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海明威故居

2022-06-03 14:02刘骁骞
北方人(B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宅子山庄海明威

刘骁骞

现在回想,我第一次去古巴时产生的诸多想法随着认识的深入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化,唯有一件事除外:如果在岛上只能拜访一个景点,我会选择美国作家海明威的故居。

从哈瓦那市区开车到瞭望山庄大概需要半个小时,不过这取决于司机的身份。如果是略微涉足旅游业的当地人,他会沿着古巴中央公路一直向南,海明威故居在城市的东南郊。长居哈瓦那的外国人也不会迷路,这是亲友访古必去的地址。最需要担心的是想要挣点外快的素人的哥。有一回我仗着自己去过几次瞭望山庄,就在街角的加油站拦了一辆私家车,那是一辆锈红色的老款雪佛兰,司机很年轻,宽敞的仿皮座椅虽然陈旧,但见不到日常上下客留下的刮痕和汗渍。

我俩都各藏私心,谈好的车费比平时便宜一半,而他也能趁闲攒几张外汇券。毕竟在古巴,最廉价的是时间,而且他可能不是车主。

然而半个小时后,车窗外的风景让我迷糊了。我们开进了一个小渔村,风是咸腥的,车轮缓缓碾过夹杂着贝壳碎片的沙道。我把双臂撑在前排的椅背上,上半身往前探,仿佛驾驶座的视角比后座更加准确一般。

“不是这个地方,房子不在海边。”我说。

的确,从瞭望山庄的厅堂和卧室的窗户都看不见大海,除非是爬上庄园里一座白色的方形塔楼,从顶层的房间里向外望,才能在棕榈树冠犹如烟花般的轮廓里瞥见闪动着白色光点的海面。在那个面积不大的房间里,放置着一台立式望远镜和一把铺着蓝色软垫的木质靠椅。海明威会在那里写作。

司机其实并不清楚地址,只知道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写过《老人与海》的大作家,所以就径直往渔港的方向开。

我们和沿路经过的村民打探方向,但认识海明威的古巴人比我想象中的少。当标注着“瞭望山庄”的指示牌最终出现在视野中,已经又过去了半小时。我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多给了油钱。全部加在一起,和正常打车的价格也差不多了。

我读海明威的小说,但一直很难产生共鸣,反倒是对他的生平有一种近似朝圣的着迷。20岁的我,暑假在马德里学习西班牙语,课程一结束我就搭火车去巴黎旅行。海明威和第一任妻子曾经租住的公寓离我落脚的青年旅馆只相隔几条街,楼的外墙上挂着一块纪念牌。

“这就是我们年轻时的巴黎,那么贫穷,却那么快乐。”每一位慕名而来的访客都会默念刻在牌子上的这行字。它出自《流动的盛宴》,这本关于巴黎的随笔其实是海明威在古巴写出的。

我常想,在气候条件截然相反的环境中回述过去是否会让记忆出现偏差。《流动的盛宴》就是一个值得推敲的案例,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海明威笔下的巴黎似乎过于寒冷了,段落与段落之间此起彼伏的酒局除了满足作家的酒瘾外,应该也有驱寒暖身的功能。可当我来到瞭望山庄,就一下子都明白了。

在这里,一切都和巴黎是反着的。加勒比海近似热带雨林气候,宽叶绿植失控般的茂盛是任何一个温带地方的夏季都无法与之攀比的。施展咒语的还有宅子本身,它被隔成八个面积不等的空间:挂着巨幅斗牛士油画的是起居室,《午后之死》初版的封面就是这张图,印满花卉的布沙发是房子里唯一偏女性化的摆设;通向后院的一个铺着赭色方砖的走廊被用来做餐厅;书房有大小两间,名气越高的作家往往会选择面积更小的书桌,当海明威身形渐宽后,他干脆就把打字机挪到了卧室的一个半身高的书柜上,站在一只鹿头的标本下写作。

在拜访瞭望山庄至少五次后,我依然不记得门的存在。这可能是因为空间与空间之间没有边界感,无论是向内,还是向外,它都是通透的。视线可以从房屋一隅的玻璃窗穿进,掠过书架上的英文小说和旧杂志,掠过边桌上的酒瓶,酒的存量依然保持在屋主离开的那一天,犹如在地震废墟中停摆的时钟,最后从另一边的窗户穿出。如果置身室内向四周看,一扇接着一扇的硕大木窗让宅子有一种露天庭院的气氛,似乎为了满足外人的窥视欲而设计。这种通透完全不同于格局费解又幽暗的欧洲公寓。

然而瞭望山庄的丰盛又和建筑没有太大关系。只要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宅子有一种手工折纸般的简朴。它充满直角,唯一的曲线出现在餐厅和卧室的拱门上,虽然增添了一丝宗教场所的神圣感,但在同一时期的建筑中并非神来之笔。真正点石成金的都是海明威附加的,无论是他在非洲狩猎所得的动物头颅标本,还是私藏的画作和纪念品。瞭望山庄既像一颗真空的时间胶囊,又像一只熟睡中的动物,能感觉到其浅浅的气息。似乎因为这样,再喧哗的游客到了这里都不敢大声喧哗,生怕它被吵醒后就一溜烟儿跑掉了。

浴室门背后的白墙上用黑色的铅笔写着一串串小字,仿佛行进中的蚁群,也像清晨时分歪歪斜斜的早操队伍。普通访客是不允许进入宅子的,所以大多数走马观花的人很难发现这个浴室角落的秘密。即使注意到,也看不清字的内容。如果凭空猜测的话,我多半会以为是每篇稿件的字数。然而来之前我已经在一本画册上见过这面墙的特写:“蚂蚁”其实是海明威的体重。更准确地说,它包括具体的日期和当天的体重。体重秤摆在墙角。我发现海明威一开始会在夏天到来之前记录体重,那也是他体重的顶峰时期,好几次都超过240磅。当体重成功降至200磅左右时,他开始像上瘾一样每天记录,甚至延续进了夏天。这时候离海明威吞枪自尽只隔一年,过于密集的控制欲也许是崩溃的前兆。

瞭望山庄总是给我一种矛盾感。以同为爱书人的心情去揣度海明威,他是想要在此久居的,有9000多册的藏书为证。事实上,海明威在这栋宅子里生活了22年,这也是他唯一一处在美国境外购置的房产。与此同时,瞭望山庄又散发着一丝随时会被遗弃的气氛。它像是一座夏宫,即使在这里诞生了《丧钟为谁而鸣》和《老人与海》,但從本质上看,它和海明威在旅途中伏案写作的场所没有太大区别。

也许瞭望山庄就是作家的一个旅行箱。借用奈保尔的比喻,海明威把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瞭望山庄塑造成一个拼命想出门的人。

海明威也的确是这么对待它的。1960年7月,当他在浴室的墙上记下24号的体重后,就在第二天离开古巴,没有再回来。

宅子建在一个山坡上,沿着林间小径往下走,会路过一个天蓝色底面的游泳池。我从来没见过它注满水的样子。池边零星摆放着几把漆成白色的雕花铁椅,倒像是沉入水底的船锚一样重。再往前是猫的墓地。四座扇形的小墓碑,犹如猫的小耳朵。庄园的尽头是海明威的钓鱼船。船底是鲜红色的,让人联想起小说里鲨鱼的猩红大口。黑色的船身,船舱是接近原木的棕色。甲板被刷成绿色,远看仿佛铺着绵软的地毯。

整艘船被一块块形似墓碑的水泥墩架起,顶棚和绕船半周的步道应该是瞭望山庄变成海明威博物馆之后才搭建的,这样访客能更清楚地看见船的每一个细节。例如印在船尾的船名“皮拉尔号”,它是海明威第二任妻子宝琳的小名,后来海明威又在描写西班牙内战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用了这个名字。船名的下方印着“基韦斯特”,这个美国最南端的城市并不是船的产地,船是海明威从布鲁克林购买的,但他常常在基韦斯特驾驶着它出海。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飓风掠过蔗田:一个中国记者的古巴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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