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幢2单元的味道与声响

2022-05-30 17:48尹晓燕
安徽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艾草味道针灸

尹晓燕

1

从小区31幢2单元楼道里匆忙往上爬,美琴又闻到一点淡淡的艾草气味。美琴家买的是二手房,看了好几个小区都没有感觉。美琴没有感觉,房子就定不下来。那天,中介领着走进这个单元,美琴无意中闻到一点艾草气味,嘴上不说,心里就喜欢这幢房子了。爬到自家门前,进门后松了口气,解开紫红色纱巾往衣帽钩上挂,说道,我耳鸣了。话音未落,便有点后悔,下意识看向客厅,丈夫绍文坐在浅灰色布沙发上看手机。绍文仿佛从空气中觉察到点什么,视线转移到美琴脸上。美琴胸脯起伏的幅度有点大,显得更丰满。他们居住的丽江是一个小城市,电梯房很少,美琴一口气爬到四楼,脸上便泛起红晕。

夕阳从客厅的大玻璃上透进来,正是夏天,感觉比室外还热。美琴穿的白底红色碎花长裙是真丝的(网上买的,可能是仿真丝,但美琴宁愿相信是真丝的),她懂得利用身材的优势来弥补容貌的平庸。坐到沙发上,离绍文有一点距离,呼吸还有些急促,没有再说话。

她记得这是第二次和绍文说耳鸣了。第一次是在深夜。楼上好像有人在敲打什么还是研磨什么,反正是莫名其妙的声音,把她弄醒了。她翻个身打算接着睡,但头顶的声音不依不饶直往耳朵里钻,变换了好几个睡姿,把头埋进枕头下,没用。那声音像是定了位一样不停刺激着耳膜。她失去了耐性,啊地叫了一声。绍文醒了。她说,楼上这声音太吵啦。绍文迷迷糊糊睁开眼,认真听一会儿,好像声音不大,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但他还是哼了一声。

美琴最怕晚上有声响,稍不留神就被弄醒,再也难以入睡。想到明天还要上一节公开课,怕一直睡不着影响发挥。这节公开课关系到职称晋升。今年是美琴第二次申报中级职称。美琴平时总是心气很高,把职称和奖项看得比较轻。这几天同事们在一起,说的都是职称的事。美琴很少参与交谈。不参与,就无意中憋在了心里。她看一下绍文,想和他说说。她最终没有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的欲望。

她在黑暗中诅咒了几句,诅咒什么,很大程度上是诅咒自己。绍文问,你说什么?她说,我睡不着。又说一句,我耳鸣了。绍文翻一下身,又哼了一声,过一会儿才说,半夜三更,楼上简直疯了!明明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还是附和着说。再等等嘛,看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美琴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想等等看耳鸣会不会停止。楼上的声音早就消失了。美琴觉得,楼上的声音总是莫名其妙地响起,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她不想多说,怕被说是神经质。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再后来,耳朵里的声音响响停停,工作忙起来,便没有理会这事情。

当然,美琴也感觉到丈夫似乎不愿意听她说耳鸣的事。她默默坐在沙发上。

绍文识趣地把手机页面关闭,说道,我耳朵也响过。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自己耳鸣时的情形,继而又看一眼手机,说道,现在是怎么个响法?

家住四楼,爬起来有点累人,但光线好也是这房子的卖点。墙壁很白,客厅洒满阳光,美琴气恼的样子就显得十分明显。没有得到回应,绍文往美琴身边靠了靠,拉住她的手。美琴感到他的手指有点凉。手机上细菌多。美琴见网上说手机上什么细菌都有,有点不愿意,也不好推开。

她的手暖暖的。绍文有点心动,轻轻捏一下美琴的手指,说,我耳鸣的时候在网上查了一下,吃了点六味地黄丸,也是时好时坏。

美琴瞬间想起六味地黄丸的广告词,觉得暧昧低俗。那个女人的动作表情富有深意,可能是为了迎合男人们。倒是那句“感觉身体被掏空”挺适合自己目前的状态。

绍文又说,耳鸣这东西,你想安静的时候响得使你烦躁,工作忙起来反而没有感觉。

美琴把手抽出来,觉得他说得太轻描淡写。

绍文从美琴脸上感觉事态有点严重,觉得必须表现得煞有介事,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去医院看一下吧,最好是看中医。他知道美琴对西医有点抵触情绪。

我怎么知道去哪里看中医。

绍文在脑子里搜索关系网,看有没有熟悉的中医,有没有人治耳鸣。一般情况,他有事就问朋友圈,发微信群。想想找不到合适的词,说道,你再把耳鸣的情况具体描述一下。

耳朵里像有个风扇。对,风扇旋转的声音。

绍文在同学群界面里输入“风扇”,想了想,还是先不要兴师动众,换个页面,说,来,先百度上查一下。

美琴摇晃一下身子。绍文移过去,紧挨美琴,打开网页搜索,说道,还是肾虚。语气很肯定。

美琴不想承认肾虚。她不想吃药。

你也吃点六味地黄丸吧。

不吃,是药三分毒。

好好好,你说得对,药物是化学疗法,我们查一下物理疗法。

嗯,网上说针灸最好。

美琴身子又轻轻晃动一下,她对针灸有点敏感。同学群里有个中医叫严又林,与美琴是初中同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乱点鸳鸯谱,喜欢帮同学配对,班长配文艺委员,体育委员配生活委员,而美琴呢,他们配的是严又林。很明显是奚落他们两个都性格孤僻,长相也不出众。美琴虽然孤僻,但早已和绍文结婚生子,严又林却至今单身。似乎单身有单身的乐趣,又或许是太过迷恋中医和针灸,后来严又林专门研究针灸,见人就念叨针灸的神秘,微信链接非针灸不发。只是在婚姻问题上,总是没有突破。美琴也听说严又林针灸技术非常好,去治疗要提前挂号。同学群里有人说,严又林是丽江市的针灸传奇。也有同学笑话严又林,说病人多了,治到最后竟然忘记病人得的是什么病。进去的病人,反正都是做针灸,拔火罐,贴膏药,喝祖传特效药。还说严又林有一劑祖传秘方,疗效非凡,秘制这种药物都是在深夜,还要锁门,搞得像电视剧里的地下交通员。

说到针灸,同学群里难免还会提中学时的事,一提当年的班长,文艺委员很兴奋:只恨当初没下手啊,哈哈哈。又提到取笑美琴和严又林的事,开玩笑说美琴去针灸可以免费啦。

这种玩笑,美琴不理睬。只是会突然间想起严又林家祖传的中药铺。他的爷爷身穿青布长衫,戴瓜皮帽,留着山羊胡子,八十多岁时中风了,歪嘴里流着口水,还抖抖索索为病人把脉。走过中药铺,美琴忍不住驻足流连一会儿。中药铺里飘来的那种非常复杂的中药味道让她难以忘怀。老中医口齿不清,只有那句口头禅“加一点蜂蜜”说得清清楚楚。

老中医总是嘱咐说,熬好的药汤里,要加一点蜂蜜。

听到同学们奚落,又想到严又林家的中药铺,中风的老中医,老中医的“加一点蜂蜜”,美琴莫名其妙就退了群。

2

美琴不爱说针灸的事,越不说越敏感。耳鸣发作的次数也不断增加,持续时间越来越长,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肾虚。她明白自己的病因来自那次宫外孕。美琴和丈夫本来是准备要二宝的,由于那次宫外孕,一切都付诸东流。

放开二胎政策,美琴比丈夫还想要二宝。她生了个女儿,觉得对不起夫家。生孩子前,婆婆对自己非常好,逢人就夸美琴。美琴记得一句俗话:好婆婆不讲好媳妇。婆婆喜欢夸自己,美琴觉得不踏实。记得生孩子那天,婆婆煮的红糖鸡蛋,首先端给她儿子吃。美琴痛了三天三夜,丈夫也守了三天三夜。婆婆端着红糖鸡蛋匆匆走来,不问美琴疼痛,却说绍文守夜太辛苦,三天没有吃饭。这当然是因为美琴生的是女儿。产床上,美琴看着睡在身旁的女儿,感慨万千。

二胎政策下来后,美琴态度很坚决,说,生,一定要生。准备了一年,终于有了好消息。然而,四十多天后,例假突然又来了,来了十几天还不停,肚子疼痛愈加剧烈。美琴感觉不妙。绍文建议先去幸福里医院,私立医院挂号的人少。市医院总是人山人海。来到幸福里医院,人没有市医院多,但看病慢,还是得等待。美琴肚子疼得呕吐起来,血顺着腿流下来,鞋子都湿了。轮到美琴,医生不敢看了,催促说,你们赶快去市医院!

正是下班高峰,路上车多。还没到市医院,美琴就已休克。右侧输卵管被切除。主治医生安慰她说,还可以怀的,半年以后来复查一下,做个造影,没问题就可以怀了。美琴闭着眼睛不说话,她对怀孕产生出恐惧。想着肚子上的两条伤疤,她有不让绍文碰的想法。她不让绍文看自己的肚子。她觉得那不只是伤疤,也是内心的痛。美琴从前做过阑尾手术,现在又是一刀,肚子上有两条疤。第一条愈合得很好,一道细细的白印子光滑平整,不明显。第二条像是很难再愈合,鲜红的疤痕像一条受伤的蜈蚣。就因为惧怕,美琴对绍文的亲近产生出抗拒,两口子关系越来越差。性生活是夫妻之间的纽带。美琴想,这话是谁说的?但是,没有性生活,夫妻关系似乎难以为继。美琴只有妥协,但防范措施也是戒备森严。

现在,女儿已经上初中。绍文心灰意冷,已经不想有太多期待,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美琴说,都说了,耳鸣不是病。自找的!

美琴话里有话。说完,耳朵为印证什么似的响一声又停下。美琴说话和生气的时候,耳朵不响。静下来就响个不停。老天就是不想让我清静。我不怪任何人!

绍文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没有更好的话语安慰、表达。只说道,失眠会引起耳鸣,你性子太急。他知道美琴性子急,心里装不得事,今天的事,等不了明天。更要命的是,还没发生的事,总是要先预测一番。特别是莫名其妙的声音,美琴非常敏感,绍文不好说明白。

美琴不允许人家明明白白指出她的缺点,会翻脸,越亲近的人越说不得。

是的。美琴居然在心里承认了自己的毛病,她清楚还是得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但是,那声音怎么能抹去。

夜里,楼上又有声音响起,像谁在敲磬铃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还夹杂着念诵什么的声音。等到美琴要让绍文仔细分辨,声音戛然而止。

绍文说,我上楼制止一下。

人家都停了,你制止什么。

美琴这样说了,心里还在生气。这气怎么就消不下去呢。越气越睡不着,怪绍文打鼾,把他赶到书房去后,又觉得内疚。绍文去了书房,她还是睡不着。

绍文在书房里也是睡不着。难道耳鸣的危害这样大?一点办法都没有。日子要过下去,还是得想办法。这天,绍文和美琴在百度上查询以后,想在朋友圈里再问问。

美琴说,不要在朋友圈里问,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美琴佩服有的朋友,不管什么事,什么心情都往朋友圈晒,在群里发言口无遮拦。谁会在乎呢?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谁会把别人的事别人的心情当回事呢?反正美琴从不把它们当回事。她似乎只是关注那个突如其来的声音。

美琴自己不发朋友圈问,也不准绍文问。

美琴又想起同学群。初中同学群面小,也知心,说的话稍稍有点靠谱。主要还是想到严又林,他针灸技术好,还有祖传秘方,不知道对耳鸣有没有办法呢?想到严又林总是会想到他的爷爷,那个丽江有名的带点巫气的老中医,他中风后歪着嘴帮人把脉的样子让美琴很难忘记。当然,还有中药铺里飘出的味道。

她后悔把同学群退了。这天夜里,方娜把她拉进群里。美琴进群后便发了个红包。安静的同学群热闹起来,平时都隐身,有红包就轰动起来。

美琴从来不冒泡啊,今天什么日子啊!

美琴不好意思说耳鸣的事。她在同学群里从不说话,只是看严又林发的链接,看他对针灸的高谈阔论,对针灸治疗耳鸣有了些许希望。

她希望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可一想到那个声音有一天会忽然消失,竟又莫名慌乱起来。

3

美琴的学校离家不远,要途经幸福里医院。幸福里医院门前的车比其他地方要多,有小超市,小食馆,文印店,还有游走的烧烤摊贩,人来人往很热闹。平时,美琴不喜欢走这条路,时间允许就从交警支队那边绕,多走一段路,避开高峰期的车和人,声音,尘埃……现在,美琴每天都自觉不自觉地要从幸福里医院这条路走。

无意中就闻到了艾草气味。美琴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样复杂的空气中辨别出这种气味来,过去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里有艾草气味呢。

偶尔会遇到严又林。美琴同样感到奇怪,顺着走的时候,遇不到他,反着走,严又林便会出现。

这样想着,严又林匆匆走来了。

看到严又林,美琴心情當然会有点特别,也会留意一下这位针灸传奇。这时,耳朵会轰地响一下,隐约会闻到一点艾草的气味,或者是中药铺的气味。严又林比从前白了许多,留着长头发,长胡须,年纪不大,头发胡子有一小部分已是灰白色。中医要老。严又林这副模样透出几分老中医的沉稳。记得读书的时候,严又林脸色黝黑黝黑的,留着小平头。职业可能会改变人的性格,身材,肤色,发型……美琴是小学老师,比起从前来,说话喜欢咬文嚼字,喜欢虚词,喜欢修辞,喜欢用成语。美琴还有个习惯,看到什么事物,容易产生联想。路过幸福里医院门口,遇到严又林,就会想起中学时候的一些事情。当然,会想起严又林的爷爷中风后流着口水为人把脉的情形。“要加一点蜂蜜”,美琴情不自禁地笑笑。

美琴有点走神。严又林喊道,尹老师。严又林不像别的同学一样夸张地喊“老同学又见面啦”,而是喊尹老师。美琴只好叫他严医生。

严又林看看手机。可能是在看时间,或者是想缓解一下情绪。美琴想。他接着说道,尹老师,来试试针灸。

美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说耳鸣的事,脸红起来。严又林知道自己耳鸣,估计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当然只是个虚数,但美琴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丽江本来就是小城市,芝麻大的事都会闹得满城风雨。还好自己听到的虚幻的声音,对中药味道的敏感别人不可能知道。连忙说,有时间就去。说完就走。严又林也往医院走,两人擦肩而过。身后留下艾草气味。美琴想,这是医院的气味,职业的味道。

艾草的味道,老中药铺的味道,让美琴多次想去做针灸,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她总觉得自己对声音与味道的臆想与现实有点不搭界,所以也就不相信严又林能治她的耳鸣。只不过,严又林身上的艾草气味、老中药铺的气味,给美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时间慢慢流逝,美琴的耳朵还是响。从幸福里医院门口经过,响得更厉害。美琴闻到或者是回想起艾草的气味、中药铺的气味,脚步慢下来,呼吸也慢下来,身上酥酥麻麻的,一咬牙,打电话调换了课,走进幸福里医院大门。

美琴循着特殊的气味走进医院,往左拐,就到了针灸科。

我挂严医生的号。针灸。

都是挂严医生的号,严医生正忙着,要等一会儿。护士说。

美琴坐在椅子上。

差不多半個小时,听见护士喊自己名字。

严又林挺客气,美琴刚到门口就站起来朝她点点头,招呼她坐下。美琴把凳子往后稍微拉开一点,严又林看她一眼,开始打字,键盘敲击几下,突然停下来,摇摇头,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偏过头问美琴,哪年生的?美琴说了,才意识到自己四十了,有点吃惊。

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严又林抬头笑了笑,说道,是不是怕吃我的药?美琴脑海里浮现他爷爷歪嘴流着口水把脉的样子,仿佛听到“要加一点蜂蜜”。她不置可否。

严又林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按住她的肩膀。

美琴有些慌张,耸耸肩膀下意识要站起来,被严又林制止住。

别动,放轻松。现在耳鸣的人很多,病因各式各样,先看看颈椎。

美琴暗暗松口气,按照严又林的要求松开两粒扣子,衣服往后拉拉,把肩膀露出来。严又林搭在她肩头的手指细长,干净,热热的。每个指头都很有力,在颈椎与肩头之间推拿着。美琴一时间有点走神。

别紧张,试着放松肩膀。

接着,两根针扎在肩上。

美琴尝试着凝神静气,肩膀就有垮塌的感觉。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轻松点。

美琴感觉到严又林手指的温度与力量,还有针灸的刺痛感,觉得心里轻松一些,没有之前憋闷。又一转念,觉得是严又林的心理暗示在起作用,那种轻松感马上又消失了,耳朵也轰地响了一下。

肩太硬,是向上抬着的,说明你心重。想把心彻底放松下来,要先把肩放下,这就是所谓的放心了。很多病都是因为不能放心而得的,是心病。

美琴想耸一下肩膀表示认同,发现手臂绵软使不上劲。严又林的手指正在她锁骨窝处点按。用力仿佛不大,美琴却感到酸胀,继而酥麻。

有什么感觉?

美琴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是两根针扎在脖颈后,像触电一样。她说,麻。

严又林松开手,转过来坐下,身体稍往前倾,端详美琴的脸。她从来没有与绍文之外的人这样近距离对视过,紧张起来,一紧张就会憋气,小腹因为憋气而胀痛。她想缓解一下这种状况,弯腰把椅子往前拉一点。一抬头,发现离严又林太近,又把椅子往后挪。

把舌头伸出来。

嗯?

美琴愣愣地看着严又林,他的神情,又让她想起老中医抖索着为人把脉的样子, 以及“要加一点蜂蜜”的话。

把舌头伸一伸。

美琴回过神,脸红了,吐出舌尖。

伸长点。严又林身子又往前凑凑,仔细看着。

美琴见他看得仔细,心无旁骛,便放心照做。

严又林看看,拿起处方笺、碳素笔,沉默一会儿,叫再伸一次舌头。这一次,看的时间略久一些,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他用右手食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隔壁碾压草药的声音,时隐时现。

多像自家楼上发出的那种声响啊。

美琴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家里,听见了楼上那家人弄出的声响。走廊里,诊断室里没有别人,显得很安静。严又林敲桌面的声音,让美琴感觉眼皮沉重,睡意让她毫无防备。突然,长吁气的声音惊醒了她,那声音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耳朵里,被惊醒的美琴有些讶异:自己怎么会在这样的声音里产生出睡意啊?在家里,任何声音都可能是她失眠、耳鸣的罪魁祸首啊。这时,她发现对面坐着严又林,不得不收回混乱的念头,注意看着他边往处方笺上写字,边说,舌头朝右边歪着呢。

美琴没说话,只盯着严又林的长头发长胡须,恍惚中,好像又看见那个流着口水把脉,说着要加一点蜂蜜的歪嘴老中医。

写了一半,严又林又问道,有没有气短胸闷失眠多梦的情况。

美琴说爱做梦。

又问胃口如何月经量如何。

美琴脸红了,匆忙看一下严又林。严又林一脸严肃,没有关注自己的表情,低头写着字。原来留长发长胡须还是有道理的,问起女人生理上的事,好像只有这种留长发长胡须的人才在情理之中。

美琴说,胃口可以。停顿一下,又小声说,月经量比以前少,颜色有些黑。这方面美琴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跟一个男的说这方面的事情,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不想说。但不说医生不好把握病症,就不能对症下药,花了时间还遭罪。就又补充一句,我们学校里,有的女教师四十岁左右就绝经了。

严又林点点头,说,这年头,什么都在变嘛。什么都在变。是的,美琴想到绍文,刚结婚的时候,两人整天黏在一起,仿佛身体里也有自己喜欢的味道,现在,又是怎样呢?两个人之间变得越来越陌生,那种喜欢的味道,早已无影无踪。

幸好这诊断室还有艾草的味道、中药铺的味道,不然,美琴有些待不下去了。

严又林把针一一拔出来,说,你这种情况,先针灸调理一下,后期还是要补气血。

谢天谢地,没有开药。如果开药,会不会让加一点蜂蜜?

严又林说,接着再来治疗几次。又说,针灸后一周要忌房事。说得煞有介事。

美琴脸涨得通红。

她本来想说说楼上半夜奇怪的响声,看一眼严又林,见他眼睛似闭非闭,喃喃念叨着什么。

美琴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严又林说,你这种症状《黄帝内经》里有提到。有时间读读《黄帝内经》,或许对你也有帮助。

味道、声音、耳鸣,现在又要加上《黄帝内经》。美琴心里多了一根弦。

4

明显感觉到一只手从内裤里伸进来,按在自己的髋骨上。美琴惊叫着坐起来,把绍文吓一跳。

绍文说,你怎么了?

我还没问你怎么了呢!

睡意蒙眬,绍文双手交叠放在他自己肚子上,没有按在美琴的髋骨上。美琴已经靠在床头,抱着被角,喘着粗气。完全是臆想。绍文感到美琴越来越神经兮兮,他已经猜到她是做梦了。

美琴同样感觉到了自己的神经质。绍文从前也有这样的举动,美琴总是顺其自然。这段时间,严又林的针灸和按摩,还有他喃喃念诵的《黄帝内经》,让她神思恍惚,总是怀疑绍文的手,随时会做这个动作。

她越来越神經质。她的生活里,不只是二胎,还有耳鸣,针灸,艾草气味和《黄帝内经》里的养生之道。嗯,还有身边的绍文。

是的,她嫁给绍文,也是由于艾草的香气。恋爱时,绍文把美琴带回老家。黄昏时分,绍文的祖母为他们驱赶蚊子,在院子里烧艾草,青蒿。绍文不喜欢这种味道,美琴喜欢。绍文说,从小我老家就薰这种艾草青蒿,味道都留在骨子里了,脑袋都熏蒙了。美琴总是觉得绍文有点特别的味道,仿佛这味道能让她从容与优雅,所以,懵懵懂懂嫁给了他。

对一个人的偏见,源于一种味道的消失。

背着绍文,那天美琴又去了理疗室。护士笑着朝美琴走来,说严医生在药房一会儿就来。美琴感到奇怪,来了没几次,她怎么知道是严医生的病人?是不是严又林说了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护士窈窕的身影。理疗室里飘着艾草气味,酒精气味,消毒液气味。四张床上,枣红色毯子折叠得很整齐,白色褥子上铺着蓝色护理垫。只有靠墙的一张床空着,美琴就脱鞋子坐上去。蓝色护理垫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紫黑印迹,美琴想把护理垫拿掉,又怕护士有意见,一想反正穿着外衣呢,就把印着红十字的枕头翻过来,躺下去。

护士说,今天针灸部位主要是小腹!

美琴刚要拉起衣服,突然想起肚皮上的两条疤,又把衣角往下拽拽。想到严又林马上会看到这两条疤,特别是后来那条像受伤蜈蚣一样的伤疤,让她心里不舒服。

护士麻利地拉开她的手,帮她掀起上衣,又把裤腰往下拉了拉。

美琴马上把手盖在小腹上,凉凉的。想到会在严又林面前袒露身体,脸就烫起来,如果像从前一样,身体光滑饱满,可能不会有现在这么紧张。

可是,严又林已经走过来。美琴是闭着眼睛的,但她知道是严又林来了,他身上的艾草气味有些特别,听见床边凳子移动的声音,美琴的手不由自主松开,滑到身旁。他暖暖的手指在她小腹上点按几下。

咦,你是剖腹产?

嗯,嗯。

美琴含糊应答着,不想说是宫外孕。

今天针灸以补气为主。

哦。

美琴感到肚脐下面一阵刺痛,随即又是酸、胀、麻。

放松,放松,放松……

美琴渐渐放松下来,意识有些恍惚,眼皮越来越沉重。

忽然,感觉几根潮湿温热的手指似乎按到了耻骨部位,心突然猛跳一下,想挣扎着坐起来。严又林忙说不能动不能动。她扭动一下身体,感觉小腹处像触电一样产生一股热流。严又林松开手,说道,是不是感觉到一股气流?

美琴点点头。

做针灸就像练气功一样,你能感觉到我身上的气,说明你身体的感知力强,大毛病没有。

感知力?绍文修长的手指出现在她脑中,那只从内裤里伸进来的手,右手,带着凉意。美琴的脸忽然红了。突然感觉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小腹上,忍不住打个寒颤,忙用手去扒。

别动。严又林说。

美琴把头支棱起来,见一把塑料尺子贴在小腹上,感到奇怪。严又林正调换着尺子的角度,在她肚皮上和自己手心里做着标记。美琴感到笔尖划在肚皮上,痒痒的,严又林的手时不时摩擦着小腹,更是让她感到不自在,心里不自在,眼睛也跟着不自在,闭上不合适,看着严又林更尴尬,最后,只能盯住天花板。

白晃晃的天花板很干净,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只有乳白色的日光灯。

对,就像现在这样。美琴现在也是盯着自家房间的天花板,灯已经打开,是新产品碘钨灯,光线清晰却不太刺眼睛。美琴环视着天花板四周的石膏线,忽视了墙壁上悬挂的电视,床头柜,台灯。还有高大的衣柜,装的大多是美琴的衣服。衣帽架,也是美琴的衣帽。美琴爱干净,让绍文每年换一次壁纸,绍文怨声不断。洁癖不好,神经质更不好。

耳鸣以后,美琴总是莫名地紧张,莫名其妙地神经质。绍文的手按在她髋骨上,怎么能不紧张。清醒过来,才发现是在睡梦中,自己动作有些过激,但也没有说其中的原因,又睡下了。

楼上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来。美琴侧身说道,这声音又来了。

绍文说,其实是我们睡早了,你看,才十一点多,别人家的灯都还亮着,汽车还在鸣喇叭呢。

是啊,其他声音对我影响不大,我就是怕楼上的声音。

美琴没有说,他们刚搬进来,第一个晚上就听到这声音,成条件反射了。

有一天晚上,美琴一个人在家,那声音又响起来,就穿上衣服跑上去敲门,准确地说,是拍门。楼道里,回声大得使她吃惊。侧耳听,门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人开门。美琴从来没有见到过主人家,楼道里,好像很少遇到人。美琴性子急,总是埋头往上爬。

美琴感到那声音有一种巫气,有一天,她居然爬多了一层楼,直接上到五楼,用钥匙开门,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

还在想些什么?绍文感到美琴呼吸舒缓了,不失时机地问道。

美琴知道丈夫此时需要什么,说道,你好幸运啊!

什么?幸运?

你闻,艾草气味又进来了。

美琴家里多出一种味道,那就是艾草气味。绍文不喜欢闻。绍文还是在仔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有美琴身上的味道。

美琴却说艾草味道让绍文幸运。如果不是这种味道,她不会嫁给他。

他不好反驳,怕被说没有品位。但他还是不习惯在美琴臆想的味道中过夜。他想慢慢适应。他很在意美琴。在性生活方面,他也知道美琴付出得太多。他离不开她。美琴却是越来越勉强。这一次,美琴顺从地靠近绍文。绍文十分感激,他的激情很高,时间也长,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美琴望着天花板,眼角上挂着一颗泪珠。绍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还是又亲吻一下她,想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绍文冷静的一吻,嘴唇温润却带着复杂的感情。这一吻给美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给她留下无形的压力。是的,自己对于绍文来说,位置是什么?是妻子。妻子对于丈夫,应该达到的尺度,又是什么?美琴越想越不能自拔。

是的,耳鸣、臆想或现实的声音和味道,让美琴对工作和生活产生紧迫感,对家庭、对绍文更是。特别是不适应绍文,又无法回避。美琴每天都看严又林推荐的《黄帝内经》,试图解决引起身心不适的困扰。一天深夜,她突然惊醒。有声音。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声音不是楼上传来的。绍文不见了,书房门紧闭,门缝里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美琴忽然觉得很内疚,绍文还没睡。她想叫绍文回屋去睡,在书房门口忽然听见了有节奏的窸窣声,并伴随着低低的喘息和呻吟。啊!她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痛苦的哀叹,脸上像火烧一样,羞耻感,自责感使耳朵变成一个扩音器,将耳鸣和剧烈的心跳声填满身边的黑暗。这一瞬间她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满足绍文。然而,一想到这些,那奇异的声音和味道马上将她困扰住。她感到身心疲惫,心有余而力不足。

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观念固执地存在了美琴脑中。她觉得是耳鸣让她臆想出奇异的声音和味道。美琴认为,在幸福里医院,它们同样存在着,只不过存在的方式不一样,它们使她放松。其中可能是严又林的原因。她越来越相信他会治好她的耳鸣。越想治好耳鸣,就越往幸福里医院理疗室跑。静静地躺在理疗床上,美琴的紧迫感时而消失,时而产生。她想,是不是女人都会出现这种紧迫感。

这天深夜,美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无意中窥见绍文的秘密使她异常痛苦,胸口憋闷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悄悄走出家门。小区很静,虫鸣声在美琴轰响的耳中异常响亮。灯光从几户人家窗帘里透出来。美琴朝灯光最亮处走,那是出口。保安疑惑地望望她,美琴下意识用手指梳理一下披散的头发。保安慢慢取出衣兜里的门禁卡,打开闸门,两个女孩互相搀扶着进来,被保安拦住。美琴闻到浓烈的酒气,趁着保安和她们纠缠,连忙走出去。

去哪里?她没有想过。脑子是混乱的,耳朵轰轰响。她机械地迈动脚步,闻到艾草气味,才像从梦中醒来,发现是站在幸福里医院门口。

眼睛酸涩,眼皮沉重,可是脑中异常清醒,美琴感到耳朵里正在敲击一面鼓,太阳穴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头剧烈疼痛。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定要治好耳鸣。她想抛开艾草的味道,中药铺的味道,还想抛开那个奇异的声音。她像走向战场的士兵,昂首走进幸福里医院。

一楼,针灸科,没人。惨白灯光中隐约飘动着一股艾草烟气,美琴跟着它走。烟气在药房附近聚集,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她站在门口,恍惚觉得自己是站在家里,站在书房门前。有声音传出来,美琴贴上去,好像是在碾压草药,又像是在敲磬铃。

扎完针,严又林把理疗仪上连着电线的小夹子小心夹在她耳朵两边的针上,旋转開关,定好时间,便离开了。

耳朵上轻微的震动使面部舒展开,她在微微的刺痛感中迷迷糊糊合上眼睛。

美琴在理疗床上容易睡着,严又林的针灸按摩,最大好处就是容易睡着,类似麻醉。

谁在念阿弥陀佛?她被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是对面床上那个女人。严又林心无旁骛地在那女人肚子上扎针,美琴感到自己肚子也酸麻起来。严又林每扎一根针,女人就念一声阿弥陀佛。连续不断。理疗室里的人都在笑。美琴也笑,感觉耳朵上疼痛加剧,脸上就不敢有任何表情。严又林对女人说,我是帮你看病,不是杀生。女人说,是是是,谢谢严医生帮我减肥,阿弥陀佛。

美琴觉得奇怪,针灸能减肥?等到严又林出去,就和女人小声聊起来。女人说她的肥胖导致了很多并发症,吃多少药都没效果。医生说根源是肥胖,得减肥。听说严医生看病了得,什么病都能治!

美琴用余光扫一眼腹部的针,又看看女人身上的针,心里一阵发凉。

女人又说,我最怕针,但实在受不了男人厌烦的面孔,就硬着头皮来了。四十多岁还减什么肥啊!

减肥就是想挽回男人的心吗?

哎!美琴想起了绍文。

手机里水滴声响起,是绍文的微信:美琴,单位在征求意见,要抽调驻村工作队员,我想去。

美琴一怔,驻村?驻村!她想起许多年不曾回去的老家,父母早逝,结婚后就没回去过。多年来,她总是游走在单位与小区31幢2单元之间,当然,后来又多了幸福里医院。是自己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单一了,还是其他?最关键的,还是没有调节好自己的心态。这么多年,没有目标的单调生活,留给自己的,似乎只有31幢2单元里臆想的声音、味道,耳鸣,肚子上的两条伤疤……

驻村,似乎是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词啊,美琴想。这个词好像突然间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河流、翠竹、杨柳、白鹅、炊烟、田园、蓝天白云一一从窗前闪过,美琴仿佛已经置身其间。不知道为什么,绍文的话会突然间让她产生出如此美好的感觉。啊!这样的美好即将属于绍文。她呢?几年来,她总是被臆想的声音和味道困扰着,耳鸣让她陷入深深的苦恼和伤痛。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怕别人看见,便闭上眼努力控制着激动的情绪。

再次睁开眼睛,她发现理疗室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小腹上扎着的针还在。艾草的味道,中药的味道,隔壁碾压草药的声音,依然清晰。她有些恍神,拿起手机看见绍文要去驻村的微信,仿佛只是一闪念,只是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人生好像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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