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

2022-06-03 14:02贾樟柯
北方人(B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锡兰汾阳黑泽明

1998年,我带着《小武》去参加柏林影展青年论坛。那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这是我第一次出席国际电影节,也是我的第一次欧洲之行。一个人从北京搭乘汉莎航空的航班出发,起飞后不久大多数乘客就都睡着了。机舱里异常安静,我却大睁着眼睛不肯入眠,脑子里不时闪过法斯宾德或文德斯镜头下的柏林。近十个小时的航程我是在冥想中度过的,一会儿柏林、一会儿北京、一会儿我的故乡汾阳。

多年之后我想,我之所以到现在还热爱所有的远行,一定跟故乡曾经的封闭有关。而所有远行,最终都能帮助自己理解故乡。的确,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

那时候两德统一还未满八年,人们习惯上还把目的地称为“西柏林”。可我偏偏对“东柏林”感兴趣,放下行李拿上一张酒店的地址卡,我便在暮色中坐一辆公共汽车出发了。每到陌生之地,我都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喜欢在偶然中遭遇一座城市。公共汽车从动物园附近出发,穿过城市向东而行。没有跟当地人说一句话,车窗外的建筑像是能告诉我一切。西边儿的马路基本上呈放射状分布,路边建筑的设计也表现出开放状态。可一到东边,横平竖直的街道和平板的办公大楼就似曾相识了,国营体制的感觉毫不掩饰地经由建筑表現了出来。

我下了公共汽车,遥望西柏林方向。远处大厦上奔驰汽车的广告在夜幕中旋转闪烁。那时,不知为何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资本主义的柏林。这里的观众能理解社会主义的汾阳?我问自己。《小武》拍摄于我的老家汾阳,那里尘土飞扬、城外的军营每天军号阵阵。真奇妙,再过两天,我就要将故乡的风景人物放映给异乡人看了。

1998年的柏林电影节还有一个导演,也用电影将他的故乡带到了柏林。这部电影的片名就叫《小镇》,导演是来自土耳其的锡兰。锡兰1959年出生在伊斯坦布尔,他是在当兵期间看了波兰斯基的自传,开始爱上电影的,他常自编自导自演,和他的妻子一起出现在自己的电影中。在看《小镇》之前,我从来没机会知道土耳其的小镇会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那里的人们怎样生活着。

坐到电影院里,灯光暗下、银幕闪亮的时候,才知道《小镇》是一部黑白电影。电影一开始就是小镇漫天的大雪,这是我熟悉的。原来土耳其小镇上的孩子们跟我一样,只有天气的变化才能给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新鲜感。这时,银幕上一个孩子穿过山峦去上学,他进入教室,把雪打湿的鞋子脱下来,烤在火上。火炉温暖,窗外寒冷,这不就是我小学时冬天的记忆吗?接着,孩子脱下他的袜子,挂在火炉上,袜子上的水滴掉在火炉之上,“吱吱”蒸发的声音一点儿一点儿滴在心上。

锡兰的《小镇》是那种用电影语言超越了语言的电影。你不用看懂对白字幕,单是通过电影的画面,我们已经能够理解导演的世界。锡兰是一个能把气候都拍出来的导演。那种雪后的寒冷,雪地上玩耍的孩子们身体里面的热气,被雪冻得麻木的双脚,袜子上掉下来的水和炙热的火炉相碰撞冒出来的蒸汽,都是这部电影的诗句。我不喜欢跟踪电影的情节,对我来说看电影最大的乐趣,是看导演描绘的诗意氛围,没有诗意的电影对我来说是沉闷的电影。

记得在黑泽明导演生前,侯孝贤去拜访他。黑泽明问自己的助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侯孝贤的电影吗?他的助手讲了很多哲学的命题,黑泽明摇摇头说:不是,我在他的电影里能看到尘土。

锡兰导演呢?我想我在他的电影里能看到天气。

《小镇》的声音世界让我迷醉。在他的电影里面,夸张了很多声音,那些声音被他从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里提取出来,给我们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水滴在火炉上被炙烤蒸发的声音,大自然里面动物的鸣叫声,远处隐隐约约人的喊叫声。鸟叫虫鸣、风声雷鸣这些被我们在日常中忽视的声音,在影片中被提炼出来,强调给我们。这些声音,帮助我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甚至能让我想起我从未回顾过的岁月。

在《小镇》中锡兰拍了很多微观世界的镜头,动物,树木,一草一木的细节、纹路、肌理。树木、动物这些与我们共存于这个世界的生命,我们从未这样专注细心地凝视过它们。当锡兰带着摄影机去凝视被我们忽略的大自然的时候,其实我们看到的是被我们忽略的自己。我们内心的感受变得如此粗糙,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聆听、凝视过这个世界。

通过锡兰的电影,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还有一个故乡远在他乡,因为无论在土耳其电影,还是哈萨克斯坦、伊朗电影中,我都找到了我的故乡。我自己解答了自己的问题:在资本主义的柏林一定有人能看得懂我的《小武》,我相信他们在我的电影里同样可以找到他们的乡愁。

(摘自台海出版社《贾想 II:贾樟柯电影手记 2008—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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