,百依百顺,这都毫无意义?这里面没有爱?那它是什么?跟她做游戏?开玩笑吗?他爱我妈,我妈爱我,从我能记事起,我无论要求什么,她没有一样不答应的,给我买的玩具堆满了半个房间,连男孩子玩的智力玩具也买给我,我爸问你买这给她干什么?我妈说要开发我的智力,跟男孩一样。我从不愁没糖果吃,打开抽屉,一抽屉的各式各样的糖果。我妈带我坐云霄飞车、大转盘、碰碰车,只要有新的游乐出来,一定是第一个带我去玩。长大一点我想滑旱冰,立马给我买了一千五一双的最好的旱冰鞋。所以,不要说我们这家庭没有爱了,我爸爱我妈,我妈也爱我。

……我不知道能否把我真实的想法说给李末,我发现李末除了性格单纯,智力也不见得与她的美貌能匹配。我说,实际上你妈只是在你身上弥补她童年没得到的东西罢了。

李末愕然了,沉默了一下,说,你是说她对我都不是爱?

我赶紧辩解,我没这么说呀。我只是说,她确实是把你当成小时候的她了。

李末不说话,呆呆地看着窗外。

她当然是爱你的,我說的只是爱的来源。我进一步解释,但我要说实话,我认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感受不到你爸的爱,她实际上很孤独,所以要抱紧你,把爱都倾注到你身上来了。

李末皱着眉头说,这话,你说对了,我同意。虽然我妈从来不承认,但我长大以后回想,确实是这样的。我妈好像以爱我的方式在爱他,好像越爱我,就能与我爸越亲近似的。实际任何效果都没有,我爸就是一个很难让人真正亲近的人,否则我们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僵。他就是个怪胎。

李末给我透露了一些比较隐私的话题,关于她父母的。我相信大概率是真的。

韩江嫁给李东升之后,一度不知道称呼他什么为好?叫一个字显得肉麻,叫小名他们都没有,韩江还因为父母没给她取小名、而给她妹妹取了一个感到非常失落和委屈,甚至妒忌,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她非常妒忌父母叫妹妹小玉时的怜爱表情,而叫自己时则是干巴巴的“韩江,过来”。韩江认为小名就代表爱,是爱的一个容器。现在韩江不知道怎么来称呼李东升。他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区隔,让她无法随便亲密地喊出一个小名甚至是诨名绰号。最后,韩江叫李东升什么呢?叫“爸爸”。

这个名字一旦叫出,韩江觉得心态立即稳定下来,但有一点要注意,这并不是韩江需要父爱以李东升来填补,不,恰恰相反,她认为李东升有时比她更幼稚,像小孩子一样。但“爸爸”这种叫法让她感到幽默,避免了一种尴尬罢了。李东升是很孩子气的、很随兴的,他的性格表现与他的工作能力完全不匹配,工作时有大将之风,运筹帷幄。生活时却喜怒无常,像个孩子。他做爱前会长久地拥抱韩江,非常深情、非常专注,这让韩江感觉到无比甜蜜,这正是很多男性欠缺而让女性不满意的地方,一上来直奔主题,手摸三点,单刀直入,非常没有情趣,也缺乏感情。而李东升会长时间地深情拥吻韩江,长时间地拥抱韩江,长时间地抚摸韩江,让韩江仿佛进入了一个愉悦的奇幻之境,她小声地听见李东升在她耳边喃喃:爱你……爱你……而韩江则回应他说,你真厉害……现在,我全身都是敏感点了……然而当他没兴趣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冷漠,没有情趣,什么话也不说,也不怎么搭理人,包括韩江。

李东升去买了个爱马仕的包给韩江,想让她高兴。韩江自然很高兴,但也心疼坏了。她左思右想,去了名店把这包退了,给自己换了一个“蔻驰”包,说自己用这样的包就足够了,剩下一大笔钱存下来。这把李东升气炸了,他把韩江臭骂了一顿,韩江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她说自己挎这么高档的包反而显得不协调,会被人看出穷酸。李东升吼她,你这样退包才是穷酸!你不知道爱马仕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买的,要“配货”的,他已经为韩江买了爱马仕的家具、首饰等等才配到货的。韩江不明白省钱有什么错?她说名包都是智商税,省下的钱去旅游不好吗?李东升说,我不要旅游,我就是要买给你,让你高兴。韩江说,可是我现在不高兴啊!李东升大喊大叫,说,这是我买给你的,是我买的,你没有权利退,你无权处置!韩江觉得这话莫名其妙,说,好了,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为了你自己。李东升词穷,竟然气得到处乱窜,拿起一个保温杯砸在自己头上,血就流下来。

韩江吓得面无人色!她哭泣着帮李东升包扎好,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这只是开端。

接下来李东升的古怪性格愈演愈烈。有一天他突然问了韩江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天的做爱仍然很美妙,让韩江难以忘怀。李东升做完后喜欢枕在韩江臂弯上,而不是他抱着她。他突然问韩江:我们第一次做爱时,我发现你流泪了,虽然没流下来,但我看到了,你眼里噙满了眼泪,为什么?韩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就说,没什么……李东升问,对前男友感到抱歉了?韩江说,那绝对不是。李东升又问:觉得把自己卖了?韩江跳了起来,骂道,你胡说些什么呀!但她心中发慌,她被说中了吗?韩江自认并没有卖自己,但她确实流了泪,并不是喜悦的泪,那是什么泪?是不是多少有一点献身或牺牲的意味?韩江自己都不清楚。后来好几次当这个念头涌上来时,故伎重演,她看了电视上的动物世界的纪录片,片中的母狮看着两只公狮打架,争夺交配权,母狮只需等战事结束,便理所当然地委身强者。韩江的感觉就这么越过了,她不知道李东升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细节,而且现在提出来呢?

可她不想再提了。韩江想忘掉一切让人烦恼的事情,她叫着“爸爸”,像一片树叶粘在李东升身上。但对于李东升来说,却完全不像韩江这么明确和稳定,他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像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一般,把韩江吓坏了。当他高兴的时候,对韩江百般呵护,像捧在手心的糖一样,又舔又捂又怕化,捧着她的小脸喃喃自语,说,我怎么能娶到你这样的天使呢?你美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韩江说,你再搓我的脸就被你搓成老太婆了。李东升抚摸她光洁的皮肤: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你竟然嫁给了我。韩江不自在地说,你别抒情了,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李东升说,我是说真的,而且你善良到极点,贤惠至极,居然把包退了省钱。韩江推开他,那你当时为什么还骂我?你说话爱使用最高级,诋毁人也一棍子打死,你夸得我都心里发怵了,麻烦你正常一点说话好不好?

李东升说,我错怪你了,罚我为你做事,来,我来替你化妆。韩江笑死了,你怎么会化妆,少来吧你。李东升抓住她的手,那我替你涂指甲,这个我会,我看你涂我都学会了。于是他拿出指甲油和工具,真的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为韩江涂指甲。一边涂韩江一边笑。她心里装满了李东升的爱情和温暖,她心里想,哪个女人都能得到丈夫的爱,但能让先生给自己涂指甲油的,全世界恐怕只有我一个了。韩江仿佛要被幸福的潮水淹没了!

李末说,我曾经直接地问过我妈,你为什么不再生个孩子?她总是敷衍我说,家都没了还生什么孩子?有你就足够了、满足了。但我凭着儿时的记忆,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我妈是怀过孕的,还不止一次,有两次,只是她从来不愿意对人提起这事,我也不想多说,我总觉得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有脱不开的责任。

事实上这种内疚感一直在折磨李末,好像她夺走了韩江的孩子,也拿走了韩江的幸福,但我始终认为韩江悲剧的始作俑者仍是李东升。他是直接加害者。从李末对我长达数年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了这个图景:李东升是一个性格乖张傲慢的怪胎,李末最为恐怖的记忆就是父亲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打母亲(指的是韩江)。他滴酒不沾,却像发酒疯一样突然抓住韩江不断推动摇晃,勃然大怒,原因往往是一些非常荒唐的极小的事由,比如有一回就因为韩江和他闲谈中说周奇志身材好,指強壮的意思,李东升就不乐意了。两人争吵起来,李东升竟然暴怒地把韩江推倒在地,然后揪着她的头发从厅里拖到厨房的地上,韩江哭喊着要他松手,李东升最后把韩江狠狠地摔在厨房的垃圾桶上,说,你就是一堆垃圾!韩江几乎哭昏过去,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李东升,说周奇志强壮也是李东升问她的,她才半开玩笑地说周奇志自认为他身材好,他在练健美。李东升说,你还念念不忘他的身体吧?然后就发飙了。韩江悲哀地靠在垃圾桶边上,手上沾满了厨余,她感到李东升极其不尊重她。

但事情过后李东升却无比后悔,求韩江原谅他,不然他就从高楼上跳下去,他再一次严重惊吓了她,她只好同意原谅他。李东升又抱着韩江亲吻,快把她嘴唇都嘬破了。韩江第一次感觉他是不是一个精神病?可是李东升反常的一面只对他亲近的人展现,比如在韩江面前,在公司李东升非常正常,是很有威望的一个老板。

韩江忙于做饭干家务,还要辅导末末的作业,代开家长会,因为她亲妈和李东升都不想去。李东升还老怀疑她与周奇志的关系,不放心到潜进韩江原来在公司的办公桌,用万能钥匙打开抽屉,查看有什么秘密,这是周奇志看到后告诉韩江的。韩江的情感被折磨,压力日趋增大,她无处倾诉,只能告诉崔玲,宁愿让她看笑话。崔玲真还是韩江的好闺蜜,她问韩江你为什么不尽快要个孩子呢?韩江说现在她一是家务加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二是怕生下自己的孩子会冷落了末末,准备等末末再大一点就要,因为她当时亲口答应过陈萍,不想让她看笑话。崔玲说你正在中李东升的圈套,带着他的孩子还要忍受他的打骂。韩江说他不是不爱我,好像是心理上有病,我很难生他的气,我想带他看病。崔玲命令她:你少替古人担忧,赶紧给我怀个孩子,否则你就危险了!

韩江还是听进去了崔玲的话。开春的时候,她怀上了。因为先斩后奏,韩江以为李东升会不高兴,没想到他并没有不悦,但也未显出特别兴奋,只是说那你好好安胎,我把末末送回她妈那里去。韩江阻止,说,这没必要,我还早着呢。但韩江提出了一个生涯规划,这也是崔玲帮助她出的主意:韩江告诉李东升,她不想一辈子做一个家庭主妇,她想函授学表演,李东升立即同意了。

末末一个月见一次她亲妈,就是每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可是末末跟亲妈待得越少就越陌生,越相处不来,常常没过完周末就要韩江来接她,否则她就哭闹,摔玩具,弄得鸡犬不宁。陈萍只好让韩江来接,她对韩江说,现在她认你当亲妈了。韩江说,孩子太小不懂事儿。陈萍说下次让李东升来接送,韩江说他事多没空。陈萍问,你们过得怎么样?韩江不想说不愉快的事,就说还行。陈萍有些诧异地说,看来他还吃你这一套哈。

时间来到了冬天,韩江有一个表演学院的讲习班,要去北京学习两个月。李东升只好把末末送回陈萍处。韩江满心欢喜地飞赴北京,她见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喜欢表演的俊男美女们,感到有一股久违的活力朝她袭来。离开了李东升,韩江莫名地有了一种轻松感,那种奇怪的紧张感消失了。这时候的韩江才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忍耐李东升反复无常的溺爱加拳脚的变态对待,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韩江待不到半个月,陈萍那边就“报警”了,李东升的电话打来,让韩江无所适从:末末根本无法和陈萍相处,天天闹事,不吃饭不睡觉,还自己故意跑到家门口不远的水库里玩,快把陈萍逼疯了!李东升的电话刚打完,陈萍的电话就来了,几乎是在哀求韩江帮助。韩江真想说一句: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去管吧!但她实在说不出口,因为实际上这已经不关乎陈萍和李东升了,是她自己和末末处出了感情,她一开始就把末末当成了儿时的自己。

事情的结果是不用猜测的:韩江只好放弃了表演学院的学习,放弃了考试和文凭,等于这一整个事儿就这么黄了。韩江回到家,和李东升一起开车去接李末。刚到陈萍家,就见她一路哭叫着往水库奔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说末末沉入水库看不见人了。三个人赶到水库,末末已经浮上来了,抓着一块烂树木瑟瑟发抖。韩江对李东升喊,你快下水啊!李东升居然说他不会游泳,他确实不会游泳,问题不仅是他不会游泳,陈萍也不会游泳,陈萍开始打手机喊人,她狠踢了李东升一脚,李东升紧张地解衣宽带,一副哭丧脸。韩江看不下去了,说我是空姐,学过水上救护,我来吧。她和衣就跳进了水库,游到烂树木旁边,抱住了浑身颤抖的末末。李末拼命挣扎,烂树木断裂沉底了,韩江没力气了,只好抓住另一根浮木休息。

韩江疲倦至极,没法一手抱住末末一手游泳回来。直等到救生员到来时,两人已经快冻僵了。

当时李东升和陈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韩江已经是四个月身孕。当晚她给末末洗完澡后,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像一沓破布一样躺在沙发上不想动了,接着竟然睡着了。做了一个极其痛苦的梦:她被一群山民杀了,拦腰斩断,剧痛难忍,她竟然能看到自己血淋淋的下身,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直到李东升猛地把她摇醒,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地上的一大摊血,问:你这是怎么啦?

在医院里,韩江才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了她和李东升的第一个孩子。

崔玲来医院看她,第一句就是脏话:你,就是一傻逼!

以失去第一个孩子为转折点,韩江和李东升的关系开始出现一种变化:李东升的性格越来越古怪,行为越来越乖张,更加喜怒无常,经常无理由地家暴韩江,之后又后悔异常,跟韩江跪地认错,说自己脾气不好是因为失去孩子所致,并保证永不再犯。韩江这一茬泪刚流完,另一頓暴打又在等着她了。这种暴力加认错的游戏不断重复循环,韩江终于受不了了,她递给李东升一张离婚申请书。李东升收到后啥话也没说。七天过去,他对韩江说,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所以,我要净身出户。这古怪的人在这七天内做了一件事:把名下的房子、股票、收藏和存款,全部转成了韩江的名字。

韩江震惊不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东升说,没有你,就什么也没意义了。

韩江第二天就去撤回了离婚申请。

那天晚上,好像爱情又回来了。李东升抱着韩江,上上下下吻了个遍。韩江泪水流满脸庞,问李东升,我到底要怎么样来和你相处呢?李东升为她抹去泪水,说,都是我的错,跟你没关系,你就把我当一个孩子算了。我这人,其实很不成器的。韩江无奈地依偎在他怀里,流着眼泪,我们为什么不能安静下来好好地过日子呢?李东升说,我有病,得治。

韩江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怀着巨大的信心又要了一个孩子。她认为也许孩子的到来会改变李东升。韩江判断李东升的不正常性格缘于他不正常的原生家庭,这也是我准备写他这篇小说的基本立意,是这一类创作故事的套路,但李末意外地提出了异议,她问,我妈从小也没有父母关爱,怎么就跟我爸不一样呢?我奶奶又不是去当妓女,她和她情夫说不定是真心相爱的呢?就像我妈不也认为她是真心爱我爸的呢?我就语塞了……李末说,一刀切地论断我爸妈的事,是一种偷懒。我说,也许你爸和你妈自己也闹不明白他们的婚姻是哪里出了岔子?对,世界上的事不是黑白立判那样简单,你妈既爱你爸,但也觊觎他的财富,你爸也喜欢你妈,但又鄙夷她的贪财。李末就呵呵了:全世界的人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吗?为什么就他们过不下去呢?我说你亲妈和你爸不也没过下去吗?李末说他们是真的拉郎配,没爱情的。我无法回答李末的疑惑了,这真是一本糊涂账,现在的李东升已经破产了,他不断地打电话催我说服李末重起案子,他现在的唯一愿望就是还李末清白,而李末就是迟迟不行动,令我怀疑就是她杀了韩江。否则为什么我提了多少次让她去给韩江扫个墓,她都回避了呢?

在韩江重新怀上孩子之后,我相信她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跟李东升好好过下去的。李东升忽而热情如火忽而对韩江拳打脚踢的毛病并没有减轻,照样经常发生,我已经不想描述这个过程了,李末回忆起这些,说简直就是噩梦。韩江的最后底线是:只要李东升不搞外遇,就说明他有改变,韩江就准备忍耐下去,她相信孩子的出生一定会改变一切。

可是俗话说得好,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当韩江妊娠四个多月的时候,李东升终于故态复萌,又一次出轨。这给了韩江一个重创!几乎在否定她的所有判断,也击溃了她的全部希望:至少李东升真爱韩江并为她戒断女人一说彻底崩溃了。那时候李末已经十岁了,她和韩江联合,偷偷盗取了她爸的手机密码,于是李东升和一个空姐(居然也是空姐)的赤裸裸的微信对话赫然在目!韩江看完后,几乎要昏厥过去了。她倒在沙发上,脸色苍白,满头是汗。李末吓坏了,不断地摇动她妈的身体,叫着:“妈妈妈妈!”但韩江就是不醒。直到李末要打120时,韩江才睁开眼睛。她说,我头很痛,孩子,别摇我。

李末哭着说,你不要理他了,我爸就是个流氓。

那一天正好是李东升帮助韩江还清最后一笔欠债的时候。

……那天晚上李东升迟迟未归。韩江不停地呕吐,她已经过了晨吐期,但仍然在吐。李末很乖,做好了饭,但韩江不想吃。李末非常紧张和难过,看得出来她很害怕父母分开。韩江问她,末末,你说我该怎么办?李末说,你跟我爸好好说,我打电话让他回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韩江瞠目结舌:一般情况下这时候的李东升应该是非常尴尬非常懊悔的,至少表面上应该这样做。但李东升听完后一直歪着脑袋,一声不吭。韩江问,你就一声道歉也不想说?李东升说,没有意义了。韩江说,你想怎么办?李东升回答,只有离婚了。韩江如五雷轰顶,问,你就挽回一下都不愿意吗?李东升说,别人可以,对你不行,我不好意思。韩江大骂:你这个王八蛋!说着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眉心上,血流了下来。韩江号啕大哭!李末陪着她哭。李东升看着女儿哭,也没啥太大反应,就是抱着头干坐着。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很对不起你。说完竟然开门走了。

韩江像掉进噩梦里,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夜,早上依旧送李末上学。第二天中午,韩江去学校接女儿,老师说李末被李东升接走了。她急忙打李末手机,手机关机了。韩江顿时感觉到头要塌陷了,她拨通李东升的手机,李东升说他不好意思让她继续带着李末,送回她亲妈那里去了。他表示自己马上会回家,他们好好谈一谈。

李东升没有爽约,准时回家了。两人在厅里坐定,韩江一直沉默,她好像找不到任何一句合适的话来跟对面这个让她匪夷所思的男人说。李东升也沉默良久,还是先开口了:韩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老毛病犯了。韩江讥讽地看着他:真的是……老毛病犯了?不,我看不像,你是有备而来。李东升叹口气,我不是有备而来。韩江说你真狠啊,竟然在我有宝宝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李东升解释,不是今年的事,去年就开始了,他是一直不好意思对她承认。韩江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你还知道不好意思?李东升说,非常不好意思,这跟过去不同,过去我不会不好意思。韩江笑了。李东升说,反正我已经把所有房子和财产都转你名下了,我们下周一去办手续吧。韩江悲哀地问,你就连最后挽回一下都不愿意吗?你非得要这么干脆是不是?李东升回答,不好意思挽回了。韩江说,不,我不同意离婚。

李东升不再说话。他走了。

韩江没想到李东升会这么决绝、这么干脆。当天晚上,周奇志莫名其妙地给她发来一个文件,韩江打开一看,竟然是那个女人的所有背景资料,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反正他是黑客。这个女人相貌只是端正而已,颜值跟韩江比差了去了。还是龙江技术学院的旅游空乘专业毕业生,刚刚入职某廉价航空。就算打死韩江她也无法理解李东升为什么会冒着离开韩江的危险,选择跟她混在一起。

从这天开始,那个小空乘居然给韩江打起了骚扰电话,这人是95后,极其生猛,天天发短信打电话,把她和李东升赤裸相拥的照片发给韩江,逼着她让位。她打电话给李东升,问,是你让她逼我离婚的吗?李东升竟然回答,不,我没想离婚,我是说,你如果太难过,可以选择和我离婚。

韩江在痛苦中煎熬了一个月。李东升不敢回家,寄宿在公司里。有一天韩江摸着肚子,发现没有胎动了。接着阴道开始流血,坠痛剧烈。她打通了李东升的电话。李东升立即赶回家,把韩江急送医院。医生经过检查,诊断为死胎,就是胎儿停止发育了。

韩江觉得她的死期到了。

韩江的第二个孩子也死了。出院的第三天,韩江和李东升正式谈了一次。她同意离婚。但坚持只要了一套房子和五十万存款,她认为对于她跟李东升四年的薪酬这已经是够多的了。韩江把它作为离婚的条件,逼迫李东升接受。这等于羞辱了李东升:韩江把自己下降到了公司员工的地位,仿佛不承认他们有过婚姻关系似的,这得有多绝望。李东升居然问心无愧地接受了,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立即搬出了房子。

这一切韩江都是瞒着崔玲进行的,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向她启齿。李末天天给她打电话,韩江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嘴上只能劝她好好待在亲妈家。她觉得自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已经一无所有了。

就在韩江完全没法从深渊里走出来的时候,离婚还不到一个月,一件吊诡的事发生了。李东升突然重新拜访韩江。韩江不想见他,可是他就在楼下雪地里站着,站了足足一个小时。韩江只好放他上来。

李东升说,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李末的事,我不会来打扰你的。

韩江说,李末是你的女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东升摇摇头,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末末根本没办法在她妈家待下去,她妈故伎重演,又把她塞给我了,我也对付不了她,她已经不上学了,我也不敢让她上学,因为她一上学就会来找你。

……韩江问,你要说什么呢?

李东升搓着双手,唉唉唉叹气,说,我就是来跟你说说她的情况……

韩江睁大眼睛,你、你不会是想把她送到我这儿来吧?

李东升说不可能,不会,哪能呢?

韩江盯住他的眼睛:你也有这一天?嗯?这样好,整死你!

李东升站起来,说,我活该。

韩江说,你坐下。李东升就坐下了。韩江说,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和那女孩打算要结婚吗?李东升说是。韩江难以置信,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李东升说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韓江说不出话来了。李东升说,你就把我像一双臭袜子一样扔了吧,别管我的事了。韩江长出一口气,我是想弄清楚,你是确实有病,还是真的是一流氓。李东升笑了,都一样。韩江愤怒地回应,胡说八道!我跟你那臭女人就不一样!李东升问你是问哪个臭女人?一个是李思怡(就是小空乘),一个是李末她妈。韩江说你能不这么损吗?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好吗?李东升说,归根结底还是一样的,当然男人也一样。韩江问他对他们的婚姻哪里不满意?是性,还是家庭生活?还是韩江的性格?还是韩江的才能?还是韩江的学历?李东升说都好,都好,没啥不满意的。

但韩江现在开始想起来,李东升其实一直在不断地隐隐地挑她的毛病。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因为母亲轧姘头留下对女人的恶感,现在成了他审视女人的唯一尺度,比如韩江在任何时间都几乎无法在他面前讨论金钱,说一下都不行,稍微虚荣一下,都会引发他从鼻孔深处发出的轻蔑一哼。有一次韩江开玩笑说,嫁亿万富翁可能比嫁给他还省事,反正不谈爱情了,也可以过一生。李东升马上说让她申请离婚,不耽误她的前程,李东升似乎要求对方绝对圣洁,否则就是肮脏,不圣洁就是肮脏,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地带。但他却从不以自己搞女人为脏。韩江以为李东升遇到她后会归心,如果说原来胡搞女人不是爱情,现在总归是爱情了吧,但韩江错了,她发现了李东升的规律性失踪,脏事败露后,李东升马上就放弃她,连一句安慰和惭愧的话都没有,让韩江震惊不已!她以为他至少能认个错,不,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愿。他在离婚协商时给钱相当大方,但错就是不认,一句也不认。两人谈判时,她想挽回,他却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原因出自他认为女人都一个样,没啥好挽留。韩江最深沉的悲哀在这里:她是极其需要爱的,而他恰恰就不会爱,对,他已经不会爱了。

韩江一直笃定地认为:眼前这个男人是被他母亲严重伤害了,这是她能作出的最有价值的分析。她问李东升,是不是母亲的姘头帮他赚了第一桶金才有了这家公司,让他蒙受屈辱到今天这个地步?李东升却说全世界不都是这么起家的吗?韩江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呢?李东升说问题不在这里。韩江指出问题在他的母亲,可是母亲无论做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吗?李东升终于亮出自己的觀点了:不错,长大后我理解母亲了,但母亲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韩江说,卖血可以吗?李东升说可以。卖春呢?李东升说,那不行。韩江问,那你反对所有的卖春吗?李东升说,人母不行。韩江问他,到底这个度在哪里?卖春是否就是你心中的度?那好了,我要问你,你自己不爱陈萍,却同意与姘父介绍的人的女儿结婚,为了投资,不也是卖春?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李东升就噎住了,他愣怔了半天,说,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

我知道我要你为我还债的时候,让你轻看我了。但李东升你听清楚,我是真的对你动了感情的,很遗憾,你对我没感情,一点也没有。你骗了你自己,你以为你爱我,然而并没有。韩江为自己感到悲哀:这个男人把她的软弱甚至跌倒都看在眼里了,但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软弱。实际上她已经几乎投入全部的爱了!只是只是只是……差了那么一小步!他就不认了!多么聪明刁猾的男人!火眼金睛!韩江其实已经忘不掉他了!因为被他看透了!眼前这个男人是一个深刻、聪明、敏锐、骄傲和自私的结合体,他自己是一个魔鬼,却在找一个天使,世界上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韩江从内心深处对李东升发出咒语:你跟你憎恨的母亲有啥区别?你母亲还有一个高尚的目的,要养活你,你却连自己的女儿也养不好。你才是一个渣滓!

李东升说,你骂得对。

韩江在离婚时一滴眼泪都没掉,现在却号啕大哭。她终于放弃他了,到今天才放弃他。她从没有自认高贵,像崔玲那样,也没有自认卑微,她只是一个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就是一个好强也有虚荣心的普通女子,只想得到一个家,一份普普通通的爱情,没想到自己的爱情追求之旅就被他一人斩杀!她再也不需要爱情了,也不敢要了!因为她忘不了他了,他的天才般的能力,他的古怪,他的绞杀!没人比他更聪明,也没人比他看得更透、更冷漠。韩江终于明白当初陈萍为何很痛快就同意离婚了,因为心已经死了,守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太悲哀了。既然这样,为何不放过自己呢?

李东升最后说,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女人会那么想跟她在一起,除了你;我也从来没主动想要与你离婚,也从来没有因为分手这么痛苦,除了你。

你这样说有什么意义?韩江抹去泪水,你这个怪胎。

李东升说,我不是怪胎,我只是想弄明白我疑惑的事情,很多男人不说,是假装糊涂罢了。

那你现在弄明白了吗?

没有。李东升说,我确实是一个渣滓,我一直以为我和那个我妈的姘头甚至我妈都不一样,但现在我发现是一样的,所以我更糊涂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过去不方便说,因为太脏,现在我们分手了,我就说了吧。我说我以前没说完的事,就是我小时候会去翻我妈的垃圾桶,看里面的避孕套,到了十四岁,我还保留这一习惯,你知道避孕套上的精液是什么气味吗?就是跟普洱茶熟茶泡出来的气味非常类似,后来我才知道,这可能是二者内部同样富含的蛋白质腐化的结果,普洱茶里有一种小细菌生物,就是这个气味,可是当我十四岁第一次遗精时,我可怕地闻到了这种气味!和垃圾桶里一样的恐怖气味!我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我觉得我和那个臭男人没啥两样!我们是一路货!男人都是一路货!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确实是个坏蛋、烂人!当然,女人也一样,没啥不同。都一样,连气味都是一样的。

韩江听得差点呕吐出来了:你给我闭嘴吧!你恶心到我了!滚,给我滚出去!

李东升悲哀地说,我会滚的,滚得远远的。我感谢你韩江,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你剥了我的皮,我是坏蛋,坏到极处,我当然连我妈也不如,你就像吐一口痰那样把我吐掉吧,让我自生自灭吧。女儿跟着我会倒霉,托付给你了!

你他妈的还有脸让我替你带小孩,你做梦吧你!韩江吼道,出去,滚犊子吧你!

韩江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离她的生日仅差一天。她被这个无耻男人恶心到了,也摧毁了她对爱的所有幻想。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泣了整整一天,外面在下着春天的梅雨,淅淅沥沥地像她伤心的奶水。下到傍晚雨停了,她也像一只流尽了奶水的母牛,只剩一张皮挂在床上。韩江从小就不知道爱的真正含义,因为父母没给她,但她反对原生家庭无爱给孩子带来一生伤害的陈词滥调,从小到大她其实并没有很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寂寞。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或许是她不如一般女孩敏感?否则她就不会为父母还债。但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求突破,这里面有两个要点:一是情感需要,一是还债和改善生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把这两项要求混杂在一起了,不过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不,她心里很清楚,这也是她严厉苛责询问崔玲的问题:你怎么可能恰巧爱上一个有钱的好人?或爱上一个好人恰巧他是有钱的?怎么可能?真是恐怖!这个问题现在兜兜转转问到了自己身上,并没有放过她,它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父母之后,韩江以为抓到了一根稻草:李东升。不料他也消失逃遁了。现在,韩江是真正的一个人了。那孤独并不是无边的黑暗,窗外雨停了,阳光灿烂。韩江的孤独是一片寂静,完全无声的寂静。这才真正的可怕。

她一声一声地哭出来了,像顿挫的破车发出的哀鸣。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李末。是的,还有她,我怎么把她忘了呢?她是我的,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女儿?难道不是?难道她是李东升和陈萍的女儿?完全不可能,这个结果无法想象,会天打五雷轰。我还有她,我的心肝宝贝,她几乎是我带大的。我为什么不听听她的声音呢?我怎么能让她待在李东升身边?就像天使困于魔鬼的手掌。李东升把她托付给我,难道不正是出于上天的神秘安排吗?女儿!

韩江马上给李东升打了电话,当天晚上,韩江就把李末接了过来。李东升表示每个月会给5000元抚养费。韩江不知脑壳哪里进水了,拒绝了。李东升居然也不再坚持,但他表示李末的重大教育和医疗费用他会承担。韩江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把李末推上车走了。

李末说,妈,你终于来接我了。

韩江与李东升的故事基本结束,接下来说点韩江和李末的事。李末在我家借居三个月后的一天,突然神秘地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接着她缓缓说出了一句我意料中的话:我妈确实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把她从窗口推下去的,我那时正从我爸家回来,我想念她,我想我妈,我提着箱子走近我妈楼下,我妈站在窗台上,看着我,我听见沉重的“啪”的一声,她坠落了,我飞奔过去抱起了她,我妈是我杀的,是我逼得她跳楼的。我听后无言以对。关于李末和韩江后期发生冲突的事我可说是一清二楚,就算她杀人属实,我都不会感到意外。李末担责入狱是为了赎罪。但最初不是这样的,最初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韩江对李末倾注了完全的爱,这种爱甚至传染到了我的身上。我几乎隔两天就要在李末家一同做作业做到很晚,我会准时在八点和十点两次享受与李末同等的待遇,一次是一杯热牛奶,一次是小点心。韩江对李末的关怀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据我的记忆,一晚上隔二十分钟最多半个小时,就会响起韩江吩咐或叮嘱李末的声音:末末,要开始做数学作业了……末末,快把面吃了,吃完赶紧吃维生素……末末,明天的登山鞋试了没有,快来我给你试……末末,眼睛离远一点……末末,给吴老师的电话打了吗?……末末,不要开玩笑了赶紧写作文……末末,来,我给你滴眼药水……末末,该睡觉了,你已经超时二十分钟了。末末对我挤眼睛,双手掩耳小声说,我疯了,我要疯了。李末的一切生活都按韩江安排好的节律进行,有一次我们一起上体育课,我甚至看见她连运动鞋都要韩江帮她穿并系好带子。我说你也太过分了。李末说她嫌我系不紧松脱,到时候会绊脚摔倒。有一次韩江去外地讲课,破天荒地忘记帮李末把溏心蛋准备好,我看见李末手忙脚乱地自己煮蛋,结果煮破了,她竟然当场哭了起来,让我瞠目结舌。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李末完全被她妈包办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成了一个巨婴。

韩江最后还是要了李东升的抚养费。一开始还能按时给,后来就拖拖拉拉了,最后一年只给了三个月。她一个人过的时候,吃饭就点外卖、煮方便面或速冻饺子敷衍。现在多出一孩子,韩江不得不每日三餐都买菜洗菜做饭。本来说好每个周末李末回父亲那里,但李末每次都尽量找借口不去,李东升也不知道忙什么,根本不搭理女儿。抚养费拖着老不给或者迟给,韩江很诧异,忍不住去电话点醒他,他说公司今年财务状况变差了,让韩江先垫一垫。韩江有些震惊:这么大一公司会差到给不出五千块钱吗?但韩江不想计较。离婚后韩江靠接一些兼职维生,开了国学培训班,教小孩的,她有房有车又没贷款,本来日子过得很富余。但李末来了后,就常常捉襟见肘了,带她出去玩一趟,没个几百上千拿不下来,又忍不住给她买一堆玩具衣服鞋子。不过李末这孩子很乖,整天叫她“妈妈”,韩江自己带大的孩子,看着就爱。末末还说长大了会养她。韩江心里的幸福和满足像灌了蜜似的。我认为李末和韩江相依为命长大是命中注定的,她们之间一定有一条前世的纽带。

崔玲在与富二代的恋爱长跑后结婚了。但婚礼韩江不敢去,直到崔玲惊悉她离婚后,她才约了韩江上家来玩。韩江到了崔玲那幢四层豪宅,镂金缀彩的一个家。崔玲不敢细问她离婚的事,就是不断给她拿甜食吃,据说甜食能缓解抑郁。最后是韩江先提及此事,她问,我为什么会碰上李东升这个奇葩呢?崔玲说,也许你这样快刀斩乱麻倒更痛快。她说我现在的婚姻是掩耳盗铃。这让韩江有些吃惊,她以为崔玲过得很好。崔玲说老公倒还好,但他一直绑在这个大家庭里,而公公婆婆从心眼里看不起她。但崔玲说,我就当没看见,目中无人,我老公也是,我们都当事情没有发生。我绝不会像你那样轻易离婚,我不像你,我经不起折腾。韩江震惊于崔玲刚结婚就提到离婚,好像很不吉利。崔玲笑着说,我和我老公都很擅长忍耐。对了,你为什么不赶紧找一个呢?

我已经疲倦了。韩江说,再说,末末还小,等她再大一些吧。崔玲叹气,你带着一个继女非常影响再婚,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脑壳进水了吧?韩江说,我也知道不合适,但事情到了那一步,不接不行啊,李末要是跟着李东升,这辈子就完了。

李东升其实也不是一真正的坏人啊。崔玲说,听了他小时候的事,也挺可怜的。

韩江说,我也不是坏人,我不可怜吗?李东升都说了不是自己原生家庭、也不是他妈的原因,更不是因为要钱娶了不爱的人,他排除了所有原因,那就是他自己的原因了,他就是一变态。

崔玲,我也不是坏人,我也可怜,我们仨都不是坏人,但我们都在干不靠谱的事。

周奇志突然在一个黄昏前来拜访,让韩江猝不及防。他已经成了李东升公司的常务副总了,马上就要代替他了。他带来了李东升的秘密:经他证实,公司确实出现了严重的财务危机,主要是李东升无心经营的疏失造成的。现在李东升在公司的威望日薄西山。韩江问,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跟李东升已经没关系了。周奇志解释他不是为李东升的事来的,他是来征求韩江的意见,是不是有意回公司工作?他知道韩江带着李末,经济有压力。韩江明白他的鬼主意,就说她现在没空,也没那个心态朝九晚五了,谢绝了周奇志的好意。但从这天开始,周奇志隔三岔五总來看望韩江,韩江想拒绝又不好意思明说,直到周奇志莫名其妙地成了李末的家庭教师,韩江就更不好开口了,因为李末面临中考,韩江很想让他帮助李末提升一下成绩,只好默认了。

周奇志教了李末三个月,李末考上了一中。就在这天晚上,他留在了韩江家里过夜,软磨硬泡霸王硬上弓,和她成功地滚了床单。韩江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让他得逞的。不过她很明确地告诉周奇志,她对修复和发展他们的关系毫无兴趣,她只是寂寞罢了。周奇志也不继续追究,韩江发现他的脾气变了很多。

说周奇志的事情,就当作一个插曲吧,问题正是这个插曲引发了后面的严重变故:李末原本并不想考一中,她想考影视学校或旅游航空学院,当演员或空姐,这令韩江错愕!她极力反对这些吃青春饭的专业,自己的惨痛经历仍在隐隐作痛,她要求李末必须考上正规的一本大学,上一个终生能技不压身挣饭吃的专业,最好是理科,可以一生不靠男人。最后在韩江的强迫和压服下,李末屈从上了一中。但自从这次母女严重冲突之后,李末出现了一个令人惊愕的变化:几乎主动放弃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竟然倒退到了全班倒数第二名,这是一个韩江完全难以置信并无法接受的结果。韩江找到学校,遍访她的老师,都找不到原因,只有我最清楚:这是李末向她妈的强权全面宣战了。但事情发展到后面却超出了我的意料,李末的行为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过年了,李末收完韩江的六千块钱的微信红包后,就把她妈屏蔽了。我说李末这样做太过分了。李末说,不想听她唠叨,你要跟她过一个月,你准比我更早发疯。她连李末包背前背后都要管,说背在后面钱容易被偷,李末说老太婆才把包背在前面。后来我和韩江说起这事儿,我以为韩江会很火,不料她竟对我说,以前末末是全程屏蔽我,现在知道收钱后才屏蔽,算给我面子了,知道钱的好了,说明她长大了,我高兴呀。我听得瞠目结舌,竟能把李末宠溺成这样。

韩江开始发现,李末越来越不归家。一回家两人就吵,吵后就不归家。韩江心急如焚,到处寻找。起先她以为李末是在街头混太妹学坏了,后来周奇志告诉她,李末实际上去的是她爸家。这个消息令韩江大为震惊,也無法容忍!其实我也许都比韩江更早发现这个苗头,韩江却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我在李末家的时候,她就紧紧地把房间门牢牢插上,不让她妈进来。有一次要上厕所,急得不行,因为她妈还没去上班,她竟然就不想出去,活活憋了两个钟头的尿,快把膀胱给涨破了。我问你咋这么怕你妈呢?她说不是怕,我就是不想见她的面,烦。

我问,你不是不喜欢你爸吗?有你妈这么爱你你还不满足?李末悲伤地说,不是不满足,是我妈对我太好了,像一盆炭火堆我头上,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我说不对,你还有原因。李末就说,对,无论我爸怎么不好,终归是我爸,以前他飞黄腾达我不爱理他,现在他快破产了,我不能不管,但我管了又怕我妈生气。我说,你管能有啥用?李末双手掩面,我爸至少不会骂我,我说要学表演、当空姐,他都同意,不像那个恶婆对我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我呵呵了:你爸当然全都同意随你去了,他根本不负责任的嘛,当然好好好了!李末终于哭出来了:这些大人怎么那么奇葩!为什么我要有三个爹妈?为什么偏偏不是我亲妈的却要那么爱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当韩江发现女儿逃避到李东升家时,她被摧毁了!但她忍耐住了,和颜悦色地把李末接回了家。给她搓了澡,洗了脚,拿软布包上。又端上了冰糖雪梨膏熬的汤给她喝。李末紧闭嘴唇,全身发抖。韩江问: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大,就不如你那不负责任的爹一句话?你很无情的呢,李末。韩江第一次叫她的全名李末,李末悲伤地放声大哭!哆嗦着说再也不去李东升家了。

她泣道,妈,你不要对我太好,我怕报答不了你。

韩江骂道:胡说八道你!我要你报答什么?嗯?我会要你报答什么?!

李末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

这次对话不但没有使事态平息,反而引发了三个月后的一次更严重的冲突:这天韩江在崔玲的催迫和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对方是一个水泥企业的副总,条件还可以,是离婚的。但最后还是因为韩江坚持要将继女养大并供养到大学研究生毕业这一条,他没法通过,最后退却了。韩江心情非常糟糕。她回到家,发现李末上学去了,忘带了手机。一股强烈的好奇吸引她,开始尝试解码手机,二十分钟后,韩江用自己的生日数字成功打开了女儿的手机:李末和她父亲李东升长达一年的微信对话,赫然出现在韩江眼前,她读完后,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至少有半年的对话李末都在向父亲控诉韩江的高压,仿佛韩江是一个专门摧残女儿的恶魔!最近一天李末居然向李东升呼喊:爸,你快来!你快来救救我吧!不然你的白雪公主要死在巫婆手里了!

韩江整整在女儿房间呆坐了一下午,她像一个白色的鬼魂,在游移飘荡。直到女儿放学,推开房间门,看见母亲呆若木鸡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的手机。

李末浑身一软,就坐在地上了。

韩江把手机递给她:你的手机,还给你。

李末完全呆住,低着头,呼吸仿佛停止了。

你这个白眼狼、贱骨头,原来你跟你老爹一样贱!

说着把手机扔在地上,出去了。

………

接下来的画面出现了几个版本:第一种,符合案件判决,李末把她母亲从窗口推下去了。第二种,是李末当时刚好背着包从李东升家回来,远远地看见韩江像一片树叶一样从窗口飘下来,她冲过去抱起她妈。李末抱起时发现韩江的身体奇冷,跳楼身亡不至于会这么快失血吧,应该是慢慢冷的,可她的身体极冷!我比较相信后一种说法。

总之,事情都过去了。无论如何,李末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是否重审这个问题上,我同意李末的意见,没什么意义了。身体的苦已经经历,真相只在人的心中。

但又过了一个星期,张清生来家吃饭,他带来了一个奇怪的信息:他翻看了旧案卷宗,发现了这个案件的一个破绽,韩江翻越窗户时踩踏的木制窗台当时发现了剐蹭的痕迹,按现在的痕迹学解释,这是不符合自杀特征的,更像是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的韩江,因为远远望见了提着箱子归家的李末,兴奋过度,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下楼致死。

听到这个假设,李末终于崩溃地哭了。我觉得这个结尾很好。

……但我的小说卡壳了。我至今未弄明白的是:韩江,一个努力正直地求一个好归宿的女孩,极力避免自己沦为第三者的普通女孩,一个愿意奉献自己的女子,为什么最后会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她的选择是没有大错的,因为大部分女孩子都是这么做的。

李东升,一个虽然童年不幸,但相信自己已经战胜了童年阴影,正在宏图大展的青年才俊,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也没有大错。他好像是被他母亲畸形的爱淹死的那个孩子,韩江和我都没想到一个母亲自己在爱情婚姻和性上的选择,会给自己的孩子带来那么大且深刻的伤害。韩江曾试图把李东升这个可怜的人从那个噩梦中救拔出来,她举了一个例子问李东升:你认为你妈是妓女?李东升说,某种程度上,是。韩江说,我给你讲个真实的事情,二战时一国军人大规模强奸另一国妇女,另一国为了减少妇女的伤害,竟然趋利避害,专门组织了十几个志愿的女人组成“妓女服务队” ,还自己给人送上门去,以此保护了成千上万的日本妇女。你说,这些志愿的女人是妓女吗?李东升想了想,说,不算。韩江问,你妈和她们有什么不同?李东升就说不出话来了。韩江说,她们都是为了爱,你為什么认为你妈就是不对的呢?也许你妈是对的呢,你心里不就过去了?李东升无语……说,但,就是不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韩江继续问:好,如果不是你妈,是别人的妈,你认为她和那些日本志愿妇女是一样的吗?李东升回答:不,还是不一样。韩江摇摇头,你无法自圆其说了,那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如果妈不让孩子知道这个秘密,是不是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李东升说,是。韩江说,没有人是绝对圣洁的,男人一生总有一次是流氓,女人一生至少当过一回妓女,至少思想上做过,这样说,我们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去爱去结婚了!我和你不就是这样失败的吗?你是对的,因为只有你不放过这个BUG,火眼金睛,感谢你,让我提前地彻底绝望,我觉得我走到了人的尽头。

还有一个人,李末,一个被父母扔来扔去的本来很不幸的女孩,却有幸得到了韩江一生无私的爱和照顾,为什么最后却疑似杀死了自己的恩人,还付上了身陷囹圄的代价?她更是无辜的。还要补上一个崔玲,一个试图掌控自己人生方向的女子,最后也离婚了,她忍耐过了,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她曾对韩江说,我们都是拼尽了全力,去生活,谨小慎微,避免犯错,为什么最后却都把生活搞成一团乱麻?反正我已经看透了,我订了一辆房车,以后准备一个人云游四方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韩江的回答是:我其实已经找到答案了,但原本我是不服的,我如履薄冰避免犯错,还是失败,然后我选择了奉献,愿意牺牲自己,替别人养大了女儿,结果依然是一场空,这人生我能服吗?但后来我发现,我也观察过、调查过数据,人类的爱情和婚姻,至少有九成以上实际是不幸福的,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就算没离婚,也都在苟延。磨了一辈子,等你磨成了,人也老了,原先的甜蜜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搭伙过日子了。李东升有句话我至今难忘,人要是能从八十岁往回过多好,开始就能明白,可人都只能从一岁过到八十岁,一切都晚了,人都整不好这个事情,没有一个人有办法,是不是人在血液里就是无能的?所谓当局者迷吧,只有上帝他老人家知道答案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倒不苦了,慢慢开心了,我要好好活下去。你就等着我一起开房车流浪四方吧。

她没有做到。

但我的小说是终于半途而废、无法继续了,因为我笔下所有人物的人生,至今为止,包括我自己,都是一本糊涂账。

责任编辑 王虹艳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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