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耳

2022-05-30 22:31封凯明
啄木鸟 2022年10期
关键词:二妹爸爸

封凯明

“王力?”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一个高挑的女生站在面前。我想她应该就是王姨介绍的对象,赶紧从沙发里弹起来。

“我是王力,你是夏颖吧?”

“是的。”

“不好意思,堵车,来晚了。”我抬起手腕假装看时间,目的是炫表。国际名表,花两百块钱买的,足以乱真,就是太费胳膊,得不停地摇。半晌不摇,指针就不动了。刚才睡着了,没摇,指针接着就罢工了。

趁夏颖的目光还没扫到指针,我赶紧把胳膊垂下来,问她喝点儿什么。她抬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拿铁,又为我续了一杯美式。

说实话,她长得不怎么好看,单眼皮,塌鼻梁,但打扮很入时,韩版黑色太阳帽,碎花格衬衣配棕色小皮裙,褐色一字带凉鞋,妥妥的低配版电影明星。来前,同事小五再三嘱咐我,要学会夸女孩子,长得好看就夸她漂亮,不好看就夸她有气质,身材好就夸她性感,身材不好就夸她可爱,如果连可爱都算不上,那你就可以买单了。夏颖细溜高挑,肤白腿长。我本想夸她性感,但转念一想,油腔滑调会不会太轻薄,毕竟我是一名人民警察,一言一行都得符合警察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夏颖也三十二岁了,相亲数载,阅人无数,对这些江湖套路必定烂熟于心,与其虚伪地夸她性感,不如实实在在地跟她唠一唠。成就成,不成就拉倒,谁也别耽误谁。

咖啡上来之前,夏颖反复琢磨了我半天,然后问我是不是真的三十五岁了。她一定是觉得王姨骗了她。最近为了保险柜失窃的案子,我连续加班,看起来肯定是比较憔悴。我自我解嘲地说:“长得有点儿着急,但是货真价实的三十五。不瞒你说,我这张脸迷惑性太大,有一回去幼儿园执勤,有小朋友喊我爷爷。我没跟她计较,她爸反倒不好意思,跟我道歉:‘叔,小孩子童言无忌,你别介意。要不是穿着警服,我非抽他不可。”

夏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咖啡上来,她浅浅抿了一口,对我说:“老相是有点儿,不过五官周正,算是资深帅哥。”

“资深”这个词用到哪里都值钱,就是用到美女帅哥身上掉价。不过,夏颖说的我基本认可。我这张脸整合了我爸我媽相貌的所有优点,也是浑身上下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而夏颖也一定是冲着这点来的。她又开玩笑似的说我帅气中夹杂着浓浓的烟火气,我知道是变相地说我土气。我说这是骨子里带的,贵族的气质需要几代人的沉淀,我们家世代为农,缺乏洋气的基因。唯一沾点儿洋气的是我太奶,她年轻时给洋人当过保姆。后来,洋人家丢了东西,冤枉我太奶偷的,把她打个半死,扔到大街上。太奶命大,遇到了太爷。太爷在城里拉黄包车,把太奶送到诊所,捡回一条命。爷爷长得随太奶,浓眉大眼,十分英俊。军阀混战,太爷带着一家老小躲到乡下,操持起家里的几亩薄田。爷爷从小侍弄庄稼,英俊气磨没了。生逢乱世,英俊没用,活命才是大事。十七岁的时候,太奶送爷爷去参军,结果半路被二鬼子抓了壮丁,修了小半年工事。后来他和几个壮丁趁天黑逃跑,被二鬼子发现,几个同伴都被打死了,他钻进深山逃过一劫,但腿上挨了一枪。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山高林密又迷了路,多亏太姥爷上山砍柴,救了他,粗茶淡饭伺候了半年。伤愈,不好拍屁股走人。太姥爷没儿子,就俩姑娘,我奶十九岁,姨奶十四岁。爷爷就入了赘。太爷在十里洋场混过,见过大场面,说干啥都没有种地稳当,临终时嘱咐爷爷好好种地,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大饥荒,全村都没有粮食,就我家有点儿余粮。我姥带着我妈到我们村要饭,一篮子瓜干定了我爸和我妈的婚事。

我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夏颖并不爱听。她打着哈欠,说去趟洗手间。她一走,我赶紧伸伸懒腰。有人在背后拍我肩膀,回头一看,竟是胖丫。胖丫是刑警队门口包子铺老板的闺女,我刚来刑警队的时候,她才十七岁,一晃十年,她越长越像她家的包子。

我问她:“你不在家看店,跑咖啡厅干啥来了?想在咖啡厅卖包子?”

胖丫努力睁开那双被挤没了的眼睛:“跟你一样呗,我爸我妈逼我来相亲。”

我问:“对象呢?”

“走了。没看上我,嫌我胖。哎,叔,我看你今天相的这个还行。不过,你别老自个儿说,得多听人家说说。”

我说:“小丫头片子懂得还挺多。”说完这话,我突然意识到胖丫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她和我一样,都已是相亲大军中的一员了。

我决定接受胖丫的建议,让夏颖说说。早前听王姨说过,她眼光极高,连富二代、拆二代都不入法眼,何况我这个小警察。果然,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相亲对象涵盖私企老板、银行高管、公务员、职业经理人、富二代……相亲地点也极其奢华,都是贵得令人咋舌的高档场所。“歌洛号游艇,你知道吗?”她眉毛上挑,显得十分傲娇,我以为她问我话,刚想回答,她又接着说,“有二十多米长,去年我们驾艇出海,喝着红酒吹着风……”敢情刚才就是一个设问,根本不需要回答,我差点儿自作多情。

她每提到一个人,我都自觉矮三分,每个人都比我富有,让我汗颜。但她竟然一个都没看上,不是嫌人家铜臭味十足,就是嫌人家品位不高。说起那些被她拒绝的男子,她优越感满满,虚荣心爆棚。其实我知道她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们也许真的相过亲,但被拒的恐怕不是对方。我是刑警,如果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还怎么抓坏蛋呢?还有那艘歌洛号游艇,早在两年前就被我们查封了,她怎么有机会乘着它喝着红酒吹着风呢?我没有拆穿她,谁还没点儿虚荣心呢?

夏颖问我:“你长得不差,还是警察,怎么会讨不到老婆呢?”

“我讨不到老婆不是因为长相差,也不是因为工作不好,而是因为穷。”我苦笑着说,“相过很多次亲,几乎每个女孩儿都会问,你有房吗?”

夏颖问:“然后呢?”

“然后?买单呗。”

夏颖掩口笑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有房吗?”

房子是相亲的终点。我从不鄙视那些嫌弃我没房的女孩儿,因为她们活得很真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人愿意无来由地跟你遭罪。至今无房,倒让我感到惭愧和自卑。三十五岁还没买上房的,在刑警队里是独一份。我打破了在单身宿舍住宿时间最长的纪录,成了新纪录保持者。

相亲失败,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心情,更不会影响我的食量。日子还得继续,包子还是要吃的。胖丫送一笼包子和一碗稀饭过来,我指着饭店墙上的几行字对她说:“赶紧把这行字涂掉。”

“为啥。”

“你念念。”

胖丫认真地念起来:“来本店吃饭的人,恋爱成功了、学业有成了、生意谈成了、升官发财了……这些,涉嫌虚假宣传,知道不?”

胖丫噘着嘴说:“不擦,还能拘留咋地?”

我说:“擦了咱俩相亲都能成功。”

这话让胖丫动了心,犹豫了半晌,转头问我:“叔,你昨天也是惨败?”

我说:“铩羽而归,败得稀碎。”

她又凑到我眼前,我抬手把她的胖脸扒拉到一边,让她别挡着手机信号。胖丫瞅我一眼,说:“讨厌。你知道你为什么惨败吗?连我都听出来了,你家祖上三代,娶媳妇不是上赶着,就是捡便宜。你也想捡个不花钱的呗?现在谈恋爱不兴这个。”

“兴什么?”

“兴浪漫。”

我何尝不想浪漫,但要浪漫得先浪费。我浪费不起。长这么大,我一直没有摆脱过贫穷的魔咒。它跟我杠上了,连做梦都不放过我,每次梦到发财的时候,总是戛然而止。贫穷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但我不是轻易服输的人,每天都会给自己打气——精神富足才是真正的富有,贫穷只会让我越挫越勇。这句话每每让我热血沸腾,而二哈却不以为然,摇着尾巴向我抗议:“花花总能吃到精致的狗粮,而我为何总吃包子店的残羹?”我不跟二哈一般见识,它的精神世界是空虚的。每次跟它讲艰苦奋斗的故事,它总是不屑一顾,连汪汪两声都是敷衍。不思进取也就罢了,还总异想天开。每次见着花花,都想行苟且之事,但花花瞧都不瞧它一眼。它还觍着脸追,我都替它臊得慌。二哈耳朵灵,花花一下楼,它总能听见,家里就留不下它了,咬着我的裤腿死命拽我出去。我要懒得动,它就冲我龇牙。万万没想到,花花瞎了狗眼,竟被二哈给拿下了。两条狗一碰面,就结伴在小区里转悠。我瞅它俩踅摸啥呢?花花主人说:“选狗窝呢。”真是让我无言以对。在搞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方面,连二哈都比我强。

我打小家里就穷。爸爸把穷的原因归咎于二妹,说她是扫把星。我觉得不是。如果非要在我们仨中找一个扫把星,那也应该是三弟。我家五代单传,爷爷找算命的卜了一卦,说我爸命里担着两个儿子。我出生之后,他们还想生个儿子,可政策不允许,国家提倡“只生一个好”。生二妹那年,妈妈东躲西藏,吃尽苦头,等生下来却发现是个女孩儿,全家人十分失望。超生要罚款,我家没钱,那些人便要牵走我家的牛。没有牛,就没法儿耕田,一家人都得饿着。爸爸挡在牛棚前,谁牵牛跟谁玩儿命。坐下来协商,最后,做出牺牲的是襁褓中的二妹。她和牛,只能留一个。牛赢了,二妹被送走了。两年后,妈妈在东北亲戚家生下三弟。罚款还是要交的,但钱还是没有。又坐下来协商。三弟和牛,只能留一个。这回三弟赢了。可一头牛抵不了罚款,爸爸又把太奶留下的首饰卖了。

我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三个特殊的客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躲在中年妇女身后,看着她爸爸和我爸爸吵架,眼泪汪汪的让人看着心疼。她就是二妹,但我不认得她,毕竟她被送走的时候还不到三个月。当年这对夫妇不能生育,所以收留了二妹。可今年他们竟生出一个男孩儿来,为了不交罚款,就要把二妹送回来。送回来也就罢了,还想要这五年的养育费。钱自然是没有的,没钱就要拿东西。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门外站着他们家一堆亲戚。不让拿指定是不行了。他们就像鬼子进村,赶走了猪圈里的一头母猪,又搜走了我家两袋麦子、三袋玉米、四桶花生油、一个挂钟、两个水瓢,还有炕上的两张席子。席子已经破了边,他们也不嫌弃。其实,家里还有一辆自行车,幸好在他们来前被邻居借走了,算是逃过一劫。家里还有一头牛,爷爷一早牵着出门了。爸爸打发我去找爷爷,跟他说千万不能让牛回家。

值钱的家当被扫荡一空,一家人心里窝着火。这还没完,二妹一回来,那些人又来了,还是要罚款。二妹五岁了,送了好几家都没人要。于是,他们赶走了牛,还骑走了自行车。爷爷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

二妹回来那年,年头不好,庄稼歉收。但这关二妹什么事呢?庄稼不是她种的,水不是她浇的,肥也不是她施的,最后歉收的责任却归到她身上。就这样,她便成了我们家的“扫把星”,也是爸爸的出氣筒。稍不顺意,非打即骂。二妹挨打时,蜷缩着瘦小的身子,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连哭都忘了。忍气吞声,是生活给二妹上的第一堂课。

地里歉收,家里揭不开锅,甚至靠借粮度日,这一度成为村里的笑话。而我,成了全家脱贫致富的唯一希望。父母望子成龙,指望我考上大学。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天资不高,能考个中专就不错了。但爸爸执意让我考高中,结果中考不出意外地落榜了。我想出去打工,爸爸不同意,东凑西借,花三千块买了一个高中借读的名额。高中三年,我拼命学习,好歹考上了省公安专科学校,算是不负众望。录取通知书来了,爸爸却愁了,别说学费,连路费都没有。爸爸想都没想,就让二妹辍学打工。她那年十五岁,念初二,学习成绩很好,年年都考第一,考个名牌大学不在话下。她才是我们家的希望。

我不同意二妹辍学,不能让她为我做出牺牲,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但反对无效,在我去省城的第二天,二妹就跟着表叔南下去了吴州。寒假回来,我才知道,我每月的生活费竟是二妹打工挣来的。我二十岁了,却靠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养活,这对二妹不公平。当然,从她五岁回家,或者从她三个月被送走的那天起,她的世界里就没有“公平”二字。相比我和三弟,她承担了更多的农活和家务。每年麦收,她都是不吃晚饭的,不是不饿,而是太累,回家倒头就睡,没有时间吃饭。第二天一早,又像饿狼一样吃得肚子鼓起来。我家是愧对二妹的,她却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我知道她有,她不敢说。

我去吴州找她,想让她回来继续读书,生活费我可以勤工俭学,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总之,不能让她小小年纪就背上家庭的包袱。按照表叔给的地址,我找到了她住的城中村。村里的房子高高低低,屋顶的电线乱得像蜘蛛网,地下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我在迷宫一样的胡同里转悠了半晌,好容易找到了二妹房东家的门牌号。沿着简易的外置楼梯爬上三楼,有两个用集装箱改造的铁皮屋,门口歪歪扭扭写着“302”的,便是二妹的“家”。门敲了半天,没人应,兴许她还没下班。我没地方可去,便在门口坐下来,倚着外廊的栏杆等她。栏杆很劣质,吱吱扭扭,随时可能倒掉。我很累,竟倚着栏杆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个男孩儿在问:“这谁啊?”

一个女孩儿说:“不认识。”

女孩儿的声音很熟,我听出来了,是二妹。我赶紧睁开眼,喊她的名字。二妹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来。男孩儿染着黄发,戴着耳钉,流里流气的,问二妹我是谁。二妹没有回答,让他先走。黄毛不想走,二妹一瞪眼,样子变得很凶。我从来没见过二妹有过这样的表情,她总是一副逆来顺受、小心翼翼的模样。黄毛沮丧地走了。二妹问我吃晚饭了没。我说没。她便请我在附近一家店里吃饭。我劝二妹回去读书,没想到她压根儿就不想回去。能出来打工,她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她早就想脱离这个家。我理解她。换了是我,活在一个冷漠又没有温情的家里,必然也会选择逃离。返城的火车上,我安慰自己,说这是二妹自己选的路。其实,我知道,这是我们逼二妹走上的路。

胖丫敲敲我的桌子:“叔,再不吃,包子都凉了。”我才意识到走神儿了。咬一口包子,果真凉了。队长老张打来电话,说又有一家企业的保险柜被盗,让我立即回去。我喊胖丫记账,并让她把剩下的半笼包子寄存。胖丫翻着白眼:“你见谁寄存过包子的?”

我怼她:“你见哪个警察拎着包子抓贼?”

这是本月第二起保险柜失窃案。在此之前,已经有一家企业的保险柜被盗,幸好会计头一天将回收的货款及时存入银行,损失并不大。我们在监控中发现了窃贼的影子,是一个身材不高、体型瘦削的家伙。但现场并未找到他留下的脚印和指纹,显然是个惯偷。老张立了军令状,要把他给揪出来。但时间过了半个月,别说贼了,连个贼影都没摸到。非但没摸到,他还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再次作案。这回损失大了,保险柜里的三十多万都被偷了。

刑警队的脸面快丢尽了。老张压力山大,硬着头皮又给局长立下军令状。军令状好立,可线索难找。窃贼不但开锁技术一流,反侦查能力极强,一点儿线索都没有留下。该企业保险柜使用的是拨码盘式全机械密码锁,安全等级很高。光锁的密码组合就有298万种,按错一个密码就会触动报警装置。在没有密码的情况下,要打开保险柜简直难于登天,但窃贼愣是把保险柜打开了,神不神奇?老张从警三十多年,还没见过如此厉害的贼。

摸排、走访、蹲点,技侦、网侦、视侦,传统的和现代的,各种侦查手段用尽,统统拿窃贼没有办法。老张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副局长亲自督战,把行军床都搬到了刑警队,一副破釜沉舟、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但线索有限,查来查去,进展依然不大。副局长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承诺谁破此案,给谁申报二等功。虽说警察破案不是冲着立功去的,但有了这个彩头,破案的劲头儿自然更足,就连小五这样的生瓜蛋子都在摩拳擦掌。

最开始我无意去争这个二等功,但和夏颖的第二次见面改变了我的想法。夏颖是主动打电话约我的。保险柜的案子搞得我们焦头烂额,我没有时间跟她约会,只好约她到胖丫家的包子铺,吃饭、约会两不误。韭菜虾仁和椒麻牛肉是包子店的招牌,我各点了一笼。胖丫送包子的时候,几乎是把笼屉扔到桌上的,吓了我和夏颖一跳。她臉色不怎么好,指定相亲又失败了。作为一名资深失败者,我能理解她的感受。我说咸菜再加一份,她头也不回,说有手有脚自己取。如此蛮横的服务态度,我还是第一次碰到。看在她叫我叔的分儿上,不跟她计较。

夏颖此次约我出来,主要是谈房子的问题。其实也不是谈房子的问题,而是谈我们有没有未来的问题。夏颖有诚意,我也很坦诚,继续交往下去的意愿都很强烈。大龄青年的爱情十分现实,删繁就简,直奔主题。经过友好会谈,基本达成了结婚的共识,唯一的障碍就是房子。夏颖说:“房子是我妈提出的硬指标,她觉得一个男人如果连房子都买不起,是没有能力让女人幸福的。”她妈把诡辩混淆成了逻辑。房子和幸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住豪宅的未必幸福,居寒窑的未必不快乐。但这一硬指标却是无法反驳的,如果想和夏颖继续处下去,就得有一所房子。

夏颖说:“可以不用面朝大海,也可以不用很大。哪怕是一居室,哪怕只付了首付。”话都到这分儿上了,砸锅卖铁我也得买个房子。

其实,在此之前,我有两次机会能买上房,可都一一错过了。第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时房价低,七十平米的小两居,首付只需五万元。我攒了三万多块钱,等年底发了奖金就能凑够首付。可到了年底,奖金发了,钱凑够了,去售楼处的路上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爸爸出了车祸,头部受伤严重,需要立即手术,手术费六万元。由于肇事者逃逸,这些钱需要我们支付。我手里的钱不够,给三弟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凑些钱来。他却只带来五百块。我问他这一年的工资都哪儿去了,他说都花了,这五百还是跟同事借的。我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扇他两耳光。犹豫了半天,最终决定给二妹打电话。

自从去吴州打工,二妹每年最多回来一次,回来也是为了看奶奶,小时候就奶奶对她好。自从奶奶去世以后,她便不再回家,也不往家里寄钱了。爸爸很生气,家可以不回,但钱必须得寄。给二妹打电话,换号了;让表叔去找,搬家了。二妹不想让家人找到她,想跟这个家彻底断绝关系。这是她的选择,我理解且尊重她的选择,不想再打扰她,但这次不行。我托吴州市局的同学查到她的电话,给她打过去,电话那边的声音有气无力。我问她在哪儿?二妹听出是我,说在医院。我问她咋了?她没说,问我找她什么事。我说爸住院了,要做个大手术。她问要多少钱?我说差不多得六万。电话那头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就三万,这是最后一次给家里寄钱,以后别来烦我了。”说完,她决绝地挂了电话。

手术很顺利,恢复得也很好,三个月后爸爸就出院了。除去新农合报销的部分,一共花了五万两千元。这对我家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幸好,交警队的同事很给力,抓到了肇事者。肇事者赔偿了医药费、住院费、陪护费、营养费等共六万七千块。拿到这些钱,爸爸乐得合不拢嘴,给了我五万,给了老三一万,剩下的自个儿留下了。我不明白为何要给三弟一万块,他就拿回来五百,而且早就想方设法要回去了。爸爸说他正谈女朋友,需要钱。

说起老三,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打小娇生惯养,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够。初中升高中,花钱买的;高中升大专,花钱买的。大专两年,学费生活费全是我供着,他除了抽烟喝酒玩游戏,啥都没学会。毕业找不到工作,家里又花钱给他在钢厂谋了个差事。钱还是我和二妹出的。工作一年多,一分钱不往家拿,家里还得给他找补。越想越气,我说这钱应该还给二妹!爸爸脸一变,眼一瞪,说这钱拿回家就归他支配,让我不能还给二妹,拿这些钱付个首付买个房。我的确是该买房了。谈了那么多对象,一谈房子就崩。可我去售楼处一问,房价大涨,这些钱不够。既然买不上房,我就想把钱还给二妹。可她又换了手机号,联系不上。

第二次买房机会出现在前年。国家修高速公路占了我家三亩地,赔了八万块钱。爸爸说等这笔钱下来先给我用,无论如何也得买个房。我已攒了七万,加上这八万,买房底气十足。售楼处挨个看了个遍,相中了瑞源地产新开盘的海景房。看了又看,选定了一个八十五平米的大两居,交了三万定金,约定半个月后交首付。一个礼拜后,赔偿款到账了,但意外也随之而来了。这回出意外的是老三。这货把厂里一个女工的肚子搞大了,女方逼婚,要房,还要彩礼。爸爸用赔偿款在镇上给他买了套房,但还缺六万六的彩礼拿不出来,跟我要,我不给。再说,交完定金,我手里满打满算也就四万块。他又让我找二妹要。一扯到钱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二妹。而我又是家里唯一能和二妹说上话的人。我说这钱凭什么让二妹出?我不去,丢不起这人,让他自己找二妹要去。

登上去吴州的火车的时候,我的腮帮子还是肿的,是爸用鞋底招呼的。吴州市局的同学查到了二妹的新住址,在一个老小区,房产证登记的是二妹的名字。我没想到二妹竟然买上了房,看来这几年过得不错。我敲了门,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开了门,我问王岩在吗?问完我才认出来,眼前的女人就是二妹。天呐,四年没见,她竟苍老了这么多!二妹面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见是我,也是一愣,应该没有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她忘了,我是警察,找人是我的职业技能之一。她没说话,闪身让我进去。屋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怯生生地看着我。看那孩子眉眼,跟二妹十分相像。我又一愣,问:“这孩子是?”

她蹲下来摸着孩子的脸说:“问舅舅好。”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舅舅,又躲到了二妹的身后。竟然是我的外甥女!我很惊讶,二妹结了婚,还生了孩子,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二妹指指沙发,让我坐,又给我倒了杯水。墙上挂着镶着金色边框的结婚照,二妹披着婚纱,笑得很灿烂。我却感觉有些陌生,从没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过。新郎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看起来比我年纪还要大些。我问孩子他爸是干啥的?二妹说是锁匠。我说挺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又问二妹工作如何?二妹说这两年带孩子没怎么工作,全靠她爸养活。二妹家的陈设一般,看来过得并不好,我没法儿开口要钱。二妹问我来吴州做什么。我说出差,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她,家里人都很想她。二妹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来,我知道她不相信。屋外有人敲门,二妹开了门,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带着一对中年夫妇进来。他们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挨个房间看了。秃顶的中年男子对我说:“六十万。”

他们是来买房的,但显然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房主。二妹说:“行,但房款要一次付清。”秃顶男人很鸡贼,又说:“五十八万。”

争执了半天,最后五十九万元成交,二妹在合同上签了字,房款打了过来,约定好下礼拜收房。我问二妹:“为什么要卖房?”

二妹说:“救人。”

“救什么人?”

“孩子她爸。”

“他怎么了?”

“伤了人,对方要八十万才肯出谅解书。”

“钱够吗?”

“卖了房子就够了。”

“那你和孩子住哪儿?”

二妹不说话,显然是无处可去。我说:“回家吧。”

二妹摇摇头:“哪有家?”

回到唐湾,我把存折里的四万块钱取出来交给爸爸。爸爸说:“不够。”

我说:”不够也没有了,老三工作四五年了,一分钱都攒不下,彩礼还得我给他出,我欠他的?”

爸爸怒了:“你不欠他的,是我欠你们这些爷的。你不出钱,我就把你的房场卖了。”爸爸说的房场是村里分给我的宅基地,我和老三各有一处。

我问:“怎么不卖老三的?”

他说:“老三在镇上上班,还要回来住的。”

“既然回来住,为何还要在镇上买房?”

“结婚当然要买新房。”他的逻辑自成体系,比夏颖她妈还能狡辩。

剩下的问题就简单了,只需付一个首付,就可以和夏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对我来说,虽有一定难度,但不是遥不可及。我们这儿的房价最近两年开启了“钻天猴”模式,一飞冲天。地段好一点儿的都得一万块一平米了,差一点儿的也得七八千块一平米。我抽空儿跑了几家售楼处,选了一处六十五平米的小一居。其实也不用选,因为这几乎是目前在售的面积最小、单价最低的房子。即便如此,不算契税、维修基金,首付就需要十五万。我手里满打满算只有八万,还有七万的缺口。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最后不多不少正好差五千。为什么说正好呢?因为二等功正好有五千元的奖金。所以,原本对二等功并不在意的我,必须全力以赴地破了保险柜盗窃案,确保二等功不能旁落。

我重新对案件进行了梳理,决定另辟蹊径,从窃贼进入企业的路径上寻求突破。窃贼不是从大门进来的,而是从围墙翻进来的。我绕着围墙转悠了两天,一寸一寸地查看,还真让我找着了。东墙外有一处被精心掩饰过的攀爬痕迹。墙外是一条两米宽的生产路,路边是成片的玉米地。我就近展开搜索,在不远的草窠里发现了一个中华过滤嘴烟头。这让我惊喜不已。到这里来的多是附近的村民,而村民还没有富裕到能抽得起“华子”。所以我认定烟头是窃贼留下的。我将烟头带回警队,并顺利提取到了半枚指纹。尽管只是半枚,但依然比中了一名前科人员——李方。我当然知道李方,他曾因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多次入狱,去年又因盗窃被拘役六个月,案子就是我办的。但我知道李方绝对不是窃贼,不是小看他,他没这能耐。他应该是窃贼的同伙。我趁热打铁,围绕李方开展研判,果然在视频监控中找到了李方和窃贼共同出没的镜头。不过遗憾的是,由于清晰度不够,无法看清窃贼的真面目。老张担心夜长梦多,决定先抓捕李方,然后顺藤摸瓜。抓捕李方,老张让小五打头阵。理由是小五刚入警,面孔生,不容易引起李方怀疑。其实我是最想打头阵的。我經验丰富,应变能力强。再说,线索毕竟是我摸出来的,如果再能亲手抓了李方,头功谁也抢不去。但老张说我之前跟李方打过交道,怕打草惊蛇。他的担心实属杞人忧天。面对抓捕,李方根本就没有反抗,讯问不到三个回合,就全撂了。

偷保险柜的窃贼叫孙中,吴州人,今年三十二岁,和李方是狱友,两人都曾在吴州监狱服过刑。孙中是一名锁匠,修锁时与顾客发生争执,继而动起了手,失手将对方打成重伤,所幸及时赔了钱,得到了对方的谅解,只判了两年,年初刑满释放。上个月他来找李方,说唐湾企业多,保险柜也多,想偷保险柜。李方不想干,还劝他罢手。孙中说不行,他老婆肾衰竭,需要钱换肾。李方很讲义气,决定帮忙。我问李方:“偷来的钱怎么分的?”

李方说:“都给孙中了。”

我不相信一个贼能有这么高尚,偷钱是为给女人治病;我也不相信李方能有这么义气,偷来的钱一分也不要。我说:“就算你一分钱没拿,也是同谋。”

李方说:“我知道,但我不后悔。”

孙中第二次得手后就逃走了。我们研判了他的轨迹,没有找到他的落脚点。老张又指示我们从他老婆入手调查。可调查发现,孙中并没有结婚,至今光棍一条。我对李方说:“你上当了,孙中压根儿就没有结过婚。”

李方摇头说:“不对,他结过婚,他老婆带着孩子还来探过监。”那我就奇怪了,是民政部门出错了,还是李方在说谎?

线索中断,破案遥遥无期,而距离交首付的日期越来越近,夏颖一天问我三遍,钱凑齐了没有,问得我有些心烦。孙中没到案,案子就结不了;案子结不了,论功行赏就是没影儿的事。虽然老张已经打了包票,只要抓住孙中,二等功就妥妥的,但问题就在于孙中抓不着,这厮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段日子,我几乎快要魔怔了,没日没夜地研判他,总觉得这小子似曾相识,但总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急得我抓耳挠腮。我决定赌一赌,姑且相信李方一次。如果孙中盗窃保险柜真是为老婆换肾,那么他老婆一定是在吴州某个医院等待肾源。我再次找吴州市局的同学帮忙。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老张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竖起大拇指,并让我和小五先去吴州,打好前站,他带人随后就到。到了吴州,跟当地派出所接上头,很快摸到孙中的落脚点——城中村的一处民房。片儿警告诉我,跟孙中同住的还有他的老婆和孩子。我说:“他不是没结婚吗?”

片儿警说:“跟一个女的同居,生了孩子,但沒扯证。”

我又问:“他老婆病得很重?”

片儿警说:“对,不换肾只能等死。”

我心里竟莫名涌起一丝敬意,敬重孙中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但我还是决定要抓他,而且必须尽快行动,要不然等老张带大部队来,指不定就抢了我的风头。片儿警说:“孙中手里有一支五连发,是不是请求特警支援?”我心里笑他胆小,一个蟊贼而已,犯不着兴师动众。小五也劝我:“是不是等孙中落单的时候再抓他?”

我说:“机不可失,孙中狡猾得像狐狸,万一再让他跑了呢?”小五又主张请示老张。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张远在千里之外,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孙中家的院墙有点儿高,我踮着脚也看不到屋里的情况,踅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垫脚的东西,最后把目光锁在小五身上。小五无奈,只好蹲下来让我当马骑。我趴在墙头上,看到了瘦小的孙中。他和女儿并排坐在床边看动画片《黑猫警长》,床上躺着他的老婆。孙中左手揽着女儿稚嫩的肩膀,右手抚摸着妻子的脸。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折射到屋里,三人的身上像染上了一层油彩。孙中女儿瘦小的背影,让我突然想到了五岁的二妹。如果当年爸爸有孙中这般慈爱,二妹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回家。我唏嘘不已,心里顿生怜悯,不忍心当着她的面抓走她的爸爸。或许小五说得对,应该等孙中落单的时候再抓他。可这念头甫一产生,夏颖的影子便跳了出来,提醒我:房子!房子!我的心便铁了下来,决定立即抓捕,一刻也不能等。在我眼里,此时的孙中已不再是一名逃犯,而是一枚二等功勋章、一栋房子、一桩婚事和我一生的幸福。

我手上一用力,就跃上了墙头,翻身就要跳进院子。小五想阻止我单干,情急之下伸手拉了我的裤腿,导致我在下落时失去了平衡,结结实实扑在尿罐上,溅了一脸尿不说,还弄出不小的声响。小五怕我出事,也跟着我翻墙跳进院子。他在实习期,没有配枪,从墙角抄起一根木棍。

孙中听见声响,拎着五连发就冲了出来。狭路相逢,他抬手就把五连发端起来。我实战经验丰富,反应也快,一个侧步就躲开了枪口。小五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傻了,盯着乌黑的枪口不知所措。我心说这孩子够傻,赶紧用力推他。这时,枪响了,子弹从我右脸颊擦过,可那是霰弹……我应声倒地。事后小五说我倒地时发出一声惨叫,正是这声惨叫惊醒了他。他一棍子打掉孙中的枪,又一棍子击中他的腿。孙中拖着伤腿要跑,我顾不上脸上的灼痛,伸手一搂,他就摔了个狗啃泥。小五扑上去,一个锁喉将他控制。我挣扎着起身给孙中戴手铐。这时,孙中的女儿哭喊着从屋里跑出来,逮着我的手就是一口。我抬手推了她一个屁股墩,她便坐在地上哭起来。哭声特别地熟悉,让我有些恍惚,时光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五年前,五岁的二妹被她的养父送回家,也是这样一副让人心碎的模样。

孙中老婆歪歪斜斜冲出来,捡起了地上的五连发,对准了小五的头。我见状立即掏出枪,可当我举枪对准她的时候,我愣住了。我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病入膏肓的女人,竟然是我的二妹!

我满脸是血,她应该没有认出我。我喊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认出了我,非但没有放下枪,反而将枪口对准了我。我说:“你要干吗?我是你大哥!”

她的脸变得狰狞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放了他,要不然我开枪了!”我料定她不可能开枪打我,让小五不要放,可小五还是放了。孙中从地上爬起来,二妹让他领着闺女快走。孙中没走,而是紧紧抱住了她。她偎在孙中怀里,脸上绽开了微笑。那微笑似曾相识,我记起来了,跟她结婚照里的微笑一模一样。不过只刹那间的工夫,五连发从二妹的手里脱落,她眼中的光华也消失了,只有微笑还残留在脸上。孙中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肝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的右腮被两颗铅弹打穿,右耳廓有三分之一被打掉。住院的时候,政治处送来了五千元的慰问金,二等功也如期而至,我终于有足够的钱买房了,而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孙中被带走时说的一句话让我痛心疾首。他说二妹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肾源,下礼拜就可以移植了,是我杀死了她。

出院后,我接到王姨的电话,说夏颖不准备和我处了,因为她不想嫁给“一只耳”。的确,我像极了《黑猫警长》里那只令人讨厌的黑鼠。处理完二妹的后事,我去售楼处把房子退了,把借来的钱都如数还了。不久之后,有热心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有点儿胖,脸上的肉都快把眼睛挤没了,但她不嫌弃我没房。我问她:“你能像对亲生闺女一样对待我外甥女吗?”

胖丫说:“能,我发誓。”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冯功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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